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深藏杀意的我

精彩段落

2017年,丁酉鸡年。

夏末秋初,饶仁世提着行李箱来到大学校门前。

校门建得收敛,不仔细找还很难发现。

漆红的墙壁有些斑驳,门顶由瓦片堆积而成,瓦片上长着青苔,散发着岁月的气息;门前两尊似是老虎的石像,栩栩如生,不威自怒,后来饶仁世才知道那是“狴犴”,龙所生的九子之一。

古色古香,乍一看像是古时贵权宅邸的大门。

这也和槐北大学的建校历史有关。

槐北大学建于一九三六年,诞生于当时中国几位有志青年之手。

校门口的狴犴石像,原本是官衙门口的雕像,意为维护公堂肃穆之气,严惩犯人的正道之光。

而几位青年认为,彼时的中国青年们,没有斗志,自甘堕落,任由腐朽,亦是罪人。

每一位愿意来此读书的学子,便是愿意洗净身上罪孽之气,发奋读书,为国争光。

校门看着不起眼,里面却大有文章。

占地五千亩,最近还打算扩建,建筑鳞次栉比,一应俱全,如同一个小型的城市。

北方的秋不像南方那般小气,九月出头,秋风萧瑟。

还未见到同住屋檐下的人,先遇上了从脸上拂过的风。

饶仁世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

志愿者在人潮里分外显眼,一个眼尖的看见了饶仁世,对其招招手。

“学长好,我是文学系17级新生,请问报道处在哪?”饶仁世问道。

“文学系……”被称为学长的人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思考“喔!你跟我来,把箱子给我吧,提了一路怪辛苦的。”

饶仁世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好拒绝对方。

报道完,领了钥匙,来到宿舍,憧憬许久的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

四人间,独立的上床下桌,饶仁世到的很早,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宿舍的,可以抢先一步选床位,结果打开门,已经有一位同学床位都铺好了,正翻着刚刚从老师那领来的资料书。

饶仁世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对方见到自己,先打了招呼。

“你好,同学。”

听口音是北方人。

不过北方是个笼统的说辞,无法分辨出具体是哪个地方的,也许只有生活在北方的人才能听出语气里的细微差别。

“你好,我叫饶仁世,是文学系新生。”

来之前饶仁世就在贴吧咨询过,宿舍不是按专业分配的,鱼龙混杂。

运气好的话能和同专业的分配在一起。

这人身型高瘦,但不是消瘦的那种瘦,是属于精瘦,许是前面时间整理铺位热出了一身汗,此刻脱了外套,上身一件T恤,身材若隐若现,肌肉称斤按两地附着在上臂,看起来赏心悦目,是饶仁世喜欢的类型。

狗狗眼,虽是单眼皮,但眼尾恰到好处地下垂,笑起来眼睑下方难以分辨是卧蝉还是眼袋。

北方人的优势,鼻梁高挺,一副随处可见的黑框眼镜架在上面,属于锦上添花。

甲字脸,短而不寸的头发,精神抖擞。

“我叫易家民,是法学系新生。”他和善微笑。

接下来两个舍友陆续到齐,分别是新闻系的王志合,医学系的毛伟。

看来运气没有向着饶仁世。

不过,对于初来乍到的四人,在没有结交新朋友、完全适应新环境的情况下,用不了多久就混熟了。

槐北大学今年的目标是冲击全国排名,文学系、新闻系是新设立的,秉持着扶才再扶专业的理念,用极富福利的策略——譬如语文成绩足够优秀,破格降分录取;再比如实习期学校会介绍学子去当地电视台和文学协会。一方面吸引招揽成绩优异的新生,一方面给当地灌输新鲜活力。

除此之外,法学系和医学系是主打的老牌专业,其中以法学系尤为出名。

槐北大学有句话叫:法律诞生于社会,社会来源于人民,人民从槐北迈出脚步。

每年流向全国各地的地方检察院、法院和金牌律师事务所的人才,有近五分之一来自槐北大学。

由此可见这句话不是诳语。

饶仁世当时填报专业的时候犹豫过,但法学系竞争激烈,没有十足的把握基本上会被刷下来,在几个冷门专业来回挣扎一番,碰巧赶上了这福利,想起来高考时语文成绩147,于是选择了文学系。

几个人这段时间一直走得很近,大有四人小队的架势,一起去食堂吃饭,逛学校的美食街、商业街,一起开黑玩游戏,每天的生活空乏中透着充实。

这样的关系持续到军训开始,按照班级分阵营后,不同系的排兵离得远,而且有了和自班同学接触的机会,慢慢的,四人小队开始渐行渐远,有的忙于认识同学和妹子,有的投入社交和学长学姐打通关系,最后只剩下饶仁世和易家民两人还走在一起。

