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10-13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安尼玛 主角:琦哥儿 成天路
那个下午,成天路从276星球落荒而逃。和肖东立一起开车离开时,成天路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
肖东立憋着笑:“领导,我们去吃碗拉面咋样,给您压压惊。”
成天路面无表情,给他看那只缠了十层绷带的手:“你觉得我能握住筷子吗?”
“我喂你!”
成天路终于爆发了,“你他妈能不能专心开车?!”
肖东立哈哈大笑,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见路爷这么狼狈的样子。刚才他们费了些力气才灭的火,镁是危险物品,燃烧起来,灭火器里的二氧化碳反而助长火势,水也有同样的效果。科学怪人非常冷静地让人拿来沙包,把着火的手埋进沙子里。
成天路受伤不重,却受了惊吓,叹道:“要是那镁粉不是飞到我手上,而是飞到我脸上,以后别人也不用问我为什么不靠脸吃饭了。”
肖东立宽慰:“别怕哈,您现在还是非常英俊潇洒。”
成天路只觉倒霉透顶。第一次见琦哥儿手冒烟,第二次手着火,第三次还能留下全尸吗?他决定以后离这人远点儿。
这时他突然记起,他放下大堆工作、在片场受尽劳役,不就为了塞个人进组吗。结果一阵忙乱,他居然没来得及开口,想到以后还要去见琦哥儿,他就更丧了。
而且他还有一件事没做。
他用那只好手掏出了外星人检测器,原本打算把这机子还给琦哥儿,结果也忘了。看到那条波动的线条,他不由得想象琦哥儿微微仰头,在蛤蟆镜后仰望天空的样子。到处都一片漆黑,夜空,还有他暗黑的脑子。到底是怎样的环境,会长出这么个人?
那条线突然剧烈波动起来。三秒后,线条消失,出现了一封短讯。
肖东立见成天路沉默好久,问道:“怎么了?”
“外星来信。”打开短讯,一个字也没有。只有一张漫画,画着一只丧尸,从衣服发型和轮廓看来,是英俊潇洒的自己无疑。狰狞的脸、破烂的衣服、佝偻的身体、尖利的指甲,把丧尸勾勒得惟妙惟肖,独有那双眼,却很是柔软温和。
成天路摇头笑了笑,把外星检测器放回裤兜里。
截版日,成天路在杂志社待到了晚上十点多钟。他向来能不熬夜尽量不熬夜,但看版面的进度,他能在早餐前离开就不错了。
他打开一本学术期刊,仔细地阅读和做笔记。他们的杂志是综合性半月刊,方方面面都得涉及,因此他不得不跟文娱等各种圈子有联系,实际上他的兴趣是经济方面的,最近正在做一系列关于90年代城市化的访谈。
正阅读的这篇文章提到了90年代的彩电热。当时彩电是新鲜玩意儿,也是一户人家财富的标志,民间对彩电需求旺盛。但此后农村经济不振,彩电产能过剩,很多产商停产了。经济学家用了东南一个镇子的数据和状况做例子。
这个镇子,成天路意外地很熟悉,他采访杀人魔的老家时,曾在这镇子驻留了一星期。这镇子离矿下屠夫长大的村庄不远。
成天路心里一咯噔,真巧啊,隔了这么些年,他又看到熟悉的名字。前不久,琦哥儿在三万字的文章里,独独挑出了那行“消失的村子”——不对,琦哥儿这文盲之所以能挑出那行字,是因为自己先在下面划了一条线。
难道这么多年来,内心一直放不下?他不信鬼神,可这些年的阅历教会他,要是有什么很在意的事情不去解决,时间非但不能把它摘走,还会慢慢沉淀到内心深处,遇到适当的时机,它会猛然反扑。那是命定的必须面对的怪兽,逃不掉的。
正出神间,有人“啪”的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天路差点跳起来,抬起头,魏源笑眯眯地看着他。成天路抱怨:“哥,三更半夜,您能先敲敲门吗?”
“敲门你也听不见。看什么呢,一副明天要钉十字架的样子。”
“鬼故事。”
魏源知道每逢截稿、截版这种日子,纸媒的人都不太正常,宽厚地笑了笑:“那打扰了,一会儿你再继续。我介绍个人你认识。”
成天路早就看到那女人,也知道她是谁。他心里烦闷极了,见到她,他就想起那不靠谱的电影项目、琦哥儿和他的恐怖星球。他好端端地在研究城市化这种现实课题,为什么异形和人头灯非要来打扰他?
