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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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陈泊秋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从往昔的梦魇中醒过来。

他的肺不好,睡到半夜呼吸困难,就容易做梦。像他这样千夫所指的恶人,自然是梦不到什么好的,多半都是噩梦。

醒来又是咳,肺上像破了很多个口子,血流过它疼,空气穿过也要疼,止痛药不管用,他只能拿起备在床头的苦艾酒往下灌。

烈酒烧心,但也暖肺,不冷了就不疼了。

陈泊秋拿出压在枕头下的仪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陆宗停还没有回来。

他在多维仪的屏幕上轻敲两下,画面便从屏幕中剥离出来,成为悬浮电屏立在空中,大小跟21世纪智能手机的屏幕大小差不多——多维仪现在已经能够取代那个时候的所有电子终端,通过语音或者对屏幕的不同触摸操作,可以改变它的工作状态,当成什么来用都可以。

它的本体长得像以前的手表,但是只有纸片那么薄,戴在手腕上轻薄若无物。

陈泊秋看不清眼前的电屏上都是些什么,把它放大了好几倍,依旧是看不清,他才迟钝地想起来去摸自己的眼镜。

那是个单片镜,因为他右眼是瞎的。他的眼睛原本就是偏浅的灰蓝色,失明的右眼更是黯淡得发灰。

眼镜戴上了总算是能看清楚,他一开始按了陆宗停的电码,按到一半就又清除,换成了沈栋的。

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今天是一起出任务的。

沈栋很快接通,电屏上浮现出他那边的画面,不知是哪里的荒郊野岭,他穿着黑舰军的作战服坐在篝火前,身后是变形成帐篷的防爆战车,还有其他来来往往的黑舰军官士兵。

“陈博士,这么晚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沈栋温和地问。

“沈队,还没收工?”陈泊秋哑声问。

“准备了,青舰在侦查周围的安全情况,没什么问题就可以休息了,明天再继续清剿工作。”

陈泊秋点点头:“有伤亡吗?”

“没有,今天很顺利。”沈栋笑起来,表情轻松。

“你们在哪?”

“陈博士,听不清楚,您说话声音好小。”

陈泊秋嗓子确实很哑,他闷着咳了一阵,声音大了些,但依旧是模糊的:“你们,在哪?”

“噢,这回听清了,”沈栋应着,“燃灰大陆。”

陈泊秋微微蹙眉:“那里虫类多,虫子大多趋光,火尽早熄。”

“明白的,”沈栋点头,“博士您要跟……”

“我当你三更半夜跟谁家小姑娘你侬我侬呢,”沈栋的话被陆宗停的声音打断,“怎么跟个生锈破锣子也能一唱一和这么久,就不嫌耳朵疼?”

沈栋露出点头疼的表情:“上校……”

陈泊秋怔了半秒,就看到陆宗停出现在画面里。他这边没有开启视讯功能,陆宗停看不到自己,但陆宗停那双冷起来像刀锋一样的凤眼瞟过来的时候,他的睫毛还是轻微地颤了颤。

“没开视讯呢,”陆宗停嗤笑着在沈栋身边坐下来,借着篝火点了根烟,“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见不得人。”

“上校,你要非得这么跟博士说话,我就切断通讯了。”沈栋无奈道。

陆宗停吞云吐雾地道:“你切呗,谁要听破锣子吵吵。”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似的,瞪沈栋:“你他吗,我哪句话是跟他说的,我这不都跟你聊呢吗?”

“……”沈栋抚额。

陈泊秋其实没太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一直在调整画面角度,从头到脚地看陆宗停。黑舰军的衣服虽然是黑色,但是陈泊秋用他的变种狼瞳,是能看出来染了血的。

沈栋说没有伤亡,他却仍旧是放不下心,毕竟陆宗停是个子弹在身上打对穿都能忍的人。

身上没有什么问题,额头上却有一道血痕在细碎的刘海后面若隐若现的。

“去处理伤口。”陈泊秋知道陆宗停讨厌他的声音,所以尽量言简意赅,且放轻声音。

但陆宗停还是露出那种听到苍蝇叫一样的表情,不悦道:“说什么呢,指使谁呢?”

陈泊秋心平气和地道:“上校,请您去处理伤口。”

陆宗停掸了掸烟灰:“我为什么要去?”

陈泊秋沉默着组织最简短的语言,然后道:“空气中会有感染虫类携带的花粉,有感染风险。”

“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去找白舰的功夫,伤口都愈合了,”陆宗停吸了口烟,又道,“你以为这年头,谁还会像一些残花败柳一样,要畏畏缩缩地躲在温室里,蚊子咬了一口都要拿一整包纸细致入微地擦。”

“啧,”沈栋听不下去了,带着电屏走到另一边,“博士,您就当他大姨妈来了,别往心里去。伤口的事儿您放心,我盯着,处理好了给您发消息。”

