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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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江已说的“安排”不仅是行程上的安排,还有消息上的安排。

所以当天晚上云成美一下班就接到了妹妹主治医生的电话,直到挂断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但还是很不敢置信。

刚刚医生说的是“找到骨髓源了”吧?

江已站在楼上看着他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不禁小声感叹道:“怎么这么呆啊。”

江贺;“……”行吧。

“你去送送。”江已顿了顿又叫住他,“可以先告诉他。”

“……是。”

江贺内心呐喊:完蛋,少爷开始心软了。

-

“云老师!”云成美刚出会所就听到有人在喊他,再循声望去,竟然是上次送他去医院的壮汉。

他走上前对壮汉鞠了一躬,“你好,那天晚上实在太感谢你了。”

“云老师太客气了,哦,我是江祝的兄弟,你喊我江贺就行了。”

“那你也别喊我云老师了,我叫云成美。”

“好的好的。”江贺心说,我早就知道了。

寒暄了两句后,云成美有些想走了,他急着回去告诉妹妹这个好消息。

“你有急事吗?去哪?我送你。”

“……不用了。”

江贺却径直打开了车门,“大家都是朋友了,你就不要客气啦。”

云成美被迫接受了他的热情,“……去中心医院,谢谢。”

不过云成美还挺喜欢江贺这种性格的,虽然自己性格内敛,但他觉得和江贺相处起来很轻松。

果然上车后江贺又自来熟地找他聊天,“云老师去医院有事吗?不过我看你心情挺好的。”

云成美有些拘谨,但他有问必答,“我妹妹生病住院,我高兴是因为她的病有办法治好了。”

“那看样子不是什么大病啊。”江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云成美抿了抿嘴巴,“是白血病。”

“啊?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云成美主动说道:“我刚刚接到医生的电话,说已经找到骨髓源了。”

“恭喜恭喜!不过你说巧不巧?我家少……老板今天还说骨髓库通知他,有人和他配型成功了。”

“真的吗?”云成美觉得这实在太巧了。

要知道,骨髓配型成功的概率是很低的。

“嗯,没准你还认识他呢。”

“是吗?”云成美忍不住转头看他。

“他在会所点过你的钢琴,他很喜欢你弹的巴赫。”

云成美瞬间就想到了那位贵客,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的老板是不是长得很漂亮……额,很英俊?”

“……”江贺暗自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没笑出声来,“看样子你找到的骨髓源就是我老板了。”

“不过他不太喜欢别人谈论他的长相。”江贺提点了一句。

“抱歉。”云成美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江贺内心唏嘘,云老师还挺可爱,怪不得少爷对他有意思。

说话间,车子即将驶进医院,云成美只好匆匆问道:“能否透露一下你的老板性格喜好如何?”

他虽然高兴,但也没忘了这只是找到骨髓源,不代表人家就愿意捐献给你。

性格不定,喜好是你。

“我老板脾气非常好,也很善良,我相信他是愿意给你妹妹捐献骨髓的。”

“真的吗?”云成美眼底的欣喜快要藏不住了。

“云老师你就放心吧。”

“叫我名字就好……”

江贺连连摆手,“我都喊习惯了。”

“……好吧,谢谢你!”云成美再次鞠躬,他很感激江贺能给他带来今晚的第二个好消息。

“大家都是朋友,客气啥!”

云成美突然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好像幸运女神终于看到了他。

病房里,相比于护工阿姨高兴得都抹起了眼泪,云成满的表现可以称得上是平淡了。

“满满。”云成美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真好。”

“嗯。”云成满也是高兴的,其实她都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

但如果能活着,她又怎会想去死?

-

云成美被通知去主治医生的办公室时,脸上的笑容还未消散。可当他看到医生的表情后,心脏顿时一停。

“医生,我来了。”云成美收起笑,简单地打了个招呼。

“嗯,我喊你来是想和你说一下,关于你妹妹的治疗……”医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云成美在桌下攥紧拳头,尽量保持平静,“没事,您说吧。”

“在供者愿意捐献骨髓并且他本人身体健康的前提下,满满还是要接受大剂量的化疗,因为我们要对她进行清髓处理后才能开始移植手术。”

云成美的嗓子紧了紧,说话的声音也哑了,“也就是说,如果满满熬不过化疗……”

医生缓慢地点了点头,“嗯,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

“其二就是费用问题,骨髓移植属于器官移植范畴,费用肯定不低,再加上后续住无菌仓等方方面面……总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是知道云家真实情况的,他也比较赞同云成美对妹妹的隐瞒。

因为经常接触云成满,所以他了解,小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心思还是蛮重的,知道家里的事对她的治疗起不到任何好处。

云成美坐在原地楞了几分钟,然后才轻声地和医生道谢:“我知道了,谢谢您。”

“加油吧,最起码我们现在能看到希望了是不是?”

