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迎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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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古人将运势不顺称作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觉得他一定没有真的倒过霉,下点雨算什么,我今天这就叫屋漏偏逢泥石流——

我站起来那一下起势太猛,直接眼前一黑,脚下一浮,晃晃悠悠地就要倒。

然后一个有力的臂膀将我撑起,迟绎眼疾手快地拧开门冲了进来,一把捞住我

距离一下子被扯近,我闻到他身上萦绕着一丝似有似无地沉香木味道。

和十年前我吻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迟绎现下对我来说不亚于一个高压电门,等不及先将自己立稳,我便即刻飞身与他弹开了一大截。

我的行动轨迹上立着桌子腿,戳着椅子背,我当然顾不上,叮铃咣啷地撞出一地狼藉。

迟绎挺诧异,问:“牧昂舒,你没事吧?”

我不敢看他,但我也不敢去揉我撞得生疼的小腿迎面骨,只敢把手背在身后,攥着刚扶起的椅子背撒气,我低头,视线落在我俩当中的空地上,支支吾吾道:“没……没事。”

我从未如此明晰地感到他人的视线,明明正是盛夏,迟绎的目光却如三九大雪,片片刺骨,落了我满身。

他的声音更如猎猎寒风,吹得我晕头转向。

他问:“你的简历上,学历为什么是中专?”

我高中肄业,学历只能算是初中,在当今社会实在是寸步难行,遂找中介买了张假证,学信网上查不到,但一个中专而已,这个学历要求的岗位一般也不会有人对此深究。

这证是我这些年除了还债和给我妈治病之外,舍得花出去的最大一笔钱了。

我没想过我与他第一句有实质性的对话会是这个内容。迟绎这话问得太微妙了,我不晕不行。

只字未提当年事,却又像在质问我为什么毁约。

我亮出十二个心眼子斟酌半天,当年追迟绎的时候,倘若我能调动出现在一半的思考能力,我大概也干不出那么蠢的事。

最后我自暴自弃,不再挣扎,我不知道君子一言是不是驷马难追,我只知道世上没有后悔药,错过的东西一万匹马都追不回来。

我说:“高中没上完啊,不是读书的料,弄了个中专证好找工作。“

我还能说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诉苦么。

迟绎的光鲜将我对他的最后一丝内疚消融殆尽,至于其他事,我尽力了。

我拿命拼出来的生活,虽比不上他人锦绣,却是我那一副烂牌能扳出的最好局面,我问心无愧。

想通了这一点,我理直气壮起来,甚至有胆子反问他:“你们招人的时候可没要求学历啊,不能因为这个把我开了吧?“

迟绎再次将我上下打量一番,随后转身出门,开着他的豪车向烈日染出的云霞扬长而去。

他留给我的那个眼神很复杂,依然冷冽得如风似雪,卷走了我周身的力气。

我扶着被我捏出汗渍的椅子呆立半天,直到窗外路过的同事喊我,小牧,下班了,还不走呀?

