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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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朕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低等嫔妃之子,如何成了皇帝,说来话长。

但长话短说,可以概括为——我那群文攻武略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剩下个眼不瞎、喉不哑、腿不废的,只有我。

当朕被推上这个皇位的时候,是一脸懵逼的。

白胡子一把的王阁老涕泗横流,伏跪我面前,嚎啕道:“天命所授,我大齐就剩下七皇子您一人,可担此重任啊,还请您振作起来啊!”

我内心苦闷,心想我那个被流矢射中眼的三皇兄,从马上跌落的五皇兄,还有不小心喝了西域毒药的十一皇弟呢?

都被你们吃了?

总之,朕就这么走了个狗屎运,当上了皇帝。

本朝婚配不忌,男子之间、女子之间也可通婚,我曾曾祖父时,甚至出现过男皇后。

朝政联姻的水太混,谁家都想搀和一脚,即使他们并没有适龄的女儿可以送入宫。

我当然不会认为我的后宫都会是女子,但……

他娘的为什么朕的后宫,被塞进来的,都是男子啊!

我不信邪地翻看花册信息。

看到最后,生无可恋。

整个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家里头的闺女不是刚嫁人,就是才五六岁。

朕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朕只好接受这一二三四五个男妃,并感受到了生活的艰难。

说回来,有俩我认识,还挺熟。

这天下朝后,我在金落庭内休憩,问对面的人道:“孔熹,为什么你家里也会把你送进来啊?”

孔熹一身天蓝绣金锦服,衣摆处银线勾勒孔雀翎羽,他无奈地道:“毕竟臣是个庶子,孔家势大,朝堂后宫,都想有人。更何况……臣与陛下,本就是旧识。”

我觉得惋惜。

明明以孔熹的才华天赋,如若进入朝堂,假以时日,恐怕官拜宰相也不在话下。

“陛下也快接手事务一个月了,觉得如何?”他给我倒了杯茶,摆上糕点,又问道。

我只想瘫,趴在石桌上,道:“累,困,一听那些朝臣叽里咕噜,就头疼,这皇帝谁当了谁折寿。”

孔熹轻轻一笑,制止我道:“陛下慎言。日后若有所忧烦,直接找臣就可。”

我一蹦三尺高,喜得抱住孔熹。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当年少傅教习宫中皇子时,孔熹是三皇兄的伴读。

每次校考,我都会偷偷摸摸找他问重点,防止被老学究抓住不会打手心。

孔熹文采裴然,五经通晓,六七年前就和少傅不相上下,那朝政的奏折文本,他处理起来绝对得心应手。

孔熹被我吓了一跳,慌忙托住我。

我凑到他耳边道:“孔卿,谢啦!”

这五个人里头,我和孔熹认识得最早。

十二岁时,我从清欢宫爬出,啪嚓一下摔在他脚下。

他跟着三皇兄,有些讶然地挑眉,然后三皇兄就在那哈哈大笑:“哟,小七儿这次不是爬狗洞出来了?”

我母妃是个小小县令之女,颇为不得宠,为人也尖酸刻薄,即使生下了我,在宫斗之中也活得极为不自在——

所以这股气撒在了我身上。

我有段时日,要听她发疯般尖叫牢骚,甚至摁住我的头撞向地面,逼我给她磕头,磕得鲜血淋漓。

我只能逃。

先是刨了个洞逃,等再长高点,踩在老槐树上翻墙逃。

“见过七皇子。”孔熹却是规矩有礼,扶我起来,行个礼后就同三皇兄走远了。

三皇兄边走边嘲笑,声音渐小:“子晦啊,我和你说,我这七弟呢,从小被他母妃虐待,那女人就是个疯子,我都从来不敢和她硬扛的……”

我羡艳地看着他们走向礼极殿。

那是皇子们读书识字的地儿。

但因为母妃不受宠,甚至严格来说被父皇厌弃,我一直没机会去。

我进入礼极殿读书识习,是一年后的事了。

因为那一年,我总是爬礼极殿的墙,偷听他们在上什么课。

那少傅是个惜才的,以为我求知若渴,打听我的身份后,就同父皇旁敲侧击,保了我进去读书。

可我进去后第一天就赖在孔熹身边,上课呼呼大睡,差点没把少傅他老人家气个半死,他吹胡子瞪眼:“七皇子,你你你你……”

我笑嘻嘻地道:“夫子误会了,我是来看人的,不是来听课的。”

其他的皇兄皇弟,还有他们的伴读们都哄堂大笑。

少傅拂袖而去:“庶子不可教也!”

我拿眼角瞥孔熹,见他在看我,就笑着看了回去,他愣了下,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总之,我课就这么上了,校考和文辩也都央着孔熹帮我,孔熹只是三皇兄的伴读之一,不用无时无刻都围着三皇兄转。

而三皇兄每次总是嘲笑我说我朽木不可雕,但也乐得让孔熹帮我答题作文——

我学不到什么东西,荒唐纨绔,名声传到父皇那,他们才开心呢。

又半年后,午后习堂,孔熹在帮我写篇《战国策》,分析战国七雄国力和军事。

我杵着头,坐在靠窗边的位儿上,看窗外庭中银杏叶落,纷纷如雨,又一扭头,就见到午后秋阳洒在孔熹身上,端方如许,俊美无俦。

鬼使神差地,我说:“子晦,帮我。”

“臣不就是在帮殿下作论吗?”

“我说的不是校考。”我轻笑道,“是说,在三皇兄,或者其他皇兄皇弟们和我之间的选择。”

他顿住笔,望向我,澄清的眸里有讶然和不敢置信。

似乎在震惊于我的胆大包天——我一个不学无术的卑贱皇子,也敢口出狂言,和贵妃的儿子一争高下,甚至意指皇位。

他未开口,只是摇了摇头,眼里尽是不赞同,然后才道:“七皇子还是莫要蹚浑水得好。”

我起身走到他案前,压低身和他对视,他皱眉微微后仰,避开我的视线,我便拿起他写到一半的《战国策》,撕得粉碎。

洋洋洒洒的纸屑飞如蝶翼,我哈哈大笑地离开习堂,只道:“不是我想蹚这浑水,是我生来就在浑水里啊!”

次日,少傅将我上交的《战国策》单独拿出来讲解,大肆夸奖了一番。

说考虑全面,分析得当,有家国情怀,最后意味深长地说:“七皇子这文章做得不错,就是要孔熹一天写两份,辛苦。”

哄堂大笑。

我依旧趴在桌上闭眼假寐,哈欠连天,听到笑声,支起身朝四周拱了拱手,道:“承让承让。”

同孔熹四目相对时,我唇角笑意更深了几分,无声地对他说道:“如何?”

