一天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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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一觉醒来,我师尊正躺在我怀里。

确切地说,是婴儿状态的师尊,小小一团,只有眉间的北斗七星印记能让我认出他。没有人知道这个印记从何而来,只知道其中蕴含着某种力量。

我呆滞地盯着小师尊头顶,一动不敢动。

不一会儿,小师尊就醒了,长得过分的睫毛扇动两下,抬头看我。

雪白粉嫩,圆溜溜的大眼睛,粉色小嘴微微张开,带着婴儿特有的天真好奇。

简直萌化了!!!

我心里冒出无数粉色心心和泡泡,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手感软到了极致。

我整个人都感觉要飘起来了!

小师尊看了我一会儿,伸出汤圆似的小手,扒开我本就松松垮垮的衣襟,小嘴凑上去,开始吮吸。

一道闪电从我的脑中世界劈下来,我浑身僵硬,无数念头火花似地冒出来。

那里没有奶给我住嘴啊!

我被师尊x骚扰了?

啊这小嘴小舌头真软……

三年起步?

……

小师尊扭来扭去地吮吸了一阵,满脸疑惑地看看我的胸口,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我蹭地从床上跳起来。

我,云峰,年方248岁的大好青年,无父无母,从小被师尊养大,目前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危机。

手忙脚乱地把小师尊从床上抱起来,我决定去五里之外的一个山洞。

我和师尊住的这个地方在群山深处,方圆百里之内没有人烟,只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妖精,大家物种修为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佛系。

这片山林普普通通,灵气不多不少,对修炼而言不好不坏,好在地方够大,水源充足,很适合懒得争抢的人妖精怪长期定居。

我从有记忆以来便和师尊一起住在这里,和周边的妖精已是两百来年的老邻居。

五里之外的那个山洞住着一对虎妖夫妇,他们上个月刚生了一堆小老虎,我和师尊前几天还去给他们送了满月礼,现在想必是有奶水的。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师尊,踩着一把锈铁剑,转眼便到了洞口。

老虎——那只公虎妖——正坐在洞口晒太阳,手里一把烟筒,吞云吐雾,几只刚满月的小老虎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像滚动的小毛球。

老虎看到我,烟筒惊得差点掉在地上,比我脑袋还大的爪子指着小师尊:“你!你什么时候生了?”

我嘴角抽了一下:“我没生,你才生了。”

老虎嘿嘿笑了一下:“这个小娃娃……”他走近一看:“这个印记是?”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师尊,可能是误服了幻形草。”

幻形草是一种十分稀有的野草,能变成各种常见野菜或药材的样子,有修为的生灵吃了它之后,会不受控制地变成其他模样。从我师尊的藏书中的记录来看,大概有几百种变化。好在这种草对生灵并无危害,绝大部分变形在一个月内便会复原。

正常情况下,一天三顿地吃十年野菜或者药材炼成的丹药便有可能吃到一次幻形草。吃到之后,大部分时候是变成普通的飞禽走兽,我师尊遇到的这种变成婴儿的情况是所有变形中概率最低的那一类,恢复时间也最长:按照年龄来计算,大约一岁相当于一天。

我师尊目前500余岁,也就是说,他需要500多天来恢复。在这500多天中,他每天都会恢复一年的记忆和身体情况。

老虎听了我的话,感叹道:“你师尊这运气……啧啧。”

我清了清嗓子,说道:“所以,我师尊现在相当于只有一岁,需要喝奶,能否麻烦虎嫂……”

老虎哈哈一笑,巨大的爪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客气啥,你等我一会儿。”说罢便进了洞中,不一会儿抱出一个罐子:“阿喵奶水多,有时候娃娃喝不完,就挤到罐子里存起来,这不,正好给你了。”

我连声称谢,放下几粒丹药,老虎执意不收,提着罐子把我送回了我和师尊住的小院子。

把老虎送回去,我从罐中倒出一碗奶,用勺子喂给已经哭累了的小师尊。他吧唧吧唧地喝完,然后沉沉睡去。

我看着他可可爱爱的睡颜,好不容易忍住了亲他几口的冲动,害怕500天后被师尊罚跪。

第二天,我是被一根小手指戳醒的。

小师尊看到我睁开眼睛,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小乳牙。他兴奋地爬到我身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哥哥~大哥哥~”

我想起昨天在老虎身上爬来爬去的小毛团,心中一片柔软。

我把小师尊举起来,他笑得更开心了,胖胖的四肢在空中舞动,喊着:“抱~抱~”

我抱着小师尊走到厨房,既然长牙了,应该可以吃米糊之类的吧?

