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在我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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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在下朝时拦住了温行简。

父皇重病在床,每日我去看时也只是勉强撑着与我说上几句话,更多的时候是我遣退内侍,他仰面躺着不发一言,我盯着那帐顶垂下的晃晃悠悠的金丝流苏发呆。

说实话,我是对他没什么感情的。上面几个皇兄死的死,幽禁的幽禁,只有我被母妃护在高墙深处,在十四岁之前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父皇高寿,原本的太子及其臣属便急不可耐,况且还有人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于是,兄弟阋墙,父子相残。

幼时我鲜少见得到父皇,母妃有我已经很是满足,她不愿争宠也不愿送我上高位,只是希望我能得一闲职,观鹤听澜,平安一生。

我也知道,父皇不喜我。我眉目俊秀,生的如同女子一般,他便对我不怎么关注,继位太子之前我对见父皇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

一次是六七岁,我被母妃和嬷嬷带着散步,遇见了他;一次是在除夕宫宴,父皇似是突然想起有我这个儿子一般,点名要我去,却在见了我之后笑着道:“怎么还是像个丫头一样腼腆。”

有一次,他见我坐在床边抬手喂他喝药,忽的问道:

“你为何不杀我?”

我一时竟没听懂他的意思,怔在原地。他继续道:

“你不要这个位子吗?你得杀了我。”

他说,我,而不是朕。

我道:“我看着你,便觉得不喜这个位子了。”

父皇便跟我赌起气来。

他知道他一直忽视了我,所以急于补偿,想要将他认为最宝贵的东西——皇位,传给我。可是我却把他视作珍宝的东西弃如蔽履,他已经年老,心里大概还有点认同我的话,只是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好在我身上撒气。

昨日里,终于松口跟我说了句话,要见一见温行简。

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人拦了下来,传父皇口谕。温行简面色一派淡然,跪地接旨。

臣子们议论纷纷,无非是在猜测,父皇是不是已经撑不下去,所以召见摄政王交代后事。温行简打眼一扫,殿上人们顿时噤若寒蝉。我心中发笑,他这个摄政王,倒是比我这个太子有威慑力的多了。

待殿中臣子纷纷告退离去,他依旧立在原地,微抬了头看我。我在首座龙椅旁加了把椅子,一边挥退了内侍们,一边屈肘撑着下巴,含笑看他。

温行简被我看得有些受不了了,开口道:“殿下不是说,陛下召见微臣吗?”

“不着急。”我坐正了身子,“皇叔就没有什么要对孤说的?”

他挑了挑眉,似乎是想到了歪处,拂了衣襟踏上台阶,一步一步向我行来。待到了我面前,便探手握住了双边扶把,将我圈在了座椅与他之间,微微俯下身来看我:

“依微臣来看,是殿下有话要对微臣说吧。”

温行简舔了舔唇,我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蠢蠢欲动的神色。

……这人要干嘛?这里可是太和殿!

我一把将人推开,揉着额头道:“你这是做甚,我是真的有话要说。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是听到了什么关于我的流言?还是我什么地方让你误会了?”

温行简见我推拒他,顿时不满的撇了撇嘴,转头环视一周,又道:“我以为你特意将人都支开,是欲要和我在此……”

“闭嘴!”我头疼的越发厉害,又想起今晨御史奏议的一件事来,说温行简为钦差巡视江,泯,宛等十二州时,曾当街纵马撞伤行人,却以马蹄折断为由,强行索取一批绸缎赔偿,又到人家中去搜刮财产,直弄的对方家破人亡。

御史李义之长的尖脸长须一副奸臣模样,却是最刚直不阿的一个,在朝堂上说的义愤填膺声泪俱下,仿佛被抢的是他家的钱,踹伤的是他的儿子一般。众多臣子随之附议,要求惩治摄政王。这些人多是跟随父皇的旧臣,看温行简很是不顺眼。

我道:“今早李义之参你一本,你怎么说?”

温行简满不在乎,反而对方才未竟之事念念不忘:“他说他的,我问心无愧罢了。”说着便要上手来扯我衣襟。我一把攥住他手腕,道:

“莫要胡闹了,这事待我仔细查明,定不会偏颇。”

“你何时偏心过我?”温行简也不扯我衣服了,干脆坐在了我怀里,拿着我腰上挂的玉佩甩着玩,“我死了你也不会管我。”

“你又胡言乱语。”我看他不准备解释,就绕回方才的话道:“你是不是进我书房看见了什么?”

他身子一僵,也不抡我的玉佩了,目光闪烁地道:“我没进过你书房。”

我掰着指头给他算:“我刚继位太子时你来东宫拜谒那次,单独在书房等我等了有半刻钟;你喝醉酒那次,不睡我卧房也不睡客房,非要到书房里去,说看着书就可以很快睡着,早晨我先去上朝,你一个人留在书房睡到中午;还有上次咱俩在书房一起批折子,批着批着你睡着了,我下午出去有事,你一整天都在书房……”

“……”

温行简沉默,我好笑地伸手拨弄了两下人藏在碎发间的耳垂,忽的想到,在我书房暗格里的那块玉佩,莫不是被他看去了?