于是他的脸色就很敷衍。
女人主动上前,跟他握了握手,“童一如。大主编,你好。”
成天路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简短回答:“童老师,幸会。”
“你的样子不像幸会,像是触了霉头。”童一如优雅地把手收回来,半带嘲讽地调侃。
成天路愣了愣:“您多虑了,我们刚刚认识,什么交情都没有,对您真没什么实质性的感受。”
魏源没想到两人见面不到一分钟,话里话外就不太友好。他对成天路蹙了蹙眉,暗示他“给哥们儿点面子好不”,然后又笑了起来:“咱总编辑性格耿直。他这人不太好相处,有才华的人都这德性,你多担待。”
成天路嘴角微翘:“才华没有,不好相处是真的。有事吗?有屁快放!”
魏源啧道:“我特地带个美女来探班,你就这么对待哥们儿?”
成天路轻轻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也不好在魏源跟前摆架子:“您二位坐吧,今儿我们截版,忙起来六亲不认,招呼不周别见怪。”他不开玩笑了,端正态度招待客人。
童一如不坐,反而凑近成天路的笔记本,歪头欣赏了半晌:“这画的是你?”
她看的是琦哥儿画的丧尸漫画。那天的际遇虽然不堪回首,但成天路很喜欢这幅画,打印了出来,一直贴在笔记本上。
“是我,不像吗?”成天路随口回应。
魏源插嘴:“我操,谁那么无良把你画成这样。老实说,挺像。”
“一个大变态。”成天路时间有限,不兜圈子了:“您老找我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彼此心知肚明,借这句话,魏源挑明来意:“你上次说电影找女主角,我把大明星给你带过来啦。”
成天路暗暗咬牙,走后门就算了,还非要做女主角。
“嗯,这电影还没立项,能不能过不好说,新闻案件一般不好通过。现在谈什么都是没影儿的事,等剧本大概做完了,我们再讨论吧。”话里的意思是您先等着,等不及就请自便。
这话说的是事实,本身没什么毛病,魏源却急了:“你不是说导演是琦哥儿吗,他那些血浆片部部都能过,人家后台肯定有什么硬关系。您放宽心吧,指定能过。”
成天路笑了笑,说了句废话,“承您贵言。”
魏源见成天路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但姿态就是一路搪塞,不由得有点生气。那天饭局里不是说好了吗?正想用两句重话逼他做出确实承诺,手机响了。魏源告了罪,出去接听手机。
房间里剩下成天路和童一如,一时无话。
童一如开口:“这里能抽烟不?”
成天路做了个“你随便”的手势。他推开窗,再走到她身旁,“可以给我一根吗,我悃死了。”
童一如把烟递给他,还亲自给他点烟。烟雾让周围的空气都有了形状。成天路想,这烟真有劲儿,恍惚间就像两人沉在水里,温吞的水无声流过。他觉得精神不那么颓了,开门见山对她说:“你知道魏哥有老婆吧。”
童一如刚刚放松下来,听了这句话,身体又僵了僵:“他的老婆孩子我都见过。你要问的是我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我大学师兄,大我两届。”
“嗯,魏哥的师妹师姐多了去,再加上中学小学的同桌和发小,他一天啥事都不用干,帮人找工作就能累死。”
童一如脸色一沉:“我没有求他帮我,我们也没你想的那种交易。你是做新闻的,污蔑人之前,至少编造好证据吧。”
成天路一时想不到反驳的话。他知道魏源这样帮她,肯定不只是同情小师妹,但里面掺杂多少私情,他也说不准。他觉得两人关系不妥,完全是出于男人间的理解,身体的直觉。
童一如全身包裹在黑色大衣里,长手套遮盖了每一根手指,脖子上围着的围巾垂到腰部,唯一露出来的一张脸,轮廓挺立秀美,和身上的穿着一样端端正正。这是富有力量的五官,美丽不谄媚,跟琦哥儿片场里的整容脸完全不同。可这双眼轻轻眨了眨,嘴稍微笑一笑,就有一种孩子气自然流露。
这样的女人,要是她愿意进攻的话,一般男的挡不了几招。成天路可惜着魏源,不想他陷进去。
童一如又说:“大主编,你对我有偏见。客观公平地看待一个人,不是媒体人的基本素养?”