“嗯。”

光明就在前方,他就算不顾一切也要背着妹妹跑过去。

可是这一晚,云成美依旧失眠了。

江已是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去医院的,他没有找任何人,包括那对兄妹。

站在云成满病房的门前,透过玻璃,江已看到云成美正在给妹妹喂汤,两人都是笑着的,仿佛云成满的病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任何心灵上的阴霾。

哪怕江已亲眼见到云成美在下雪的深夜里崩溃痛哭,以及云成满做完化疗后浑身的插管。

回去的路上,江已抽着烟不知在想什么,江贺看到那一幕后心情也有些低落,他平时见惯了生离死别,这一次竟莫名地被触动了。

“江三要是还活着,是不是也和云成满一般大了?”江已突然开口说道。

那一瞬间江贺竟没反应过来江三是谁,但很快他就想起了十六年前,那个江家最受宠爱的幺儿。

只有江已那时感觉自己被冷落,固执地不肯喊弟弟名字,只喊“江三”。

“那个时候他还没断奶呢。”江已咬着烟头哼笑了一声。

是啊,可就是这么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婴儿,都被无情地扔在了火海里。

江已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火烧得特别大,一开始弟弟还会哭,后来渐渐地他就没了声息。

江已行二,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也陨落在了那场火里。

准确的说,江家一家六口,只有江已和多莉丝幸存了下来。

其实也不能叫幸存,因为江已也不知道自己活着是幸运还是不幸。

-

理论上,骨髓捐献的双方信息都是保密的,但现在对方还没有明确答复医院会不会捐献,所以云成美在确定对方就是那位贵客后主动找到了他。

江已今天点了巴赫的平均律,一般的钢琴师可能弹起来会很吃力,但江已知道,云成美可以。

弹奏完毕后,云成美和另一位搭档换了班,然后就走向了江已的专属包间。

江已听到汇报时有些意外,他不去见山,山却来见他了,“让他进来吧。”

“老板好。”云成美有些尴尬,他忘记问江贺他的老板姓什么了。

而且他莫名觉得,“老板”这个称呼不太适合眼前颜色艳丽的年轻男人。

江已闻言挑了挑眉,不去看缩到一边的江贺,站起来向云成美伸出了手,“你好。”

云成美没想到他这么正式,连忙伸出右手相握,左手手指却紧张得都蜷缩了起来,“您好。”

江已假装没看见,请他坐下后只是微笑着说:“我很喜欢你的钢琴。”

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云成美心里放松了许多,“感谢您的厚爱。不过,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江已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谦虚之词,他知道云成美的巴赫在国际上有着怎样的地位,只是国内很少有人专门了解,所以才让他的会所占了便宜。

“你是专修巴赫吗?”

云成美赧颜,“嗯,您听出来啦?我弹其他大家的曲子时,感情不是很到位。”

因为弹惯了巴赫,所以他的琴风是理性严谨的,再加上他本人也不善于表达情感,因此这其中高下还是很明显的。

“没有,你弹得已经很好了。”

云成美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觉得江贺说的没错,老板人真的很好。

感觉到他不再紧张,江已又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回来,“我也略懂钢琴,下次我们可以再交流。”

云成美这才想起自己找他的初衷,“是这样的老板……”

“江已。”

“啊?”