我试探着道:“我书房小塌边的那个暗格……”

他猛的转头看我,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当真是那个?”我看他面色便已确认了八九分,只是他嘴硬从不肯对我说内心真正的想法。早些时候我不懂,便常常误会他;后来即使明白了,也对他无可奈何。

不过现在,我自认对付这人还算有一些经验。

我叹道:“走吧,去见父皇。”

温行简有些狐疑地从我身上下来,见我从容起身,轻轻拂了拂衣摆上的褶皱,也不准备解释什么,抬步便要走,忍不住便拽了我袖子,道:

“你……”

“我怎么?”我状似无意,他却有些不安起来,只是面子搁在这,他问不出口,只能沉着一张脸闭了嘴,默默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父皇今天精神很好,我们去时,他拥着一床厚厚的毯子,坐在窗前看远处那一树金黄的碎雪似的桂花。走近之后,父皇还不待我们行礼,便挥手止住我们动作,指着桂树对温行简道:“这是你母亲喜欢的花,朕这几日命人用其制了些香囊与抹额,你走时带上。”

我垂目看着自己的鞋尖。

他连自己姑母的小小喜好都能记得,却在用膳时给我夹了能让我全身起红疹的冰糖核桃。

我又转眼看温行简,他俯首谢恩,父皇目光柔和,他心情似乎也不错,拉着温行简说了很多的话,我坐在旁边,想要开口却找不到可以插进去的话语。

……就像,他们之间似乎才是真正的亲人,而我是游离于他们之外的,无论如何也挤不进去的外人。

父皇身边伺候的刘德胜看我垂首不语,笑道:“太子殿下如今是越发沉静了,怎么也不说句话?”

我忽地被点到,这才惊觉两人之间已沉默了下来,齐齐看向了我。

父皇闻言,叹息一声道:“澜儿……”

澜儿。

他大概已经忘了母妃给我起的乳名了吧。

我抬起眼来看他,轻轻回道:“儿臣在。”

父皇终究是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让我们离去了。

温行简走在我身后半步左右的距离,时不时地拧着眉看向我。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却没做任何反应,只是慢慢放空了自己,一边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边往太子东宫走。

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温行简竟还跟在我身后,稳稳地保持半步,既不逾越也不远离。我挑眉道:“你要跟着我回去么?”

他迟疑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

我道:“那就要回答我早上问你的问题。”

他道:“好。”

好?

我觉得不对劲。温行简有点太好说话了,这不像他。况且为了对方情绪不对而妥协的事,通常都是我在干,他是察觉到了我不高兴吗?

“你还记得你幼时参加过的那场除夕宴吗?”

我还没问出口,他便先了我一步,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我有些疑惑。我顺着他回想了一下,那次除夕宴是父皇心血来潮想见我,若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倒也没有,温行简一如既往地带着人喊我丫头,还在我去赴宴的途中抢了我的……

……我的玉佩?

温行简见我似有所感,便道:“我那时拿了你的玉佩摔在地上……后来,渐渐也就忘了这事了……”

我不置可否,幼时的事若是真要和他计较,我们也不会是现在这种关系了。

“接下来,就是你继位太子之后。我在你书房无意间……又看见了那块玉佩,它已经碎成那个样子了,你还留着它……”

我一怔,终于明白了他这段时间的“无理取闹”到底是因为什么。

我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它啊。”

温行简侧了侧头,避过我的目光。我探手去握他手腕,才发现他攥紧了拳头,垂目抿紧了唇,眼睫微颤,一副我拈花惹草始乱终弃的委屈样子。

“你看我留了它十几年,所以才那么说的?”我想起那天他直冲到我书房,拽着我衣领质问我的样子,觉得他因为这块玉佩提心吊胆惶惶不安那么长时间,简直让我又好笑又有些心疼。

我握着他的手腕将人带进了东宫,一直领到书房,打开小塌边的暗格,把那块玉佩拿给他看。这是一块雕了鸾凤和鸣的圆形玉佩,因为被摔过一次已经碎成了四块,我在匣子里垫了绒布,将玉佩拼好搁在里面。

温行简欲言又止,有些不敢碰那方小匣子。我将东西递过去,他小心翼翼接着,面上露出一丝涩然来。

“我原本以为你记得它,看来其实还是不记得。”我佯作叹息,指着那玉佩道,“这是你的啊。”

“什么?是……我的?”温行简瞪大双眼,难得露出有些迷茫的神情,我看着觉得可爱,便上手捏了捏他的脸,道:

“你要是记得,也不会跟我吃这么久的醋了。”

得到这块玉佩,是在最早入国子监,温行简纠集了一帮皇亲贵戚家的子弟,教训一个辱骂淳安大长公主的人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少年长发高束,眉目锋锐,如同一匹刚长成的狼崽子,正在亮出自己的爪牙。

温行简教训了人之后离开,腰上挂的玉佩却落在了原地,我上前去捡,却没想到他一个人又扭头回来,看见我手中攥着那玉佩,扬眉一笑道:

“你是哪家的丫头?长的好生标致。”

我不敢回答,扔了玉佩就想跑,只是转过一个假山之后 又揣着砰砰跳的心停了下来,偷偷摸摸往回看。谁知他竟盯着我,看我从假山后露出一个头来,便笑的更加放肆:“你既然捡到这块玉佩,那就送给你了,你可得拿好了,若是我以后看到磕了一个角,可是要你赔的。”

说罢便扬长而去。

我在假山后缩了很久,确定他不会再回来,才慢慢走出来捡走了玉佩。

在国子监中我没有什么机会与他见面,他知道了我是男子之后更是冷语叽嘲,从来没说过什么好话。

后来除夕宴会,我将玉佩挂在身上,期望能够见到他。鸾凤和鸣虽不合身份,但是我坚持,母妃便也没有说什么,只由了我去。赴宴途中,我果真遇见了温行简。那时的心情就如湍急的河水,向前奔流渴望看到风景,却不知道下一秒到底是撞上岩石还是柳暗花明。

他见了我,第一反应便是笑道:“哟,今年丫头终于能去见父皇了?”

我知道他又在嘲讽我,便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绕开了他继续往前走。他却先一步拦住了我,从我腰上拽下那块玉佩,翻看两下道:“鸾凤和鸣?丫头这是想夫婿了?”

