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安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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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推着轮椅和李琪走出民政局,她对于我一瘫就和我离婚这件事显然有些良心不安,刚才在里面,从头到尾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其实这真的没什么,我们俩之间本就没有多少感情,她只是按照我现在的情况,做出了一个聪明且合理的决定。

“要......我送你吗?”

李琪的声音低不可闻,但还好,我听到了,她不用再重复一遍。

“不用了。”我说,“我爸会来接我。”

“那好......”李琪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她终于鼓起勇气,今天第一次直视我。

她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六,之前都是我低头看她,如今却得我仰视她,说真的,感觉挺奇怪的。

“再见。”她眼底流露出一抹羞愧。

对此,我有些无奈。

她实在没有必要对我感到抱歉,她并没有抛弃我,我也并非是忍痛割爱。

离婚于我来说,更是种解脱。

犹记得,提离婚的那天,我还特潇洒地添了几句体面话,给双方都留足了面子。可惜我忘了,这不仅仅是我跟李琪两个人的事,更是两家人的事,之后我母亲的态度,着实打击到了李琪。

她大概以为,自己真是个坏女人了。

扯起嘴角,我冲她淡淡一笑:“再见。”

我也不浪费口水安慰她了,反正估计是再也不会见了,毕竟我们两家为了离婚这件事闹得非常僵,谁看谁都不顺眼的那种。

目送李琪离去,我看了眼前方的两层台阶,又看了眼自己坐的轮椅,犹豫片刻,觉得还是不要以身试险比较好。

我还不能完美控制我的代步工具,万一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冲出轮椅,摔个狗吃屎,那就丢脸丢大发了。

拿出手机,我给父亲发了个微信,让他过来接我。

他刚刚送我过来后,就去接我母亲下班了,算算时间,应该已经接到人了。

果然,不一会儿,父亲简单利落地回了我一句:马上到。

民政局的大门还算宽敞,我“堵门”的行为并未造成多大的恶劣影响,人们很自觉地从另一边进出,尽管如此,我依然有点不好意思。

我活了二十八年,习惯了不去麻烦别人,但从而今以后,恐怕是少不了了。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一辆灰色的轿车在民政局门口停住,父亲打开车门,从驾驶位上下来,而我的母亲,她就只是面无表情地静坐在副驾驶位上。

“办好了?”父亲绕到我后面,推我下台阶。

“嗯。”我应了一声。

“琪琪走了?”他又问。

“走了。”

“哦......”他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失落。

李琪的确是个和我很般配的结婚对象,二十四岁,公务员,长相清秀,性格乖顺。我们领结婚证的时候,双方父母都很高兴,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星期,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来到汽车旁,我用双手支撑起身子,试图自己钻进后座。

虽然有些费力,但我是可以做到的,只是动作不怎么雅观,和需要一点时间。

“我帮你。”

没有让我有拒绝的机会,父亲弯下腰抱起我,将我放进后座。

他是个读书人,从没干过什么重活,抱我这样一个成年男人,显得有些吃力。

不过幸好我跟他一样,也是个读书人,体型偏瘦,没有满身的肌肉。

“啪”的一声,车门从外面被父亲关上,有限封闭的空间里,暂时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

这让我感觉窒息。

“妈。”我遵从惯性,喊了一声。

母亲透过后视镜瞥了我一眼,冷淡地命令道:“把安全带系上。”

闻言,我听话地系好安全带,将自己固定在座位上。

“我听你爸说,你要把新房子给卖了?”母亲开口问。

“嗯。”我点头承认。

“谁准你把房子给卖了,你现在没房子哪个女孩子愿意和你结婚?”母亲回过头,“你想干嘛?这辈子都不结婚?”

结婚?

我怀疑我“亲爱的”妈妈还没搞清楚状况,她的儿子我,刚从民政局出来,和领证两个星期的对象离了婚,原因是,我瘫了。

我可能这辈子都走不了路,只能悲惨地生活在轮椅上,而我妈居然还想着让我结婚?

这太荒唐了!

趁父亲开门上车之际,我赶紧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令自己冷静下来。

点火,挂档,起步。

父亲明显已察觉到车内紧张的气氛,一如往常那样,不搅和进来,沉默地履行自己的职责。

汽车行驶在马路上,今天天气晴朗,窗外景色宜人,可我却觉得乌云密布,大兵压境。

“方一安,说话!”

心火腾升,我抿紧嘴巴。

“你不要每次都这样,以为不说话就可以逃避掉问题。”母亲厉声呵斥,“你二十八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

原来她也知道我二十八了啊。

“你想我说什么?”我把头一梗,宣告道,“是,我这辈子都不结婚了!”

“不结婚,打一辈子光棍吗?”母亲眸子里蕴含怒气,“你以为你不结婚只是丢你一个人的脸?你不结婚,你让我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做人?”