我晓得孔熹在三皇兄那里待得也不如意。

孔家站在孔贵妃,也就是三皇兄母妃身后,而孔熹嫡长兄也跟着三皇兄——基本没孔熹一个庶子的事儿。

要不是他凡事拎得清,不出风头,且能力足够,以后能在朝堂当个不大不小的官帮衬家族,留着有用,恐怕他处境艰难不下于我。

那日少傅表扬了我的文章后,孔熹很久对我避而不见。

我在宫里堵了他几次,他身边都跟着人,我也不方便再试探,只笑着将手中摘的海棠花掷给他,惹得周边人哄笑:“七皇子这是对子晦情根深种呀!”

后来,孔熹干脆称病在家。

立夏那晚,我从宫里偷偷溜出去,翻上孔家的墙,坐在墙头桑树下,支着腿,见孔熹在不远处湖心亭中独自抚琴。

我便吹了声口哨,向湖里扔石子,池中莲花初开,粉嫩花瓣随波摇曳,在缱绻的晚风里柔姿妙曼。

琴音骤停。

孔熹错愕地望向我,我就笑嘻嘻地落地,向他走去。

他起身朝我行礼,眸光晦涩不明:“七殿下。”

我坐了他本来的位儿,信手拨了个音,道:“坐吧。”

他在我对面坐下,蹙眉,向来从容的神色间也有几分不安,他说道:“这么晚了,您来……有何事吗?”

“很久没见到你了,来看看。”我说道,按照刚刚听到孔熹弹的音,拨弄琴弦。

孔熹:“……”他沉默不语。

我笑着问:“是这样弹么?”

“……殿下方才最后错了个音。”孔熹叹道,“也是臣被惊了一下,不小心弹错的。您之前……可有听过这首曲吗?”

我十指按在尚且震动的琴弦上,如实道:“未曾。”

“《广陵散》。是以聂政刺韩王为题材的琴曲。”他似是为我惋惜,神色温和地道,又和我解释了番来源和演奏技巧。

我漫不经心听他说完,才道:“子晦,你比我还要幸运几分。恐怕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机会接触到你学的东西。知福惜福。”

他放在膝上的指尖颤了颤:“殿下……”

“再给你弹首吧,我母妃不发疯的时候,偶尔会弹这首曲儿。”

琴音响起,孔熹靠着亭柱的身子陡然坐直,近乎局促不安。

远处林中归鸟被琴音惊起,成双而飞,初夏的月色分外温柔,斜照在我俩身上。

这是《凤求凰》。

一曲毕了,亭中寂静许久,孔熹半晌才缓缓而道:“殿下有鸿鹄之志,何必折在臣身上,凤栖梧桐,俯瞰天下,无须寻侣。”

“可你是孔家庶子,韬光养晦,我是皇室庶子,装疯卖傻,我们是天生一对,不是么?”我撑着下巴看他,看他精致五官,骨肉匀亭的身形,看他搁在膝头修长的手指,目光毫不掩饰渴望,“我需要你,孔熹。”

孔熹默认了和我的联盟。

他会将三皇兄的一切信息,事无巨细提供给我,偶尔只有我俩在的场合,我会开着玩笑般说道:“三哥还会去逛窑子呀,看不出来。子晦,你也会去吗?”

孔熹无奈地道:“我在家待着呢。这种私下场合,三殿下不会带我,只和亲信一道的。”

亲信,说的自然是孔熹的嫡长兄,孔令如。

“玩得可比我荒唐多了。”我自嘲一笑,“怎没见御史台的言官参他呢?”

孔熹静默无语,只安抚般,摸了摸我的头。

我就握住他温暖的手掌,用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软着嗓音道:“下次咱们也去看看吧,就三哥经常去的那里,叫春莺啼晓对吧?”

“又胡闹?”

“去玩玩嘛。”我委委屈屈,“否则御史台那群老迂腐的骂,我不是白受了?”

孔熹就这么被我连哄带骗给拐进了春莺啼晓,小姑娘们围了上来,我有点被脂粉熏得喘不过气,孔熹倒是从容应对,要了间乐厢听琴,不要额外的酒侍。

“应付不过来还要进?”声乐在帘幕前响起,孔熹带我坐在帘幕后,倒了杯茶给我,无奈地道。

我估计自己肯定面色惨白,喘了下才喝了温茶,道:“我、我不喜欢这个味。”

有些不太好的记忆。和我母妃有关。

孔熹显然也猜到了,脸色微微一变,不再过问。

突然听到廊间有侍女快步走过,其中一个窃窃而道:“三皇子过来啦,又要找庭玉姐姐,快去通知她吧。”

孔熹倒是有几分惊讶了,替我擦去额上冷汗,然后问道:“怎么知道他会来?”

这时我才稍微舒服了些,干脆靠在他身上,道:“猜的。三嫂今儿入宫陪孔贵妃了,另外,早朝三哥被父皇训了,心情可能有点憋闷。”

孔熹沉吟道:“原来如此。”

我朝他眨巴眨巴眼:“我还能猜到他会选哪个房。”

孔熹哭笑不得,刚说完这怎么猜到的,就被我拉着跑去上一楼,然后我推开其中一个房门进去,又轻轻合上门。

孔熹不赞同地道:“走吧,真碰上了就不好了。”

我却一指床底下,拉着他滚了进去。几乎是同时,一个柔柔的女声道:“三殿下请。”

门开了,木屐踩踏的声音传来,先进了门,然后是一只金色绣蟒的靴子,和三皇兄的声音:“哎,还是庭玉你这里舒坦。”

三皇兄做事倒是直奔主题,一时半会也等不了,抱着庭玉就摔进床榻上。床榻吱呀作响,庭玉估计是歌姬出身,叫声一叠三起,像是夜莺般,又纯又欲。

加之三皇兄心情不好,有意发泄,动作都格外粗鲁,庭玉那声儿叫的,活像被征伐掉了半条命。

我是紧贴在孔熹身上的,他比我大上四五岁,尚且比我高上一些,完全能覆住我。

所以之前滚进来时,怕我受伤,就揽我在怀里,正好也防止我乱动乱说话。

于是我能清晰感到他身体也起了变化,我不怀好意地扭头凑到他耳边:“子晦,你有反应啦!”

孔熹:“……”

他难得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别说话!”

我扭着想帮他,他浑身滚烫地紧箍住我,道:“别搅乱。”

庭玉声音太大,我是半点不怕我俩这耳边气流声会被发现,不满地道:“可我也不舒服呀,要不,你帮我?”