说罢与同行的人一齐大笑。

我垂着头,等待着他将话说完,把玉佩还给我。只是他竟直接将玉佩砸在了地上,我只听一声响,抬眼看去地上的玉佩已四分五裂。

温行简道:“你以后不准带这种东西。”

当时的反应我现在已忘记了大半,只是那种所有希望被碎裂的玉佩一瞬全部带走的绝望依然深留心间。我蹲在地上一边伸手去捡玉佩的碎块,一边感觉滚烫的水珠一路从眼眶流到下颌。我看不清那碎块,便不慎被划破了手,温行简看见了,从衣袖里掏出手帕甩给我:“你捡它干嘛?快把手包起来,去找御医!”

之后的事情,便是我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温行简,抹了眼泪前去赴宴。走前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父皇面前活泼些,我看见了父皇,看见了父皇下手坐着的淳安大长公主,就想起了温行简做的那些事,只勉强低声回了父皇的话。他听了,便向文武大臣,皇后妃嫔们笑道:

“怎么还是像个丫头一样腼腆。”

自那之后,我便对父皇失了所有的念想,而温行简仿佛对我有些愧疚了一般,也不再说我是丫头,还常常带点宫外的好吃的好玩的给我。我并不领他的情,他给我的东西,要么原封不动还给他,要么当着他的面送给别人。次数多了,他便堵在我面前,恼道:“你为什么不收我给你的东西?”

我瞥了他一眼,轻声回:

“因为我讨厌你。”

这句话像是给他了一个深重的打击,他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晃悠过。直到皇兄们谋逆造反,父皇亲自剿除乱党,身染重疾,册我为太子,又下旨令他为摄政王辅佐,我们才算真正的再一次接触。

我记得他第一次来我的太子东宫拜谒,手上拿了一个小糖人,捏的是我的样子。彼时的温行简恶名远播,我再也没想到那样的他竟然会带一个小糖人给我。我看着他,那双眼中带着那样显而易见的期待,令我根本不忍心说出任何拒绝的话来。

将整件事细细讲给他听过一遍之后,温行简完全愣了下来,他拿起一块碎块反复打量了,抬起眼来看我:

“这真是我的?我十一二岁,怎么会佩鸾凤和鸣?”

“莫不是淳安大长公主的,被你顺走了吧。”我见他看的入神,唯恐他不慎划了手,于是便将那块碎块拿了回来,放进了匣子中。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些。”温行简抚掌,“那日我走的急,忘了戴玉佩,便随手从母亲身上拽了一块下来,母亲当时还骂我孟浪,我没在意……”

他见我要将匣子收起来,下意识阻住我的动作,道:“你……”

我垂首看他,他目光便开始有些闪烁,最后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现在还生气吗?”说罢,不等我开口,又道:

“我那时候不是不喜欢你,我只是想逗你玩,你带鸾凤和鸣,我不高兴……所以我……”

“……抱歉。”

他坐在小塌上,双手放在膝上,垂着头不敢看我,像极了那时候在国子监,他背不上来太傅布置的书,被太傅斥责的神情。

“我知道的。”我叹息一声,“我什么时候跟你计较过这些。”

他看起来还是愧疚,我于是趁热打铁,问起了另外一件事:“今晨李义之参你那一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以为他现在正是好说话的时候,没想到他迟疑了一下,依旧咬定道:“就是那么一回事。”

“……”

我拧着眉毛,又一次道:“你现在告诉我缘由,我还能帮你掩饰一下,你强行勒索的是当朝吏部尚书方宏的母家,踹伤的是他的舅父的儿子,如何能不给他一个交代?”

“你要交代就交代,不用护着我。”温行简抬眼看我,眸光微润,含了水一般。

我揉着眉心不去看他,又气又想笑:“错了,你死了我都不会管你,谈什么护着你?你若是真个干出这事来,就打八十板子扔到天牢里去自生自灭吧。”

“如此也好。”他竟然思考了一番,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我闻言差点一巴掌拍他头上去,这还好?!

我直接将人摁倒在小塌上,沉声道:“方宏舅家仗着他朝中的势力为祸一方,这我知道;这事情早不捅出来晚不捅出来,偏偏在这个时候,背后推动之人定别有用心。方宏是父皇提拔上来的老臣,我保他得罪你,保你得罪他,这是要我两边都不得好啊。”

温行简被我抽了发簪,如瀑长发顿时散落一床。他眸光一亮,对方才我说的话恍若未闻,反而道:

“殿下要宠幸简了吗?”

我:“……”

对别的事不上心,这件事倒是喜欢的紧啊。

温行简终究是没走成。

他似乎特别偏爱在床之外的地方做一些在床上才能做的事,做完之后还不想回卧房去,非要在书房屏风后放一张小塌,摆了糕点水果加一摞话本子,懒洋洋地倚在软枕上,正大光明地偷听我与前来拜谒的朝臣叙话。

吏部尚书方宏并李义之,还有其他几位御史,义正辞严地在我面前细数了一遍温行简在巡视期间的恶行,表达了一番对江,泯地区百姓的同情,极言其品行有亏,暴戾专横,不堪为太子表率,要求我奏报父皇,撤去温行简摄政王一职,并严厉惩治。

我看着下首几位臣子齐刷刷跪下,不着痕迹地向内瞟了一眼。

温行简正仰躺在榻上,举着话本子往嘴里塞了个葡萄。我看着他的姿势微皱了皱眉,向身边的致鸿递了个眼色。

致鸿立即领会了我的意思,放轻脚步慢慢退到了后面去。

我转回目光,将几位臣子递上来的折子又扫了一遍,忽而出声问道:

“方大人,最近泯州如何啊?”

