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9-27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荒羽 主角:林瑾瑜 张信礼
这之后,林瑾瑜终于找到了他来凉山后的第一个乐趣。
中小学业余滑板教师。
他在同龄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法控制的拘谨与矜持在面对一群比他更小的孩子时荡然无存。
他可以很放松地同他们聊天、玩耍,所有的孩子也都很喜欢他,林瑾瑜忽然间变身成了十里八户远近闻名的孩子王。
每天下午两点过后,总有人三五成群在外面叫他的名字,林瑾瑜便从床底下拿出滑板,走出门去大声跟他们打招呼,然后跟他们一起玩滑板。
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实只是林瑾瑜单方面教他们,但彼此都挺自得其乐。
到四点多,小孩们都要回家帮忙做饭干活,林瑾瑜便给今天进步最大的几个每人发一粒大白兔奶糖,笑着挥手跟他们说再见。
这个时候张信礼一般都在门口洗菜择菜,林瑾瑜便很得意地对他一挑眉毛,满脸“哇哈哈哈谁说爷什么都不会,爷人气可比你高多了”之色。
大多数时候张信礼都眼皮也不抬道:“幼稚。”
……
这天,又到了午后两点过。
林瑾瑜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游戏,不多一会儿,外面“瑾瑜哥哥”的呼声此起彼伏、如约而至。
林瑾瑜大声答道:“来了!”边穿鞋下床边觉得今天的声音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耳熟。
他夹着滑板走出门,看见拉龙与三四个小孩一起站在院子里,正翘首以盼他的到来。
“拉龙?”林瑾瑜说:“你怎么来了?找张信礼的吗,他不在,他……”
“不是的,”拉龙攥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角,说:“我不找他,我也……我也想玩滑板,可以吗?”
林瑾瑜没想到自己的名气在他这些日子的“苦心经营”下已经不胫而走,居然连慕名而来者都出现了。
“当……当然可以。”林瑾瑜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拉龙于是显而易见地高兴起来,林瑾瑜迈下台阶进了院子,把滑板放到地上,先让他们自己上板活动一会儿,热热身,待会儿再纠正他们动作。
几个孩子欢天喜地,都一窝蜂上来抢,只有拉龙仍安安静静待在原地,像是自愿排在最后一个,等其他孩子玩过了再轮到他。
林瑾瑜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那群小孩争来争去。
小学生玩性大,也还不太懂得谦让,一堆人吵吵嚷嚷挤在一起,东一嘴巴西一脚印地都想多玩。拉龙这种默不作声挤在角落里的小孩就很容易被忘掉。
他本本分分地站在一边,不争不抢也不大声说话。有些小孩已经玩过两轮了,他依然连滑板毛都没摸到。
林瑾瑜又看了几分钟,看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走过去道:“哎哎哎,别抢别抢,你们要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不是!明明轮到我了!”
“放屁!你玩两回了,我才玩了一次,明明应该到我!”
“凭什么!我也才玩一次啊!”
……
这些小孩身高不及林瑾瑜,嗓门却一个赛一个大,说着说着还从普通话变成了林瑾瑜听不大明白的方言,各个都说到自己了,各个都说自己吃了亏。
林瑾瑜听不懂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能一直喊安静。他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七嘴八舌里,只觉得自己头都快被吵炸了。
张信礼抱着一盆收进来的衣服,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噼里啪啦好似放鞭炮一样吵成一团。
他把衣服放下,用地道的凉山方言大声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在训他们。那群孩子忽然间像被集体按了静音键一样,立刻安静了。
林瑾瑜从人群的缝隙间看去,张信礼皱着眉头,又说了一大串他听不懂的语言,那群孩子一个个蔫头巴脑的,不闹了。
林瑾瑜可算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他道:“好了好了,守秩序,守秩序就行,你们都至少玩过一次了对不对?拉龙还一次都没玩过,让他玩一次吧。”
拉龙于是从所有人背后走出来,在一众孩子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慢慢走向滑板,他先犹豫了一下,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有点生锈的缩小版九连环玩具放到地上,然后才抬起右脚踩了上去。
