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摇篮

精彩段落

第二天,董事会宣布特区全境实施宵禁,段良羽再也没有来探过病,但差人来住院部,捎走了那台装有义体调试软件的电脑。街头的局面,只是陆陆续续听医生护士聊了些八卦,眼下奇鸢的术后恢复是一等一的大事。

天愈医院骨科的特需病房,沙发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跟宾馆标间似的,最大程度地降低住院患者的心里不适感。护理和理疗,每天得小一千,保险能报销大半,剩下的从段良羽的预存金额出。向烽心疼归心疼,但也没打算给段良羽省钱。

向烽在住院部的公共厨房捣鼓了半天,无果,还是陪齐鸿去医院食堂带了晚饭,在隔壁陪齐鸿说话,回晚了些,只见病床上被窝掀着,果然,奇鸢一身病号服,正在晾衣服。他戴着颈托低不了头,于是用晾衣叉伸进洗衣机滚筒,把洗好的衣服扒拉出来,蹲在地上,直视前方,两手摸索着安衣架。向烽一惊,想起换下的衣服堆在盆里大半天忘了洗。一系列变故打破了向烽严格自律的生活规律,忘性也随之大了起来。

“脖子硬了是吧?回床上躺着,去,我来。”向烽架着奇鸢的咯吱窝把他搀起来,明显感觉他体重轻了不少,心下一阵刀绞。他麻利地挂起两人的衣服,洗了把脸,回到床边升起小桌板,“安排的康复锻炼做了吗?”

奇鸢毛躁地抢答:“做了做了。”

虽然脖子不太使得上劲儿,但除了康复训练,整天无所事事,总也不是办法。不过,家破人亡的变故以来,他心底那盏万念俱灰的灯,终究是重新被向烽点亮了。

在向烽印象里,奇鸢当家早,一直都很勤快,向烽一点也不担心他锻炼偷懒,担心他过量,这让他很欣慰,也让他很心疼。

似乎怕向烽老妈子似地念叨个不停,奇鸢补充道:“骨头和手术创面做了生物打印和组织工程重建,大夫查房说炎症和肿胀控制得很好,出院后按时做理疗就行,你看。”奇鸢不禁感叹医学真是日新月异,自己小时候,邻里间谁摔断了手脚,爸妈都得感慨一句“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再生医学的大规模临床应用大大缩短了手术病患的康复周期,只要舍得钱包,便不再需要长期静养。他说着松开颈托,小幅度地左右扭动脖子,一个不小心表现过头,把自己疼得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虚地捋了捋泛起鸡皮疙瘩的小臂。

最大的问题不是手术创伤的恢复。医生特别警告说,他金属颈椎内的神经坞义体应该处于待机状态,无把握不要启动它,以免设备发热烧毁神经,如果能找到办法将电源永久关闭,是最稳妥的选择。

“着急找段良羽?”向烽没有穿居家服的习惯,换了套干净的体能服,脱鞋爬上床,自然地坐在奇鸢身边。

“嗯,他好像了解很多内幕,我们不能被牵着鼻子走,他说……”奇鸢掰开一次性筷子,一双给自己,一双给向烽,迫不及待地夹了几筷子米饭,但另一只手悬在半空,半天也没人接过去。

向烽目光一冷:“段良羽说什么你都做?”

奇鸢放下举着筷子的手,转脸瞧着对方:“段良羽跟你说什么了?他这人满嘴跑火车,别被他影响了。能有这待遇,都是咱靠本事赚的,才不是什么寄人篱下,他还得谢咱呢。”

“呃……”向烽发出一声拖长的气声,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奇鸢发现向烽的情绪不太对劲,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念头。向烽凭着怎样的意志在前线度过了五年,光是提起,自己脑海里就闪过一帧帧惨烈的画面,经历过大风大浪,他应该不是那种容易被他人话语操纵情绪的人。

“本来想自己做饭给你吃,发现做得好吃还是太难了。”向烽叹了口气,眯起眼睛,“如果不是我恩将仇报,你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我想一个人帮你解决所有麻烦,弥补以前犯的错,但总是做不到。刚才抱你的时候我总在想,你咋瘦成这样了……”

“你还好吗?”奇鸢彻底吃不进了,快速咀嚼两下咽下一块合成肉,放下筷子。向烽那双总是刚毅地睥睨一切困难的眼睛,此时噙满了湿润的光,看得奇鸢有点心慌。

“没什么,呃……”向烽清了清嗓,下一秒就哑了下去,“你喜欢段良羽吗?”

这超乎常理的发言把奇鸢震碎了一地,但实事求是,向烽对待感情和关系是很单纯的,应该没有特别的意思,自己不该给单纯的喜欢赋予太多龌龊的含义。

奇鸢转了转眼珠,蓝鸟的赞助、几次虎口脱险、还有这间豪华病房,但也把他害得够惨,功过相抵吧。他稍作思索说:“还行吧,毕竟他帮过我们不少忙。”

“那我呢?”向烽太阳穴直突突,心跳清晰得似在耳畔。

奇鸢怔仲了一下,不过直男的反射弧总是很简单,觉得这人还行就叫喜欢,不包含更复杂的情感。他耳尖像功率过高的天线开始发热,拿起筷子,重新开始夹菜,要是脖子能动,这会儿他应该已经把整张脸埋进饭盒了:“喜欢啊,你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叫你一声哥,不喜欢你喜欢谁。”

谁会矢口否认对亲人的喜欢呢?