孔熹:“……”

他没好气地拍了拍我的头,道:“憋着。”

我失落:“哦……”

三皇兄为朝为政中规中矩,但床榻之间玩得忒开。

我能听到孔熹逐渐有些压不住的粗喘呼吸,喷在我耳畔,心跳如雷。

我不敢做得太过,只是牵起孔熹揽在我腰间不断收紧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一吻。

身后人明显一颤,语气低沉:“谢渊……”

他在唤我名字,我也轻声唤他名字。

就在我俩有些意乱时,上面突然安静,然后是庭玉起身,给三皇兄倒了杯水,而后他俩躺在床上,说起了话。

孔熹动作也陡然顿住,像是清醒了般对我告了声罪,帮我把散开的衣服束上,我懊恼,却不动声色地一指上方,示意仔细听。

孔熹面色一凛,因为他听到三皇兄说道:“人什么时候能送到各家府邸?”

“这个月底。”庭玉笑着柔声道,“到时候各位姐妹,定会为殿下美言的,您放心吧。”

我心下了然。

这次春莺啼晓之行,虽然得知了三皇兄的布置,但太过冒进。

之后,孔熹三天没搭理我。

我觍着脸朝他卖乖:“子晦,不日就是我十五岁生辰了,帮我取个字呗。”

我名谢渊,并不是太好取字,反正我胡乱诌了几个,都不甚满意。

“坐好。”孔熹在看书,用书卷敲了敲我额头,“倒是给你想了个字。”

“什么?”

“无咎。”

我茫然:“嗯?”

我仍在避开锋芒,除了假寐闭眼时能听一耳朵少傅的“之乎者也”,别的时候不敢看书,不敢写字,不敢学任何东西。

那么一瞬,我觉得我的文治和孔熹,还是差太远了。

“上经初九:潜龙,勿用。九四:或跃在渊,无咎。取自《周易》。”他缓缓而道,“很适合你,殿下。”

潜龙在渊。

跃而无咎。

大齐男子加冠十五岁,取字,是谓之成人。

母妃自然找不到有名望的先辈替我加冠,她甚至对我的生辰全然不上心,依旧疯疯癫癫。

生辰前一天,我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地同她道:“母妃,明儿我十五了。”

“哦。”她只冷漠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我心烦意乱,懒得好好过生辰,第二天翘了课,满皇城逛了圈,最后在秦淮河畔租了条画舫,躺在上面,任船只飘荡。

皇宫荆棘遍地,我举目无亲。

前路太难了。

等傍晚我回宫时,发现宫门前立了个人在等我,一袭青衣被点燃的宫灯晕染出暖黄。

我心头一跳,快步上前,道:“子晦?”

孔熹抬头望来,抿唇不语,等我有些发憷地走到他面前,才缓缓道:“一整天去哪了?”

“……京城到处溜达。”我道。

“不是生辰么,乱跑干什么?”

我低着头道:“心里难受。没人陪我过生辰……”

孔熹幽幽地叹了口气,摸了摸我头,道:“不是还有我么。等你一天了。给你的。”

他将一块印章塞进我的手心里,温润的玉质触感细腻,上刻“无咎印”。

孔熹轻轻抱住我,道:“生辰快乐,我的小殿下。”

宫中人多眼杂,他一触即分,垂眸看我,眼底尽是温柔。

我却有种想要拥抱亲吻他的渴望,就拽着他跨进清欢宫,宫门咣当一声落了锁,周遭是茂盛如春的老槐树,我把他按在树干上,再也忍不住吻了上去。

这是我得到的最好的成人礼物了。

三皇兄那些准备了很久的美人们,被送入了各位大人府邸。

大皇兄无能,身为太子,实力手腕都不及三皇兄,想必也是皇后过于强势——三皇兄的外戚孔家也算朝堂新贵,但论势力的根深蒂固,是远远比不过皇后娘家姜家的。

所以……

只需要让姜家不经意发现,三皇兄的图谋策划就行了。

事情败露在初春那天,离美人入府,已过了几月。

这几个月里,三皇兄势头正好,父皇肯定听了满耳朵他的好话。

极端的期待也会带来极端的失望。

果然,父皇大震,上朝时雷霆大怒,直接把官员上的奏折扔到了三皇兄脸上。

庭玉被腰斩,那些娇俏美人们,也都沉湖溺死——还落了个霍乱朝纲的死后罪名。

我是先从母妃口里得到这些消息的,她在清欢宫里冷笑,笑够了,才道:“孔娇啊孔娇,你也有今天。”

孔娇是皇贵妃的名,入宫来,就盛宠未衰,直到儿子惹了这次祸,才第一次被父皇禁足罚俸禄,说管教不力。

我其实很想对母妃说,孔贵妃也只是被禁了足,说明不了什么。

但见她难得清醒,没疯疯癫癫骂人摔东西,我没扫她兴,只一人出了府,去找孔熹。

孔熹留了盏灯。

我轻车熟路翻墙而过,再踏窗进来,就听到他低笑道:“就知道你会来。”

我“嗯”了声,道:“母妃今儿心情好,陪了她会。为什么肯定我会来呀?”

他坐在床上看书,长发披散,抬头望我:“难得让你三哥吃了个哑巴亏,你应该挺开心的。”

“并没有。”我摇了摇头,蹬了鞋,爬上床赖到他边上,“相反,有点心里空空的。怎么说呢……”

我蜷在旁侧躺着,抓住他未握书卷的左手,轻轻道:“就觉得好无趣啊。大家谁都一样,都在争抢些什么呢?”

“在争成败,在论王寇。”孔熹回握住我的手,“自古成王败寇。你之前不还说你无法选择,只能蹚浑水么,怎么现在反而犹豫起来了,无咎?”

我有些想哭。

“我不知道……子晦,我不知道……”我喃喃道,感觉有湿意从我眼角滑落,啪嗒落到孔熹手背上。

他微微一怔,将书放到一边,用指背揩去我的泪,道:“怎么还哭了,多大人了,想点开心的吧,至少离你想的,更近一步了。”

我沉默很久,久到孔熹担忧地低下头,拨开我的额头散发看我。

“我没事。”我道。

心头那丝郁闷其实散得也快,但见到孔熹担心的模样,我心头一动,支起身凑上去,就吻住他的唇。

我眼中还有未散的湿气,看到的孔熹也和雾罩似的。

他一惊,竟也没躲,甚至轻轻环住我,只被我啃重了时难耐得哼了声。

一室旖旎。

这夜最后,他嗓音沙哑地勾住我脖子,道:“现在开心了吧?”

