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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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次日,换上官服,配了冠,袁牧城便进了宫。

袁牧城才行完跪拜礼,刘昭禹便起身下阶:“骁安回来了,快起来,三四年未见,没想到铠甲比阇城的水土还养人,看你这模样,是愈发俊气了。”

袁牧城笑道:“陛下说笑了。”

刘昭禹拍了拍袁牧城的肩头,叹息道:“看看,若你大哥没伤,你也该比他高些了。”

闻言,袁牧城一语不发,只沉默地望着地面。

“瞧朕,这时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刘昭禹摆了摆手,转身走回殿上坐下,“怎么样,朕听闻这次你带领暄和军把那铁狼军队的首领斩于马下,不逊于先帝在位时靖平王领战的风采,靖平王教得好啊!”

袁牧城说:“陛下过奖,保国安民本是暄和军的职责所在,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此次大胜,朕定要封赏。暄和军远在御州,朕已下令犒赏,待选个日子,朝中设了庆功宴,你这个大功臣可要给朕赏个面子啊。”

袁牧城跪谢:“陛下有赏,臣自当受领,以敬隆恩。”

刘昭禹见他又跪,说:“骁安,朝中文臣不讲礼数,动辄得咎,你就不必如此了。”

“陛下……”

常公公作揖,才要开口劝谏,刘昭禹不耐烦地朝他摆了摆手。

刘昭禹在位五年,继位时不过才二十二,也正因为年轻,这位新帝耽于享乐的种种行为都受到了朝臣的宽容,可五年过后,唯一得到改变的只有权力的倾斜。皇帝有帝位在身,但大黎臣民效命的实际却是颜、冯两大势力。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刘昭禹也是,可这位傀儡皇帝似乎从未想过要改变这个局面。

刘昭禹望着袁牧城,本想说些什么,临到嘴边时却改了口:“好不容易盼你回了次阇城,便多待些时日再走吧,朕身边的故人,不多了。”

——

宫门外,袁牧城拉过马,便朝着何啸说:“何啸,去挑一把最好的琴,公事办完,该赔礼去了。”

何啸得了令,先行去了市集。

袁牧城也上了马,才调转马头,便有一男子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怎么,翾飞将军这么急着是去见谁,比与故人叙旧还重要?”

还未转身,袁牧城便笑了:“小弟有错,陆大将军恕罪。”

陆天睿身穿官服,玩笑着往跳下马的袁牧城肩头捶了一拳,笑道:“好小子,穿着官服有模有样的,在御州有不少姑娘倾心吧。”

陆天睿身为都督府的大将军,统领阇城内的禁军,素来倾仰忠义之士,也因此与袁家交好,虽长了袁牧城十岁,却真如亲兄弟一般与他相处着。

阇城转凉,寒风向着冻骨的趋势奔去,可无论天气怎样变化,陆天睿都是一副铁骨铮铮的挺立模样,和上次袁牧城见他那回相比,一点都没变。

“在军营里能见什么姑娘,不过要说我是凭借出色的容貌打退了巴狼部倒是不假。”袁牧城接话侃道。

“瞧你这混样儿,半点没变,”陆天睿说,“你大哥可还好?”

袁牧城笑了笑:“大姐她挺好的,不过御州英俊儿郎不少,指不定哪天就被拐跑了。”

陆天睿推了他一把,说:“我问的是你大哥,能不能有个正形?”

“行,不逗你了,大哥好生养着呢。”

“那……”陆天睿犹豫着问道,“他的腿是不是……”

袁牧城没说话,只是点了头。

这回陆天睿安慰地拍了他的肩,替他拉过缰绳:“好了,你有事便先走吧,今日莫不是我瞧见了你,估计该要等离阇的时候才能记起有我这么个人了吧,改日自带酒水到我府上谢罪。”

袁牧城随即上马,作了个揖:“陆大将军宽宏大量,这赔罪酒骁安记上了。”

说完,他便拉起缰绳飞驰而去。

直到望着袁牧城策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陆天睿才垂首笑了一笑,转头进入宫门,那嘴上似乎还在喃喃着什么,可除了他自己,谁人都听不真切。

“追不上。”他说。

此生注定了镇守阇城,那千里的雪野,万里的河山,便追不上。

——

江宅内,江时卿正坐在水池石桥边喂着鱼,饵料方才丢入池中,便引来半池的鱼争相抢着食,饵料快丢完了,底下的鱼还不知饱地张嘴讨着。

“主子,翾飞将军当真带着琴来了!”絮果绕着石桥跑来。

絮果才跑了一半,江时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回绝了。”

“哦。”才看了开头的好戏就因为这么一句话散了,絮果感到有些可惜。

没一会儿后,江时卿见回完话的絮果走来,问:“怎么说?”

“将军说明日再来。”

“明日也回绝了。”江时卿轻拍着手,想把手上饵料的残渍清干净。

絮果不解:“啊?”