“我也是,奇鸢。”向烽拖着奇鸢的手,郑重地说。奇鸢愿意将自己当作亲人,当作哥哥来喜欢,他的自我怀疑得到了莫大的宽慰,“不管你困在什么地方,叫声哥,我都来救你。”

特区的霓虹粉饰了太多肮脏与罪孽,也照耀着太多复杂朦胧的情感。

向烽看着窗外,揉着奇鸢扎手的短发。光看那张脸,很难想象他内在的温柔。说罢,他好像放下了千斤的石头,呼吸变得轻快:“吃饭,一会给你擦澡。这个羊肉好吃,老戴送过来就回基地了,他们接受了一批新装备,忙着验收。”

看来向烽的确不是那种意思,奇鸢失落中夹杂了些庆幸。

奇鸢顺下一口米饭,夹着鸡腿肉往向烽饭盒里送,怕向烽再问出他和段良羽同时掉水里先救谁的问题,鼓着腮帮含混道:“看到周定海这些人罪有应得,我以为会很开心。但其实没有想象中高兴,我根本懒得去想这些事情,我现在怀疑,是不是根本不可能看到尘埃落定的一天。我担心的是国家即将天翻地覆,自己却没做好准备。”

“会这么严重吗?”向烽相信对方的话,按俞辉的意思,自己返回基地执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从前打仗的时候,他们是国家的暴力机器,只需要遵守命令铲除敌人即可,现在分配到管理部门,免不了和当官的打交道,这就需要他们对国家的政治呼吸与自己的部门利益保持充分的敏感。可为了维护几个企业主的私利,商共体就要把小摩擦变成大冲突,将武装对峙变成全面内战,是向烽心存怀疑,也不能认同的。

“可大可小。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我们身在其中才看不清楚呢?”奇鸢顺便托出了自己必须接触段良羽的考量所在。

“我也是被鸡毛蒜皮局限住了。”向烽点点头,沉闷已久的眼底辗转出些许亮度。

两人似乎各有心事,都没吃太多,向烽拢一拢剩菜收进冰箱,转身进了卫生间,片刻端着只脸盆出来。

“我自己擦就行了。”奇鸢不情愿地挪到床沿,时至今日他依旧会回想起那天被拖进卫生间,向烽像头红眼的狮子把他剥光的骇人情景。

向烽赤膊上身,平端水盆,毛巾搭在肘弯,像准备洗猫的主人严阵以待:“害啥羞,又不是没看过。”

确实,启明特区地处热带,平时大家就穿得很清凉,那时奇鸢一家早就把向烽当成了一份子,两人同吃同住,肉体早就相互看光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再怎么说,自己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了,向烽是怎么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

这股别扭劲儿还没下去,向烽抓着奇鸢病号服宽松的裤腰,一把撸到了脚踝,要是他带的新兵在面前扭捏,那就高压水枪伺候吧。

上面传出“嘶”的一声。大概察觉到丝丝痒意,那腿一抖,向上缩回,像泥鳅一样从向烽指下滑脱。

向烽灼热的吐息混合着浓烈的荷尔蒙侵入耳畔,使奇鸢完全无法平静下来,等向烽给他穿上干爽的纯棉病号服,奇鸢感觉过去了一个世纪。

是错觉吗?他感觉向烽脸红了,但向烽肤色比较深,即便稍有变化也看不太真切。

“我睡沙发,多大的人了还一起睡。”

向烽拒绝了奇鸢挤一张床的建议,奇鸢便知道他又要守夜。

提供给陪护家属的折叠床不太牢靠,准确地说,供一般人使用的小床躺上一个向烽都不太可靠。奇鸢看了眼向烽铺床的地方,墙边靠着一张绿色的沙发,挺窄的,很难想象身材高大的向烽,要怎样才能安然躺下去。向烽说他不躺,躺下睡得太熟,坐着睡对声音和震动更敏感,他们在战区就是这么见缝插针补充睡眠的。奇鸢拗不过,只好作罢,配合地戴好帽子似的脑电监护仪,平躺在中间有凹陷的矮枕上。

沉缓的踱步声透过夜色,叩击着奇鸢的耳膜。向烽怎么还不睡?有什么心事?跟女朋友吵架了?账上没钱了?还是纯粹想过过烟瘾?奇鸢悄悄睁眼,只见窗户开着,漏进微凉的夜风,窗台上,一星橙红的光点来回飘忽,向烽还在抽烟。半晌,咔嚓一声,他又点了一根。

又不知过了多久,奇鸢听见向烽漱口的声音,片刻,毯子被揭开一角,高大壮实的身躯贴了过来。九月下旬的夜晚像没冷透的炉膛,嗅着向烽身上的味道,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温暖,对他来说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病床是单人床的尺寸,向烽垫高枕头,侧躺着,后背紧贴着护栏,适应了黑暗的双眼逐渐勾勒出奇鸢的五官。他的长相并不乖顺,眉眼透着难训的锋芒。

向烽摸着奇鸢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好像在确认,这个让自己变得自私狭隘,奋不顾身的,是否真是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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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叠的低云将月轮分割成狰狞的獠牙,外面好像还是一片黑蒙。凌晨三点多,人睡得最熟,在这片静谧中,连接着奇鸢身体的监护仪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向烽反射性地弹起,点亮床头的夜灯,空调的冷气瞬时涌入被窝。他警惕地仓皇四顾,寻找异响的来源,只见监护仪的警报灯反常地闪着,脑电信号如同一锅沸腾的开水。他抓住奇鸢的肩膀晃了晃,但奇鸢牙关紧咬,眼帘深锁,任他如何摇晃也没有反应,似乎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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