饶仁世本身是个敏感的人,虽然离开了陵水县,但还未完全脱离谨慎的状态,和班上的同学仅仅做到了知道对方是谁,甚至还未能完全叫得上名字。

不想深交,不想去认识一些无谓的人,安静地在自己舒适区活着,就足够了。

文学系的学生普遍内敛安静,加上又是新开设的专业,其他专业大部分新生在学长学姐的带领下聚餐组织活动的时候,文学系的学生只是仓促的举行了一次文学作品鉴赏会。

听名字就知道无趣,愿意参与的人除了真正热爱文学的寥寥几人,剩下的各怀鬼胎。

一些内向的男生想借此机会高谈论阔,在女生面前树立形象;一些交了费用的人只想借此机会把给出去的钱吃回来;还有像饶仁世这样的,没什么宏大思想,只想当个旁听者,还能混个脸熟。

鉴赏会定在学校美食街的一家茶舍。

店铺的装潢极力往古时的建筑风格靠拢,但弄巧成拙,进店第一眼看见的一隅枯山水、纸糊的抽拉门和包厢里榻榻米的风格让人不由得往日式方面想。

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开店本身就是商业性质的行为,近来日本文化流行,不这样装饰无法吸引到更多的客人。

一个男生脚刚踏入门槛,就喊道:“店家是个有讲究的人,看这枯草地上盛开的桃花树,还有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马,可谓「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随行的女生忍不住嗤笑一声,在那男子听来,反而成了一番嘉奖,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了。

饶仁世偷偷翻了个白眼,他能预想到接下来的鉴赏会有多无趣。

脱鞋入座,果不其然,十几个人的包厢里,屁股还没坐热乎,开始了争论。

组织者是个女生,是心中有文学,肚里有墨水的人,刚刚聊到近年中国文学作品逐渐在世界文坛上大放光彩,前面读诗的那男生就提反对意见。

说是近来中国文学作品在他看来算不上质量上乘,反而能在世界文坛上如此张扬,是世界文学的倒退。

组织者听罢立即反驳,嘲讽对方没看过几本书,却说如此大话,中国文学作品虽然参差不齐,但不乏好作佳作,之所以能在世界文坛上大放光彩,是中国力量的强大。

两人唇枪舌战,你一言我一句,点菜单放在一旁晾着。

为了能够大吃一顿的人备受煎熬,出声打断,说,来这里是一边吃饭一边讨论的,饭还没吃就先吃一肚子气,像什么话?

这才让场上安静了几分。

饶仁世实在忍不了这包厢里的氛围,加上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的脚气比文学还要喧宾夺主,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房间。

这家店的装潢营销都对上了年轻人的喜好,一楼的散桌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领着单子排号,嘈杂得厉害。

本想出包厢透气,结果落入了另一种窒息氛围,饶仁世只得走出店铺,去街上散心。

走到店铺门前,一个背影倚靠在门框上,饶仁世发觉这背影有些熟悉,于是喊了一声。

“易家民?”

那人回头,脸上露出讶异的神情,正是易家民。

“仁世,你怎么也在这啊?”易家民正在抽烟,看见饶仁世觉得又惊又喜。

“班级聚会。”

“我也是。”

两人对视一秒,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同时笑起来。

“抽烟么?”易家民问。

“我不抽烟。”饶仁世话这么说,目光追上了家民手中的烟盒:白色的硬纸包装,盒子上印着Marlboro。

“聚会真的很无聊,有的人想建立威信,有的人想借此撩妹,有的人只想贪图吃食,有的人漠不关心只是找点存在感,仁世,你觉不觉得,「步入大学相当于半只脚踏入社会」这句话不准确,其实不管什么年龄参加什么集体活动,都是社会本身的一个缩影。”易家民望着对面那家店淡淡开了口。

饶仁世就是其中“漠不关心,找点存在感”的人,被说中了,有点不是滋味。他寻着易家民的目光看过去,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家打烊了的早餐店。

“武侠电影里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其实就是社会。”饶仁世回答道。

“对的,我从小见惯了这些,所以觉得疲惫,仁世你呢?”易家民问道。

“我不知道,但也疲惫,不过这疲惫应该和家民你不一样,我是没有应付的能力,强撑着应付,我是小地方出生的人,整个村子就是一个大的家庭,所以没经历过这些。”饶仁世说道。

他不由自主回想起了还在陵水县的生活,压抑,其实还有很多被他忽略掉的温情,只是这些温情都建立在他没有戳破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上。

“这样啊,我倒觉得小地方出生也挺好的——我不是自高一等的评价,而是由衷觉得,当然啦,这样说对于你不公平。”易家民自嘲般笑了笑,烟抽到了尾端,他对着地面按灭烟头,精准地丢进了两米外的垃圾桶里。

也许高中是篮球队的。

饶仁世无端地想到。

“家民看过《围城》么?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就是这个道理,没有什么不公平,只是处在的环境不一样。”饶仁世道。

“我不像你们文学系的大佬看过那么多书,你叫我现在给你背一下刑法倒还可以。不能提过分的要求哦,只能背前两章。”易家民说完,两人开怀大笑。

包厢里那股压在胸膛上的气此刻消散开,饶仁世觉得分外轻松。

“好了,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去了。”易家民拍了拍饶仁世的头。

虽然两人身高差距不大,易家民一米八一,饶仁世一米七五,但块头差很大,一个精瘦,一个消瘦——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看着像爸爸,一个看着像儿子。