“?”林瑾瑜忍不住道:“没那么正式,你揣着也行啊。”
拉龙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道:“哥送我的,我怕等下我摔了把它也摔地上。”
……这有啥,铁的又摔不坏。林瑾瑜无法理解这种把个破烂玩具当宝贝的脑回路,但也无意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争辩,便不说这个了,示意他继续。
“前脚放在稍微踩住桥钉的位置……对,”他在一边提示:“稍微向外斜一点点,不用放那么正……”
拉龙深吸一口气,适应了一下,双手像翅膀一样展开来维持平衡,然后左脚慢慢离地,也踩了上去。
林瑾瑜和张信礼都站在一边,和所有小孩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滑板滑动了一下,拉龙整个人一抖,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来……但是最终没有。他晃了一下,然后重新找到了平衡,稳稳站住了。
漂亮!林瑾瑜在心里说:平衡能力不错。
他让拉龙自己适应了一会儿,看他已经能比较稳当地站在滑板上,便走过去,踢他的前脚脚尖,示意它整个横过来:“当你两只脚都在板上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脚尖朝外,保持重心在两腿之间……而如果你要给板一个加速力,”他说:“就把前脚恢复成脚尖朝前,弯腰……就像你走路一样,后脚蹬地。”
拉龙慢慢调整姿势,转了过来,左脚轻轻在地上一蹬,动作非常标准。
滑板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滑了出去……到它停下来之前,拉龙都稳稳地站着,没有掉下来。
这绝对是这些日子来林瑾瑜遇到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他甚至比林瑾瑜自己当初学得要更快。
林瑾瑜像忽然发现一块璞玉那样兴奋起来,他站在原地大声叫拉龙把滑板转过来再滑一次。拉龙照做了,他滑回来时比第一次要更放松,动作也更顺畅,仿佛天生适合这项运动。
剩下的孩子都给他叫好,拉龙露出一个腼腆又开心的笑容,迅速下了板,让给下一个小孩玩。
到四点的时候,拉龙基本已经能很顺畅地上板滑行并且无间断续航了,甚至连转弯都无师自通地学了个有模有样。这一天的糖毫无疑问属于他。
林瑾瑜很喜欢他,且不自觉生出一种“名师出高徒”的飘飘然之感,一下心血来潮,没有多想地多给了他一粒。
拉龙接过林瑾瑜手里两颗蓝白色的糖,在一众小孩馋涎欲滴的眼神中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孩子们陆陆续续转身回去了,拉龙捂着自己的口袋隔得很远落在最后面。
张信礼不知什么时候和林瑾瑜站到了一起,目送那些小孩叽叽喳喳地离开。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爱心。”他道。
林瑾瑜斜眼看他,礼尚往来道:“看不出来,你还不瞎。”
张信礼知道他一向爱耍嘴皮子,不跟他一般见识,走到先前放了一大盆衣服的地方,挽起袖子,拿出一件抖开,往绳子上一搭,晾衣服去了。
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因为他包容你,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还有些人不跟你争论是纯粹把你当沙比,懒得搭理。
而在林瑾瑜眼里,不争论就是投降的表现。
于是他霎时间心情大好,哼着歌转身准备回房间拿他的平板继续植物打僵尸大业。
转头却看见地上泥土地里一个什么物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先前拉龙放在地上的那个有点点生锈的九连环。
这东西不值钱,保守估计市场价不会超过十块,但看起来拉龙很宝贝它,连滑个滑板都怕把这玩样摔疼了。
林瑾瑜犹豫了一秒钟,弯腰把那个小东西捡了起来,想追出门去还给拉龙。
张信礼在背后问他突然跑去哪儿,林瑾瑜没理。
他出了门,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看见人影,又不知道拉龙家在哪个方向,瞬间有种无头苍蝇之感。
路边有个裹头巾穿黑蓝色衣服的老太太赶着两头牛路过,林瑾瑜上去问:“奶奶,你有没有看到几个小孩从您那个方向跑过去?”
那老太太抬头看他,张开没剩几颗牙的瘪嘴道:“热轧,勒些目居咯?”
林瑾瑜:“???”
老太太拿竹竿似的手拍他肩膀,咧开嘴笑道:“热轧,瓦集瓦!里扎!西莫就旧哦?”
林瑾瑜彻底风中凌乱了,他怕老太太耳背,用手贴在嘴边,大声道:“我说——您!看没看见——几个小孩——小孩!小孩您知道吗?”他比划道:“这么长……不是,这么高!”