“谢谢沈队。”陈泊秋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好像根本没把陆宗停的话听进去。

通讯切断之后,陈泊秋用纸巾堵住嘴唇断断续续地咳了一阵,然后把纸巾一握,星星点点的血迹掩在中间,熟练地丢进床边的废纸篓里。

他手心全是冷汗,鬓角也在冒冷汗。

他本来没有想打扰陆宗停,更没想到陆宗停会窜到沈栋身边跟他通讯,所以都没有事先组织语言,也没有往喉咙里打糅合醇。

糅合醇作用类似21世纪的止咳糖浆,还多了一项美化柔润声音的功能,可以让他的声音不那么刺耳。

应该没有多说什么吧,现在静下来想想,似乎也没有更简短的表达方式了。

只是以后,还是尽量都把糅合醇备着比较好,他这样的声音,应该不只是陆宗停听了烦。

陈泊秋觉得自己应该没办法再睡着,便起身下床,准备去十字灯塔,把昨天新送过来的病毒标本研究清楚。

他换好衣服之后没有马上出门,而是从药盒里拿了一支糅合醇出来,摸到自己颈间的脖环。

脖环是黑色的,上面均匀镶嵌着一些蓝色宝石,一共有十颗,看着像装饰,其实是机械闸。

他按下前颈中间的那颗,那里就打开一个小口,露出一根纤细的管子,那根管子另一端通过注射针头连接着他脖颈上的血管,他通常从这里打糅合醇。

这十颗宝石下面都是如此,每颗下面都埋了注射针头和管子,连接着不同的血管。每根血管针对的药剂和注射方式都不一样,他有时候病得糊涂,打错药输错液也是有的。

这个脖环是他父亲给他做的,从他记事起就在他脖子上了,小时候他嫌疼,现在觉得还挺方便的,不会在身上留一堆针眼,他的血不容易止住,陆宗停看到又得说他是温室里的残花败柳。

事实上温室里哪会有残花败柳,有也很快就被连根拔起,丢弃在外了。

陈泊秋打完药,把宝石闸合上,仔细检查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

除了常用的医疗工具和用品,还有止痛的安啡肽,止血的分离酚,外置人工肺,糅合醇,注射器,培养皿,血浆和苦艾酒。

都带全了,他就合上药箱出了门。

陈泊秋睡着的时候,梦到的是从前。

他出生在2203年,在一个没有对错,只有生死的时代。

接连不断的天灾,让这个星球的生态循环系统一而再再而三地崩溃,强烈的辐射,混乱的磁场,逆转的四季,颠倒的昼夜,让一片又一片曾经繁荣的大陆变得苍白易碎,数不清的动物变异成了凶猛残暴的怪兽,像撕咬肉块一样撕咬人类,并将异变病毒不断传播感染给其他健康动物或者人类,陆地上再也没有人类生存的空间。

人类挣扎着求生,他们逃到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海洋,在水陆空三栖的巨型舰艇上生活。虽说是三栖舰艇,但大部分时间还都是在海洋上置留或航行,因此舰艇聚集的地方被称为海角。舰艇底部通常有六只以上体型庞大结构精巧的海龙翼,它们是海角的命脉,除了维稳和移动舰艇,还能驱散海底的海洋生物异种。

陈泊秋所在的海角,叫十方海角。

海角的出现只是缓兵之计,短期内人类无法找到正面对抗变异动物的方法,而动物的变异从数量和强度上来说,都越来越恐怖,人类称他们为“异种”。人类只能在异种进攻时留下的肢体残片中提取血清,取回医疗机构研究净化方法,然而净化后的血清想要注射给异种却几乎没有可能。它们太过强大,根本无法接近。

2219年10月9日,陈泊秋16岁,十方海角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异种围城。

主舰东风舰上300米高的瞭望台已经什么都“瞭望”不到,四周挤满了两眼血红皮肤焦黑的巨大异种,它们趴在十方海角的纳米电网上,张着血盆大口,露出糊满血液黏液以及皮肤血肉组织的尖锐獠牙,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海角里的每一个活物。

海角里的人们抬起头,只能看见异种们的眼睛、嘴巴和身体,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看不到一丝丝外面的光线,分不清今夕何夕,白天黑夜。

无边无际的黑暗,所能看到的光亮是异种怪物深渊般贪婪无度的眼睛,没有风,只有异种喘息时口中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没有雨,只有异种口中滴下的粘稠涎夜。

所有的干扰仪都对他们没有作用。超声、次声、红外、紫外干扰仪,他们通通不为所动,就连纳米电网,十方海角最后一道屏障,都快要被他们撞破了。

东风舰上,十方海角的最高权力机关天涯塔会议厅内,气氛焦灼而压抑,当权者们心里都已经明白,总司陈中岳提出的“变种计划”,或许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所谓变种计划,就是将异种的净化血清注射给人类,让人类产生良性变异,拥有可以与异种对抗的能力,再试着去净化异种。

这些人被称为“变种”。

因为当时情况危急,这项计划出台得也很仓促,很多措施并没有考虑完善,比如普通老百姓都可以看出来的一个重大问题:怎么保证净化血清不会再次异变?就算血清不会异变,这些“变种”如果再接触到异种的病毒感染,又会产生怎样的后果?