这一天我没有出门,陪着小师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还装模作样地教他认字,小师尊学得飞快,一副天才神童的模样。

第三天,小师尊的口齿已经伶俐了许多,他奶声奶气地问我:“大哥哥,你是谁呀?爹娘呢?”

对一个三岁小孩解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很困难,我选择糊弄:“我来给你送好吃的呀,你爹娘有事出去了,明天就来接你。”

小师尊懂事地点头,慢慢啃我炖了两个时辰的肉骨头。

第四天,小师尊醒来后,两眼红红地看向我:“大哥哥,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摸摸他的头:“发生了一些事,你怎么了?”

小师尊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爹娘把我送到师尊那里,然后就走了。”

在我年幼时,师尊曾带我回去拜访过他的师门,虽然我已记不太清,但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也许小师尊受了些委屈,想爹娘了吧。

我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背,柔声哄道:“不哭不哭,大哥哥在这里,大哥哥每天都陪你。”

小师尊把脸埋在我胸口细声啜泣,呜呜咽咽地说道:“真的吗,我以前见过你,后来你就不见了。”

我顿了顿,原来他还记得我,看来我的出现是插在他两年的记忆之间的。

我摸摸他细软的发丝,说道:“真的,等你再长大些,我就告诉你为什么。”

小师尊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小脑袋蹭着我的胸口,有点痒。

当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借着清凉的月光,看着小师尊在睡梦中身体一点点变长,眉头皱起,被我抚平,然后再皱起。

第五天早上,小师尊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我。

通一次宵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我摸摸他的头,微笑着问:“睡得好吗?”

小师尊抓住我的手,疑惑地说道:“又是一年,大哥哥,为什么我每次都是隔一年见到你?”

我在脑中努力组织语言。

小师尊接着说:“这一年,我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

我楞了一下,坐直身体:“我来告诉你原因。”

小师尊仰起头,稚嫩的脸上眼神清澈,眼底映着我的影子。

我缓缓说道:“你现在,其实已经500多岁了,但你只有到五岁的记忆。”

小师尊满脸疑惑,脑袋歪向一边看着我。

“我是你在大约300岁时收的徒弟,我今年248岁。五天前,你误服了一种药草,身体和记忆都退回了婴儿时期。从那时起,你每天都会恢复一年的记忆,如今是第五天,你的身体和记忆应当是五岁的状态。”

小师尊低下头,看起来在消化我说的话。

我继续说道:“这五天里,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因此你记忆中会有我,且每次我出现都是间隔一年。”

小师尊想了一阵,抬头期待地看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郑重地点头。

小师尊的双眼亮闪闪地问我:“那我长大之后,是什么样子?”

我挠了挠头:“你再等一段时间不就知道了。”

小师尊嘟起嘴:“不嘛,我现在就要知道。”

我仔细地回想,脑子里冒出一堆俊美飘逸、表面高冷内心温柔、不食人间烟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之类的形容,但一想到500天之后师尊便会恢复记忆,又把这些话咽了回去。

我对小师尊说道:“你长大之后,是个超级厉害的修者,教了我很多东西。”

小师尊哦了一声,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七天。

小师尊终于想起问我的名字。

我说:“我叫云峰,你是在一座高峰的半山腰捡到我的,当时周围全是雾气,这雾气从山脚下看便是云。我身上没有任何身份标记,不知道我姓什么,你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我对这个名字相当满意,没有什么认祖归宗的想法,更何况两百多年过去,我亲生父母多半已经化为尘土了。

小师尊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云峰。”他还未变声,声音听起来很像女孩子。

小师尊微笑着对我说道:“你虽是我的徒儿,但现在看着比我大许多,我们便互相直呼其名吧。”

我张张嘴,那两个字堵在喉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发不出来。

我苦笑道:“还是等你长大成人后,再决定我能不能直接叫你的名字吧。”

第十二天。

虎妖夫妇来看望我们,带着一堆活蹦乱跳的小虎崽子。

师尊已经长到我的胸口那么高了,他看到虎妖进来,吓了一大跳:“云峰,有妖孽!”

