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师首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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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哈,喻霄?喻霄算什么良人!他为人冷情绝性,倘若不是天道授意,我路过泰鹤州将他捡了,一定转身就送入掌门师兄门下,决计不会去招惹他……”

喻霄声音不大,却比天雷还让人震惊,那一刻忘尘峰上安静如鸡,满地都是下巴。

晏清君做了亏心事,有万般缘由也讲不出口,只觉得在场每个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写着四个大字——什么垃圾!

顾春瞳一脸难以置信,边摇头边道:“我一贯知道你是个烂人,但没想到,你这么烂?”

晏清君遂一闭眼,干脆不再解释,只打算跟惯常一样,编个理由糊弄他。

往常晏清君也常有,例如答应了喻霄同晏小谷什么时候赶回来却未能兑现时,便想些理由糊弄,过后再赔点功法、零嘴给他们,如此也就过去了。

于是,他想了想道:“我并非……”

“师父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喻霄打断他,“何苦同往常一样,编些理由来骗我。”

晏清君:“……你真是很有长进了。”

“好吧,”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为师就是一个没有风度,爱嚼舌根的俗人,你骂我吧。”

“无耻!”顾春瞳大骂,“喻霄怎么会骂人!”

——喻霄的确不会骂人。

但他会打人。

一瞬间狂风自平地而起,掠过积松列翠的忘尘峰。九曲长廊两端,竹林大振,枝叶晃动如憧憧鬼影,廊下清溪激荡,竟在一瞬间,如喷泉般炸开!

变故就在那一瞬间发生,无人看清小剑仙喻霄的悬剑是如何出鞘的,它仿佛凭空消失,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看戏的顾春瞳身后!

戒堂弟子感觉到剑气,瞬间头皮发麻:“妈呀!喻师兄又要杀人啦!”

晏清君心道不好,两句话不对又戳了这孩子肺管子了,今天这天象不好,闹得人也不好了!

喻霄剑气刚起于微末的那一刹那,晏清君折扇一挥原地凭空消失。而除了他,当今能看清小剑仙出剑的,不过十人,一半都在仙道十二峰。

三清只听得出鞘时的风声,拂尘一甩凭空长大十倍,老母鸡似的,将一圈弟子严严实实地捆在一起,挡在拂尘结界之后。顾春瞳看清剑芒,却不闪不避,她只当喻霄不会对她动手,毫无防备,将伍句顺手一扔,栽进了三清的小鸡圈里。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啊,能不能听我说……”

她话未说完,悬剑就已到她身后。剑尖泛着寒芒,对准了她的脖颈!

顾春瞳万没想到,那悬剑竟是冲她而来的!

“你这熊孩子,要报仇找我,何苦冲你顾师姑!”下一秒,晏清君凭空出现在顾春瞳身后,折扇挥开,锵一声撞上悬剑冷锋!

“大师兄!”

啪一声金石相撞,悬剑豁然割开雨雾,旋转着向后弹去,正正飞向来人。

谁也没有想到,变故突生。

“小谷丫头!快跑!”顾春瞳看清来人,长眉狠皱,长鞭铺天盖地而出。晏清君再不言语,一把折扇展成半圆,灌足了灵力,向漫天鞭影一挥!

仿佛是电光火石间,又仿佛时光流速陡降,无人料到尘上清君的修为到底到了何种境界,顾春瞳只觉眼前一花,长鞭竟被他一扇悉数挡了回去。而折扇脱手的那一刹那,晏清君人就已消失不见,伴随而来的,竟是一声锐器划破肉体的声音!

他挡在了晏小谷身前!

喻霄见状,瞳孔狠狠一震,左脚不受控制般踏出半步,三清一声令下,层层弟子重新将他围了起来。

“师父!”晏小谷从晏清君身后探出头,一眼看见扎在他右胸的短剑。

那柄剑她最熟悉不过,四指来宽,银光胜雪,是大师兄的悬剑。

“师父!大师兄!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吗!”晏小谷吓得拉着晏清君哭了,“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吗!”