“我叫江已,这是我的名片。”江已说着便递了一张名片给他。

特殊材质的名片拿在手上竟有些重量,黑色的卡面上印着漂亮华丽的字体,写的是江已的名字和号码。

云成美只匆匆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把名片握在了掌心里,“江,江老板。”

江已顿了一下,转身朝江贺招了招手,江贺立刻上前弯腰,“少爷。”

“去拿瓶新酒……算了,水就可以。”

云成美电光火石间领会到了自认为正确的称呼,“江少。”

喊完之后他的心里竟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是了,只有“少爷”才能与眼前这人相称。

“我听江贺说,是你的妹妹需要我的骨髓。”江已说着还给他倒了一杯纯净水。

云成美有些惶恐,“谢谢江少。”

“和您配型成功的确实是我妹妹。”

云成美很早之前有想过,如果找到了骨髓源,对方不愿意捐献,他有哪些东西可以求人家。

但现在骨髓源找到了,对方却是江已。

仅仅是见了这么一面,云成美就清晰地意识到:他没有任何东西能和江已交换。

现在的他不仅一无所有,甚至还背了几百万的债。

想到这里,云成美就如坐针毡,万一,万一江已不同意,他该怎么办?他的妹妹又该怎么办?

“能否再给我三天时间?我需要安排好……公司的事务。”江已笑了一下,“毕竟快过年了。”

“啊?”待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云成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囔着哭音轻声说:“谢谢江少。”

江已的笑容依旧随和,“应该的。”

按理说云成美得到江已的许诺后应该感激地离去,但过了好几分钟他仍坐在原地,江已没有催他,只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毫无滋味的水。

直到下一秒,云成美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很想不到的动作——他跪在了江已的面前。

那声闷响,在此时的房间里,成为了最振聋发聩的声音。

江贺瞪大了双眼,江已拿着杯子的手顿在了半空。

“很抱歉,我太贪得无厌了。但我还是想请求江少,您……能不能借一些钱给我?”

说完云成美就闭上了双眼,眼底的泪珠垂直坠落,沁在地毯上瞬间消散不见。

然后他听到江已温声问他:“你需要多少?”

“……两百万。”

“当然可以。”江已再次朝他伸手,“快起来吧,地上凉。”

云成美胡乱地抹了把眼泪,颤抖着把手放进了他的手心,借着力起来后又鞠了一躬:“谢谢江少。”

江已暗暗摩挲了下手指,点头:“应该的。”

彼时云成美以为这只是江已的习惯回答,并没有深思他话里的潜在意味。

而全程目睹这一场面的江贺已经呆了,并且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云成美比他叔父牛逼。

云鼎只敢也只能向江祝借钱,没想到他侄子直接借到了少爷这里!

江已很快就签完了支票,云成美接过一看,上面填的金额是五百万。

他下意识望向江已,江已只是笑了笑,“我怕你不够,剩下的拿着备用吧。”

-

云成满听说骨髓供者已经住进了医院,还就在她的隔壁病房,心里好奇极了。

听哥哥的口吻,应该是他认识的人。可哥哥常年住在国外,又是怎么认识那位供者的呢?

傍晚,护工阿姨和她闲聊的时候无意提了一句,这两天她们这一层楼,人好像突然多了起来。

可惜她化疗过后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哥哥甚至都不让她下床,而护工阿姨只听哥哥的话。

“阿姨,我想画画,可以吗?”

云成满觉得现在的天空特别美,好想画下来送给哥哥,他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应该没时间欣赏这样的美景吧。

护工有些踌躇,她是想让小姑娘画画的,但她的身体……

“我要先打电话问看看你哥哥。”

“哦。”云成满立刻就改了口,“那还是算了吧。”

这时江已正好路过她的病房门口,听到了这么一段对话后,他无声地打手势让手下回去,然后敲响了云成满病房的门。

“我去开门。”

护工乍一看到穿着正装的陌生男人,眼神中不由带了淡淡的警惕,“请问你找谁?”

“你可以告诉云成满,我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稍等。”

护工很快就回来打开了门,这一次她的脸上满是笑容,“请进请进!”

这是云成满第一次见到江已,有着小兽般直觉的姑娘心瞬间就沉了沉,哥哥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

她试图朝江已微笑,但她眼底的那一抹惊疑还是被江已捕捉到了。江已恍若未见,并主动与她打招呼:“你好啊。”

“您好。”

江已其实是极爱笑的,他也很善于笑,最起码云成满见到他的笑容后眼神明显放松了许多。

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啊,江已在心底默默感慨。

“我知道你的名字,云成满,是吗?”