饶仁世莫名觉得自己好像被占了便宜。

之后几个月,宿舍四人小队步入了学校生活的正轨,大一的学业还没开始繁忙,是提升自己的最好时机。

新闻系课程是最少的,有时一天都没有课,王志合是个聪明人,借此机会认识了学生会的主席,没过多久就在社团招新时进入了学生会,还交上了女朋友,因此基本上宿舍见不到他人影。

医学系课程繁杂,除了理论课,还有很多实践课程,但偏偏毛伟又有一点晕血,胜在不严重,强烈的意志克服了对血液的恐惧,只是三天两头这般,身子实在吃不消,每次一回到宿舍就露出一副肾透支的表情,午饭经常拜托饶仁世带回来。

而易家民,依旧和刚入学那会一样,平时一个人彳亍独行,碰到和饶仁世都有课,就会相约下课一起去吃饭。

饶仁世常常觉得奇怪,按理说,以易家民的外型不可能吸引不到异性的注意,加上性格爽朗又好相处,讲话有趣,加入了校篮球队,是不缺同伴的,但事实上看上去易家民在这偌大的学校只有他的舍友作伴,接触最多的也是饶仁世。

没有好感是假的。

有次篮球比赛时,易家民拜托他帮忙带水。

饶仁世问:“你为什么不叫你们班女生给你带啊?”

易家民不好意思地回道:“我和班上女生不熟,和你熟些。”

饶仁世有点气,其实只要易家民拜托了他,他肯定会去送水,他气的是易家民这番话。

什么叫不熟,什么叫熟。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女孩子送水,只是没那个机会,只好找到饶仁世这个不会拒绝他人的好好先生了吧。

赌气说着那天没空,但还是在易家民比赛时去了。

易家民说了谎。

中场休息的时候,明明有女生给他送水,而且不止一个,一看就是爱慕者。

饶仁世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揪了一下,疼得要紧。

他远远看着,易家民没有接过那些女生的水,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摸出一瓶,推脱着说自己带了。

这才让饶仁世心里好受了一点。

易家民正欲喝水之际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饶仁世。

“仁世,你不是说今天没空来吗?”易家民高兴地问道。

“那个,碰巧路过,对了,你喝我这个水吧,你那个水都不冰了。”饶仁世找了个借口。

易家民从他手上接了过去。

其实事后饶仁世才知道,运动过后是不适合喝冰水的。

体内产生大量的热量,血液循环加快,此时喝冰水会刺激到胃部,轻则胃疼,重则导致腹泻。

那个时候,饶仁世觉得幸福,觉得开心,好像喉咙里有只蝴蝶欲要飞出来。

尽管如此,饶仁世也不敢轻易表态,他不想如今充实幸福的生活被打破。

也许对方只当自己是聊得来的好朋友呢。

高山流水觅知音,俞伯牙和钟子期是知己,不是爱人,不是伴侣。

饶仁世时刻提醒着自己,不要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就像少年时那般,替自己喜欢之人擦汗,结果换来绝交。

同窗室友日久生情的事虽有发生,可那不过是少数,是幸存者偏差的陷阱。

雷池的界限在哪?饶仁世不得而知。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让自己踏出半步。

可是,内心那愈发膨胀的爱意得不到释放,只会变成欲望的养料,最终自己也会被欲望吞噬,换来更加无法挽回的结果。

欲望带来的,是无尽的空虚感。

好在,这段时间在同性恋交友软件上有所收获。

距离饶仁世不到300米远的男生对他表示了好感。

两人这几个月来聊天频率愈发高涨,从以前偶尔聊上一两句,到如今基本上每天都有对话,男生提出了见面。

男生叫俞乐清,是法学系的大二学长。

有次饶仁世去到易家民上课的教室外面等他下课,旁边教室的俞乐清正好从后门走出来,看到了饶仁世。

只是一瞥,便是惊鸿。

也许是两人之间冥冥之中注定了有缘分一说,俞乐清偶然打开同性恋交友软件,刷到了饶仁世。

饶仁世的头像是他自己的自拍,俞乐清自然无法忘却。

定好了见面时间,等待的过程变得漫长难熬。

饶仁世坐立不安,先是上床躺了一会,又挠挠头发下床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起来。

胡子十分钟前就刮过了,但在饶仁世眼里,那些胡子就是狡猾的老鼠,也许自己一个不注意就再次冒头。

该穿什么衣服也早早挑选了出来,好在三天前网购的服装今天到了,不然饶仁世会觉得自己和赤身稞体没有区别。

新闻系的王志合今天凑巧在宿舍,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忍不住打趣道:“我们仁世今天是不是有约会啊。”

被看穿了。

饶仁世顿时脸红,但又憋不出话来回应,像是被马蜂蛰了嘴。

经验老道的王志合立刻兴趣高涨,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揽住饶仁世的脖子道:“哥哥教你怎么把妹。”