已经没有时间让十方海角的人类思考太多,陈中岳一声令下,变种计划开始实行,首先从军方中筛选人员进行变种,并且需要签署生死状,不计任何后果及代价,为人类重获新生而一往无前。

十方海角军统部最年轻的少将林止聿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这位骁勇善战无畏生死的年轻将领,是战功赫赫的军统部总兵大人林荣平的独子。唯一能把传说中最强大也是最难用的枪械洛斯特S980用得出神入化的神枪手,第一个签下生死状,将东川猎豹的净化血清打进自己的血管里完成变种,这比任何口号都要鼓舞士气。

这时候,陈总司再次给大家打了一针强心剂,说他做了一件未雨绸缪的事情,可以表明自己作为执政官对于变种计划的决心和信心。早在13年前,他的儿子陈泊秋刚满三岁,就被注射了荒原灰狼的净化血清,成为了最早的变种,如今他不仅拥有不输正规军的强大作战能力,也没有出现任何失控的情况,这一次的作战,陈泊秋也会参与其中。

果不其然,这大大推动了变种计划的实施。一批又一批的变种带着净化血清奔赴战场,人类开始了百年来跟异种的第一次正面对抗,能净化的就净化,净化不了的,就杀掉。

十方海角终于重见天日,得以喘息,人们迅速重建并加强海角的防护体系,纳米电网、干扰仪、嗅探雷达等。天涯塔乘胜追击,推行“重建人间”的计划,在一座叫四季沧海的岛屿上重建一个健康强大的生态系统,净化成功的异种经过重重筛选考核,保留优良基因种,然后都被送到四季沧海上去培育。

四季沧海像童话一样美好,但童话无法弥补现实残酷的漏洞。

2249年,即变种计划推行到第30年,反噬来了。

良性变异的人类,在与异种接触的过程中如果感染异变病毒,这种病毒将与净化血清产生强烈且不可逆转的反应,这将使他们产生畸变,成为“畸形种”。

畸形种然保留着人类的意识,但已没有再净化的可能,他们只能看着自己逐渐变成畸形的怪物,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传染源,然后僵化死去。

第一个被发现成为了畸形种的人,是林止聿少将。而发现他畸变的人,是当时因为受了重伤从一线战场退下,进入十字灯塔成为医学博士的陈泊秋。

陈中岳得知此事,暴病而亡。原副总司雷普上位,并扶持自己的儿子雷明成副总司。

陈泊秋是在2230年进入十字灯塔,负责感染防控和生命科学研究。他一进去就提出要设立隔离区,对变种军队每个军人进行严格的感染检查,尤其是战前和战后,检查结果无虞后才能离开。

当时,频繁的陨石雨把十方海角逼得无处可躲,唯一能够躲避天灾的区域,非常接近当时最危险的一片大陆——无垣废墟,那里有太多飞行和水陆两栖异种,它们很容易就能察觉到海角上的人类气息,并迅速攻过来。如果十方海角要撤离到废墟附近,变种军队就必须要把那里的异种控制住。

时间太紧了,陨石雨太过密集,如果海龙翼受损,整个海角都会沉没。

林少将要带领军队去往无垣废墟时,陈泊秋极力阻拦,因为他们刚刚执行完任务,检查报告没出来,不能离开隔离区,建议换别的部队。

天涯塔和军统部认为,除了林止聿的部队,没有人能荡平无垣废墟。

陈泊秋态度强硬地表示,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培养军人?永远都说只有林少将的部队才能做到,要别人有什么用。

但是没有人会支持陈泊秋,他作为总司陈中岳的儿子,还是个荒原灰狼的变种,只是因为受伤就从战场上退下,躲在十字灯塔远离腥风血雨,早就被海角的民众看成逃兵一样的存在,如今他不让林止聿出征无垣废墟,也只会让民众觉得他死板顽固得可笑,又毫无危机意识,不顾海角死活,草菅人命。

更何况他那套检查体系,从来也没发挥过什么作用,变种被感染要如何确诊,那么多资深的学者和博士都无法确定,他一个乳臭未干凭着裙带关系做了博士的懦夫逃兵,凭什么决定这些。

陈泊秋并不在意这些,他死守着隔离区,态度坚决地让军统部更换出征军队,不让林止聿的队伍离开。

关键时刻,刚参加要海角联合会议的陈中岳匆匆赶回海角,不知用什么办法制服了陈泊秋,林止聿的部队在民众的欢呼鼓舞声中去往了无垣废墟。

然而无垣废墟的战斗比想象中更加惨烈,一千人出征,最终活着离开那片大陆的只有林少将和他的副手陆宗停少尉,而能回到十方海角的,只有陆少尉一人。

因为陈泊秋宣布林止聿少将发生了感染畸变,并且按照海角目前的医疗水平,没有逆转的可能,他已经变成了比异种还要可怕的感染体。

他不能回到海角,而且必须在硫酸火的焚烧下,以化为齑粉的方式死去。

因为对感染的惧怕,向来跟陈泊秋对着干的人都沉默了,他们沉默地愤恨着,恐惧着,看着林少将灰飞烟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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