泯州,正是方宏母家所在。适才他声泪俱下,言道泯州家人经过此事,一蹶不振,全靠他时不时的接济才能勉强度日。更有甚者,以往他舅家富贵时眼红不已,现在一朝没落,便都来落井下石,日子过得何其艰难。

我在心中冷笑,有个在朝中做吏部尚书的外甥,寻常人家避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招惹。

方宏没想到我有此一问,愣了一下之后很快拱手道:“泯州在蔡大人任上,更有陛下龙威福泽,自然百姓和乐,安居无忧。”

我道:“看来方大人对泯州知之甚少啊。”

“据孤所知,泯州百姓苦难,今年夏初旱灾,旱灾过后又是蝗灾,泯州三郡官府派兵严守常平仓与州郡边境,朝廷拨派的赈灾银粮迟迟不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这些事看来方大人并未有所耳闻?”

我语气平淡,底下的御史纷纷皱眉,方宏身子微僵,磕磕绊绊道:“这……今年得上天庇佑……只有一州三郡受灾,臣……臣的确不知此事……”

“哦?”我挑眉,将他们上奏的折子扔了下去,直摔到方宏面前,“泯州是你母家所在,你连灾情都不知道,却知温行简巡视期间勒索你母家一笔银钱?”

“趁着父皇身体不适,孤暂代朝政,就这样层层瞒报,利益相关就是天大的事,死的不是自家人,就不把死去的人当人看?!”

我压了压心中升腾而起的怒意,揉着额角心道这个位置坐久了真的会短命,再抬头看时,底下的御史们已经纷纷俯下身子。方宏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口中道:“殿下明鉴,臣忠心耿耿为陛下,为江山社稷啊!”

没法辩解就说忠心耿耿,谁还不会喊个口号了似的。

我又敲打了人两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走别搁这碍眼。余光瞄到温行简垮着张脸坐了起来,规规矩矩将书放在膝上,背后垫着两个软枕,致鸿在他旁边点头哈腰的捏肩膀揉胳膊,顿时心情就莫名好了起来。

赶走了一帮子烦人的大臣,我提了衣摆站起身来,走到了屏风之后。温行简见我进来,扔了话本子冲我勾勾手指:“赵听澜,你来。”

我来就我来。

致鸿已经自觉的让出位置,温行简目光殷切,将我拉至他身边坐着,自己站起来给我揉肩膀。我吓了一跳,按住他手道:“你这是做甚?”

温行简道:“太子殿下辛苦,臣理所应当。”

我:“???”

他该不会是又捅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篓子吧。

我狐疑地问了出来,温行简眉毛一挑,给了我一拳头。我佯装疼痛弯下身子,捂住胸口咳了两下,他轻哼一声,道:“别装了,我没使劲儿。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准备弃了你父皇的老臣……?”

“他若是国之栋梁我当然要留,可方宏此人明明是蛀虫,为什么不弃?只不过现下为了你的事提前了一些,也是要拖延时间才为之。我此番给他一个警告,他若是聪明些,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温行简一边心不在焉听我讲话,一边又扯了话本子要躺下去。我拍了拍小塌边缘,皱眉道:“起来看。天天躺着,眼睛要熬坏了。”

致鸿十分有眼色地去将灯烛拨亮了些,便躬身退了下去。

温行简将话本子放下,沉默一会,轻声道:

“你倒打了方宏一耙,他现在没空理我了。那我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你说实话,我就好处理些。你要是不说,我还能自己去查,若是查到点什么,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看着人放了句狠话,温行简听了却闷闷地笑出声来。他抬起手用大袖遮住了脸,似乎心情很是愉悦,开口道:

“……好吧,臣等着殿下来收拾臣。”

接下来的几日,父皇分别传召了几位重臣,也不让我在旁跟着了,只是交代了我要守在门口。我无聊的将天上的云彩看了几遍,又将地上的青石砖数了几遍,最后干脆喊了人将文书折子搬来,在殿前支了张小桌子批阅。

温行简在泯州做的事我也了解了一二,他勒索的的确是方宏舅家,因着当朝摄政王与钦差两个身份,不仅讨要来了所谓“给马治伤”的银钱,还被人家追着贿赂了一笔。

而这笔钱他没有自己昧下,在泯州方宏舅家附近的地方散给了百姓——以淳安大长公主的名义。

我对此倒没有什么感觉,百姓该得到的东西得到,冠的是谁的名姓并无所谓。只是其上还附带有另一些消息,让我不得不在意起来。

看到这里时,殿前忽而喧闹起来,温行简并大长公主一同前来拜谒父皇。他见着了我只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站在母亲身后朝我眨了眨眼睛。

淳安大长公主匆匆而来,前面进去的某位大臣听了通报,很快便从殿内退了出来,换了公主入殿。温行简立在我的小桌子前翻了翻,嘲道:“批折子都批到这来了,是因为你的书房没有我吗?”

“慎言。”我斜睨他一眼,周围一大群宫人站着,也不知道避讳。

他并不在意,将一个玄色香囊放到桌上,道:“母亲说闻妃娘娘生前也爱桂花,就叫我把陛下赏赐的香囊拿来给你一个。”

闻妃娘娘便是我的母妃。

她在我继位太子之前便已过世,我虽自诩性子凉薄,却不能不将自己的母亲放在心上。只是她一生钟爱杜鹃鸟,衣衫被褥皆绣杜鹃,我却从未听过她说起过这件事。她竟喜欢桂花么?

我心中虽疑惑,面上却不显,将香囊交给了致鸿,吩咐他拿回去放在我的卧房里。

淳安大长公主在殿内一坐就是一下午,出来时立于高台之上,怔怔望着红墙之外被落日染成一片一片金紫橘红的云彩,又垂首看温行简与我,目光中含着的倒是我从未见过的情绪。

她拂了拂大袖,自台阶上徐徐而下,路过我与温行简时勾起一抹笑来,道:“简儿今日已经到了太子殿下处,殿下不会不留他住一晚吧。”

怎么可能不留,我巴不得天天把他绑在东宫不出来。

我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温行简半真半假抱怨了几句“母亲又把我留在宫里”云云,便与我一同将大长公主送出了宫去,而后又去户部处取了些文书,轻车熟路回了我的书房,占用了我的书案开始看起折子来。我挑了挑眉,转身便往外走。

温行简瞟见我的动作,停了笔道:“殿下往哪去?”