老太太叽里呱啦又说了一串他听不懂的什么,看起来语言系统仍然和他不在一个频道。林瑾瑜有种考试做初中英语听力,结果发现走错考场,跑去考托福雅思的无力感。
他又尝试靠手语交流,仍然宣告失败。
就在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林瑾瑜听见有人在他背后淡定地对老太太道:“卡沙沙。”
老太太道:“茨莫格尼。”
张信礼回道:“茨莫格尼。”
林瑾瑜回头道:“你居然听得懂她说话?”
张信礼道:“这个奶奶年纪大了,不会说汉话。”
“那她说的什么?”林瑾瑜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不像你们平时在家说的方言。”
“彝语,”张信礼道:“我不会讲,只会几句。”
“那刚刚呢?”林瑾瑜对于新奇事物有强烈的好奇心,他学张文涛在家说话的腔调道:“这个嬢嬢说的什么?不会在骂我吧?”
“没有,”张信礼说:“是夸你,夸你……”他顿了几秒,然后说:“……帅。”
林瑾瑜将信将疑,他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想问什么?”张信礼问:“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跑。”
我去哪还要向你报告是咋的……林瑾瑜想起自己确实不认识路,此刻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于是乖乖道:“拉龙他们家在哪?”他把那个九连环拿给张信礼看:“喏,他忘了拿这个。”
张信礼于是转身道:“这边。”他说:“还好你捡到了。”
林瑾瑜紧走几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而行,问道:“怎么,很重要吗?”他得意忘形道:“这么说来我立大功了!”
张信礼微微转过头瞥他,满眼隐晦地写着“幼稚”与“嫌弃”二字。
“就算你不立这个大功,他自己也会回来找的。”张信礼道:“上次拉龙不小心把它掉在羊圈里了,他一边哭一边挨家挨户找,找了三天自己硬找回来了。
“这么夸张……”林瑾瑜嘟囔:“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张信礼停下来,看着林瑾瑜,说:“对你来说确实不值钱。”
林瑾瑜说:“对谁也不值钱啊……”
张信礼出了一口气,转身往前走了。林瑾瑜一边拔腿赶上,一边在背后喊:“喂喂喂!我说错什么了,它本来就没多少钱嘛!”
老奶奶和她的牛一起站在路边,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向他们的背影挥手,大声跟他们告别:“阿咋咋布!”
……
“不是我怎么,它这个铁做的而已,它就……”林瑾瑜一手托着那个九连环,一手指着,絮絮叨叨了一路:“如果说情感价值它确实没法用金钱来衡量,但是这个铁它……”
张信礼一路上宛如开启了屏蔽大法,不跟他搭腔,自己一心一意往前走。
正是下午四点半,下田的还没回来,在家的洗菜准备做饭,路上都没什么人。
转过一道弯,拐进一条靠近山间,看起来更加偏僻的小路,张信礼猛然顿住了。
林瑾瑜忙着叨叨没看路,砰一声撞在他肩膀上,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你他……”
那个“妈”子还在嗓子眼里没发出来,张信礼回头道:“嘘!”
林瑾瑜条件反射闭嘴了。
他越过张信礼肩头往前看去,在长满翠绿杉树的山坡与房屋的夹角间,一团人影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什么,偶尔有细碎的叫骂声随着风灌进林瑾瑜的耳朵里,骂得粗俗而难听。
林瑾瑜第一反应:校园暴力?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伙人,果然发现那五六个人影组成的包围圈里躺着一个瘦巴巴、黑黢黢的影子。
年纪看起来不大,他勾着头死死捂着怀里一个什么东西,任五六个人拳打脚踢也不松开。
“哈儿沃日你……松开!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得紧!”
那群人似乎在抢什么东西,对着地上那个蜷缩着的人一顿踹。
透过人群纷乱的脚步与一声声连珠炮似的咒骂,林瑾瑜看清了那张混杂着懦弱与倔强的、满是尘土的脸。
那正是拉龙。
张信礼也看见了那张脸。他回过头,想让林瑾瑜老实待着不要动……还没开口,就见林瑾瑜好似忽然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整个人都静止了下来……他褐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蜷缩起来、忍受数人殴打的拉龙。
然后在张信礼来得及出声之前,林瑾瑜已经好似一支离弦的箭……或者一头奋勇的豪猪那样冲了出去,浑然不顾对方有五六人而他孤军奋战。
“你们这干什么!”林瑾瑜大声呵斥:“撒手!撒手听见没有?”