听了她的话,我突然很想笑,好像之前我每次拒绝相亲她都是这么说的。

她言语中只有她自己,她只关心自己在别人眼里的样子,为了不被亲戚朋友嘲笑有个大龄未婚的儿子,她完全可以不顾我的意愿,逼我结婚。

就像一直以来那样,逼我开车,逼我学我不喜欢的专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工作。

够了,真的够了。

“妈......”我把手搭在大腿上,提醒她,“我残废了。”

看,我残废了,有多少人会愿意嫁给一个残疾人?

说出这话时,我心里竟隐隐有些得意,即使反抗她的代价是如此的沉痛。

她的视线往下,放到我不能动的双腿上,胸脯起伏的程度越来越大,最后,对我怒目而视:“方一安,你哪来的脸和我说这话?”

“要是你那天没有开车,没有出车祸,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她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恶毒的咒骂,“本来就是个废物,现在还成了个不会动的废物,早知如此,我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大部分人应该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说的话,但是我并不意外,这样的语言暴力,在我二十八年的人生中,经历过很多次。

我想,我再也不会对这个女人抱有一丝期待了。

“会发生这一切明明都是你的错。”我冷冷地道。

“你竟然说是我的错?!”孟丽华愤怒地拔高音量。

“你不记得了吗?我曾经和你说过,我害怕开车,但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骂我懦弱,硬逼着我去学。”

我小时候也曾经历过一场车祸,虽说那次人无大碍,但却给我对开车这件事留下了心理阴影,一坐到驾驶位,两腿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抖。所以打从心眼里,我是真的不想学开车。

可当十八岁的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以这个理由寻求孟丽华的谅解时,得到的,却是她的不以为然。

同为那场车祸的当事人,她不明白,为什么那场车祸没有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却给我留下了“不知所谓”的心理阴影。

“你现在怪我逼你去学车?”

“对。”我理直气壮,“如果我没有驾照我就不会开车,我不开车就不会出车祸,我不出车祸就不会残废,自然就不会和李琪离婚。”

面对她,我平生第一次口条这么顺。

而孟丽华则被我一大串话气得鼻子都歪了,脸色铁青,张嘴又要骂:“方一安你——”

“我要搬出去住。”我不给她机会,乘胜追击。

不出意料的,我听见孟丽华恨恨地道:“你最好死在外面!”

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房间收拾行李。

拉出床底的行李箱,我将它摊开放到床上,接着转身打开衣柜,拿出里面的衣服。

房间外的孟丽华嘴上一直在骂骂咧咧,我丝毫不在意,只当做是王八念经——不听不听。

“哐当!”一声,孟丽华突然把门摔得震天响,吓得客厅里的父亲缩了一下肩膀,看起来好不可怜。

父亲与我是同病相怜,不过我到底还是遗传到了一点孟丽华的血性,我有反抗的欲望,不像他,懦弱渗入了骨子里。

儿时,我做梦都在想,要是父亲能够更勇敢一些该有多好,可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才明白,这个幻想有多么不切实际。

内心弱小的人就只能跪着,跪久了,便永远都站不起来。

收回目光,我继续往行李箱里装衣服,不一会儿,我听见脚步声,父亲走到我门前。

他又要来向我传授那套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生哲学了。

“一安,别胡闹了。”他口气里透出一丝恳求。

我忙着手中的事情,没有空抬头看他一眼,只是说:“我没有在胡闹。”

“你现在这个情况,怎么能自己出去一个人住呢?”

“放心吧爸,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安慰他,“实在不行,我就找个保姆。”

“保姆到底没有家里人贴心......”

“是啊。”我抬眼看向父亲,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孟丽华对我真的太贴心了。”

话音刚落,父亲便压低嗓音叫道:“一安!”他脸露慌张,迅速扭头朝孟丽华房间的方向望去。

我瞧他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即使早已见怪不怪,可仍然无语极了。

孟丽华的房间和我的房间有一定的距离,当然不可能听到我的大逆不道,父亲逐渐放下心来,皱着眉头教训我:“不许直呼长辈的名字,没礼貌!”

“好好好。”我举手做投降状,“我不叫。”

厚重镜片下的一双眼睛满是愁绪,随后,父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从我嘴里说出“孟丽华”这三个字,代表了什么。

但他好像并不死心,迈入房间,继续试图让我回心转意:“一安,你别这么冲动,你住的地方都没找好,不能说走就——”

“叮叮叮......”手机铃声倏然响起,打断父亲的苦口婆心。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联系人是钱川,心中顿时一喜,立刻接起。

“喂,一安,房子我已经帮你看好了。”

如我所愿,是个好消息。

“我就等着你这句话。”我抑制不住上翘的唇角,问,“今天能签租房合同吗?”