鲜血很快泅湿了晏清君的袍子,但他还站得笔直。

“是师父不好……师父没能保护好你们。”

他一伸手,兜住晏小谷的头。

傻小谷好像又长高了,喻霄刚上山时,就跟她现在差不多大。那时他还没有悬剑作伴,仙术也学得慢,做什么都慢慢吞吞。整日里除了看书练气,就是在无物殿后,守着晏清君鱼篓里的一两条小鲤鱼。

——想来从那时,晏清君就开始糊弄他了。因为清溪里的鱼都是仙鱼,没一条会愿意吃尘上清君鱼钩上的蚯蚓,因此尘上清君就从来没从溪里钓起过鱼,而且,他那满是九天镜鲤的塘子里也不可能长出土鲤鱼。

因此,所有喻霄从那混不吝的师父手里接过的小鲤鱼,都是晏清君用仙术从厨房里变出来的。

因此,每次喻霄快快乐乐地和师父一起吃红烧小鲤鱼,快乐地再装严肃也绷不住上翘的嘴角,那份快乐,本来就是哄他的。

孩子大了,有心事,师父哄不住了。

晏清君无奈苦笑。

带着竹香的袍袖盖住了晏小谷的眼,晏清君左手一用力,将悬剑拔了出来。

“师父!”“老晏你!”“晏师叔!”

“师父……”喻霄嘴唇颤抖着,无声吐出两个字。

晏清君持剑在前,对喻霄缓缓绽出一个温和的笑:“悬剑送了你,就是你的,没有还回来的理由。

为师做错了事,原也不愿强求你原谅,只是你若还愿意回来,那就拿好了它,可别再丢了。你若不愿意回来……”

“老晏!”

“别废话了!先把喻霄抓回戒堂再说!”

“师兄!”

雨滴打在悬剑剑身,如一曲挽歌,像在送别着什么。晏清君透过锐利剑锋去看喻霄,周遭都虚幻了,只有那个人还清晰如昨。

像过去他看着他的每一天,每一刻。

“你若不愿意回来……”他一字一句说得郑重,“那也带上悬剑吧。无论你行至何处,三山六水还是三界六道……只要你弹剑相告,天涯海角我也护你周全。”

噗!晏清君说完,喷出一口血来。

“晏清君!”“师父!”

“不好!莫不是剑上有毒!”

晏清君突然觉得很累,累到站都站不住了,马上就要倒下。他感觉到悬剑在他手里动了动,紧接着化为流光,飞向了不远处的那个人。

三清带人向喻霄冲了过去,晏清君却已无力阻止,他咚一声跪倒在地,隔着千山万水,看向人群中的喻霄。

那句诗怎么念的来着?晏清君无端想起。

哦,对了,是……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师父,你说什么?”

百步之外,喻霄霍然抬头。

那一瞬间万物定格,雨珠从天边垂落,途径忘尘峰护山结界,荡开无穷涟漪,在半空中一寸一寸化为静止的琉璃珠。九曲长廊下清溪戛然止步,无物殿飞檐翘角,渐渐黯淡。而狂风停驻,翡露未歇,远处万千翠竹默然无语。

晏清君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喻霄踏着蜿蜒回廊,制服的黑色袖袍在他身后舒展一片,像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悬剑飞回,被他伸手一把接过,剑芒划开雨丝,持剑人眼眸如星。

喻霄提着悬剑,向晏清君奔来。

“他……他究竟是想杀我,还是……”

晏清君心神动荡,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完球啦师父!师兄他……”

师父两个字如惊雷炸起,晏清君脑袋糊成了浆,费力糊着糊着,糊出了一丝清明。

……嗯?怎么又玩球了?

我不是已经玩球了吗?

那这是哪?

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喻霄从人群中杀出,提着悬剑向自己冲来,紧接着就失去意识了……有没有可能喻霄并不是来杀自己的呢?

晏清君认真地思考起来。

不不不,不可能的。

只思索了一秒,接着飞快摇头。

就喻霄看他那个眼神,出剑的那个速度……俗话说得好,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用在喻霄身上,就是心中无师父,拔剑自然神。

他已经觉得师父疏远他、讨厌他、甚至巴不得没有收过他这个徒弟了,而且看来,是积怨已久,一朝爆发,晏清君绝不信他会剑下留情。

稍微动了动感受了一下全身上下各个部位,没有哪里不好,连肩膀上挨的那刀都毫无感觉,由此可见,一定是已经魂归西天,身在奈何了。

晏清君干脆放下心来,在床上一动不动挺尸。

“师父!”