我赶忙拦住他道:“不是妖孽,是我们的朋友。”一边向虎妖道歉:“不好意思,师尊现在只有12岁的记忆,可能他以前和妖怪有些过节……”

老虎爽朗地笑道:“算了算了,老子不跟小孩子计较。”他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篮子放在院中石桌上:“我和阿喵昨天去了集市,给你们带了些鸡蛋,小孩子嘛,要吃好点才能长好身体。”

虎嫂端庄地笑着,招呼满地乱跑的小虎崽子:“老大老二老三老五,别乱跑,要讲礼貌!”

我去厨房拿出水壶和茶叶,给老虎和虎嫂都倒上茶,顺便摆几颗丹药当零嘴。

师尊震惊地看着这一派祥和的景象,半晌,一只小虎崽跑到他脚下,哼哼唧唧地抱着他的腿往上爬。

他看了一会儿,弯下腰吃力地把小虎崽抱到了怀里。

老虎和虎嫂看到这一幕,一起笑了起来,跟我说:“我们老三满月酒的时候就喜欢你师尊抱,现在还是喜欢。”

我恍惚间有一种家长交流育儿经验的错觉。

师尊谨慎地抱着小虎崽,在院中慢慢走,小虎崽好奇地转着脑袋左右看,时不时眯起眼去蹭师尊的下巴。

虎嫂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师尊的衣服,好像不太合身?”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我们这里没有准备孩子能穿的衣服,我小时候穿过的早已朽烂了,师尊现在穿的是我用我的衣服改的,手艺不太好……”

虎嫂一脸怜惜,掏出针线包道:“你们大男人当然不会做这个,老公,去把我们昨天买的布拿来,我给他做几身。”

老虎连连点头,飞快地跑出院门,我来不及阻止,站起身道:“那些布你们要用吧,我这还有挺多旧衣服,不必再拿。”

虎嫂把我按下,坚定地说道:“不行,改的没有现做的好,我们再去买就是了。”

虎嫂在我们院子里坐了一天,飞快地穿针引线,给师尊做了好几身衣服,估量着他长大的速度,每一身的尺寸都不一样。

送他们出门时,我给每只小虎崽都塞了一堆丹丸。

第十三天。

昨天老虎的话提醒了我,我这小院里的食物储备本就不多,师尊现在还是炼气阶段,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每日三餐不能落下。我的辟谷之术也还没有大成(主要是馋),时不时需要吃点东西。

于是我一早就带着师尊出发了。

说这里方圆百里没有人烟是很精确的,因为最近的村子在101里远,要到有集市的城镇,大概120里。而我今天想给师尊多买点东西,便需要去200里远的邛州。

我踩着锈铁剑,牵着师尊的手晃晃悠悠地飞过去,大概一盏茶时分就到了。

邛州集市上总是很热闹。两百多年前,师尊也是像现在这样,带着十多岁的我,在邛州集市上逛了大半天,买了米面盐糖葫芦糖人竹蜻蜓妖怪面具绿豆糕等等一大堆东西。当时的我比现在的师尊活泼得多,看见什么都伸手要,不像师尊只是小心翼翼地看,期待我主动给他买。

傍晚时分,我带着师尊挑了个酒楼吃晚饭,刚在窗边坐下,我便看见楼下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于是我让师尊在座位上等我,跑去楼下找那个小贩。

小贩看着已近古稀之年,颤巍巍地铲起一些栗子,眯着眼看秤,我耐心地等了好一阵,他终于把栗子包好递给我。

回到酒楼二楼,我便看见师尊提着剑,像一只炸了毛的猫,正与几个人对峙。

那几个人穿着统一的服饰,从上面的家徽来看,应是邛州的修真世家邓家。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站在最前,看起来像领头人。

我走上前挡在师尊身前,拱手道:“诸位可是与舍弟起了冲突。”

领头人本是一派嚣张神情,看到我之后登时变了脸色。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邓家只是二三流货色,也就是在邛州这种小地方作威作福而已,应该没见过几个像我这样的元婴期修者。

领头人拱手道:“误会误会,还望阁下不要介意。”说罢飞一般地带着人溜走了。

我把糖炒栗子放在桌上,拉着师尊坐下,让小二把菜端上来。

师尊看着我剥栗子,问道:“炉鼎到底是什么?”

