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5-28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匿名咸鱼 主角:纪羡之 何凡
昏暗的地牢,几缕光从高高的铁窗外透进来,冷冷清清地照亮一方天地,铁栅栏黑漆漆地钉在地底下,牢不可破,坚固得令人绝望。
何凡的头发上沾着干涸的血渍,一缕一缕,干硬打结,惨白的脸上眼眶青紫肿胀,面颊鼓起,是受过毒打的模样。
他背靠青石砖,一条腿屈起,伶仃的腕骨从袖子里伸出来,瘦弱的一截,无力地搁在膝盖上,因为低头的缘故,突出的脊骨从残破的衣衫内透出形状,像凛冬里的弯枝,僵硬地佝偻着。何凡紧闭双眼,静静地捱着一场高烧。
一双腿在他面前缓缓踱步,长褂一角轻盈地拂过,那步子不疾不徐,耐心得很,半晌,何凡眼前发黑地清醒了些,瞧见那气派洁净的鞋尖,艰难地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他笑着发出断续蚊子哼,“怎么.....这就完了?来啊....还有什么手段...”
警棍再次劈头盖脸地抽下来,沉闷的击打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发出回声,何凡的身体先还知道绷紧,后来就死物一般没了反应,再后来干脆一歪,倒了。
边上穿着制服警员出声劝告,“纪二爷,您手下留情,不然死在这儿,我不好跟上头交代。”
长袍的主人充耳不闻,警棍落下的速度快得在空中晃出虚影,另一人伸手拦住施暴的人,“行了,别真弄死了。”
纪许霖面色发愠,气得不轻,啐了一口在何凡身上,恼怒地咒骂,“烂贱东西,真以为不敢拿他怎么样?”
铁门“哐”地关上,何凡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方才劝说纪许霖收手的警员踏进门里,探了探他的鼻息,随即嫌弃地把手指头在手绢上拭净,轻声嘀咕,“疯子。”
何凡不知昏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身上疼得天旋地转,他记得纪许霖当时一棍子抽在他耳朵上,脑子里“嗡”地一响,他感觉眼前全是白光,再后来,身子就轻了,他觉得自己随着一股风飘开了去,再然后就全不知道了。
“哎....哎,兄弟。”他挪了挪身体,浑身针扎一样的剧痛同时迸发,他苦笑着咬了咬牙,又对外头不理会他的人叫,“兄弟,给碗水。”
那人不理会他,他就一直喊,最后警员扬手把自己喝剩的茶往他这儿一泼,茶叶渣浇了他一头一脸,何凡舔了舔嘴唇,又咧出个笑,气若游丝地叫,“再来点。”
警员看他半晌,真倒了盏茶来,蹲下身给递到手边,何凡又是一笑,接过来一仰脖灌了,手一伸,“再给点。”
警员来了点兴致,转身把壶拎过来,隔着铁栏杆一杯杯给他倒,何凡喝完一壶茶,舒了口气,惬意地说,“谢了,够了。”
警员隔着栅栏间隙里捅捅他,“你咋想的?就说句话的事儿,一百大洋,你不要?”
何凡仰着头,感觉刚才泼过来的茶水正把他头上的伤口蛰得生疼,身上烫得发凉,警员的话在他脑子里左突右奔,冲得他眉毛的拧起来,他短暂地愣了愣,忽然一笑,心里犯起嘀咕,想,是啊,咋想的?
一月前,他穷得发疯,几乎到了上大街上要饭的地步,喝了好几天凉井水,他心一横,揭了城墙上贴了一个月没人敢揭的告示,到纪府里领饷,种那一片纪老爷心尖上的芍药花。
芍药已然枯萎了,可纪老爷入了魔,悬赏五十大洋,要找人来医活它们,医活了,五十大洋便能到手,医不活,那下场便是“与爱花共存亡”,这是纪老爷的原话。
纪老爷为人狠厉,除去财神爷,其余仙佛一律不拜,管制下人唯有打骂二字,打也不是轻打,扔到井里是平常事,警察厅都管不了,何凡当时想,与其做个饿死鬼,不如做个饱死鬼,再说,不还能跑吗。
结果进去没吃几顿饱饭,纪老爷就死了,说是突发心脏病,何凡正高兴自己走大运,就被纪老爷的二弟纪许霖抓到这里来了。
叫他承认自己是受人指使,故意不给纪老爷叫医生,让纪老爷活活憋死的。
纪许霖同他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我保你不死,顶多落下个残疾,一百大洋,够你取个媳妇,再做个小买卖,下半辈子不愁了。”
何凡平心而论,这买卖不亏,如果他没认出傻子,那是真不亏。
认出了,那就另当别论了。
身上的疼痛叫他浑身僵硬,喘气都觉得艰难,可脑海里的一抹瘦小人影让他的心更难熬,他恍惚间听见狱警对他说,“你答应了,那傻子能把你怎么样?二爷真能把你打死,你是不没想明白?”