——未到头七,小谷这狗孩子瞎喊什么魂。

“完球啦!”

——不必提醒,师父已经玩球了。

“师兄他!”

晏清君蹭一声弹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喻霄又杀人啦?”

“……师父,”晏小谷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晏清君这才睁眼,目光从床边的晏小谷身上掠过,再逐一落到旁边的竹桌台、竹衣箱,屋里一切陈设如旧,是他在忘尘峰的厢房,但是,又有点不同。

是哪里不同呢?

他将整个房间打量了三遍,目光停在竹桌旁,三个圆圆滚滚的竹凳上,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三个,三个……这凳子怎么是三个?

记得之前某一天,因着什么缘故不是挪了两个出去吗,怎么还有三个?

“还有,小谷,你怎么矮成这样了?”

晏小谷气鼓鼓:“师父!人家只有十一岁!人家还会再长的!”

十一岁?

晏清君一拍掌心,恍然大悟!

他跳起来鞋也没穿就冲了出去,用力一推竹屋门,两扇破门打着摆子就冲了出去,穿堂风顿时涌了进来。

晏清君闭上眼吸了一口,风里是满山苍松翠竹的味道,他走出门,入眼即是翠色无边,层峦叠嶂,十二峰巍峨壮丽,各有千秋。

而他转身,背后只有一套素简的竹屋,篱笆一围就是个小院,连个像样的院门也没有,吊着的两只破灯笼上,幼年喻霄手写的“无物”两个字都是歪歪扭扭的——可它看上去却是格外地温馨舒服。

这不是后来堂皇肃穆的无物殿,这是那一年,喻霄和他亲手搭起来的无物小破院!

而这一年……是晏小谷入门才刚满六年,喻霄连清尘三式都还没有学完的那一年!

……好久没有站在这里一览青空万里的风景了。远处风吹竹面,雁贯长空,那是飞檐翘角遮不住的晴朗,晏清君看着,一时入了神。

他好像听到当年那个尚且稚嫩的声音了。

“师父。”

“嗯?小鱼,怎么了?”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隔壁掌门师叔的院子里珊瑚樽和金线绣的屏风好威风呢。”

“啊哈哈哈哈,是吗?咳,那是因为为师两袖清风,不沾俗物。”

“可是那都是弟子送给他的,师父……我,小鱼什么都没有。”

“哎呀,那可太好了!我们这院子刚好就可以叫无物小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应景应景!”

“……”

那时候喻霄还不是威名赫赫的小剑仙,他只是个刚过晏清君肩头的半大小子,少年不知愁滋味,整日和师父带着一个面团子似的小谷丫头,在忘尘峰上快活得做神仙也不换。

那时候哪会有什么“师父疏我远我”,什么“枯坐戒堂三百六十个时辰”。那少年聪慧、明朗又熨帖,轻笑着站在他面前唤师父的时候,才真是连立春过后的第一缕晨曦也逊色。

晏清君心里明白过来,这铁定是梦了,不由得再深吸一口气。

没想到黄泉路上还有这一出,能让人再看看生前最快乐的时光,那可当真算是往生极乐了。

不过,若能再让他看一眼此时的那个小少年……

晏清君睁开眼,摇摇头。

那才真,真称得上是死而无憾了。

晏小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跟着晏清君跑了出去,就看见他站在竹屋前,陀螺似得转了一圈,然后,发呆。

“师父?”

“小谷啊。”晏清君睁开眼拍拍脸,看见晏小谷一脸迷蒙地看着他,嘴角下还有点乌漆的酱渍,遂撩起袖子替她擦掉。

那头的喻霄不知怎样了,弑师的罪名想来也不会轻,但他到底长大成人了,也算能护着自己了。小谷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幸而有顾春瞳在,一定会护她无虞。

可这奈何桥上黄粱一梦里的小鱼和小谷……哪怕是如梦似幻,晏清君一想到相依为命四个字,心下就是一声长叹。

他一边给晏小谷擦酱一边嘴上却啧啧啧地嫌弃:“让你读书习字你不听,仙术道法也不学,见天儿地混在顾春瞳那里骗吃骗喝,好歹也学点人家正经女修的仙气儿吧。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酱是留着当宵夜的吗?”