我皱眉想了一会儿,说道:“是一种修炼的法门,一个人若把另一人当作炉鼎,便可快速提升境界,但被当作炉鼎的那人则会被抽干生命力,一般活不了几十年。”

师尊怒道:“刚才那些人说要带我去给他们少主当炉鼎,果然是想害我。”

我心中一惊,有些后悔方才轻易放那些人离开。师尊是水灵根加极阴体质,最适合当炉鼎,更何况他现在还顶着一张秀丽如绝色少女的脸。

我剥好一个栗子递到师尊嘴边,沉声道:“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

师尊啊呜一口把栗子含到嘴里,说道:“青钺师兄也总说要我当他的炉鼎,莫非也是想害我?”

我噗地一声把刚喝进口的茶水喷了出来,这个青钺又是哪冒出来的,以前完全没听师尊提起过啊!

师尊小时候身边竟然有这样的禽兽,能长那么大真是不容易。

我擦掉身上的茶水,摸摸师尊的头说道:“他下次再这么说,你就阉了他。”

师尊愣了一下,拍着桌子笑得前仰后合。

第十四天夜晚,我被师尊推醒。

此时一勾弯月还挂在天上,往常这个时候师尊应该正在熟睡,在梦中重新拾起他过往的生命。

师尊一脸惶急地看着我,说道:“他们要杀凌波!”

我问他凌波是谁。

他愣了半晌,喃喃道:“凌波……是个水妖。我在后山水塘里抓鱼,她不让我抓,说鱼也是生灵,然后给了我一大把菱角。”

师尊抱住膝盖靠在我身上,接着说道:“后来凌波被大师兄发现了,他说师门之侧不容妖孽作祟。可我知道凌波不是作恶的妖怪,就像那天来的虎妖也不是,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阻止大师兄,我心里甚至还觉得凌波多管闲事活该被抓。我……我这是怎么了……”

我像之前一样拍着他的背,轻声说道:“因为那是过去的事,那时候你才十四岁,你还没见过虎妖,不知道妖怪也分很多种。你现在,是把两个时期的记忆混到一起了。”

师尊茫然地看着我,颤声问道:“我之后会不会杀很多妖怪?会不会伤到许多无辜?”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很少说起以前的事,我想,可能不是很好的回忆。”

师尊把脸埋到我肩膀上,无措地说道:“我该怎么办……”

我摸摸他的后脑勺:“挺过去,挺过去就好了,你已经500多岁了,可以处理好这些事。现在你要早点睡,你还在长身体呢。”

师尊沉默了半晌,听话地躺回被窝里,紧紧抓着我的袖子,又陷入了沉眠。

第二十天。

师尊睁眼看见我,笑道:“云峰。”

他的笑容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温柔,又带着些二十岁的人不该有的落寞。

他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站在院子里,像一株挺拔的青竹。

师尊环顾了一圈,感叹道:“景色真好,比我师门中常年落雪的后山好得多。”

我们这个小院处在一座相对较高的山峰的峰巅,视野确实很好。

我拂了拂师尊琴上的灰,问道:“你现在会弹吗?”

师尊眼睛一亮,坐到琴凳上,纤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流水般的琴音倾泻而出。

我其实不通音律,我的天赋大部分点在武学、厨艺、棋、养殖之类的地方,在音乐方面,可以说一点都没有。师尊以往对花对月弹琴时,我通常躺在石凳上睡得很香。

但此时,我假装听得懂的样子,在师尊旁边给他泡茶。

一曲终了,我给师尊递上茶。他接过茶杯,有些戏谑地笑道:“你知道我弹的是什么吗?”