成天路笑了:“童老师,你对媒体有偏见。媒体不是人啊,人看事情就会有自己的价值观,有价值观自然很难做到完全公正。媒体只能尽量做到客观性,制约媒体人操守的,不能光靠品德,得靠编辑部完整严谨的核查制度。还有,你被很多人骂,不是我的错,你别把脾气发泄我身上。”
童一如愣住了,没想到成天路会毫不顾忌地揭她伤口。这么一说,她也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带着刺来的,求人给她工作,是无计可施下的妥协,她不能不觉得委屈。
她垂了垂头,再抬头时,那带着俏皮的笑就扑了过来,“魏哥说你在外面八面玲珑,都是装出来的,其实骨子里傲得很,谁都不想搭理。要是这世界没了其他人类,你自己也能活个十年八年。我看他说得没错。”
成天路心里一惊,魏源竟然这样看他?他有一种暴露了真身的感觉,恼羞成怒:“胡说,他就是嫉妒我帅!”
童一如笑出了声,走近一步,“我需要工作,不过没了这工作,一时半会不会饿死,还不到把自己交出来的时候。魏哥有家室我懂,那你呢,你是单身吗?”
成天路心跳快了两拍,向后退一步。他搞不明白“没这工作也不会饿死”跟他单不单身有什么逻辑关系,为什么她话里有这么个转折?
他搞不懂这女人。但她真的美,而且她还在进攻。
他随手撕下那丧尸漫画,吧嗒贴在她额头上。童一如呆住了,瞪着眼愣在那里。成天路举起手指喃喃念了两句咒语,笑道:“美女,别过来啊,我还会别的法术呢。”
童一如撕下漫画,冷冷地盯着成天路,发现大总编还在那儿笑得欢。成天路认真的时候挺刚正稳重,笑起来眉眼生动了,反而像个高中男生。
她想生气也气不起来,把漫画拍在他胸口,笑骂:“幼稚!”
成天路心疼他的漫画,“别那么粗暴,把我弄坏了。”说完小心地把漫画粘回笔记本上。童一如看成天路的动作细致轻柔,心头一软。她又问:“你的手怎么了?”
成天路表情哀怨:“甭提了,差点八级伤残。”
“伤口这样敞开不行,过几天发炎了,严重的话会截肢,你的定身咒就不灵啦。”
成天路为了工作方便,解开了绷带和创可贴,烧伤的手指紫红斑斓,看着挺可怖。童一如坚持给他包扎创口。
两人坐在桌子上,童一如脱下长手套,专心地摆弄着胶带。她骨节分明的手,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那样圆润了,手指关节的纹路也深。目光从手指上移,就对上她清秀的鼻子和两颊的雀斑。他想,她没化妆啊。
她的动作也不太温柔,好几次成天路都想说“姑娘你要报仇可以正面揍我,别偷偷行刑”,但他忍了下来,而且觉得她可亲了许多。回心一想,自己对她也有偏见,抛开外面的流言蜚语,她这人挺直爽。于是,他也坦诚地劝诫:“你想上我们的戏,可这不是什么好活儿,你要暂时饿不死,还是找别一家吧。”
童一如嘴角勾一勾:“说到底,就是不想用我。”
“不是,”成天路诚挚地立起他包扎好的中指,“你不晓得琦哥儿的片场有多危险,这手差点废在那儿了。再说了,他的电影格调太低,跟你这种科班出身的正经演员,不是一路子的。你何必把自己浪费在烂片上呢?”
“现在我还有挑选余地吗,只要有人肯用我,演什么都行。我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演戏罢了。”她的语调冷淡,一个个字却硬梆梆的,眼神里都是不甘心。
成天路理解了,童一如是个要强的,明明这时候应该蛰伏下来,她偏偏不肯躲。他轻笑一声:“好吧,你要去受虐,我不能阻止。丑化说前头,琦哥儿品味很怪,我跟他也不怎么对付,他会派给你个什么角色,我不敢保证。这丧尸就是他画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童一如把目光投向漫画,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多谢了。”
过了几天,成天路再次踏上前往276星球的征途。
这次他把童一如带了去。她穿了高领黑毛衣加牛仔裤,照旧把自己包裹得滴水不漏,虽然是个知名度不低的明星,此时竟连个助理也没有。成天路跟带个普通朋友去吃顿饭一样,心里挺轻松。
——如果不是去琦哥儿地盘的话。
进去片场,成天路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零零九笑脸迎人地走了过来,“路爷,又来玩啦!”