何凡的脑子清醒起来,他好脾气地笑笑,“我就是觉得,这么着不太厚道。”
狱警惊笑,“厚道?你是傻子什么人哪?”狱警的目光鄙夷,端着壶站起来,大头靴调转方向,一边笑,一边摇头,“大善人,傻子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怕是打错了算盘咯。”
狱警去给自己倒开水添茶去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何凡只觉得心里钝钝地疼,他闭上眼睛,面色惨白,缓缓叹出一口气,终于露出一抹愁苦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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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茶,我要喝蜂蜜水。”纪羡之翘着腿歪在太师椅上,笔直的小腿惬意地一晃一晃,身上的丧服歪歪斜斜,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在灵堂里若无其事地剥,边上一众有头有脸的叔侄兄弟,统一拧着眉头,静了半晌,终于有人走上来呵斥道:“像什么样子,去你父亲灵前跪下!”
说话的人正是纪许霖,他的二叔,纪羡之瞧着他二叔威严的样子,扭扭捏捏站起来,手里的瓜子紧紧握着,避猫鼠一样缩到他父亲棺后,纪许霖又瞪他一眼,正要回头去迎旁的客人,忽地听见背后一声巨响,他惊骇地回头,瞧见自己的侄子轰然推翻托承棺木的长凳,谨慎摆放的棺材摇摇欲坠,将倾未倾,而棺前灵牌则是塌了个一塌糊涂。
纪羡之挑衅地瞧着他,似乎还很得意。
纪许霖晃了晃身子,气得发昏,边上的人纷纷上前托住棺材,手忙脚乱地将物事归位。棺材用的是沉香木,通体清香,色泽乌亮,是纪老爷几年前去南边办货的时候运回来的,千金不换的东西,差点让纪羡之连着遗体一块砸在地上,众人看在眼里,纷纷庆幸自家没有这么个枉顾人伦的混账东西。
纪许霖当着众人的面请出家法,叫纪羡之跪在天井里受了三十棍。
纪羡之不肯老实挨打,手脚并用地将摁着他的奴才们踢得落花流水,打完了他,院子里倒了一地人。
“小杂碎,老实点!”纪许霖捆着他的手,站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咬牙。纪羡之眉眼浓黑,灼灼地看着人,忽然天真地一笑,指他,“阉鸡公!”
纪许霖白了脸,一巴掌抽了过去,眼睛惊慌地四下瞟,四周寂静无声,一院子的人安静地低着头,纪许霖却觉得自己听见了讥笑声。
纪家围满了人,大小伙计围着蹲在供桌上的纪羡之,束手无策。
“去请二叔来!”管家额上冒汗,抓了个小子急匆匆地说。
“我爹让把菜端屋里去,你们怎么不动啊?”纪羡之嬉皮笑脸,讲出来的话令人后脊发凉。
今儿是纪老爷的头七,都说傻子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难道纪老爷真回来了?
管家捋了捋头发,压着心里的寒意,耐心劝说,“既然老爷回来了,咱们新上一桌给老爷用,您且先回去,好不好?”
纪羡之听了管家的话,做了满意的样子,从桌上跳下来,拔腿就跑,管家暗骂一声,招呼伙计们一路追,追进荒芜的芍药园,一行人把院子里枯了数日的秧苗踩得稀碎,纪羡之蹲下一株一株地找,管家无法,只得蹲下又问,“您找什么呢?”
纪羡之伸手去拍管家的头,打出“啪”地一响,嘴里不客气地问,“本少爷找什么,还得向你通报?掌嘴!”