我回头,看他抬手撑了下颌,袖子滑落在肘间,露出微凸的腕骨和一截白皙的小臂。温行简侧了侧头,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轻轻挑眉道:

“殿下若是想与我一起在此,说就是了。”

“你好好说话。”我毫不客气的开口,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外,作势要走的样子。

温行简闻言瞪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道:“……你留下来陪我。”

“……”

我简直要被他这个别扭性子气笑,于是并未接下他的话茬,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别处:

“我过几天要去微服去泯州,宗室那边在上书阻拦,你明日随我走一趟。”

泯州二字甫一入耳,温行简竟愣了一下。

他撂下手中物件,也顾不得与我争辩谁留下陪谁的问题,起身向这边过来,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去……泯州?”

“有什么不妥吗?”我状似无意地扫过他的面庞,温行简紧紧盯着我,眸中情绪有些奇怪。半晌,他缓声道:“并无不妥。我与你一同去。”

我道:“你是说去见宗室还是去泯州?”

“都去。”他没有丝毫犹豫,紧接着便问道:“何日动身?要去什么地方?臣属拟的章程递上来没有?明日要去见的宗室有哪几家?你先报与我听听。”

……如若我不很了解温行简的话,他现下看上去倒是一个正经摄政王的样子。

我叹息一声,道:“泯州不用你随行,留下来处理政事便可。”

“那怎么行?”温行简眉头一皱,“你知道泯州悦溪吗?”

我一愣:“那是什么地方?”

温行简认认真真地道:“悦溪一美范娘娘,二美双龙逐月,三美凤凰穿彩云,这些,你都没听说过?”

我缓缓摇头,他便与我一一解释起来:“双龙逐月说的是两条注入悦溪的河流,形状似龙,两河之间有一湖泊,传言初一十五月圆之时倒影于湖泊之中,水中就会有双龙围绕月影游动。”

“凤凰穿彩云是泯州一种独特的刺绣技艺,真正掌握这项技艺的世家隐居悦溪,从古到今一直传女不传男,且从不外流,但是每年都会给朝廷上贡三匹锦缎。我曾经在母亲那里见过一次,的确栩栩如生,艳丽非常。”

“那范娘娘呢?”我对于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温行简皱了皱鼻子,道:“范娘娘名叫范戚戚,是几百年前悦溪的一位美人,流传下来的故事多是说她出生于一个富商家,常散财于民,有她在的地方人们就能安居乐业,所以被很多老百姓敬为范娘娘。”

“但是这不重要。”温行简抬眼看我,“重要的是,悦溪出美人。所有美的能出名的女子,都被称为范娘娘。迄今为止,可是有不少‘范娘娘’名声在外了。”

我扶额,总算明白了这人是什么意思。悦溪美人范娘娘之名甚至排在了山水锦绣之前,他这是不放心我单独到泯州去啊。

我于是十分诚恳地道:“我保证,尽量绕开悦溪,如果非去不可,也绝不多看悦溪女子一眼。”

“男子也不行。”温行简补充。

“好好好,男子也不多看。”我无奈,顺着他的意做保证这件事我已经驾轻就熟,他每次不管有多不安,只要我说出这句话,就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但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他思索一阵,还是想要和我一同前去泯州。

我道:“太子出行,摄政王监国,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你放心将政事交给中书令那一帮老头子?”

他闻言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老头子……我还以为太子殿下端方严正,原来你也会背地说人不是啊。”又道,“自古以来摄政王皆是帝王眼中钉肉中刺,这才是理所当然。你就放心将政事交于我?”

我翻他一个白眼:“你爱要不要。”

他隐瞒我在泯州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欲再跟他计较。左右自己马上就要到那去了,与其再做无结果的询问,还不如亲自去看看。

此事便就这样定了下来。温行简晚上以此为借口在床上缠了我好久,最后快要睡去时又突然惊醒,抱着我迷迷糊糊道:“赵听澜,你带着我……我想和你一起……”

我只当是他不舍与我分开,便将人拥进怀中,温声安慰道:“没事,多则两个月我便回来了……我给你写信……”

温行简皱着眉闭着眼,不甚开心地将头埋进被絮之中。我好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也没有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倒考虑起了明日面见宗室之事。他们大抵是觉得父皇病重,太子还未真正接手政事,朝政不稳,此时不应外出。

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已经露出了端倪,我就不得不亲自走一趟,去查看真相到底是如何。

在我弄清楚之前,温行简还是呆在京城比较好。

去拜会宗室几位王爷之时,他们并未为难我。我一个随时可以登基的太子能够放下身段亲自登门,也是给足了他们的面子。再加上温行简在侧——他一听到不顺心的话,便抬一抬眼,轻哼一声。我坐在主位,见几位宗室暗戳戳地瞟温行简,他哼一声就抖一下子,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便觉十分好笑。

为了将几位王爷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我迅速敲定了出巡的计划,带着温行简上了马车,将他送回了摄政王府。

出乎我所料地,淳安大长公主已经不在王府之中了。

温行简对自己母亲的来去十分不在意,反倒眼眸亮亮地拽着我袖子问我,晚上能不能进宫。

我:“……”

……进吧进吧。管那些什么太子受制于摄政王的谣言呢,晚上舒舒服服地抱着人睡觉才是最重要的,再过两天就没得抱了。

我自小在母妃的教育下一直明白“人总是要吃苦的”这个道理,但是在与温行简相处之时,我们都保持了能享受则享受的默契,毕竟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于美好,以至于我根本不想放开手去。

临行的那天早晨,我醒时天色尚暗,温行简还在我怀中沉沉睡着。我只轻轻动了动手臂,他便霎时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哑道:“你要走了吗?”