冷不防杀出一个搅局的,那群人愣了一下,纷纷转过头看他。
依然是一张张年轻的脸,古铜色的身坯健壮,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混混特有的痞气……只看脸,年岁倒是应该和林瑾瑜相差不大。
林瑾瑜道:“一个个十几岁了还在这里欺负小孩,丢脸吗?你们到底还要不要脸,啊?”
他们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叽里呱啦对林瑾瑜说了一句本地话。
林瑾瑜一脸呵呵地说:“请说普通话,爷听不懂文盲鸟语。”
他的话显然激怒了这群人,那些人又朝他说了几句什么,林瑾瑜听不全意思,但知道是在骂他,而且骂得很脏。
接着其中一个走到林瑾瑜面前,当着他的面朝地上吐了一口恶心至极的浓痰,高高扬起手来……
林瑾瑜打架经验不太多,这时候显得有点反应迟钝。他直直地站在原地没做出什么反应,眼看那响亮的一耳光就要落到他的脸上。
忽然有人揪住了他后背衣领,把他往后一扯。
林瑾瑜身不由己往后退了一步,堪堪躲过那一看就轻不到哪里去的一巴掌。
张信礼把林瑾瑜扯到自己身边,搡了那个男生一把,把他推得退开了些,冷冷地看着他。
那伙人顿了顿,似乎有点怵张信礼。
出头的那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同伴,然后又看了眼林瑾瑜,道:“这个,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他说:“张信礼,你莫多管闲事。”
林瑾瑜在一边道:“你才多管闲事,你全家都多管闲事,你欺负人、虐待未成年儿童、外加抢劫,你还有脸了,你简直是神州奇葩四海神迹,你是专门跑过来秀你宽赛万里长城,厚比北大西洋铁壁的脸皮的吗?”
那伙人本来就不怎么上学,写个作文都一堆病句,林瑾瑜这一连串各种修辞手法并用的diss直接给他们整懵了,他们顾不上拉龙了,纷纷走过来,直接用最简单、蛮横的脏话和他对骂。
张信礼用杀伤力更强的本地话见招拆招,一句一句有针对性地跟他们吵了起来。
林瑾瑜则根本不听他们在骂什么,自己叽里呱啦骂自己的,上海话、普通话、粤语、英语轮番上阵,创建多语种同声翻译,用语速和语种多样性压制对手,跟他们对喷。
在他和张信礼一个管速度,一个管重击,攻守兼备的完美组合下,那群人五个对线两个都有点顶不住了。
他们似乎终于恼羞成怒了,缓缓围拢过来,像一群斗殴经验丰富的混混那样,隐隐呈半圆形包围了林瑾瑜两人,辱骂时竖起的手指几乎要怼到林瑾瑜脸上来了。
张信礼把林瑾瑜拦到自己身后,那伙人越靠越近,一步一步往前压,几乎已经突破了基本社交距离的极限。
对面人数是他们的一倍还多,林瑾瑜心里多少有点发怵。
张信礼一直挡在他面前,眼看对方越来越过分,他先发制人,一把扯住为首那个眉骨上方有一条宽短疤痕的男生的衣领,把他向上提着,几乎贴着他的脸,以吐出一口浓痰的力度道:“我劝你最好长一点记性,”他冷冷地说:“要动手?还是你想让你右眼也进去缝几针。”
左眉骨疤男……这是林瑾瑜花三秒钟时间为他量身定做的新外号……左眉骨疤男仰头和张信礼对视,张信礼黑色的眸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的眼睛,两人用目光在空中碰撞,进行着一场无声却激烈的交锋。
左眉骨疤男眼角抖了抖,垂在身侧的手好几次微微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几十秒过去,最后他躲开张信礼的对视,吐出一口气,目光闪躲道:“没,误会,误会而已。”
拉龙站在几米开外,小声说:“算了,算了吧……”
张信礼像放开一团垃圾一样松开了他。
左眉骨疤男退后了几步,看了林瑾瑜一眼,那目光像是刀子,剜得人脊背发疼。
他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转身招呼其他人走开了。
林瑾瑜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几人消失在小路尽头。
他连忙跑过去看拉龙。
拉龙捂着他的衣兜躲在树后面,脏兮兮的脸上依旧是一副倔强混杂着懦弱、那样矛盾而奇妙的神情。
“没事了,”林瑾瑜叫他的名字:“拉龙。”
拉龙抽了抽鼻子,从树后面走出来,低着头,说:“谢谢。”
他的衣服和脸都在地上滚得很脏,手背上还有一个锃光的鞋印子,但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没有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