我摇头,想不明白为什么暴露了。

师尊眼中的笑意更浓:“凤求凰。”

我愣住了,茶壶中的水倒到了手上也浑然不觉。

师尊哈哈大笑,拿走茶壶给我擦手。

我扭过头,极力掩饰通红的耳根,心想原来师尊年轻时是这样的。

第二十一天。

这一天是腊月初一,我问师尊要不要去买些年货。

师尊反问:“你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我茫然地回道:“腊月初一啊。”

师尊皱眉:“我与你共同生活了二百余年,竟从未告诉过你我的生日?”

我瞪大了眼睛,赶紧点头。

师尊叹道:“我怎会如此无趣……那你可愿陪我过这个生日?”

我自然没什么意见,屁颠屁颠就去厨房煮长寿面。

师尊替我烧柴生火,我揉好面,擀成长条,下到锅里。出锅之前,我问道:“师尊,你吃葱姜蒜吗?”

师尊答非所问:“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我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仿佛这正在翻滚的面条不是煮在锅里,而是煮在我心里。

我小声说道:“涉川。”

师尊——涉川点点头,说道:“云峰,我要葱姜,不要蒜。”

我把面条盛出来,撒上葱姜末,端到桌上。

涉川吃得很慢很仔细,这一碗制作极其简单的面被他吃出了玉馔珍馐的感觉。

我看着他吃面,脑子里不停回放刚才的对话。

涉川,涉川,我刚才的发音标准吗?声音是不是很紧张?声调有没有很奇怪?涉川喜欢听吗?

脑中一团浆糊之时,院中忽然传来兔妖小白的声音:“云峰云峰云峰,小峰峰小峰峰你在吗,小峰峰小峰峰小峰峰快出来~~”

涉川的面还没吃完,我不情愿地出屋,小白咻地蹦到我面前:“小峰峰小峰峰我跟你说个事儿,你这几天有没有去过东边山里?”

我摇头。东边的山脉比这里灵气充沛得多,是修炼的绝佳场所,也正因此,有几个修为很高的妖怪和一些修真世家霸占了那边的许多地盘。如非必要,我从不去那边惹麻烦。

小白嚷嚷道:“那就好那就好,那边最近来了一些奇怪的人,好像是邛州的邓家,和几个大佬起了冲突,这几天天天打架呢。你也小心些。希望他们不要往这边跑过来。啊听说你师尊生病了,小狼狼小蛇蛇小咩咩小鹿鹿托我带了些东西来,我放这里啦,你师尊现在好些了吧?”

小白说着,把一个巨大的布袋从戒指里抽出来啪得丢到了地上。由于涉川的修为和看似高冷的外表,附近的妖怪大多对他有些敬畏,只有老虎和小白能毫无心理障碍地走进我们的院子。涉川以前曾帮过许多妖怪,现在他们也许是想报恩。

我尚未回答,便听到身后传来涉川的声音:“我很好,多谢记挂。”

小白指着我身后,一双红眼睛快要瞪出来了:“你你你你变年轻了!比小峰峰还年轻!”

涉川现在是二十一岁的身形相貌,比他之前满头白发仙风道骨的造型确实年轻很多。

我二十六岁才结丹,从此容貌便维持在那个时候的样子,也比涉川现在看着年长。

涉川朝小白邪魅一笑:“不好看吗?”

小白双爪托起脸颊,发出一声长长的:“咦~~~~~~~~”红着脸转过身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蹦走了。

我歪头盯着涉川的脸看了半晌,替小白回道:“很好看。”

涉川咳了一声:“你煮的面也很好吃。”

只有面好吃吗……我在心底叹气,说道:“邓家的人可能是来找你的?”

“嗯?”

“你长得太好看,他们还想抓你回去当炉鼎。”

涉川哼了一声,轻蔑地说道:“就凭他们?我已经不是十四岁了。”

涉川有骄傲的资本,他还有一天就能结丹,从年龄来说,比我早了四年,可以说是非常天赋异禀了。

我从屋里翻出涉川之前的配剑递给他,“以防万一。”

涉川好奇地看着这把剑:“这就是我五百年后用的剑?”