管家敢怒不敢言,忍着气轻拍自己一嘴巴,道,“少爷教训的是。”
“我问你,这花哪儿去了?”纪羡之双手沾满灰尘,揪住一名伙计的衣襟,作恶狠狠地样子问道。
那小伙计平日里被他搓磨惯了,此时吞着口水还敢答话,“少爷,花都谢了。”
“谢了?”纪羡之讶异地看着他,忽然生了气,声音顿时扬了起来,“谁管的这园子?把他叫来!”
围着他的人面面相觑,你推我我推你,没人再答这话,最后还是纪羡之堵在管家面前,逼出了管家的话,“少爷,那花匠不是下狱了吗,还没放出来呢....”
纪羡之歪着头,眼睛不解地看管家,“怎么下狱了?”
管家一哽,好半天支吾答道,“那天老爷发病,厅里就花匠一人,二爷说,花匠瞧见老爷发病竟不叫人,肯定有问题,这就给他抓进去了。”
纪羡之恍然大悟地“噢”一声,不以为意地说,“给我叫来!花都谢了,他不来,我找谁去?”
纪羡之大吵大闹,要把下了狱的花匠提出来问罪,纪许霖赶到时竟也无可奈何,最后真由他穿了衣裳大摇大摆地往牢里去了。
牢里暗沉无光,今儿不是好天,狱警昏沉地趴在桌上打盹儿,铁栅栏里死气沉沉地趴着个何凡,连日来的毒打令他的伤口连接着恶化,高烧又令他半死不活,此时瞧着就是个烂泥一样的血人。
“哪儿呢?起开,别挡路!”跋扈的声音远远穿来,大门惊天动地一响,惊得狱警一个激灵站起来,面前衣着气派的年轻大爷神情执拗,带着气,嚣张地瞪着他。
狱警缓缓回魂,摆上点笑,躬着腰问好,“纪少爷?今儿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纪羡之早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他若无旁人地满牢里溜达,一间一间地往里瞅,找人。
管家过上来递过一枚闪着光泽的亮东西,狱警轻车熟路地拿到嘴边一吹,放到耳边听了听,顿时喜笑颜开,问管家,“张爷,您几位这是找谁?”
管家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神色,“我们那花匠呢?”
狱警眼神一愣,随即犹豫了,凑近管家轻声问,“这是怎么说的?”
管家下巴抬了抬,对着纪羡之的背影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狱警顿时明白了,连忙从腰间解下钥匙蹿到纪羡之前头引路,“纪少爷,这儿呢!”
纪羡之一脚踏进萦绕着血腥气的牢房,瞧着地上那摊人,蹙蹙眉,身边的小子赶忙要拿脚踢醒他,纪羡之一脚踹出,瞪了那小子一眼,怒斥,“滚!”
小子莫名其妙被撵出去,管家狱警等人在不远处冲他使眼色,那意思是还叫他跟着少爷,他左右为难地往回走两步,目光遥遥一放,正看见他那个傻少爷用手捏着那人的脸,目光复杂,他怀疑自己是看错了,于是眨了眨眼,再看时,少爷已经把这血人搂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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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就让他直接把人带走了?”纪许霖惊怒地看着狱警,满面都是不可思议。
“二爷,您消消气...”狱警话没说完,脚边就叫人碎了个杯子,白瓷杯粉身碎骨地炸开,他的话也随之吞进喉咙里,屏息凝神,不敢再辩。
“他给你多少?”纪许霖脸上的惊怒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叫人觉得危险的阴郁隐忍。
狱警只觉得被一条毒蛇缠住脖子,脑中嗡嗡作响,手脚却是同时瘫软了下去。
纪许霖铁青的脸色露出个阴沉的笑,随即一甩袖子离开了。
狱警松了口气,惴惴盘算今晚就出城躲一躲,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头,就感觉头上挨了一棍,随即便人事不知了。
纪羡之盘腿坐在床上,手里端着一碗苦涩的药汁,修长的手指捏着调羹缓缓搅动,门口两个仆人压低声音交谈,“找着了?哪儿?”
“乱葬岗里找着的,哎哟喂,那尸首都分家了,家里老婆哭断了气,三个孩子,最小的还没断奶...”
“少爷刚走那狱警就失踪,不会找到少爷头上吧?”