我失笑,猜到了他是为了哄我,今儿才对我如此放纵。

我只俯下身,更深地与他纠缠拥吻,“嗯。”

我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道:“我爱你,子晦。”

“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儿了。”

和孔熹真的在一起后,我反倒是刻意避嫌了。

除了央他帮我解决校考和文章外,其余时间,我宁可趁夜去孔府找他,也不愿与他走得太近。

他有次不安地问我到底为何,我只轻吻他耳垂,哑声道:“最近别和我走太近,对你好。”

春闱随之而来,本来三皇兄不会插手春闱的,但奈何父皇冷落他太久,相反,重用起太子来,春闱的准备,也让礼部同太子交洽,明摆着是锻炼。

于是三皇兄心急如焚,再加上周围人的挑拨,便造就了上半年这场惊天动地的考场丑闻。

他直接把太子麾下那些文人墨客,不经意间兜售消息的行径给捅了出去——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每任主考官,差不多都会明里暗里透露点消息,为他自己的人提供便利,或者拉拢看上的学子。

可潜规则是一回事,在朝堂上光明正大讨论这种阴私又是一回事。

三皇兄和太子,终于明面交锋起来了。

文人耿直,被动了利益,哪怕身无长物、手无寸铁,也要以头抢地血溅三尺。

父皇只得严肃处理了太子,比上次处理三皇兄还严肃,以儆效尤。

姜皇后简直要气疯了,直接闯入孔贵妃宫里,甩下一句:“你教的好儿子!”

孔贵妃还在禁足,听闻事情经过后,也快要气疯了——被三皇兄气的。

现在根本不是和太子撕破脸皮的时候。

孔家还没那信心,同姜家硬碰硬。

于是,孔贵妃笃定有人在撺掇她儿子,并大规模排查。

太多人被查,太多人遭殃,我也不例外,被随意安了个不大不小的罪名,去宗人府转悠了圈。

或许觉得我不受宠,也没有任何背后势力,那些拷问我的宫人,下手没轻没重。

扛过之后,刚出宗人府,回到清欢宫,我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孔熹陪在我身边,他脸色不是很好,半靠在床榻边,长睫轻颤,小憩得并不安稳。

被我惊醒,他抿了抿唇,问道:“渴么,倒点水给你喝?”

我点头,接过温热的水灌了一口,也问他:“怎么进来的?”

他面色不自然地咳了声:“……爬墙。”

我:“……”

我实在无法想象规矩守礼的孔熹,是如何翻墙而入的。

不过想到他是为了我,心里头又酸涩,又有几分满足,我无奈地道:“那你明儿怎么回去呢,子晦?”

“孔家最近有点乱,顾及不到我,没必要急着回去。”他道,然后语气严厉地问我,“你在三殿下身边安插了人?”

我笑嘻嘻地道:“是呀。”

我撑起身去牵他手,不小心拉扯到伤口,倒抽了口冷气。

他低垂眉眼,看不清情绪,道:“所以,你让我最近别和你走太近,是这个原因?”

“嗯。”我和他十指相扣,觉得他掌心温度有些低,随口道,“晚上多加点衣服,最近有点倒春寒。”

他抽回手,抬头看我:“你……太胡来了。”

手心里瞬间落空空的,我以为他是生气我没告诉他布局和经过,咬了咬下唇道:“……不是有意瞒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是孔家人提防你的,而是……我不确定我能成功,三皇兄到底会不会一时冲动,和大皇兄对阵朝堂。我也不确定,那几个婢女,那几个小厮,那位歌姬,会不会把我供出去。我只是怕牵连你。”

“所以我说你胡来。”孔熹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把衣服脱了。”

我眨巴眨巴眼,道:“子晦,这不好吧,我明儿还有事呢。”

他抄起枕头砸我,道:“想什么!给你上药!”

我不躲不闪地挨了这一砸,又待孔熹给我上完药,才伸手把他往怀里一拉,埋在他颈间道:“等会,让我抱会。就一会……”

他没动,任由我抱着,可能是怕影响我伤口,等了会就拍拍我肩膀,道:“行了吧,躺回去,好好休息。”

我没放开,嘟囔道:“我好想你啊。”

他失笑,挑眉道:“不是你要避嫌的吗,小殿下?”

“……”我愤愤地在他下巴上咬了口,“又不是我想避嫌的,还不是孔娇做事狠绝,我怕她也伤你。”

他神色动容。

我便带着撒娇地尾音在孔熹耳边道:“子晦……我想要,行不行?”

他望进我的眼里,坐到我身上,第一次主动吻了上来。

颠鸾倒凤。

火红蜡烛,灯火暧昧地洒落他身上,我半躺着,执起他的手,再次十指相扣。

这次,他眼尾通红地轻咬下唇,却没有把手抽开。

即便孔贵妃如何滔天怒火,也查不出来那位胡姬受何人指使。

等胡姬撞墙自杀一了百了后,孔贵妃更是心力交瘁,放弃查证,一心一意为儿子收拾烂摊子起来。

孔家鸡飞狗跳。

我坐在树上,对还未离宫的孔熹说道:“我最大的优势就是隐藏在暗处——他们需要厮杀才能祈到一条血路,而我却再简单不过,不被发现就行了。”

我似笑非笑的,靠着树干道:“你说,我这算不算是讨了个巧呢?”

孔熹在树荫下抚琴,等一曲完毕,才道:“讨了个难度不低的巧。一般人在你的位置,早就死了。无咎,相信你自己。”

我特别喜欢听孔熹夸我,笑眯眯地低头看他。

从高处能看到他白皙的脖颈里隐隐约约的一圈吻痕,被竖领挡住。

昭告着他是我的。

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他:“子晦,咱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吧?”

他愣了下,笑着答:“会的。”

太子和三皇兄的争夺,以三皇兄险胜告终。

秋末围猎时,新捕捉的猛狮咬断太子的脖颈,大皇兄当场身亡。

姜皇后也一夜之间白了头,大病不起。

我不晓得三皇兄是如何布置设计杀了大哥的,但他们鹬蚌相争,三皇兄也自损八千。

至少最近,他得忙得焦头烂额。

来防止姜氏反扑。

父皇是站在孔家一边,也就是三皇兄一边的。

事实上,孔家是朝堂新贵,本就是父皇为了平衡老牌世家,而一手扶持起来的。

等这场二龙争斗过去,朝廷上重新洗了次牌。

孔家真正炙手可热起来。

“最近不打算做点什么?”孔熹也不得不出宫,防止旁人发现他快半月未归府,走的那天晚上对我说,“等你三哥势力巩固起来,再想咬块肉下来,可就难了。”

我在学着孔熹近来教我的一些小曲,信手拨弦,道:“不。子晦,你知道最难受的是什么吗?”

他挑眉,示意我继续说。

我笑眯眯地道:“不是实力悬殊而失败,而是志得意满却功败垂成。三皇兄他啊——这辈子可从来都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呢,这次,让他觉得也不例外,不好么?”

这里若是还有第三人,绝对要被我话里话外的恶意,吓到脸色发白。

偶尔我觉得我是从芯子里烂了。

我其实极端喜欢鲜血腐烂的诡谲人心,更喜欢撕裂开那些粉饰太平的虚情假意。

只是我更多的时候,伪装得很好。

意料之中的,孔熹没被吓到,只是无奈而纵容地摸了摸我脑袋,嘱咐道:“有什么计划,及时和我通气,不可再一人冒进了。”

我点头,抓着他的手一寸寸按住,他敲了下我额头,气道:“还胡来?我明儿要出宫见人,别折腾!”