这个问题听着感觉有点猴里猴气的,我点头:“这把剑跟你很配。”

这把剑通体青绿,剑身细长,略有透明,剑柄上有一些水波形的纹饰,和水灵根的涉川很是契合。

涉川笑了笑,问道:“你的剑呢?”

我拿出一把黑色、剑身微带弯曲的剑:“这是你特意去蓬莱岛请工匠给我打造的,为了配合我的雷灵根。”

涉川有些不满:“为甚我的剑看着比你的娘?”

我无言以对,水灵根它本来就是一种有点娘的属性啊!涉川还是极阴体质,那就是娘上加娘。

涉川像是看出了我的心里话,哼了一声道:“待我恢复到与你同龄,我便跟你比划比划。”

第二十八天。

邓家的人始终没有摸到我们这边来,大概想不到元婴期大佬会窝在这种平平无奇的贫瘠之地吧。

为了买年货和腊八粥材料,我和涉川再次去了邛州。涉川特意戴了个抹额,遮住额头的七星印记。

但在交通方式上,我们发生了一点分歧。涉川不愿用他认为娘的那把剑,坚持要跟我同乘。我们只好两个人踩着一把吱吱嘎嘎的锈铁剑,一起飞往邛州城。

落地之时,我忽然想起了之前很在意的一件事。我试探地问涉川:“那个青钺师兄……被阉了吗?”

涉川怔了一下,然后笑得直不起腰来:“没有,他娶了一个彪悍的师姐,被管的门都出不了。”

我长出一口气。

邛州城中热闹如常,有些商家早早挂上了象征年节的红灯笼。涉川很有兴致地左看右看,我挑了一些腊肉腊肠问他的意见,他很干脆地点头说好。

我有些惊奇,涉川以前几乎见不得荤腥,我有时自己做了吃,他也要躲得远远的,生怕那气味沾染到他。

买够东西之后,我和涉川决定回去做午饭。但在出城路上,我们被人拦住了。

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带着一堆邓家下人,很有礼貌地邀请我们去邓家坐坐。

涉川脸色阴沉,推开他直接往外走,我紧随其后。

那个年轻人也没有阻拦,只扬声说他随时恭候大驾。

回到小院,我总觉得心神不安。为以防万一,我在小院周围布下了重重隐蔽和防御阵法。反正这些年积攒了许多符咒器具,不用白不用。

第三十天。

根据隐蔽阵法的反应,有几个境界接近或者达到元婴期的人接近了我们的小院。

我很是发愁。照这样下去,我们的阵法撑不过三天,到时我一个人自然打不过那么多人。

虽然还没和他们直接接触过,但东边山脉的生物两百年都懒得看这里一眼,邓家人发现涉川之后没几天,他们就找上门了,怎么想都不是好事。

涉川的藏书上并没有记载过,如果恢复记忆的过程中受到巨大伤害,会有什么后果。我不能冒这个险。

涉川看出了我的忧虑,叹道:“我要是能快些恢复就好了。”

我漫无目的地回想之前和涉川在一起的生活,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我问涉川:“你记得常名吗?”

涉川摇头。

我笑起来:“他的修为比你还高,住在离这里五十里之外,你以前曾带我去拜访过他几次。我们应当可以向他求助。”

涉川的眼睛亮了起来。

事不宜迟,当天晚上我们就出发了,趁着隐蔽阵法还未被打破,我和涉川在夜色中悄然离开。

临走前,我还在屋中放了两个假人。

尽管我们走得很小心,还是被其中一人发现了,源源不断的符咒很不讲道理地向我们袭来。由于幻形草的作用,涉川在出发前就已陷入沉眠,我只能将他护在胸前,拼尽全力赶往五十里外。

好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二十里时,追击便停止了。

常名前辈的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但眼神仿佛五百年前就已经入了土。

他站在离他的洞府二十里处,从我手中接过了沉睡的涉川,一言不发地转身回去。

我厚着脸皮跟在他身后。

第三十五天。

由于在路上受的伤,我昏睡了四天,醒来时涉川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有点恍惚,之前都是我看着他醒来,如今我们换了个位置。