我“嗯”了一声,顺手揉了揉他发顶,起身穿衣。

京城与泯州的距离不算多远,又因着我是微服出巡,来送别的臣子也就不多。温行简的马车与我一前一后,他刚下车,便有久等的臣子们轻哼一声,甩了甩衣袖道:“太子殿下微服出巡,泽被百姓,摄政王姗姗来迟,是不将太子殿下放在眼里吗?”

温行简一路都在马车上躺在我怀里补眠,直到临近城门口时才被我唤醒,坐到他自己的马车上去。这会人尚不清醒,气势却已端了出来,沉声道:

“昨夜本王与太子殿下秉烛夜谈,将泯州情势一一嘱托于殿下,直至寅时方才歇在东宫。敢问诸位,除了年岁俞长俞爱吹毛求疵之外,可有行半分臣子之职,尽心辅佐殿下?”

……秉烛夜谈。他也真敢说。

这话一出可不得了,做臣子的,谁能容忍被诋毁这个?

对面人群立刻就炸了开来,我无奈地轻揉眉心,抬手挥止了两边,暗中瞪了温行简一眼。他挑眉瞪回来,便撇开了目光去,直到我上了马车也没再看我一眼。

不过我倒是在马车座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香囊,是几日前淳安大长公主托他交于我的那个。

我拿起来翻看几下,从中掏出一个小纸条来,展开一看,是他的笔迹:

“一个月不回来,烧了你东宫。”

“……”

泯州蝗灾,虽说只有三郡,涉及的百姓却有万数。流民失去家园,又得不到官府赈济,若有人刻意挑拨,便少不得会发生暴动,到时要反了朝廷的,可就说不准是流民,还是宗室那些真正对皇位有所念想的人了。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虽说这些仅仅只是一时的猜想而已,但却由不得我不提前防范。

到泯州二三日,温行简便寄了信来,信上道太子离宫,一些急着将家中妹妹女儿送入东宫的臣子们便开始蠢蠢欲动,接连上疏给他,说什么太子年岁已至,该当为皇家开枝散叶。有心思活络的,更是早早就将小姐们的画像摆上了温行简的书案。

他在信中语气颇为不满,言道:“东宫后院久旷皇室无子嗣,这关他们什么事?你一走,他们就只管欺负我!”

我边看边乐,就温行简那个阎王爷样子,谁能欺负到他啊。

温行简又道:“你少在泯州耽误,赶紧回来,我急着给你生孩子。”

“……”

……又胡言乱语。

我轻咳一声,想了想,缓缓落笔在信纸上道:

“……好。”

悦溪范娘娘之名流传甚远,就像在海边生活的渔民信仰妈祖一样,泯州的人们也会在家中供上一幅范娘娘的画像,日夜祭拜,祈求一个丰年,能让全家吃饱肚子,多裁两身衣裳。

只是,灾荒之后温行简以淳安大长公主的名义散给百姓的那些银钱,救起了许多条人命,也让一些百姓家中挂起的范娘娘的画像,变成了大长公主的样子。我前几日途径悦溪,按照与温行简的诺言并未进入,却在附近算命的小摊上,走街串巷的小贩手里,还有书店中看到了大长公主的画像。

起初,我并不知那是什么,便让致鸿前去打听了一番。他带回了一张画像,上面姑祖母面带慈悲之色,满眼柔光,指尖微翘,着一身雪白裙裳。

而这里的百姓们,都称其为,范娘娘 。

看到那画像,我眉尖微蹙。不外乎他,泯州与京城距离不远,但寻常百姓哪里能够见得大长公主相貌?这画像竟也能勾勒出姑祖母五六分神韵,着实让我疑惑不已。

况温行简出巡,不过是半年之前的事情,这么短的时间里,此间百姓难道就知大长公主容貌绝世,且作了画像当做范娘娘流传出去了?

我分了些人调查此事,却因为与温行简相关,怎么也放不下心去。到了晚间在悦溪与岑东之间的驿站歇下时,只感觉两侧太阳穴闷闷的痛起来,口干恶心,晚膳也未用多少便放下了筷子。

致鸿在一旁苦着脸道:“殿下,您多少用些吧,那位爷走之前可是拎着奴才的耳朵告诫奴才了,殿下掉了一根头发丝儿,奴才就要被卸一条胳膊啊。”

我笑了一下,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致鸿吓得连忙上来给我顺气,我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外面有人来报,说京城的信件到了。

致鸿道:“奴才先去给殿下寻个大夫来,这些文书还是等殿下身子爽利了再看吧。”

我点头应下,却还是不自觉在致鸿出门之后,从那一匣子文书里面挑出了温行简的信。旧信刚至,新信又来,中间只怕隔了还不到两日。他竟如此挂念我么?

信上言道,桂花的季节快要过去,那个旧的香囊也不应景了,他让人带了个新的来,要我佩上。

这样琐碎的小事,也值得特意写信来说?

我轻轻勾起嘴角,将那锋利的字体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这才妥帖的收存起来,从那方小匣子里将他提及的香囊取出,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一番,才看清这竟是个绣了鸾凤和鸣的香囊。

弄碎了我的玉佩,就只赔我一个香囊?