我方才回了魂,连连应声道,就走就走,你路上小心啊。

我甩甩头,试图把迟绎抛在脑后,去车棚推我那辆从高中骑到现在的破自行车。

下班之后我还有一个活儿,绕个路去第六小学,替对门王婶去晚托班接儿子,一个月一百块钱。

有这钱起码每个月能给我和我妈改善一下伙食,蚊子腿再小也是肉,这话我颇为认同。

王婶的儿子乳名迪迪,上二年级,人挺伶俐,就是淘极了,猫嫌狗弃的皮小子一个。

我到晚托班没找见人,阿姨说,迪迪的同学带话来,这小子今天上课违反纪律,让老师扣下了,等家长。

这事不是第一次,我早已驾轻就熟,在校门口知会了门卫之后,我走向教学楼。

迪迪老师的眼神比迟绎的好理解得多,刚扫我一眼我就明白,她问的是怎么又是你。

人家显然更希望出现在这里的是迪迪的爹妈,而不是我这个冒牌哥哥。

但王婶他们的确没时间,不然也不会每个月花着一百块钱叫我做这差事,迪迪家里开着小饭馆,这个点正是忙的时候。

尖亢的女声洋洋洒洒地细数迪迪近期的“恶行”,我在一旁打躬作揖连连道歉。

其实我觉得这老师有点夸大其词,也就上课开个小差扔个纸团的事情,最多课间还惹哭一个同学,她已经快把迪迪说成未来的社会蛀虫了。

我在这佯装诚心挨骂,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斜瞟了一眼迪迪,臭小子反应跟我差不多。

好不容易捱完了这一茬,我跟迪迪走出校门,把这小子捞上我的自行车后座,发觉他最近又沉了。

迪迪一看就没把老师的批评往心里进,兴高采烈地跟我讲着昨晚看的动画片,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点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朋友。

他老师的语气挺不善的,言来语往间的不耐烦早已盖过了关切,八岁的迪迪听不出,我一清二楚。

我深知这个年纪的孩子被老师厌烦的后果,不忍看迪迪遭那冷遇。

“哎,迪迪,我说你,咱以后听话点不行吗?”

迪迪发现我没听他说的话,瞬间有点不大高兴:“小牧哥哥,你怎么跟我妈一样了!”

“我这是为你好,你看今天你老师,都快烦死你啦,”我继续耐心地试图教育他,“你说说,要是你以后让她讨厌了,你怎么办啊?”

迪迪不以为然,小小地嘁了一声:“在学校上课她是老师我是学生,出了校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爱讨厌就讨厌。”

迪迪这话实属欺师灭祖且大逆不道,却跟雷一样劈中了我。

出了校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顿觉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学生活得洒脱,一个迟绎就使我心神皆乱。

是啊,我们之间的关联早在十年前就被断得一干二净,已然做了十年陌路人。如今又遇,这关系往最近里说,亦不过是老板与员工。

还是除了一纸雇佣合同再无瓜葛的那种,他当他的迟总,我当我的保安,我们阳关道独木桥,秋毫无犯。

我这一天都在慌什么呢。

迪迪的一番话令我有如醍醐灌顶,但我仍认为他这种叛道离经的思想需要矫正,这小子现在学不会夹起尾巴做人,将来少不了吃亏。

我背过手往后座伸去,在他奶气未退的小肉脸上掐了一把:“臭小子,净贫。尊师重道懂不懂,你再被叫一次家长,我可就告诉你妈了。”

迪迪极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仰身就要躲,我赶紧捞住他,抻得我肩胛骨咔哒作响,生疼。

我哄他:“不跟你妈说也行,你得跟我约好了,第一不准影响别人上课,第二成绩不能下降。”

迪迪小声咕哝:“我本来就没有。”

“坐好了,”待迪迪坐稳,我收了劲儿,又将那只背在身后的手伸到我俩之间,“拉钩。”

我感觉到迪迪细嫩的小指在我屈起的指节上勾了一下,小崽子还是老大的不情愿,约莫半秒就松开。

迪迪手指的温度递送到我皮肤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

若是我当年也和迟绎拉个钩,说不定就把他勾住了。

随即我便觉得我十分可笑,命运如洪流,我不过一片草芥,就算迟绎是那辽阔的彼岸,我也只能被湍湍急流卷着向前,无力着陆。

如今迟绎已经戴上了婚戒,我更无缘再去触碰他的手。

我打散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专心骑车,载着迪迪在川流的市井人潮中穿梭,走向远处的暮色四合。