“嘘,小声点。”
交谈戛然而止,纪羡之隔着玻璃窗听了个清清楚楚,然而毫无反应,只是慢慢晾他那一碗药。半晌,他放下碗,回头望了望床上脸色苍白,虚弱至极的人,忽然露出个笑,两三下蹬了鞋趴到人边上,歪着头瞧他。
仆人进来看见他的样子,轻声叫,“少爷,回来再瞧吧,二爷请您去呢。”
仆人一连叫了三遍,纪羡之纹丝不动,倒是床上的人缓缓地有了睁眼的趋势。
纪羡之精神一振,撑起上身凑到面前去看,他长得结实高大,影子罩在何凡身上,把人完全挡住,这时何凡要是睁眼,指定能让他吓一跳,他脸上露出个傻乎乎的笑,好像是真的存心要吓人一跳,仆人低着头挑眼去瞅,瞅见床上那人紧闭双眼,他低下眼,又等了一阵,才等到纪羡之悻悻跳下床,只穿着袜子往外走,口里嘟囔,“还不醒。”
仆人拎着他的鞋追上去,房里一时没人,只剩风轻轻吹动花枝的细微声响,塌上的人缓缓睁开眼,那眼里一时迷惘,转头四望以后,这人的目光里出现了惊讶的神色。
“纪少爷,这是批捕令,东西我就不用了,您自己走?”一名墨色制服的警察收起手中的铐子,客气地摆出个请的手势。
纪羡之鞋穿得不利索,他一边打骂身边的小子,一边指使人重新给他穿鞋,像是没看见面前的人,纪许霖在一旁摇了摇头,警察便好脾气地等在一边。
“去哪儿?”纪羡之终于把鞋穿好,伸手抓了把松子,一屁股坐太师椅上,一粒一粒地剥了往嘴里扔,扔了一阵,好奇地问。
“去警察局。”警察恭敬地说。
“听说里头有老虎?”纪羡之来了精神,黑漆漆的眼睛里放出亮光,收了脚蹲在椅子上,望着警察,兴奋地说。
警察瞧他傻得可怜,心里便感慨一番,而后点头,“有。”
纪羡之一扬眉毛,“我可不去,老虎吃人。”
警察被他说得一愣,看向纪许霖,只见纪许霖慈眉善目地走过去,义正言辞地劝他,“老虎关着呢,你去你的,不要紧。”
纪羡之动了心,“真的?”
纪许霖一点头,“真的。”
纪羡之于是一拍屁股,兴高采烈地往外走,“行啊,走!”
警察又是一番感叹,刚迈步要跟上,却听见身后有人轻声叫了一声,“少爷。”
那声音发虚,几乎听不清,纪羡之却立刻站住了,他睁大眼睛回头,看清了叫他的人,一时间没言语,脸上却摆出极其灿烂的笑容来,警察又看看纪许霖,发现纪许霖似乎是大惊失色,嘴都张开了,他顺着纪许霖的目光看向那躬着腰的病秧子,又听见一声“少爷”,而后就见这人力不能支的蹲了下去。
何凡穿过阔大的院子,满身的疼痛从骨头缝里往外冒,让他恨不得昏死过去,但半醒时分听见的对话让他不能再躺,他紧赶慢赶,终于赶到这里。
“少爷,不能去。”他喘了几口气,竭力说出这几个字。
纪许霖似乎也反应过来了,板着脸催促警察,“还不走?”
警察莫名其妙地伸手去拉纪羡之,“纪少爷,早去早回,请吧。”
纪羡之还没动,一边袖子却被何凡拉住了,“少爷,不能去。”
他惨白着脸,目光却坚定,纪羡之瞧着他就是一笑,“你醒啦?”
何凡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样子,心里犯愁,一时不知道还要怎样劝,只能手指头紧紧地攥住他的袖子垂眸思考。
纪羡之忽然站起来,伸手朝纪许霖递出件东西,笑嘻嘻地说,“二叔,你替我跟警察去吧,我有事,不去了。”
他手里赫然是一张署名的支票,纪许霖一看便认出了,步子一时千斤重,他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样反应不过来,而行动先于理智先去抢了那票子握紧在手里,纪许霖反身拉住警察匆匆向外走去,脸上的颜色由红转白,竟像是受了大惊。
何凡瞧警察忽然走了,一时间不懂,目光便追着两人的身影瞧,恍惚间胳膊被人轻轻握住,他猝然回神,听见纪羡之用他很熟悉的调子叫他,“哥。”
何凡怔怔地抬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你怎么才来接我。”
何凡的眼睛一刹那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