我道:“我知道,没想干什么,是你自个想歪了。”

孔熹:“……”

我把他送出宫,又偷偷翻回宫墙,然后一个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十几天,已经习惯枕边有另外一个人了。

那一刻,我心底想要变强的想法更加强烈,强烈到将我淹没。

若说最早是为了自保,之后是为了报折辱之仇,那现在,还有一个原因——

我要完完全全拥有孔熹。

三皇兄势头正盛,我也懒得触他霉头。

其余几个兄弟开始参政的参政,仍旧读书的读书,还有的闹腾。

而孔熹成为三皇兄幕僚后,也不再伴读了,补位于尚书省,做了个礼部侍郎。

我便没了去礼极殿蹭课的借口,干脆避居在清欢宫。

找孔熹要了大量书籍来阅览。

我记性好,读的速度快,半年下来,看了四五百本不止。

这年年尾,大雪纷飞的天里,我又偷偷摸摸乔装打扮,装成个文人书生,用粗布束了发,就去看他,顺带换点书。

他语气头疼至极:“你怎么又来了?”

也不知是嫌我看书速度太快,他难找到合适的补上,还是怕我出宫惹出乱子来。

我讨好卖乖:“想你了,便来了。”

他对我的撒娇没辙,替我解下洒满雪的大氅,然后让我坐在火炉旁,拿帕子擦了擦我湿漉漉的发,然后问我道:“陛下给你找了个伴读,如何?”

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语气森冷:“还能怎样?那不就是个傻子么——父皇还真是喜欢打压我,连个伴读,配的都是谭家的傻儿子。”

谭家是武将世家,这代有两个男丁,长子谭旭擅长兵法,战绩斐然,官拜骠骑将军。

但小儿子谭阳,却是个傻子。

谭家人不放心谭阳上战场,想要为他牟个文职,哪想到我那好父亲,为了安定谭家军的军心,直接把他家的小儿子给塞到宫里做伴读了。

做的还是我的伴读。

这种伴读,不是他伴我,得我照顾他!

“是个机会,平心静气,别冲动行事。”孔熹却这么劝我。

我当然知道是机会。

谭家在朝中只敬皇帝,不沾争斗,埋着头打仗。

别的臣子都在急着战队,就他们家久驻疆场,留在京城里头的都是些妇孺。

所以,别的皇子就算想和巴结谭家,也没机会。

我道:“我自然知道。可我咽不下这口气。子晦,你说凭什么?凭什么就得是我来看顾那个小傻子呢?”

孔熹叹了口气,替我端来准备好的姜汤道:“喝点暖暖吧。小殿下,这世上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就像你,这种出身这种处境;就像我,处在孔家,却为你谋事;也就像谭阳,生来痴傻,不辨尘事,一辈子都无法如他兄长建功立业。已往不谏,既定的事,顺其自然就好了,忧心于将来吧——别为难他。”

我知道孔熹在劝我要善待谭阳。

毕竟暗地里欺负一个傻子,傻子也很难向人告状。

我嘟囔道:“我又不是是非不分的,谢正做的狗屁事,我不会算到谭家身上,更没道理算到谭阳身上。”

只是我又得去礼极殿上课。

带着谭阳。

“不说这个了。”我本来大好的心情,有些郁闷,“去湖心亭看雪吧——我带了两壶好酒。”

孔熹哭笑不得地替我温了酒,被我拉去京城鼎湖,这大冷天里,没多少人外出,京郊更是冷清,我俩占了湖心亭,对饮。

天地茫然,雪色大白。

孔熹举杯,祝我:“得偿所愿,小殿下。”

我一饮而尽,没告诉他,我的所愿里,有重要的一个,是他。

第一次见到谭阳那天,是冬至日,大雪纷飞。

谭阳的兄长谭旭回京述职,正好领着幼弟入宫。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我差不多大。

不同于他兄长硬朗高挺的身姿,他甚至比我矮一些,有些孱弱的模样。但长得是真的好看,有种不谙世事的懵懂,一双眼猫儿般,又大又圆,比常人的颜色浅点儿,是淡淡的茶褐色。

谭旭见到我,愣了下,行了个礼,代他弟弟说话:“这便是七殿下吧?听闻清嫔容冠江南,七殿下果然也是龙章凤姿,今后阿阳跟在殿下身边,想必也能识习一二。”

我从小就讨厌别人说我长得好看。

谭阳一上来,就触了我的霉头。

我心中恼怒,面上不显,只笑道:“承蒙少将军不嫌弃才是。”

我又看向谭阳,对他灿烂地笑着:“谭公子,多多关照。”

谭阳怔着看我,片刻后才呆呆地道:“漂亮姐姐,好看。”

我:“………………”

这可真是踩着我的逆鳞蹦跶了。

我尚且十七不到,容貌未长开,因着我自小肖母,有种女气而雌雄莫辩的精致,太多人说我长相俊美时都是用种不甚庄重的调侃语气——

导致我非常厌恶别人拿我外貌说事。

谭旭也知道谭阳这话捅娄子了,按着他道歉,皱眉道:“不懂事,怎么和殿下说话的?还不快谢罪?!”

谭阳却不懂他兄长为何责怪,只眨巴眨巴澄清的眼,有些瑟缩地望着我,小声道:“对不起……”

我不可能和个傻子计较,无奈摆了摆手:“无事。”

谭阳就这么暂时在清欢宫暂住,成为我的伴读了。

他似乎极为喜欢我,即便我再怎么对他爱搭不理,他还是捧着各种心爱的小玩意,送给我。

偶尔是摘下的腊梅,或者是他父母兄嫂塞给他的贵重配饰和孤本,又或者是大雪天里去京城采芝林酒楼,买回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酥点。

甚至有次十一皇弟讽刺我,这小傻子看我脸色不对,还一巴掌拍在桌上,替我出气。

就是结结巴巴的一句骂人话都没说出,还是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他坐下,道:“坐罢,好好听课。拍得手不疼么?”