饶仁世一番挣扎才从王志合手里挣脱,又气又恼:“谁说我要去约会!我只是,只是,班级活动想穿好看一点。”

“得了吧,”王志合笑意愈发明显“谁不知道你最随性啊,之前那次聚会,还是我们劝你别穿拖鞋去的。”

“关你屁事啊!”饶仁世气急败坏。

“别啊,这样伤哥哥心……”王志合演起戏来。

易家民恰好打完篮球回来,人还没走近宿舍,就先听到饶仁世高昂激动的声音,三步并作两步,到门口就看见了两人吵闹。

“怎么了?”易家民语气平和地问道。

两人听到声音都看了过来。

“老易,你评评理啊,我就是想给仁世提点建议,这小子不领情就算了,还狗咬吕洞宾。”王志合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你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饶仁世气呼呼说道。

他别过头,转而背对着两人,像是在害羞,不过实则是因为害怕——他怕自己约会的事情也被易家民看出来。

“仁世,怎么了?你有什么烦恼吗?”

尽管背对着易家民,但他依旧能感受到那人炽热的目光。

真诚的人最可怕。

哪怕你知道那是关心,有所防备,也无法抵御关心背后的温柔。

硬甲难挡温柔刀。

“还能有什么烦恼,大小伙子了,思春呗。”王志合说道。

——这该死的王志合!

“这样啊。”

——听不出易家民语气里是否夹杂着失落。

如果你失落了该多好。

饶仁世心想。

“志合,你别管仁世了,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让仁世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做吧。”易家民说道。

可真是个温柔到底的人。

温柔可真是一个残酷的形容。

到头来,失落的也只是他饶仁世自己而已。

“对啊,看吧!家民说的对。”饶仁世硬挤出一个笑容,假装自己在这场争锋中获得了胜利,这样才不至于让狡猾的眼泪从眼眶里溜出来。

易家民看着他,只回应了一个淡淡的笑。

和俞乐清约定的时间是晚自习结束后,学校后山操场上见面。

后山在学校的最里边,离平时学生的活动地区稍远些,只有校运会或者测试体育项目才会来到这里,平时基本上没人,因此成了很多小情侣约会的地方。

特别是一到晚上,几盏孤零零的路灯在操场跑道旁边立着,照不到的黑暗里,三三两两的情侣可以借此热吻。

饶仁世吞了吞口水,但无济于事,喉咙里总捏着一股干燥。

许是紧张,他两只手来回搓揉着。

北方秋夜里的风是纯粹的,生生劈在脸上,只有阵阵的痛楚。

不像南方秋夜的风,刺在你骨髓里,让你除了痛之外还要感到几分难受。

那人站在路灯下,低头面向着跑道中间的草坪。

大有让·亨利为写《昆虫记》观察草坪里的虫子时的学者姿态。

想来就是俞乐清本人。

听到脚步,那人回头一看,“饶仁世”三个字脱口而出。

说到“饶”时,是疑问句,最后落到“世”字时,变成了肯定句。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甚至紧张得像个孩子,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该朝着饶仁世走过去。

“不,不好意思,天气这么冷还约你来后山。”俞乐清说。

“没事,我不觉得冷。”饶仁世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散发着暖意。

俞乐清长得十分正直,这正直来自于他鹰钩鼻和两缕浓郁到快要连在一起的眉毛。

下颌骨十分明显,添了几分硬朗之气。

饶仁世来之前心里做了万全的准备,他知道在这个圈子里,真诚交友的已是屈指可数,为了“爱情”而来的,更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的人都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离去,只为一点鱼水之欢,床上的人来不及仔细端详,便投入了下一场愉悦里。

因此,饶仁世在这样的圈子里更像个怪人。

但他做惯了怪人,对此甘之如饴。

追求“爱”是他投身于这圈子里唯一的目的。

他不算倒霉。

这个叫俞乐清的男人爱他。

两个人坐在跑道旁的观众台上,聊了半个小时。

俞乐清是有名的快嘴,各大校级辩论赛上经常揽收第一名的奖牌,才大二,已经有律师事务所对他抛出了橄榄枝,但面对着饶仁世,他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饶仁世笑他笨拙的样子,他看到饶仁世在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

秋风都不忍打破二人这样美好的场景,好似绕开了吹,饶仁世觉得一点都不冷,只有心里无限涌出的暖意。

他倒也没有立刻爱上了俞乐清,只是觉得这人好,填补了内心的空虚,就足够了。

他不追求昙花一现的爱意,而是想要平淡绵长的相伴。

负责巡逻的保安站在操场门口喊道:“关门啦!你们还不回宿舍!”