“是的。”说着云成满在护工的搀扶下努力坐了起来,“抱歉,我只能这样……”

江已:“没关系。”

待平复好呼吸后,云成满问道:“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叫江已,你可以跟着我弟弟喊我阿已哥哥。”

听到他有弟弟后,云成满彻底放下了心。

刚刚应该是自己的错觉吧,果然病太久了,人都开始多疑了。

“阿已哥哥好,您也可以跟着我哥哥喊我满满。”

“好的满满。”

云成满抬头望向护工,轻声细语地说:“阿姨,你能给阿已哥哥切点水果吗?”

“哦哦哦,我差点忘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病房是套间设计,护工去了小厨房后,房间里一度只听见医疗仪器运作的声音。

云成满的手在被子下面有些无措地扣了扣床单,然后她鼓起勇气笑了笑,并向男人道歉,“阿已哥哥的西服看起来好气派,我刚刚竟然害怕了,对不起。”

江已也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西服,顺着她的话说:“是吗?那我下次穿病服来看你。”

“哈哈,那倒也不用。”说到这里,云成满感激地看着他:“说来我真的很感谢阿已哥哥愿意给我捐献骨髓,谢谢您。”

“能帮助到满满,我也很开心。”

小姑娘闻言微红了脸,江已却莫名想到了她的哥哥。云成美,这是他今天第二次不受控制地想到他了。

“阿已哥哥和我哥哥……关系很好吗?”

江已猛然回神,垂眸掩去眼底的晦暗后,再抬头时又是温柔的阿已哥哥,“我是成美的粉丝。”

云成满的梨涡里顿时盛满了笑,是惊喜和骄傲的笑,“您也喜欢哥哥弹钢琴啊?”

“嗯,我经常去听他弹琴。”

“这样啊,那您和哥哥是在国外认识的吗?”

江已想起往事顿了一秒,然后轻声说道:“算是吧。”

云成满觉得恩人既然经常听哥哥的演奏会,那他应该也长期生活在国外,便再次郑重地对他表达了感谢,“麻烦您这次特地回国帮我了,您的恩情我和哥哥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江已微微歪了歪头,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云成满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后有些意外,“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江已下意识想摸烟,但想到这里是医院后又生硬地停下了动作。

他刚刚因为想起云成美分了心神,现在被他的妹妹突然发问,虽然潜意识里感觉有些奇怪,但看到小姑娘担忧的眼神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其实我常住国内。”

云成满闻言也很不解,“您不是说经常去听哥哥弹琴吗?”

在她的理解中,“粉丝”听哥哥弹琴只能去他的演奏会。

“嗯,就在‘春礼’会……”说着江已猛地顿住了,他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劲,云成满根本不知道她哥哥在会所工作!

“您说什么?”

江已破天荒地有些慌张,“没什么。”

“那是我听错了吗?”云成满笑了笑,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江已的心稍微缓了缓,“嗯。”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夕阳,起身与她道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

“好。”小姑娘仰起脸与他对视,“阿已哥哥再见。”

“满满再见。”

“欸?那位客人走了啊?我水果都切好了。”

云成满还保持着江已走时的姿势,闻言只看着虚空说道:“阿姨,我能一个人静静吗?”

“好好好,有事你喊我啊,我就在外面。”

护工连忙端着果盘离开了房间,她知道人生病后心情会不好,再加上小姑娘的哥哥又不在身边,她一个外人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确定房门关上后,云成满慢慢地从被子下面伸出双手,手背上是之前扎针后留下的大片青紫,手心则是已经见血了的伤口——她刚刚硬生生地把指甲戳进了手心。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忍住不哭,也不会在恩人面前失礼了。

江已说起“春礼”时,她第一反应是懵的,但听到他欲盖弥彰的回答后,她突然冷静了下来,假装是自己听错了,江已信了。

可她怎么会听错呢?

那是春礼,连她这个学生都知道的大名鼎鼎的春礼,一个哥哥这辈子都不会踏进去的销金窟。

可他现在却在那里工作。

为了她。

一位可以说得上是清高的钢琴家,为了她,竟去了那种地方工作。

云成满在某一瞬间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是假的,她痛苦地把脸埋在被子里,在快要窒息时又重新抬起头来。

还是这个世界……

可笑又荒诞。

她愣愣地望着远处,望着太阳一点一点地被山峦淹没,竟在最后一刻笑出了声。

白昼已经逝去,黑暗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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