涉川端来一碗肉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按你之前的方法做的,加了些药材,不知好不好喝。”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饮而尽,其实味道不坏,就是太苦了。

我如实地描述了感受,涉川苦恼地说道:“这里没有糖也没有甘草之类,实在没办法。”

也是,常名前辈这样的人,一看就不像爱吃糖的。

其实我对于自己能躺在床上都很震惊,我本以为常名的日常就是像花草树木一样,随便找个地方一杵,任时光悠悠流过。

常名的洞府也确实简陋至极,一间很宽敞的石室,顶上一个小小的通风口,室内除了我身下这张床,就只有涉川临时搭起的灶台,旁边摆着些没用完的柴火和食材。他本人坐在门口,正盯着通风口漏下的阳光发呆。

我清了清嗓子:“前辈,抱歉打扰了。”

常名转过头,用毫无生气的眼神看我:“涉川已向我说明,你们这段时日可以住在这里,不会有人打扰。”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但听到我的耳里,却感觉十分霸气,带来了满满的安全感。

常名说罢,没有任何停留地转身离去。

涉川解释道:“他应是去门口的树顶上了,这几天他一直坐在那,方才他忽然说你要醒了,才进来这里。”

不愧是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的大佬,行事风格不是我能揣测的。

第五十天。

由于常名的庇护,我们这段时间过得很是安逸。涉川的记忆依然在稳定地恢复,但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白日里越来越安静。

这一天,涉川醒来时一身大汗淋漓,他脸色惨白,轻声说道:“云峰。”

我问他怎么了,他沉默了一阵,低声说道:“我想起我师门想把我送给别人当炉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握住他的手。

涉川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只配当炉鼎?所有人都在用那样的眼光看我,仿佛我不做就是罪人。他们甚至还用我爹娘的性命威胁我。那是我朝夕相处的师兄师弟们,还有我敬若神明的师尊,一觉醒来,他们似乎都换了个人。”

我细细琢磨他的话,想象着他在过去被这种想法折磨的时光,那样灰暗的时光不知持续了多久。我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抱住他说道:“不,不是的,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值得有人把你当成一生挚爱,绝对不会伤害你。”

涉川轻声说道:“一生挚爱……然后,也要做那种事吗?”

我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迅速放开了他。

涉川目光缥缈,慢慢向我靠近,直到呼吸交缠,我仿佛能感觉到他鼻尖的绒毛。

他依然令我心痛,但我的呼吸和心跳都已平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涉川开始后退,直到我们之间再度间隔一臂远。

涉川看起来平静了许多,他语调温柔:“云峰,我不是在指责你。”

我说我知道。

涉川抓住我的一只手握在胸前,“能遇到你,我真幸运。”

我看着我们交握的那只手,说道:“能遇到你,更是我的幸运。”

第五十一天。

涉川醒来时面色比昨日更差。于是我去给他煮了一碗肉汤。

我把肉汤端到涉川眼前,他脸色一变,猛地把碗推开,吐了一地。

我赶紧把肉汤端走,把地面清理干净。

涉川一直吐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了,才勉强止住,他喘着气说道:“那碗汤,有尸体的血腥味。”

我不太理解,美味的肉汤怎么会像尸体。不过从本质来说,肉汤确实是一碗尸水。

涉川抓住我的手腕,艰难地说道:“云峰,我有话跟你说。”

他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反而又是一阵干呕。

我拍着他的背劝道:“你再休息一下吧。”

涉川很坚决地摇头:“云峰,这些话我现在不说,以后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勇气说了。你曾说过,我之前从未向你提起过以前的事。”

我点头:“你之前沉默寡言,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我问你的经历,你总是避而不谈。”

涉川惨笑道:“那就是了,我经历这些事之时,并没有一个像你一样可以倾诉的人,这些事闷在心里,腐烂发霉,长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伤疤。若我现下不借着这个机会说出来,它便会伴随我终生。”