“师父,这不是酱。”晏小谷义正严词。

晏清君并不理她,把她一张小圆脸揉来擦去:“以后记得要爱惜自己,自勤自勉,自力更生……”

“师父这真的不是酱!”

“要多听你大师兄的话,凡事顺着你大师兄,尤其记着不能让他靠近戒堂……”

“师父这真的不是酱!这是大师兄写剩的墨!”

“他若有一天……若有一天有心仪的人了,想来那时你也成人了,你就替师父将他的婚事好好操办一场,为师在天……”

“哎呀师父!你说什么呢!”

晏清君说着说着,想起这孤儿寡妹的,不禁悲从中来,简直要掩面而泣,一把捞过面团子晏小谷按在怀里拍得山响。晏小谷终于不耐烦他的喋喋不休,师父一向爱唠叨,今日没想到竟如此唠叨,她一指晏清君身后:“不信你问师兄!”

晏清君转头随眼看过去,在天之灵四个字就卡在了喉咙里。

——少年喻霄就站在他身后,拿着一副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少年还是彼时的模样,与晏清君记忆中分毫不差。一身黑白薄纱的弟子常服,眉目舒朗如远山含翠,面色比十一岁的晏小谷还要白皙,更衬得他唇色润泽。他站在那里,肩平腿直,如一块棱角分明的剑石,谁看了不叹一声好俊的少年?

晏清君就在心里一叹:“好俊的少年!”

然而这位好俊的少年拿着张白宣,直勾勾盯着他,眼波如古井深谭,眉头微皱,嘴角拉平,面无表情。

晏清君觉得,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里,好像藏着一抹悬剑的银光,如古井深处折射的一点星子,美则美矣,但就是感觉好像要杀人。有点不像轻软的小少年了。

这正是个春日,忘尘山风如薄纱拂面,阳光暖得像身在温柔乡。而喻霄开口,声音却浸着冰渣:“师父方才说,要操办谁的婚事?”

晏小谷不禁打了个寒颤,大师兄虽不多话,但一向温和可亲,往常并不这样,今日是怎么了,大师兄跟着师父双双跟吃错药了?

而话一出口,喻霄也愣了一下,仿佛是感到不妥,手中陡然一用力,宣纸洁白齐整的边缘被他攥出了几条褶。

晏小谷眼尖,掰开他的手,抢出那张白宣,上面赫然是两个大字“无物”,笔锋凌厉力透纸背,物字的一竖锋利得像把剑,扑面而来的剑气杀得晏小谷眼睛一疼。

“哎呀,大师兄,你写好啦!”她欣喜地拿起来,在晏清君面前晃了晃,“师父你看,我说了这不是酱,是大师兄写字的墨,蹭我脸上了!”

她晃完又整齐打开欣赏了一番,准备等下将灯笼上那旧的换下来,随口道:“不过师兄,你这字是写得越来越好了,昨儿我看你写这个字还歪来倒去,这么快就能练成这样……”

喻霄看起来感觉更不妥了,少年不甚突兀的喉结上下一滚,吞咽了一下,长而分明的睫毛就如惊鸟的羽翅抖了一抖。

随即,喻霄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晏清君,不发一言。

晏清君一动不动地回看他,似乎在打量着什么。

晏小谷看着他们两个,用的完完全全是看傻子的表情。

三人各怀心思,流年和山风就像这样,打着旋儿从三人中间吹走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喻霄表面上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实际上身侧越攥越紧的手出卖了他,他给晏清君看得后背都有点发汗了,正忍无可忍,想说点什么,晏小谷抢在他前头,实在忍不下去了。

她站在中间仰头:“师父,大师兄脸上也有酱?”

晏清君走过来,晏小谷正费解,眼前却像被什么光点一闪,定睛一看,竟是师父眼里隐隐约约的泪光,顿时像见鬼了似的往外一跳:“妈呀!师父要哭!”

喻霄站得笔直,愈加不敢动了。

日光下,只见晏清君一步步走向喻霄,缓缓抬手,落向少年那张昳丽与清隽完美交融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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