看得出,谭家是很宠这个小儿子的,谭阳天真无邪到了我都有点嫉妒羡艳的地步。

这年年节,谭家送了大量礼品来清欢宫。

这要是其余皇子有这般待遇,早就遭兄弟们猜忌打压了,可这个对象是我的话……

还真没人放在眼里。

这就是谢正把我打发过去,让谭阳给我伴读的原因之一。

一箭多雕。

不得不说,谢正情义浅薄,但也是个深谙平衡之道的皇帝——

姜家权势过重,他便大肆重用孔家人,宠爱孔贵妃。

如今太子身亡,即便还有姜奕轩这么个异性王在前朝把持一方,姜家也再难翻出大波浪来。

我很是过了段太平无事的日子,甚至有机会借着谭阳的光,在大齐四处游玩。

正源四年末,谭阳随家人南下,谭旭要前往边疆扫除争端,顺带为他求医问诊。

我打算厚着脸皮凑过去,孔熹却阻止我道:“殿下不可,你近来同谭家走得太近,三殿下很是忌惮。”

我道:“嗯,我晓得了。”

内心却颇为遗憾,近距离观摩兵法打仗的机会可不多。

离不了京,这个冬日我过得烦闷。

除夕最后几个时辰,我离开冷寂的清欢宫,拎了一壶果子酒,准备找孔熹。

却在准备跳下树时,听到院落里,他的父亲对他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完年后就二十了。是时候考虑婚配,可有心仪的人家?”

我呼吸滞住,蹲在树上,听孔熹四平八稳地回孔中丞:“父亲,还未有。三殿下那里事态不明,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我暂时还没有多余精力娶人。”

御史中丞孔令奇,拍了拍孔熹的肩膀:“婚娶之事的细节,又不用你们操心。更何况——我瞧着前几日宴席上,殿下是有让你联姻的准备,我猜的不错的话,是程太师的女儿,可以适当接触接触。”

孔熹只是笑,说道:“我知道了,父亲。”

我只感觉心里头陡然窜起一捧烧得轰然的怒火。

联姻以巩固势力,增进各个家族关系,是摆在名面上的阳谋。

我自知以孔熹的样貌,就算他真是个废物点心,也能找个不错的女儿家同他相配,更何况他这些年,一直将表现出的实力才华,都维持在个不招人嫉恨,也不让人轻视的微妙地步。

三哥不会放过他这么一枚价值不菲的棋子的。

我知道。

但我没想到孔熹会被物尽其用地这样快。

也没料到,我无法接受到这个地步。

当我将酒壶捏碎,酒香扑鼻,辛辣的酒液混进我掌心鲜血时,我才恍然发觉,我对他执念深到了这个程度。

酒都没了,我也不想再去叨扰孔熹。

见他回了房,等到子时,留了盏灯,从窗上剪影看似是睡下了,我才跳下树,随便一扫台阶积雪,坐下。

听雪落声。

突然,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面无表情地扭头望去。

孔熹披了件外袍,逆着背后唯一的烛火光,正神色不明地看着我。

“也不嫌风大?”他将手里拎的貂裘扔盖到我肩上,“进屋里吧,非得明儿受寒发热了才舒坦?”

我没动。

他停下脚步,又催了一遍,我将肩上雪白的大氅扯到一边,闷声道:“让我冷静会。”

脚步声来到我身边,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里,孔熹半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捧起我的手,静默半晌,才道:“又发什么疯?”

掌心鲜血未干,将大氅染红,仍在断断续续滴落,氤入松软雪中。

我数着数平复呼吸,指尖甚至颤抖起来,才忍住没有冲动地栖身上去,掀翻孔熹压住他。

他却用手掌抱住我冰冷的手。

然后无奈而纵容地长叹一声:“真拿你没法子。”

他说道:“看着我,阿渊,抬头看我。”

我游魂般顺着他的话抬头,远处未熄的万家灯火,皆落入孔熹那双沉如天海的眸子,他一字一句地道:“有难关,咱们就一起去解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事拆事。即便是万丈深渊在前,我也会先给你探着路,你踏着我的尸骸过去就好——所以,怕什么呢?”

是啊,我在害怕。

我曾恶毒地想,让三皇兄在最近皇位的那一刻,拉他下马,让他尝尝功败垂成的滋味。

我是多么清楚唾手可得的东西,陡然失去的滋味啊。

那——

已经得到的东西呢?

“你知道我在怕什么的。”我苦笑着,移开视线,“要是那天我没从清欢宫的墙头摔落就好了。”

……就不会遇到孔熹了。

孔熹愣了下,转而悠悠笑道:“小殿下啊,你都有胆子算计你两位皇兄,没胆子替我把婚约给搅黄?”

我当然想。

但我拿不准孔熹是怎么想的。

我这短短前半辈子,失望太多,也被丢下太多次了。

无论是母妃也好,父皇也罢,甚至兄弟姐妹,都在不经意间,来到我身边,又毫不留情走开,或者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孔熹是个我没有丝毫把握的意外。

我在咫尺间权衡踟躇,任何一个外人靠近孔熹过多,我都有砍了那人的冲动。

我心里想一人占有孔熹想疯了,却不敢——

他如果嫌恶我的话,我会真的疯掉的。

见我垂眸不语,孔熹也无可奈何,拿来药水和白棉,替我擦了擦伤口,用帕子简单包了一下。

最后,跪坐下来,在雪地里张开双臂,拥住始终沉默的我。

大氅盖住了我俩,温度从他身上,透过一层里衣一件外袍,渗入我的肌肤中。

他的声音也如同雪落,轻轻坠在我耳边:“无咎,你母亲会无视你,父亲会忽视你,兄弟姐妹可能会欺辱你,手下谋士也许会背叛你,但你要相信,我永远爱你。”

正源四年除夕午夜的风雪,都湮没消散在他这句话里。

我前十七年的风霜和雨雪,也刹那间被温煦暖阳带走。

我“嗯”了声,抬起手,回抱住我的太阳。

年节之后,又是忙碌的日子。

太子已除,三皇兄逐渐站稳脚跟,过得颇为悠闲自在。

除了还有个强敌。

姜奕轩。

那个姜家战无不胜的战神,开国以来唯一成为异性王的南阳王。

姜家这么几年前朝后宫呼风唤雨,与他不无关系,即便太子亡了,只要有他在,皇位继承还是绕不开姜家。

听说,姜皇后已经打算将五皇兄养于膝下了。

五皇兄母妃早年肺痨,香消玉殒,外戚家是个京城三品文员,书香世家,不喜争斗,但也有点小权小势。

正好满足姜家的条件。

风声传出的时候,我在礼极殿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前朝旧文,年纪尚小的十一皇弟还不会隐瞒情绪,没忍住骂了句,然后说:“运气真好。”

“是啊。”我悠悠附和,“好运气。”

可福兮,祸相依——

我本就是个闲人,当晚无所事事,出借游玩。

春莺啼晓的姑娘们很是熟悉我,见我来了,团扇掩唇,轻笑道:“公子今儿可是又要吩咐我们做什么?”

我靠在榻上,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字画出神,闻言道:“最近老三来的多么?”

“多。”茵如给我斟了杯酒,“意气风发,无所忌惮。”

我低笑声:“孔家的眼界还是太低了,也不知道劝劝他。那你们帮我劝劝吧。”

“怎劝?”