我无奈地摇摇头,罢了,跟他计较这些做什么,大不了,在别的地方讨回来就是了。

至于姑祖母交于我的那个桂花香囊,既是母妃心爱之物,那便压于枕下,以后再去祭拜她时,再向她赔个不是吧。

……

一夜无眠。

头痛的厉害,从闷闷的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刺痛,一下一下在后脑搅动着。嗓子里似乎浮满了带刺的羽毛,又痛又痒,止不住地咳嗽。致鸿带回来的三位大夫诊过之后,皆是摇头不知我到底是得了何种病症,急得他赶了所有能出去寻人的暗卫内侍出去找大夫,甚至还想提笔给温行简写信。

我哑着嗓子制止了他,致鸿带着哭腔道:“殿下,你要是出点什么事,那位爷得千刀万剐了奴才啊!”

我闭了眼倚着软枕,低声道:“所以还是不要让他知道比较好。”

天边浮起一片鱼肚白时,我发起了烧来。起初我还能看些文书,用些清粥,后来意识渐昏,就只能感觉到满身滚烫似在火中,烈焰从脚底一直烧到头顶,喉咙干的厉害,咳嗽时五脏六腑都被撕裂了一般。我的眼前朦胧一片,只能感觉到致鸿越来越远的呼唤声,偶尔带来一丝凉意的额头的布巾,还有……浸在枕上的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气。

……

当我从黑沉迷梦中醒来之时,首先感觉到的,就是身旁那一具温热的躯体。长久的沉睡让我五感有些迟钝,他将我紧紧拥在怀中,里衣大敞,我甚至能接触到那温暖光滑的皮肤。

……是……温行简?

我反应了一会,才嗅到那来自于他的熟悉气息。抬头去看时,温行简正沉沉睡着,眼下一片乌青,嘴唇干裂,眼睫间或微颤,似乎睡的不太安稳。

他这么快,就从京城赶过来了?

我并没有动,只是闭眼感受了一下,头不痛嗓子不痒,除了肚子有些饿,似乎并没有哪里不对劲。

……我还以为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呢。

看来致鸿不用被千刀万剐了。

我一边有些无聊的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边试图动一动手脚,只是又怕惊动了温行简,只能保持一个姿势躺了许久,盯着温行简的脸反反复复看了,不免便想到,他在京城之中接到我生了病的消息,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迅速交代了一切事务,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的。

……不过我这病,生的着实蹊跷了些。

“醒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时,温行简忽而睁开了眼,他声音低沉喑哑,一听便知是疲累至极。我“嗯”了一声,松了松手脚,感觉口中发苦,四肢有些酸麻无力,其余也并无不妥。

温行简道:“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将人环抱住,情不自禁地在他颈窝中蹭了蹭,开口道:“没有了。倒是你,过来干什么?”

“怕你死在这。”温行简翻我一个白眼。

“……”

这爱情没法继续下去了。

这时致鸿推门而进,看见我醒来,几乎喜极而泣:“殿下!您可算醒了!”

温行简轻哼一声,道:“东西放下,你出去。”

致鸿手中端着一个木盘,闻言便将其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恋恋不舍道:“殿下,您都睡了两天一夜了,这好不容易好起来,可千万注意身子……”

我听着这念叨觉得好笑又感动,温行简不耐烦地扯了扯盖在我身上的被子,挥手示意致鸿赶紧出去。我盯着他敞开的衣衫,又望了望门口,伸手将他的衣带系好。

温行简奇怪的低头看了看我,道:“又不喜欢了?”

“喜欢什么?”我坐起身来,随口问了一句,目光却落在致鸿带来的早膳上。一天一夜未进食,我现在着实是有些饿了。

温行简道:“我昨晚睡在这里的时候,是你自己把我衣服弄开的,手还到处乱摸,抱着我说太喜欢我了,想咬一口?”

“……???”

我顿时大窘,抬手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却听他继续道:“你平时也没少咬啊,才分开了十几天就想成这样了?”

……

嗯……?

我为掩饰羞窘,连忙转开视线,翻身下了床。探手去洗漱之时,我却无意间在微微露出的手腕处发现一些青斑,就像磕碰之后皮肤浮起的淤青一样。我皱着眉在身上各处看了一下,这样大片的青斑似乎还不少。

温行简见我的动作,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我将手腕展示给他看:“你趁我睡着虐待我了?”

他瞪我一眼,握着我的手腕轻轻揉了揉,开口道:“我这次过来,还带了一个御医,等一会让他帮你看看吧。”我伸手在青斑处按了按,感觉既不痛也不痒,索性也不去管,坐下用起早膳来。

早膳过后,温行简便出了门去,说是亲自将御医请来。我心中暗自好笑,像他这样的人,也有亲自去请人的时候?

致鸿在我身边感慨道:“可不是嘛!奴才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了,除了殿下您,还真少见不怕摄政王的人。那位御医不仅不怕,还好似和王爷很是熟悉,连诊脉之后也是附耳和王爷悄悄的说话呢。”

“是吗。”我饶有兴趣地问,“那温行简怎么说?”

致鸿想了想:“殿下的病奴才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王爷来时,倒是从殿下枕下摸出了个什么东西,说是气味……还是什么的,不利于殿下安眠,就让人拿出去了。后来奴才看着,像是拿去烧了。”

枕下?

我心中一咯噔,探手去摸我放在枕下的香囊,果真已空空如也。

……

京城至此三四日的路程,他和那封要我换下香囊的信几乎一同到达……

我的手脚依旧有些酸麻,像是有密密的小针戳刺一般,露出的青斑边缘渐渐浮起一些紫红色的血点。我不由自主的揉了揉自己的手臂,却听门口吱呀一声,温行简托着个小方盒子迈步进来,身后并未跟着什么人。

致鸿见此,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我有些茫然地目光落在那小盒子上,温行简缓声道:“御医年纪大了,连日舟车劳顿,现下起不来身,只嘱咐了我要你服下这个。”

他边说边打开了手中的小盒子,里面躺着一颗圆滚滚的黑丸子。这样的药我幼时体弱也没少吃,现下看去,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

温行简似乎是怕惊着我了一般温声细语,见我盯着盒子无动于衷,又劝道:“你怕苦,我这里准备了蜜饯,这药一天只用一次,三天过了就好。”我垂着眼听完,再抬头看他,却正对上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惶然与不知所措。

我想了想,轻声开口道:“……温行简,你知道当年太祖皇帝,是怎么死的吗?”