“你主子的心岂是我们能摸透的。”顾南行拎着壶酒,抓起一把饵料就撒进池中。

江时卿瞥了他一眼,说:“撑死了算你的,到时自己买回来补上。”

“淮川你有点心吧,”顾南行说着便跨起只脚靠坐在石桥边,冲着发愣的絮果说,“絮果,你季姐姐要带你买衣裳去,现在可到处找你呢,下回有这种好事别让她知道了行吗,显得我很不体贴。”

“这么多年了,我可没指望咱们顾主子能做个好人,更不指望主子能像江主子那样体贴。”十六七岁的女子笑吟吟地走来,颊边的梨涡更显俏丽。

顾南行像恍然大悟一般,指着江时卿:“话说江淮川你那勾人的本事可别往我们家季冬身上使啊,我带大的姑娘可不能当小寡妇。”

“呸呸呸,主子说什么呢!”季冬一脸懊恼地看着顾南行。

顾南行饮酒自罚,话却被江时卿接了去:“你这嘴若是去寺里开个光或许可以做个镇庄之宝,往后别人动刀动剑,你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哪儿能啊,镇庄之宝非江副庄主莫属,”顾南行说完还朝絮果使了个眼色,“是吧絮果?”

絮果撇过头,装作没听见。

江时卿拢了拢氅衣,转头示意絮果:“去吧,也给你季姐姐备些。”

絮果顿时来了劲儿:“好嘞!”

“季冬谢过副庄主!”说完,两人便乐滋滋地一起走了。

顾南行低头望着酒壶,笑道:“还真是老夫心与游人异,不羡神仙羡少年啊。”

正感叹着,一只钱袋扔进了顾南行的怀中,他拾起一掂,分量沉得很。

“酒钱,”江时卿说,“帮我办件事。”

——

太尉府内,徐玢一脸阴郁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余敬,怒道:“余敬,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徐玢辅佐皇帝刘昭禹多年,做事谨慎,虽身为太尉,但在外人面前向来温良,今日得知自己教导多年的学生私派死士到弦歌坊刺杀江时卿后,难得发了脾气。

可余敬性子倨傲,未觉自己有错,反而抬头辩白:“颜凌永与江时卿来往密切,若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有朝一日谒门庄成了颜氏麾下的棋子,先生与寅王的胜率还能剩多少?”

“事已至此你还要争辩?我徐玢怎会教出……”徐玢甩袖,缓了怒气后才又说,“我问你,弦歌坊是何地,江时卿是何人,敢在这时动手你有几成把握?”

“江宅难闯,派去的死士再无踪迹,江时卿行踪不定又常在宅中,我们无从下手,颜凌永既然在这时宴请江时卿,便是给了可乘之机,而弦歌坊又是岑昱的地盘,在那里动手只要不伤及朝官,不留把柄,便……”余敬顿了顿,“若那日没有袁牧城在场,指不定能一举端了岑昱和谒门庄。”

徐玢说:“你还派了人去江宅?”

这时,站在一旁没出过声的许弋煦垂首回道:“是学生派的。”

“糊涂!”徐玢指着两人本想再骂几句,最后还是作罢,转向余敬,说,“余敬,你敢出这个手不就是看中了江时卿在朝中无权无势,就算被暗杀也只是当个普通案子草草揭过。可是,你以为没有袁牧城在场,江时卿便会让你得手吗?弦歌坊出事是可以除掉一个岑昱,可你想过没有,寅王势头正起,此时颜氏示好的谒门庄出了事,他们第一个怀疑的会是谁?”

余敬不解:“可颜氏与寅王水火不容不是朝中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吗?”

“你去朝中看看,有谁会把此事挂在嘴上,”徐玢皱起眉,“颜氏与寅王两家独大,可谁若先挑起事端,就相当于给了对方一个反击的借口,到时在外人看来,颜氏是自卫,而寅王就是挑衅,你明不明白?”

见余敬不回话,徐玢摇了摇头,拂袖离去:“罢了,你回去思过,想通了再来寻我。”

——

一连吃了五日的闭门羹,袁牧城心情极差,回府后便拎刀狠练了一把。翾飞将军早年间在阇城里靠荡然肆志混出了“半个混球”的名号,如今这“半个混球”改邪归正了,却遇上了另外半个混球。

江时卿,欲擒故纵玩得开心吗?

这么想着,刀刃顺院中垂落的枝条划下,随着袁牧城脚下的一个回旋扫过地面,而后他单手撑地跃起,挥刀在空中划了几道后,从水缸中挑起一注水洒向叶片,最后转腕将刀利落收于身后,一掌挥向身旁的树干。

簌簌声中,水珠才沾叶片便随着落叶洋洋滴落。

一旁的何啸抹了把脸上的水,又弹开肩头的落叶,问:“主子,今日还去吗?”