我接过酒杯:“提醒下我三哥,近来,姜家可是想过继五哥过去呢。谢瑜是个好的人选,自小聪慧,被父亲赞许过不知多少次——极受宠爱,不是么?”

五哥谢瑜,母妃早亡,但就是这份早亡,反而让他多了份怜惜。

茵如也轻笑:“晓得了。”

她见我还盯着字画看,插嘴道:“这是前不久诗会上,程小姐的山水图,然后孔侍郎的信笔一提,关姐姐觉得不错,会后讨要来的,挂在这了。”

孔熹的字绝佳,但多是正儿八经的瘦金体,或者小楷。

少见疾草。

那张裱挂起来的是江南烟雨水乡,左上角“清池渊影”四字,是孔熹的笔迹。

茵如小心翼翼窥我神色,试探道:“要是公子喜欢,关姐姐定会愿意赠送给您的。”

“字我喜欢。”我将酒喝完,酒杯随手搁在一边,然后起身走到字画边,抬手抚摸上那四个字,“但是画不喜。关老板要是想送,恐怕要忍痛先毁了这作品才行,不知是否为难了呢?”

我转过身,对从厢房外徐徐走进的美貌女子笑着问候:“嗯?关老板。”

关莫愁长年累月一身白衣,活像孝服,头上还戴着朵白簪花,一点也没有风尘气息,看不出是京城最大风月场所的幕后主人,她同样回我一笑:“不敢。茵如,将那字割下吧,让公子带回去,至于画——”

关莫愁意味深长地对我道:“扔进炉子里烧了吧。”

茵如去照做了,厢房里只剩我和关莫愁,她悠然拿起茶具。

我脸上应当是看不出喜怒的,只淡淡问她:“我不喜欢别人试探我。”

关莫愁不徐不缓地煮茶,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轻笑出声:“关老板,还有下次的话,我会扭断你脖子。”

关莫愁道:“哦?还以为您没生气呢——断不敢再有下次了,七殿下。”

我不置一词,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关莫愁终于有点慌了,“啧”了声,将快煮好的茶放下,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道:“殿下,我再不会把孔大人牵扯进来。莫愁拿亡故的父母兄嫂发誓。”

我有些厌倦这群人精们从不间断的试探。

孔熹说的没错,手下谋士也许会背叛我。

如同栖息树上的飞鸟猕猴,在不断甄选最强的栖息点。

我同他们,更像是种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他们也觉得臣服于我,是在与虎谋皮,但能简单粗暴实现他们无法实现的愿景。

我摆了摆手,向门外走去,只道:“老五那边,也找个时机,下手吧。”

“是。”关莫愁脸上划过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势在必得的狠辣。

三哥的确不是个聪明的货色。

一捧就燃,一点就炸。

我总是在想,当初狩猎时,要不是我帮他处理了痕迹,他能否那么轻松在除掉太子的事儿上脱身。

看到他又极有信心地去对五哥下手,我想,答案约莫是否的。

不出所料的,三哥被撺掇之下,竟然想到的只是下毒这么个极易暴露的手段。

我当晚在清欢宫,看着谭阳给我带来的他家的藏书兵法,一只信鸽落到窗头,打开信来看,就是关莫愁言简意赅的话:“三,动手,下毒,败露。五,马坠,折腿。”

春寒仍旧料峭,我凑到炉火旁,将纸条丢进火中,往外望去,能看到主殿稀稀落落的灯火,还有女人尖叫和摔东西的声音。

母妃的疯病越发厉害,不过有个地方比以前好——

她不敢再来烦我、打我骂我了。

在我有次拿匕首贴着她的脸,轻声慢道:“母妃,这本书是子晦给我的,别撕坏了好吗?”

那时,她正准备撕书页的手僵住,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惶然恐惧。

一般来说,我懒得搭理她,井水不犯河水。

但今晚她过于吵闹,我将外袍披上,出门走进她殿里。

清欢宫宫人不多,冷清寂寥,主殿也没生炉火,刺骨得冷。

母妃在地砖上坐着,靠着红柱,痴痴地抚摸着断了弦裂了角的木琴,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道:“母亲,子夜了,你该睡了。”

她疯疯癫癫地抬头看我,容貌依稀能看出当年美艳冠绝的样子,只是眼尾已有凄苦的皱纹,隐在乱糟糟的鬓发里。

我叹了口气,温和地道:“您好好休息吧。把琴给我。”

她不给,像个孩子。

我哄道:“我拿去修。”

她这才迟疑着将破旧不堪的古琴给我,踉跄着奔到床上,我将那琴修了一夜,换弦、黏木、调音、擦拭,第二日交给了她,只有些怅惘,抱了抱她,轻轻地道:“母妃,保重。”

我没看她脸上神色,就转身离去,向礼极殿走去。

尚在襁褓的记忆已不可追溯,但我依稀能想起,幼儿的时候,她也曾用特有的江南女子的吴音软语,哄我入睡。

“殿下,你在想什么?”谭阳突然问我道。

他还是孩子气,静不下心读书,我就陪他坐在礼极殿的院里。

我摇头,回神道:“无事,很久远的往事了。”

这时,有人来通传,说南阳王到了,同姜皇后一起。

我见过很多次姜皇后,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姜奕轩。

这个男人有种杀伐森冷气,眉目间散不开的阴鸷,眉心有颗红痣,更衬得人宛若修罗。

姜奕轩跟在姜皇后身后,遥遥地向我走来。

我放下手中活计,状作慌忙地向他们行礼。

姜皇后微微皱眉,似是不快,向她兄弟说道:“本宫还是觉得,他不合适。”

姜奕轩淡淡地道:“那皇后娘娘再找个合适人选?”

“呵……他背后外戚丁点用都没有。”姜皇后目光从我身上逡巡,仿佛在看一件正待定价的货品。

我心里暗笑这俩人当真是丝毫不把我放在眼里,这般在我面前肆意谈论,就对上姜奕轩如若箭般的目光,我装作惊慌移开视线,他就饶有趣味地从我脸上,看到有些瑟缩的谭阳脸上,道:“没用就没用罢,像十一家那种外戚,你也掌控不了。”

十一弟母妃来自广茂侯府,地位尊崇。

“况且……”姜奕轩弯下腰,同坐在草坪上的谭阳对视,“五殿下同谭公子关系似是不错?”

谭阳像孩子,单纯无知,但有种对危险的直觉,几乎是立刻起身退到我背后,不敢看姜奕轩。

我代谭阳道了歉,腼腆笑道:“他蛮喜欢同我玩的。”

“不错。”姜奕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对他姊姊说道,“人也看了,走吧。”

他率先负手走向门外,边走边道:“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么,我看啊,你还是在记恨清欢宫那位,当年艳压你吧?”