两人这才意识到在这里坐了很久,深夜十一点多了。

起身之际,饶仁世发现俞乐清手上的小动作——手掌蠢蠢欲动,像是想牵起自己的手。

当然还不至于进展这么快。

饶仁世没谈过恋爱,但对于恋爱中的事非常了解。

他大概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的纯情,不然俞乐清早就牵起自己手了。

两人悻悻走出操场。

操场建在后山上,回程有段四十五度角的下坡路,周遭是荒废的杂草地和刚刚开拓的工地。

学校今年招生比往常多,规划着想把后山上其他的地方建科技园之类的,不少工人也居住在这里。

工人的生活和学生的生活不可避免地碰撞在了一起,闹出过工人尾随自习室学习到深夜回寝室的女生的传言,还有人说工人里有变态,有露阴癖,对着深夜走在校园路上的人露下体,不少人都目击到了。

几对同样被保安赶出操场的情侣下坡后互相道别,饶仁世和俞乐清两人也如此。

大二的宿舍和大一的宿舍不在一个方向。

告别前,俞乐清叮嘱他回去路上小心,到了宿舍道一声平安。

饶仁世笑他像个老妈子,自己好说也是个成年男性,怎么也不可能在校园里遇到危险。

俞乐清憋了半天有话要说,脸通红,随后甩下一句:“你长得比女孩子还要好看。”就逃窜似地跑了。

夜晚十一点三十分,校车已经停运,饶仁世徒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到宿舍时,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分了。

一进到宿舍,热热闹闹的声音传进饶仁世的耳朵。王志合和毛伟正双排打着英雄联盟,易家民躺在床上看书。

也许放下易家民只是时间的问题。

饶仁世心想,毕竟,有一个大男孩好像很爱他。

易家民听到动静,从床上探出半个脑袋和饶仁世打招呼,饶仁世简单地回应了一句。

趁王志合还在打游戏,赶快洗漱完躺床上才好,不然被他注意到了,免不了又要对今晚约会的事问长问短。

凌晨两点二十分。

饶仁世清楚记得这个时间。

王志合睡得很沉,呼噜声此起彼伏。

其他三人,包括他自己,也落在睡梦中那一片小舟上。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在这寂静的声音,被放大了数倍,像是有人敲响了一口寺庙里的钟。

易家民第一个醒过来,喊道:“谁?”

饶仁世是第二个醒来的,他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手机:两点二十分。

敲门声没有停止,毛伟和王志合依次醒来,嘟囔着哪个醉鬼大半夜在抽风。

最靠近门口的王志合打开了宿舍的灯,敲门的人见灯亮了,对里面喊道:“我是宿管阿姨,饶仁世在不在宿舍?”

其余三人疑惑地看向饶仁世。

他只好下床前去开门,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宿管阿姨好,我就是饶仁世。”他怯生生回道。

“你就是饶仁世对吧?跟我走,你们住校的老师找你。”

深夜的温度骤降,饶仁世没有穿厚衣服,冷得打了个寒颤。

快要走到宿舍大门,外面好像有些嘈杂,借着月色,他看见教国语的李老师披着外套矗立在那,月亮在李老师的头顶上,衬得李老师仿佛神明一般。

李老师看到饶仁世后,快步朝着他走来。

“饶仁世!我问你。”他听到李老师声音里夹杂着颤抖,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怎么了李老师?”心中不安愈发强烈,饶仁世冥冥之中觉得这个漆黑的深夜里藏着什么可怖的怪物,正对着他蠢蠢欲动。

“你是不是认识俞乐清?大二的,法学系的男生。”李老师问到。

“认识。”

认识,当然认识。

四个小时前,他们还在学校后山的操场上相谈甚欢。

那个一脸正直的男生难道犯了什么错?

“俞乐清犯什么错了吗?李老师。”饶仁世小心翼翼询问。

“俞乐清死了。”

五个字,像是某种炸弹的组成部分,凑在一起,从饶仁世的耳边boom的炸开。

铺天盖地的耳鸣响起,仿佛在捅着饶仁世的耳膜。

他觉得心脏在被无数的情绪挤压着,快要爆开。

捂住耳朵,他慢慢蹲下了身子。

“警察已经到了,饶仁世,待会老实跟警察坦白一切。”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

“嗯……”他失了魂,忽而察觉到老师言语里的奇怪“老师,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我要坦白什么?”

“你是头号嫌疑犯,知道吗?”

耳鸣消失了。

世界好像在一瞬间安静了。

饶仁世这才后知后觉地从那一片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了,持续不断的警笛鸣声。

“却道天凉好个秋。”

饶仁世眼神涣散,脑子里无端地蹦出辛弃疾的这句词。

千言万语汇作一句“不知道。”

他已经说了第九次。

以前看刑侦题材的电视剧和电影,审讯室永远挂着一盏昏暗的灯,那灯位于警察和嫌疑犯的中间,像是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把人分成了两类。

靠近门的这头是通往光明的未来,靠近墙的这头是堕入黑暗的现在。

在这里呆了有多久了?

饶仁世早已没了时间的概念。

好似进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弃的混沌空间,只有等着对方那句“你可以走了”才能回到现实。

槐北市南区派出所

“姓名。”

“饶仁世。”

“年龄。”

“十八岁,准备十九。”

“祖籍在哪?”

“广亩省立江市陵水县右陵村。”

“和被害者有什么关系?”