迪迪许是生了我的气,一路上都没搭理我。

将他送回他家的铺子,王婶问起我今日怎么晚了些,迪迪紧紧张张地瞄我一眼,我说婶子对不住了,我今天有点事耽搁了,再有下次一定提前给您打电话。

迪迪长舒一口气,王婶说没事,人回来了就行。

辞别王婶,我又踩着我吱嘎作响的自行车回家。

我家在老城区,这儿地价不如新区飞涨,租房买房都实惠。我与我妈蜗居的小屋相当便宜,三室一厅,不过只租给了我一半——其中两间屋被房东锁了起来,自己用来储物。

厨房等其他设施都是一应俱全的,唯一一间卧室给我妈住,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久了,倒也习惯,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我曾在王婶的小饭馆里做过几个月服务生,后来亲戚家的妹子来投奔她,我在店里就多余出来,王婶心善,知道我家中多有不易,不忍把我无端辞退,于是她作担保,好心劝本不打算将房子出租的对门房东以一个极低的价格把半套房租给了我,又让我每天替她接送迪迪。

我很感激她。

这栋老楼紧邻农贸市场,菜叶汁水的腐气与肉禽鱼类的腥臭整日挥之不去,我妈却满意得很,因为距离近到即使是她车祸后不灵便的腿脚,也能拄着拐杖兜转一圈,并提上三两个塑料袋回来。

我妈能独自前往的地方不多了,逛逛菜市场几乎成了她和外界仅有的沟通渠道。

为此刚搬来的时候我没少凌晨四五点钟就往楼下跑,今天帮卖鱼的小哥抬一筐鱼,明天给卖菜的阿姨扛几捆菜,后天又去助肉铺的大哥追鸡抓鸭,不为日后打折,只为和他们混个熟脸,好叫他们在我妈来的时候照看着点我妈的身子。

我亦很感激他们。

回到家时已经快六点半了,我七点钟赶着上兼职的班,只能简单迅速地炒了个青菜,心想着有时间一定给我妈做顿好的,煲个汤什么的。

饭菜上桌之后我直接拨了半盘子菜到自己碗里,端着碗飞快地往自己嘴里扒,我妈喊了几次叫我慢点,我都腾不出嘴来答话。

最后我把空碗撂下的时候,我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

我努力咀嚼着最后一口晚饭,腮帮子鼓得像个松鼠,上一口有点吃噎了,现在吞也不行咽也不是。

我起身去给自己倒水,听见我妈喊我:“儿子,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一碗水灌下去我这才算通了气儿,算了下时间,只得径自出门:“妈,我晚班要迟了,有什么事明天说啊。”

“哎,儿子——”

等不及听我妈的回答,我踏上今日第二次奔波,为了生计。

我兼职的地方是一个烧烤大排档,每天七点钟开张,离家不远,出了街口直走就到。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光头汉子,人称胖叔,膀大腰圆再配一头永远将生未生的粗砺青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好惹”三个字。

胖叔剃光头是因为后脑勺有一道可怖的伤疤,长不出头发了,这疤更给他添了十成十的江湖气,仿佛只差一根大金链子就能在黑道呼风唤雨。

但其实他也是个好人,路过的小野狗都能从他手里讨几口肉吃。胖叔年轻时是消防兵,那道伤疤就是火场救人时留下的。

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点,胖叔只字未语,仅笑眯眯地对我说,小牧,快点,再晚点我就忙不过来啦。

我在烟熏火烤中周旋,我在酒瓶叮当里奔忙。

临到凌晨打烊,客人散尽了,胖叔包了一束烤串,仍旧笑眯眯地递给我,他说,小牧,食材放到明天就不好了,我烤了给你带回去吃啊。

我连连道谢,带着胖叔给的串和一身油烟味儿,在夜色中踩着灯影归巢。

忙时没空想迟绎,而这时孤身一人回家的路上,白天在公司的遭遇在我脑海里不由分说地叫嚣着重放。

我身上汗味与炭火味黏吝缴绕,狼狈不堪,与迟绎身上体面的沉香木气息天差地别。

我第一次如此明晰地感受到,我走在一条与他背道而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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