温行简一怔,虽不明白我为何要在此时提起这个,却也耐着性子回答我:“史书有云,太祖皇帝于四十三岁时寿终正寝,大抵是积劳成疾,坏了身子吧。”顿了顿,又道:“所以你一定不能学太祖皇帝,要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其他。来,把药吃了。”

说着,就递来一杯温水,将那颗药丸送到我眼前。我低头扫了一眼,轻轻的把他的手推开,道:

“……史书上写的是假的。”

“太祖皇帝想要与他最爱的裕妃一起长生,谁料裕妃不求长生,只求和她的情郎在一起,太祖皇帝发现了裕妃的秘密,由爱生恨,寻来剧毒杀死了裕妃。裕妃的情郎乃是太祖皇帝的三庶弟,为报此仇,将这毒又亲手下在了太祖皇帝身上,并将他囚禁起来,让他一点一点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这毒没有名字,以气味似桂花见长,民间没有传说,因为这本来就是皇室隐秘。中此毒者,发作之后初全身发烫,口鼻干燥;后全身泛起大片青斑,自青斑处皮肤溃烂,流出脓血,三日而亡,死相极为可怖。”

我卷起自己的袖子,轻轻碰了碰手腕上的青斑,抬头看着温行简:“淳安大长公主,她想要我的命。”

“而你,温行简。”

我轻轻叹息一声,闭上眼睛:“……你也在要我的命啊。”

话音一落,温行简几乎是立即便慌了起来,他单膝跪在我的面前,一只手还端着杯正在散着淡淡雾气的温水。我低头看那放在床边的小方盒子,道:“父皇视淳安大长公主为祸端,所以赐她香囊,而她又借你之手将这个给了我,你发现了香囊之中有毒,于是写信要我换下这个香囊,又亲自将解药带来。”

“这么短的时间,哪里会有什么御医跟着你。解药哪里弄的?该不会是威胁了我父皇,从那个龙床旁边的暗格里掏出来的吧。”

温行简眸光闪烁,喉结微滚了两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来反驳我,到最后也只是沉默半晌,将那杯温水又想我手中塞了塞:“你先吃药……你先吃了,我们再说别的……”

“倒真是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说说。”我依旧没去接,紧盯着他的双眸看去,却在倒影之中看到了我面上极尽冰冷又讽刺的表情。

“……我送去悦溪调查范娘娘画像的那些人,如今还剩下几个?”

……

在很久之前我便已隐隐约约明白,他在背着我做些什么。

我以往从不将真心赋予人,对谁都留着几分戒备,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似乎变成了我如影随形的习惯一般。在幼时最难过的那一段日子里,偌大一个宫殿只剩下我与母妃,还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嬷嬷。我夜半醒来时总能见到母妃坐在我床头,黑暗之中只有一双眼睛散发幽幽磷光。我怕她生出想离世的念头,还要拖着我一起,只能在枕下被角塞几把剪刀,她若想要杀我,我必先要了她的性命。

只是到了最后,她也没有真正对我动过手。

我的生身母亲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的人。可是温行简,他是我第一个能够安安稳稳抱着睡上一夜不会惊醒的人;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在他身边就仿佛被安定心神;无论我在脸上覆了多少层面具,都可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我知道他爱我。

若是换成除我之外任何一个人出巡泯州,温行简大概会让他永远留在那里。

若是换成除他之外任何一个人做出这种事来,我一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现在来了泯州的人是我,做出不利于我的事情的人是他。所以我不能,他也不能。

我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拿了那颗药丸放进口中,又接了那杯温水将药送了下去。温行简的手指冰凉,他紧盯着我直到真真切切地看着我将药咽下去,才松了一口气,开口道:

“明日还有一次,我知道你现在不太想见到我,那我就等那个时候再来……”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刚才问你,我派出去的人,现在还剩多少个?”

温行简沉默了一下,道:“没有了。”

……果真。

我道:“你是算准了我不会怀疑到你们头上,还是觉得就算怀疑了也不能拿你们怎么样?”

他并未回答,我也不指望他能应我什么,只道如今皇帝卧病,太子监国,当真是个动乱的好时机,我现下如若不回去,怕是就再没有机会回去了。

“明天的药呢?给我。”

温行简警觉地抬头:“你要去哪?”

我冷声道:“摄政王管的倒宽,孤去哪里,难道还要同你报备一声不成?”

“你不能回去。”他慢慢站了起来,因为蹲的时间太长身子微晃了晃,“等十日之后,我与你一同回京。”

“回去见我父皇的尸体,然后下诏传位于你吗?”我勾起嘴角冷笑,若不是他对我……恐怕这事还要更简单些,皇帝驾崩,太子在出巡路上遇到意外,摄政王接管政事倒是名正言顺了。

……可惜,温行简对我下不去手。

想到这里,我磨了磨牙,干脆转头过去不再看他。一边背弃我,一边又救我,好人坏人全让他当了,那我就合该受着这一切,反而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吗?

温行简犹豫了一会,开口道:“不是传位,是天赐……也不是我,是我……母亲。”

……天赐于淳安大长公主帝位?!

我惊了一跳,淳安大长公主,竟是想要做女帝吗?

数十年前曾祖曾想传位于当时作男装打扮的大长公主,那时候她没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现在便要靠这种手段夺回来了……?

难怪……难怪他们要散财于民收拢人心,难怪要在泯州传播淳安大长公主的画像,范娘娘是泯州各地的神女,她是想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天赐”的帝位更加顺理成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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