“网友,在软件上聊了两个月,昨天是第一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

“是的。”

“昨晚最后一次见到俞乐清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十一点半,我们在学校后山的操场聊天,保安呵斥我们出来,说是要关门了,出来之后有一段下坡路,在分岔路口道别,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回到宿舍是什么时候?”

“十一点五十分左右,校车停运,只能走回去,当时舍友在打游戏,我有个舍友在床上看到我回来还和我打了招呼,他可以作证。”

说到这,饶仁世顿了顿,他脑海里不切实际地想到:易家民知不知道我被当成了嫌疑犯?易家民会担心我吗?

“你是十一点五十三分到宿舍大门的,门口的监控摄像头拍到了你的身影,也就是说,回程这段路,你走了二十三分钟。”负责审讯他的警察拿着圆珠笔敲了敲手中的审讯记录单。

“我不知道杨警官为什么对这个这么在意,”第一次见到审讯他的警察时,对方开门见山先自我介绍了一番,姓杨,名正雪。“又不是急着回去,就走得很缓慢,权当散步。”

“好,这个暂时不再追问,你知道俞乐清有什么关系要好,或者那种关系的人吗?”

显而易见,那种关系,指的就是同性恋伴侣。

“不知道,我和他在此之前只通过网络聊天,平时只会分享一些生活的琐事,相信杨警官也可以查看手机的聊天记录,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知。”

这是第十次回答“我不知道”。

饶仁世觉得很荒唐,他仅仅是想要“爱”,和一个爱自己的人见了面,如今却要背负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成为嫌疑犯在这里供人审问。

他甚至被这莫名其妙的审查气笑了。

反正自己的性取向被当做作案动机来回分析,他也无需再隐瞒什么。

因此他回答的光明磊落,条理清晰,想着这样能尽快洗清嫌疑。

然而,可笑的是,“同性恋”这个标签成了他最大的嫌疑,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所以他才坐在这审讯室里,回答着重复的问题一次又一次,之前是王警官,又是厉声质问,又是冷眼旁观,企图摧毁饶仁世的心理防线,无果,这才派这杨警官出场。

杨警官一身便衣,被通知参与审讯前,还在另外一起案件里忙得不可开交,一落座,聊完例行的几个问题后却和饶仁世拉着家常。

“你喜欢俞乐清么?”杨警官忽然没由来地一问。

饶仁世愣了一会,随后扪心答道:“算不上喜欢,对他这个人有点好感,我对他的印象很好,觉得是个老实认真的人。”

“你知道俞乐清喜欢你吗?”杨警官又说。

饶仁世思考了一番,掂量着如何作答:“我个人觉得他是喜欢我的,聊天的时候看出来,基本上都是秒回,而且见面时表现出的害羞格外明显。”

杨警官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和你坦白讲了,目前的线索,你是俞乐清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因此嫌疑最大,但我个人觉得,你不是犯人,所以我也希望你能早点离开这,怎么离开这呢?有了,你给我们多提供一些俞乐清的情报,就能离开了,我还有其他的事,你也看到了,上头临时派了我过来审查你,就是觉得我能问出些什么。”

饶仁世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但捕捉到了话里的几个关键词。

“不是犯人”

这是否代表自己真的只是证据里的“嫌疑犯”,警官心里的“无罪者”,还是说这只不过是另外一种话术,好让他放下戒备?

“觉得我能问出些什么”

为什么觉得杨正雪能?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是说鉴于此案的特殊性,杨正雪也是个“特殊的人”,亦或者长期和特殊人群打交道?

脑海里思索一番后,饶仁世仍然选择保守回答:“我前面也说了,我对他了解的,应该不会比警官们查出来的多,聊天记录就在手机里。”

“我不是指这个,”杨警官状态愈发放松,双腿搭上了审讯桌“我是说,你们见面聊的半个小时里,俞乐清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或者让你留意的地方。”

杨正雪一句话点醒了饶仁世。

原来所谓的其他情报指的是这个。

思绪随着头顶那盏昏暗的灯飘向了那个温暖的秋夜。

两人刚坐下,俞乐清紧张地一直摸后脑勺,想要找点话题,无数想说的话充斥着大脑,半晌不知道该先挑哪一句,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刚见面时说过的:

“不好意思啊,天气这么冷,还叫你出来。”

饶仁世被逗笑了,说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怕冷啊。”

俞乐清的脸像是红绿灯,隔三差五红一会。他说:“我嘴很笨,你别笑话我。”

饶仁世说:“你嘴笨吗?嘴笨的人学法不是很亏?”