“今天?”钱川想了想,“我问问房东,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那好,我马上过去。”

“哎哎!”钱川阻止我挂断电话的意图,“你这么着急干什么?等我确定好了再过来也不迟啊。”

“我等不了了。”

碍于父亲站在边上,我把原想说的“受不了”改成了“等不了”。

不过不要紧,钱川是我的大学同窗,最铁的哥们,我家里的情况他都了解。

“哦、哦!明白!那这样吧......”他果然一点就通,还贴心地建议道,“你直接把行李带过来,也省得再跑一趟了。”

将手里的衣服扔进快装满的行李箱,我的语气变得轻快:“还用得着你说。”

电话那头的钱川轻笑一声,又问道:“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真不用?”

“真不用。”

“好吧,那我待会儿把地址发给你。”

“行。”

摁断通话,我放下手机,只见父亲依旧站在原地,满脸不赞同地望着我。

没错,我是先斩后奏。

我不觉得我的做法有任何问题,我跟孟丽华现如今的关系就是像一颗极度不稳定的炸弹,迟早要爆的,所以倒不如早点找好退路。

没有多做解释,我合上装好的行李箱,拉上拉链。

“你准备搬到哪里去?”最终,父亲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明岛。”我回答。

“那么远?”

明岛是靠近海城的一个岛屿,开车不过一个多小时,压根儿谈不上有多远。

“不远,挺近的。”

父亲不说话,眼神略显哀怨。

我到底心有不忍,说:“爸,要不是因为你,我更想搬到别的城市去。”

我骗他的,我选择搬到明岛,完全是因为那里节奏慢,空气好,物价相较便宜,还有钱川。

和他没有关系。

“你要是有空,可以来看我,不想开车的话,那就坐渡轮。”我温声说道,“你不好久没坐过渡轮了吗?”

父亲沉默一会儿,艰涩地吐出两个字:“是啊。”他伸出手,把我的行李箱从床上提下来。

父亲妥协了,如我设想中的那般,不用费吹灰之力,可奇怪的是,我并未感到多开心。

这感觉更像是......我在抛弃他。

我们离开房间,父亲帮我推着行李箱,我走在他后面,内心颇不是滋味。

或许父亲的身影远远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高大,他也未能为我抵挡住成长道路上的狂风暴雨,但他确实是这座名为“家”的黑暗囚牢里,我唯一的一丝光亮。

“爸......”

父亲转过头:“嗯?”

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这样仔细看他,才发现,他曾经那张斯文白净的脸已经多了许多道皱纹,甚至还有那一点一点,浅褐色的老年斑。

“谢谢你。”

父亲明显一愣,随即缓缓扯起嘴角,冲我露出一个笑容。

此时此刻,我真想叫他跟我一起走。

走吧,跟我走吧,让那个一直欺负我们的孟丽华见鬼去吧!

“走吧。”父亲说,“我送你。”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顺利抵达明岛,钱川就站在我跟他约定好的地方等我。

“是这儿吧?”父亲问。

我坐在车里,和人行道上的钱川四目相对,弯起双眼,应了一声:“嗯。”

将轿车停到马路边,父亲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叔叔好!”钱川低下脑袋,朗声问好。

“哎,你好。”父亲迈下车,“钱川是吧?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钱川热情地和父亲握手,“叔叔还是跟以前一样帅,一点也没变。”

“没有没有。”

他们又寒暄几句,后来才记起还有一个大活人在车里,父亲连忙去取出后备箱里的轮椅和行李箱,钱川则绕过车头,走到副驾驶位的门口,替我拉开车门。

他第一眼看的是我的双腿,第二眼抬头看我,眼眶泛红,默不吭声。

“干嘛啊?”我故作轻松。

他撇过脑袋,吸了下鼻子,低声骂了句:“艹!”

我真乐了,说:“钱老师,可不兴说脏话啊。”

父亲推来我的宝座,作势要抱我下车,可他手刚伸出来,就被钱川给截胡了。

“我来吧,叔叔。”

我也不扭捏,双手搂住钱川的脖子,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公主抱。

坐到轮椅上,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房子是在哪儿?”

“就在这条巷子里面。”钱川指向我们身后的一条街巷,“等吃完饭我带你去看。”

“好。”

“叔叔,一起去吃饭吧?”钱川转头对父亲说道。

父亲迟疑几秒,摇了摇头:“不了,我要回去了。”

我听见他裤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很有可能是孟丽华打来的。

“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叔叔,吃完饭再走。”

不想让父亲为难,我拉了拉钱川的衣袖,示意他不必挽留,然后嘱咐父亲:“爸,那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父亲点点头,“那个,钱川,一安就麻烦你多照顾了。”他诚恳拜托钱川。

“这你就放心吧叔叔。”钱川爽快答应。

成功得到钱川的保证,父亲转过头,默默望着我。他不善言辞,太温情的话说不出口,但没关系,我心里都明白。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坐上轿车,驾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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