我给涉川倒了一碗清水。他接过喝了一口,开始慢慢把自己过往中不堪回首的一面揭开来:“我的师门在当时可以说是一个新锐门派,连续出了好几个天才人物,一跃成为了实力可排前五的名门。但好景不长,几个天才大拿接连在和魔修的战斗中丧命,再加上之前扩张迅速,已得罪了好几个老门派,一时岌岌可危。”

“当时,有一个门派向掌门表示可以提供援助,但条件是我们要让出镇派之宝,以及,我要与他们的少掌门结为道侣。说是道侣,其实就是炉鼎,我自然不愿,但那时我虽被师门上下寄予厚望,终究只是个结丹期小辈,与整个师门相比无足轻重。”

“于是我被软禁起来,只等一个月后成婚。为了防止我逃走,我爹娘也被带上山,软禁在另一处。我没有任何办法,终日惶然。但就在成婚前一天,变故陡生,我听见窗外有同门惊慌跑动,他们说我爹娘,”涉川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自尽了。”

我默然,我虽未见过自己的爹娘,但如果涉川因我自尽……光是想一想,心便紧紧地揪成一团。

涉川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但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趁着守卫混乱逃了出去,藏在凌波曾待过的水塘里。掌门派人搜查了好几遍都未找到我。几天之后,我趁着夜色,逃到百余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乔装改扮成一个书生。”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甚至不知如何为爹娘收尸,无意间到了一个茶馆,却听到人们在谈论我师门被灭门了。我足足听了一个上午,才确认这是真的,震惊之下,我未曾多想,便直接回了师门。”

“那时师门已成一片炼狱,所有建筑都烧成了废墟,有些地方还有余火,满地散落着尸块和模糊的血肉,我看见了掌门的头颅,还有大师兄、三师兄、青钺夫妇、师弟师妹……”

涉川闭了一下眼睛,浑身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后来知道,我的逃婚只是一个借口,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找其他借口攻打师门。但当时,我只觉得这一切都由我而起,我是招来这人间地狱的不祥。我不知我为何还活在世上,于是我拔剑自刎,但被人阻止了。”

“常名——他当时便是十八九岁的模样,他站在我面前,打飞了我的剑,说这不是我的错,我不必自责。我不知他了解多少实情,但也因他的话平静了些许。之后,我跟着他回了他的门派。”

“那也是一个很古老的门派,常名是这一辈弟子中最优秀的,他带我去见了掌门。掌门听完我的经历,只安慰我不要多想,好好修炼等将来报仇。他还给我安排了一个住处,待我与其他弟子别无二致。”

我说道:“这位掌门看起来是良善之人。”

涉川摇头:“若是如此,现在常名便会带我们去他师门寻找解方了,此后必定还发生了许多事,只是我还没想起来。”

我轻轻抚摸他的肩背,问道:“你现在,是不是不能碰荤腥?”

涉川沉思了一阵,点点头。

我接着说道:“你500多岁时,也不能碰荤腥。”

涉川神色哀伤,他抓住我的手,仿佛在寻找一个救赎般地问道:“云峰,我当真和你一起在那山巅小院中生活了二百余年?你……不是在骗我?”

我点头:“我以我的性命保证,千真万确。你是我的恩师,在那个院子里抚养我长大,我们一起生活了248年,这248年间,一切都十分平静,于我而言也很幸福。”

涉川虚弱地笑了:“简直像梦一样。”

我想说这不像梦,现实本该如此,人间本应如此,却想不出切实的理由。

仔细想想这段时间的经历,仿佛涉川在以远超常人的速度重新走过他的一生,我就像他生命中的一个个驿站,定期给他提供些许温暖和慰藉。

和涉川比起来,我这两百多年的人生平静得如同院中那口古井,终年没有一丝波澜。

或许最近的这几十天算是一个小波澜,但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坏处,甚至可能还会带来一些好处。

我替涉川擦了擦他汗湿的两鬓,给他做了些素粥。

涉川喝了一口粥,又舀了一勺已经冰凉的肉汤,混到粥里咬牙吃了下去。

我手忙脚乱地说道:“你下次要喝肉汤,可以让我先热一热。”

涉川放下碗,轻轻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膀上低声道:“云峰,让我靠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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