听到这,俞乐清一本正经地解释:“我是见到你就嘴笨,平时不这样。”

饶仁世又被逗笑了,调侃道:“你见到我就嘴笨,那我们两人是不是不见面比较好?我看你平时和我在微信上聊天还挺会说的。”

俞乐清忙说:“那不一样,有恋爱高手指导我,就像练车的时候有教练在一旁就开得好好的,但真正考试的时候只有自己,这能一样么,完全是两码事。”

饶仁世答:“我看你现在就不嘴笨了。”

气氛在此刻缓和了下来。

饶仁世一直耐心地主动找话题,俞乐清也渐渐不再紧张。

再寻常不过的对白。

但饶仁世陡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所谓的恋爱高手指导。

当时他只是觉得再正常不过,毕竟大部分“直男癌”男生都不怎么会聊天,通常这时会有一个恋爱经验丰富的人在旁边告诉他怎么聊。

饶仁世面对俞乐清之所以这么放松,全然是因为被爱的才能有恃无恐,倘若旁边坐着的是易家民,比起俞乐清,他只会更加紧张,这种时候,兴许就会急病乱投医,找王志合做恋爱向导了。

而俞乐清口中的这个恋爱高手,是否全程参与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聊天?假使真的如此,那么昨晚的见面,也有极大的可能是恋爱高手主导的。

“杨警官对我们这个群体了解么?”短暂的思考后,饶仁世问道。

“算是了解。”杨正雪说道。

“那就好解释我接下来该说的了,我们这个群体相对来说,通常情况下是一个隐蔽的,不见天日的群体,因此,基本上和某人发生关系也好,还是简单的喜欢也好,除了这个群体里的好友,或者真的能坦诚相待的朋友之外,基本上无人知晓,然而,我和俞乐清两人的事,应该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是说有人知道你们两人昨晚会见面?”杨正雪立刻明白了饶仁世的意思。

“是的,但这个人我不知道是谁,俞乐清也只是随口跟我提起过,但如果真的有这个人的存在,他就有机会对落单的俞乐清下手,而且这人和俞乐清关系很好,就像我前面说的,关系不好或者普通关系的人是不可能会知道我们这个群体比较敏感的事。”饶仁世说完,整个审讯室里陷入一片沉寂。

好一会,杨正雪伸出两根手指,看起来像在比耶,在这肃穆的场合里突兀到让人发笑,但饶仁世全无兴致。

杨警官说道:“你说的这个人我们会去调查,不过只是基于你的推测,现在,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就别卖关子了。”饶仁世回他。

“好事是你待会就可以走了,我们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你是犯人,坏事是你仍然存在嫌疑,走出这个派出所,依旧会有眼睛盯着你。”

“谢谢杨警官。”

走出派出所,明晃晃的日光立于当头,比审讯室内那一点光亮要耀眼的多。

饶仁世不禁眯了眯眼,许久才适应。

离开审讯室时一个警官将手机交还给他,因为一直处在待机状态,已经没电关机了。

杨正雪整理一番手头的审讯材料,随即也走了出来,见到饶仁世正试图强行开机,好心说道:“我们这有万能数据线,要不要坐一会充会电再走?”

怎么听都像是请君入瓮,不怀好意。

饶仁世连忙拒绝,快步离开。

兜里还有些零钱,饶仁世伸手招了辆出租车,报上“槐北大学”,随着车子平缓开动,终于可以阖上一会干涩的眼睛。

从被老师叫出来,坐上警车到现在离开派出所。

从漆黑的深夜到耀眼的白昼。

紧绷了一整晚的神经此刻像被拉长到变形的皮筋,已经回不去当初的状态。

问司机借来车载充电器,等了一会,饶仁世竟然有点害怕打开它,索性就随它充电去。

黑屏上饶仁世的倒影看起来憔悴的很,难怪司机时不时就看向自己,这是怕晕在他车上要负责。

回到那扇熟悉的学校大门,还没走进去,就听到几个路过的学生讨论着昨晚发生的事。

“听说没啊,昨晚死人了。”

“真的假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你傻,这种事情学校肯定会封锁的,我听学生会的人说,之后警察来学校都不准穿警服,要当便衣警察,怕此事再掀起波澜。”

“靠,所以死的是谁啊?不会是情杀吧?”

“不知道,死的是法学系大二的男生吧,怪可惜的,一直被导师看好,不过我听西校区的人说,昨晚他们那边男生宿舍好像有个人被带走了。”

“啊?是嫉妒被害那男生吧?”

“谁懂,万一真就是情杀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好容易极端啊……”

讨论的人是一男一女,那女生扯了扯男生的衣角,示意旁边跟他们并行走的那男生神情看起来很怪。

男生看向饶仁世,脸色煞白,像吸食了du品般,也觉得心里有点犯怵,拉着女生快步走开了。

已经是中午时分,乌泱泱一大堆人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

西区男生宿舍是两层楼房区,今年新建的。

走到宿舍门口,平时离得三米远就能听到王志合他们大喊大叫,今天却格外安静。

饶仁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拧开门把手。

要不干脆别回宿舍先了。

可我还能去哪?