姜皇后虽因为太子丧命一事,华发皆白,但仍旧裙尾华丽拖曳,凤纹金闪,头顶华翠摇坠,富丽威严。

她不置可否,瞥了我一眼,长长的裙尾,曳过礼极殿的青草,也离开了。

“……殿下?”等他们走远了,谭阳才嗫嚅唤我。

“借你的东风。”我将方才用狗尾草扎的蚱蜢递给谭阳。

他懵懂抬头接过:“啊?”

“没什么。”我笑道,“多谢。”

我自然清楚,姜奕轩拍板定下我,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谭家。

他行伍出身,自然知道谭家那些精兵强将意味着什么。

谭阳皱眉道:“殿下,你看上去不开心,很悲伤。”

我摸了摸脸,失笑:“有那么明显吗?”

“嗯。”谭阳重重点了点头,“为什么呀?”

我抬头远望,却也越不过朱甍碧瓦、高耸围墙看到更远,仍旧是笑着:“因为我马上要没有母亲了。虽然……”

“好像也不怎么拥有过。”

母妃死于辛丑年四月末。

那时,春意正浓,秦淮河上画舫遍是。

据说她是自杀,留下遗书一封。

妃嫔自杀是大忌,父皇勃然大怒,要削除母妃的嫔位。

被皇后轻飘飘劝了下来,她说道:“算了罢陛下,当年清嫔本就不想入宫。对外宣说她风寒过世吧,也全了皇家颜面。”

然后要了我过去抚养。

这个消息传出当晚,孔熹悄悄入了宫。

我仍在清欢宫,尚未搬去皇后所在的凤寰殿。

我问他:“宫禁近来森严,你怎么进来的?”

“禁军副都尉,被我救过一命。”他越过我砸下器具碎裂后的满地狼藉,将我手中的枯黄纸页扯了过去,一目十行扫完,道:“不是清嫔的字,她……”

“嗯。”我喝醉了酒,酝出个鼻音。

“皇后和南阳王。”孔熹语气肯定。

我心知肚明,凶手还有我。

我知道这会发生,我没阻止,甚至有意推波助澜。

若非老五摔断了腿,老三又下毒暗害败露,皇室兄弟阋墙——

是再好不过的夺嫡时机,否则皇后哪里愿意收养我。

可我对此绝口不提,只是道:“我好难受,子晦。”

我笑着,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孔熹的脸。

“……”孔熹久久未语,半晌摸索纸页道,“那你还拽着这张纸干什么?”

上面字不多,简单叙事,交代后事,最后是句“愿吾儿安康”。

“在想,这封信若真是母妃所作,就好了。”我笑着说。

孔熹陪我坐了一夜。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临走前将块令牌给我,道:“翰林书院王维安同我旧识,若你有需要,也可找他——至于其他的,别逼自己。”

春花灿烂,清欢宫有棵梨花树,落瓣洋洋洒洒白雪般,铺了半个庭院,更落在孔熹肩头发间,整个人清润淡雅,恍若谪仙。

我失笑,催着他出宫赶早朝,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薄唇紧抿,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转头离去。

我摸摸鼻尖,抚摸那块令牌,后知后觉发现孔熹有些生气。

确是在动气。

至少小半个月没再主动找过我。

六月末时,我腆着脸以公事的名头去礼部,才见了他一面。

被皇后收养,意味着我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往年落井下石、冷眼嘲讽的,如今都谄笑巴结,我做戏做全套,全程“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家子气,视线都极少与诸位大人接触,像是不敢。

唯一和孔熹对上的时候,我才正眼望去,向他眨了眨眼。

他穿着藏青色官服,身形修长,像是泼在山水画上的素雅一汪墨,好看得紧。

可他默默移开视线。

我:“……”

我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同礼部尚书周旋,好容易找个由头,才支开所有人,让孔熹领我粗览礼部事宜。

他介绍得也一板一眼:“前段日子礼部忙于春闱和祭祀,近日才稍微得闲,殿下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阅览学子答卷……”

我歪了歪头,靠着桌架,道:“孔大人在生气吗?”

孔熹:“……”

他不咸不淡瞥了我眼,弹指敲了敲我脑壳,道:“臣不敢。”

我“呀”了声,是不敢,而不是没有——

我拉过他手,将一个小物什塞到他手心,道:“给孔大人的赔礼,你就饶了我这回吧,嗯?”

那是个小小的私印,刻了我的字。

“无咎”二字金刻而成,精致庄严,是由内府统一打造,我要了俩。

孔熹向来拿我没办法,这次,却是在手上端详片刻后道:“太贵重了,我受不起。”

“你是说调动禁卫军三千人,还是说能自由出入整个大齐各个城池?”我笑了笑,“有姜奕轩在,这些都是虚的,他在盯着呢,除非哪天……”

我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又道:“这印最多能让你去墨韵楼喝茶省顿茶钱,估摸你也不会用,收着吧。你不就气我遇事决策,都不和你通气商量么?以后,我所有的事都摊在你面前了,你有不喜欢的,替我推了,有喜欢的,替我应了,都随你。”

孔熹低笑了声:“这么信我?不怕我哪天把你卖了么,小殿下?”

我道:“那你论斤卖,价格抬高点,别吃亏。”

孔熹:“……”

“你啊……”孔熹近来仿佛把前半辈子没叹过得气叹完了,“真拿你没法子。”

他将私印收入袖中,道:“走吧。”

是准备送我离开了。

我这几十天没见他,自然不甘心这么走了,一把扯过他的袖口,钳住他臂弯,然后俯首在他颈侧,轻轻一咬。

孔熹:“!”

我是倚靠桌上,背后一尊文殊菩萨像,正硌着我后脑勺。

他下意识要推开,却在我故意装作失痛闷哼一声后有所顾忌。

我便得寸进尺地吻上他耳垂。

孔熹身上有种悠远的墨香,淡而清,我总是喜欢让他的气息里,混上我的味道——

就像他现在腰身瘫软,压抑着喘气一般。

孔熹摁住我的手,低喝道:“别胡闹!几天不见你还……”

我把他的话堵在了吻里。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几天不见你还来脾气了,或是长胆子了之类的话。

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寻我:“殿下,孔大人——”

听这声,是我手底下人。

我皱眉不快,猛然抬头,就和我的亲卫对上视线,他惊慌失措地看着我俩,眼底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我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滚!”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离开了。

“……有人来了?”孔熹从失神中回神,平复呼吸。

我也缓缓吸了口气,对他笑得灿然且自然:“没,可能没往这边来,你看脚步声都远了。”

我由着孔熹将领口束起,整理仪容后,领我出礼部,而我落在袖里的手不断收紧。

他见我神色有些不对劲,轻声问道:“怎了殿下?”

我对他笑了笑:“没甚。等我。”

等我有一天登临绝顶,我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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