成天路点点头,严正声明:“应援物没有,命有一条,别想诓我请你吃冰淇淋。”
零零九乐了,拉着他的臂弯:“别说得我跟土匪似的,我是您粉丝,应援物也该我出才对。咦,这是童老师,大明星大驾光临,请坐请坐。”
零零九永远都乐呵呵,富态又和善,但制片人这位子是穷山恶水,哪里有真的软面团?成天路为了保险起见,先在电话里跟零零九通了气,说清楚了要把童一如荐进剧组里。
零零九在电话里微一沉吟:“别的都好说,她的相好判了吗?万一牵涉太广,她被封杀了,咱的片子也别上了。”
“要真那么倒霉,就把她的戏份截掉呗,”成天路耍无赖:“琦哥儿不是说,穿帮的话,截掉就行了吗。”
“瞧您说的,那都是钱啊。您当是一篇稿子裁掉两句话那么简单?”
“放心吧九哥,我看封杀不至于。她现在是话题人物,多好的一宣传,省了你买流量的钱了。”
“咱的片从来不买流量。”零零九想了想,“用她也不打紧。您路爷好不容易荐个人,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成天路不由得脸红了,没想到海叔还没塞人进组,他先走了这个后门。当下诚恳道谢:“九哥仗义,这个人情欠下了,下次要卖肾要卖命,您一句话的事。琦哥儿那边会有意见吗?”
“他从不看八卦新闻,明星都认不得几个。而且她不是什么百花影后吗——不行的话,让她进更衣室和琦哥儿单独聊聊戏呗。”
成天路想起昏暗的“更衣室”,恶心不已。别人他就不多嘴了,但童一如给他包扎过伤口,就忍不住道:“她是正经人。”
零零九笑了:“她是正经人,是咱社会不正经。回见吧您。”
这一番对话就此结束在电话里,现在他们身处片场的休息角落,谁也不提荐人进组的事,气氛是祥和又友好。桌面放着零食热茶,零零九长袖善舞,三两句话就跟人熟络得跟同学聚会似的。
成天路见桌面上立着个20寸的大平板,上面画了好些场景。翻了几页:“琦哥儿画的?”
“这是咱这部片的分镜头。琦哥儿每部片都自己画分镜。”
“这都能出单行本了。做导演的都那么能画吗?”
“当然不是。导演各种技能的都有,有的是审美和艺术表达强、有的嗓门大会骂人、有的有钱、有的本身就很会编剧、有的前期做得细致,等等等等;琦哥儿是视觉表现力很牛逼,他画完分镜,基本拍出来就差不离,剪辑师也省事。所以他拍片又快又省钱,脑子里要什么画面,清清楚楚。”
成天路浏览这些画作,一个字都没有,从画面就能理解整个故事进展。当然也都暴力血腥,爆浆场面巨多,故事完全为暴力快感服务,线条简洁硬朗,风格鲜明。
成天路不喜欢看暴力片,但蛮喜欢琦哥儿画画的风格,利落不渲染,线条有力,这跟一篇好报道在筋骨上是共通的,虽然一个是纪实,一个是草菅人命。
琦哥儿穿着红外套,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旁边依然是那位脸锋利得能切开纸的大胸姐姐。
看见成天路,琦哥儿慰问:“你的手好了吗?”
成天路立即哭惨,“不好,大夫说再养不好就要截肢了,能报工伤吗?”
琦哥儿不客气地抓起他的手,“什么时候截肢,我去拍一下,又省化妆费了。”
成天路咬牙切齿,琦哥儿果然半点人性都没有。
副导过来,告诉他们机器就位了,随时可以开拍。琦哥儿问成天路:“今儿你帮我干什么?”
“我欠你的?来帮你白干活儿。”
琦哥儿没放开他的手,牵着他往布置好的场景走,“听说你要介绍一个朋友给我认识。”
成天路怒道:“行!你要我扮死尸就扮死尸,扮小狗就扮小狗。”
琦哥儿沉吟道:“不用扮小狗,你扮根香肠好了。”
成天路瞪着他。
琦哥儿笑了:“不白指使你,给你钱。”
于是成天路又妥协了。这一次他被带进一个客厅里。
看到布景,成天路就知道“香肠”是什么。刚才看分镜的时候,他记得其中有一幕客厅聚会,眼前的布景尽管在道具和摆设上有一些区别,总体跟画里的色调和空间感觉一样。
他抬头看四米高的天花板,上面果然悬挂着银光闪闪的绞杀器。桌子上瘫着一坨紫红的道具,大概就是被削开的香肠人。
这幕戏照例又是一场虐杀。一群人聚在一起的喝茶,看表情,气氛愉快融洽。正谈笑间,一个人突然被整个吊了起来,冲向屋顶的一个机关,来不及喊,就被削成六份,像朵盛开的香肠。
下面的人毫不知情地继续聊天,直到下颚连着牙齿掉了下来,砸进一人的茶杯。
成天路喃喃道:“你要把我吊上去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