“不去了,”袁牧城把刀扔给了何啸,拿起汗巾,问,“近日弦歌坊有什么情况?”

“岑侍郎把死士的尸体均数移交给了刑部,又到户部把弦歌坊的人都查了一遍,最后以弦歌坊主事玩忽职守为由,撤了主事的职。”

袁牧城问:“半个字没提那日奏曲之事?”

何啸说:“提了一嘴,所以生州来的乐队昨日就被送走了,陛下寿宴在即,现在岑侍郎正在阇城内急召乐馆里的伶人重新安排曲目。”

袁牧城将汗巾往石桌上一扔,哼笑了一声:“自己搬的石头,还是砸自己的脚比较合适。”

何啸才把刀收回鞘中,袁牧城就拍了把他的肩,说:“今日陆大哥不当值,带几壶好酒,走一趟。”

——

未到梅花开放的时节,梅树还未见花瓣,枝头在余晖下倒显得落寞。荟梅院中,一枚白子落于棋枰之上。

“往前先生与我提过,靖平王府与庄主勠力同心,可看样子,庄主似乎从未和袁氏提过谒门庄。”江时卿将双指收回至棋盒上方。

“朝局之上,入局者皆是棋子,有时同道者到必要时再相见,才是对操局者最大的保护,”姜瑜静视着棋盘,伸指在盒中探着黑子,捡出一枚缓缓落下,接着说道,“如此说来,袁牧城可是已经与你遇上了几遭?”

“不多,只见过两面,”江时卿瞧着棋局,顿了顿才说,“想着起先便是因探听到阇城内埋有大渪内线,庄主才允我迁到了阇城,前几日先生又托人传信,说此事可寻袁牧城一同查明,我便拾了个机会,欠了些人情。想必袁牧城一时半会儿还忘不了这笔人情债,日后自当会与我有所来往,只是不知先生和庄主打算如何?”

姜瑜拿着棋子轻轻敲击着棋枰,道:“庄主的意思是将阇城的事都交由你了,要如何全权由你做主。只是靖平王在御州多年,鲜少与朝中的文臣武将来往,袁牧城虽已回阇,但无异于孤身作战,无论对何人何事自然也都有所戒备。庄主不言明你的身份,先生碍于这张在阇城里被人看熟的脸也难出面,便只能劳你多费些神,助他剿清大渪暗桩了。”

江时卿点了头,接着下了一步棋,才问:“先生今日便走吗?”

“今日是该要走了,”姜瑜说,“原是算好时间来的,路上和林梦听到了些关于解药的消息,便耽搁了,林梦也转道去了岙州寻药,大概晚些日子才到。”

江时卿说:“双昙山到阇城的路途也远,先生们有事托庄内的师兄弟捎个信就好,亲自来一趟还劳累了。”

姜瑜笑了笑,迟迟未落下黑子,只在夜幕下看着江时卿,说:“我与林梦本就想寻空来看看你,恰好此次也有些关于袁牧城的事要同你商量,虽托人先捎了口信,但算着那昙凝血又该闹腾了,我们还是没放下心,便来了。林梦倒是没打算回去了,但庄主那边我还有些事没交代完,本欲多待几日,便也不能多留。淮川,不要怪先生。”

晚风嵌着凉气,一缕一缕扫过指缝,江时卿默然不语,只垂头凝视着棋子,笑了一笑,道:“这身子衰若败絮,早该入土了,只是大仇未报,还留着点念想,所以暂且入不了黄泉,先生们不必过多挂怀。”

说着,江时卿手中棋子被指尖搓得发热,静了片刻后,他说:“况且,先生于我有传道授业之恩,本就是我欠先生的,又怎会怪罪。”

闻言,姜瑜夹着棋子的右手一滞,愣了愣才又收回至胸前,靠放在桌上。

“阇城鱼龙混杂,眼下不仅是袁牧城,就连整个靖平王府都难躲明枪暗箭,你且当心些,待此次回去同庄主言明后,先生便来阇城助你。”说到这儿,姜瑜便又盯着江时卿出神,只在许久的沉默后突然又叫了一声:“淮川。”

“嗯?”江时卿抬眼看着他。

姜瑜老了许多,十年前刘昭烨坠江后,曾为太子太师的他便消失在了朝野中。那时江时卿才十三岁,活在一个名叫吕羡风的躯壳之中,他见过刘昭烨,却不懂同室操戈的残酷,后来在十五岁时,他遇见了姜瑜,同样不理解他辅国安邦的抱负。

如今,姜瑜将半生都献出去了,却好似还有许多话被压在了他的理想和抱负之下,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你比上回瘦了,”姜瑜沉默了片刻,才道,“先生拖累你了。”

江时卿笑了笑:“我帮先生是各有所需,何来拖累。”

姜瑜没有吭声,便也随他笑了起来,心却还是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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