短短几个月,饶仁世早在这个宿舍感受到了“爱”。

他无比渴望这种情感,所以就算心里再难受,也想要第一时间回来。

站在门口来回踌躇着,心里不断挣扎着,好似面前的门是潘多拉盒子,打开就变了天,一切都回不到从前。

但他还是决心打开那扇门走进去,易家民王志合毛伟对他冷眼相待没关系的。

饶仁世爱易家民,爱他的温柔,爱他的英俊,爱他偶尔直男式的呆滞。

饶仁世喜爱王志合,喜欢他讲话有趣,鬼点子多,分明是氛围组一号选手,虽然有时候惹饶仁世不开心,但那不开心也是被关心的幸福。

饶仁世喜爱毛伟,喜欢他强烈的意志,喜欢他一意孤行的倔强,还有面对饶仁世时偶然露出的软弱。

总会过去,他是清白的,宿舍还是会回到当初其乐融融的状态。

哪怕这一切需要他乞讨才能再次换来,他也愿意。

“仁世?”

一个声音兀自响起,清脆中透着沉着,饶仁世无比熟悉,也因如此,听到时被吓得一个趔趄撞在了门上。

回头看,易家民刚刚打完篮球回来,汗水浸湿了背心,脸上扬着运动后的红晕。

这下好了,谁都知道饶仁世回来了。

饶仁世甚至能想象到王志合还有毛伟现在正耳朵贴门上窃听着这一场尴尬碰面。

“易家民,你,你回来啦?”饶仁世挤出一个笑来,但面部神经好像全然失去了控制,让这笑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一贯的温柔,饶仁世只觉得麻痹了的感官好像都活了过来,被这句话吸引了去。

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两个人站在原地互相望着对方。

“你看起来不太好,怎么站在宿舍门口不进去?老王和老毛都挺担心你的。”

易家民先开了口,借着这句话,他朝着饶仁世缓缓走过去。

害怕委屈也好、如释重负也罢。

在听到易家民那该死的温柔的声音后,一切堵在心里的情绪全部都有了释放的缺口。

只是这些情绪仿佛长了手,纷纷扯开了饶仁世的眼角,让泪水得以自由降落。

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如此窘态,似要别过脸去,却被易家民一把拉了回来。

他终于可以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易家民的脸,清晰到毛孔都能看见,清晰到对方睫毛的孱动也尽收眼底。

“我知道了,你现在不想回宿舍对不对。”易家民开口说道。

饶仁世鲜少看到对方眉头皱起来的时刻,但就连皱起的眉头间,也是溢出的温柔。

可这不是饶仁世想要的,他宁愿易家民嘲讽,无视,甚至露出厌恶的表情也好。

但易家民偏偏在怜悯他。

“少管闲事了好不好,你要回宿舍就回去,我挡你路了是吗?”饶仁世强装恶狠。

易家民紧紧盯着饶仁世,好像肉体里的灵魂也被他看见。

他没有说什么,拉起饶仁世的手就往楼下走去。

“你,易家民你干什么啊?”饶仁世不过是外强中干的驴,他虽在反抗,可其实脚已经跟着易家民走了去。

“你们文学系的人都是这么别扭吗?不想回去就先别回去,你读了这么多书,看了这么多电影,难道就不明白一个道理?”易家民一边拉着饶仁世一边语气决绝地说道。

饶仁世听此感到诧异,看向易家民的侧脸。

“总是强迫自己去做不愿意做的事,去建立不需要的关系,去维护在意的关系,冠冕堂皇的称其为「为爱牺牲」,不过是些伤害自己的借口。”

“你说的真轻巧,易家民,你是被爱环绕着长大的孩子吧?你不缺爱,你自然不知道没有爱是种什么感受。”饶仁世终于甩开了易家民的手。

他的愤怒,他的委屈,他的难过,这时真正地尽数释放。

“你能体会我被当做嫌疑人时是什么感受吗?你能体会我坐在那破审讯室坐在那把破椅子上被洗脑般地质问时是什么感受吗?你能体会回到学校被旁人议论纷纷甚至添油加醋是什么感受吗?所以,我能去哪?我除了回到宿舍,我能去哪?就算王志合毛伟他们真把我当成杀人犯了又有什么办法?易家民,我无处可去,你告诉我,我能去哪里?哪里还可以容得下我?监狱吗?牢房吗?”

饶仁世越说越激动,好像他不是在质问易家民,而是在质问这个一直想要维持平静假象的自己。

他说得口干舌燥,好像有把刀在剜着他喉咙上的肉,但他停不下来。

从深夜到现在,饶仁世没有吃过东西,没有喝过水,胃开始痉挛,他难以忍受,蹲在了地上。

饶仁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来没有想过这番歇斯底里的话语竟然对着易家民说了出来。

有时候饶仁世常常觉得自己是戏剧里的那个丑角,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破坏,被抽筋剥骨,然后露出人类皮囊下那些丑陋的姿态,最后被光鲜亮丽的主角们踩在脚下。

哪怕自己真的很难受,观众叫好就足够了。

路过的人纷纷侧目,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

“所以啊,”易家民开口,恢复了一贯的温柔“我才拉起了你的手。”

他俯下身,对着饶仁世再次伸出手。

饶仁世愕然,不明白自己都这样了,对方还执意想要握住自己的手。

“如果不开心,如果感到难过,如果快要受不了,暂时逃避就好了,逃避并不可耻,仁世,我们一起逃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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