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的冥婚业务

精彩段落

在进入城亲前,扎彩匠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们。

所有人赶紧停下。

“几位贵客有福了。”扎彩匠带着诡异的笑容,缓慢地道:“今天结冥婚的是我们城寒里的首富之子,排场可大着呢,你们有眼福了。”

柴雨生心里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犹豫片刻,问道:“请问您,这是娶鬼妻,还是嫁死人?”

“娶鬼妻”和“嫁死人”都是冥婚行话。

首富之子结冥婚,首先说明是死去的男方的主场,这就有两种可能性——若女方也是死者,那就是男方“娶鬼妻”;若女方是生者,那就是女方“嫁死人”,又称”抱主成亲”。

柴雨生作为鬼媒人,一直以来只作鬼娶鬼的业务,但这其实只是庞大的冥婚市场的冰山一角。冥婚的种类多种多样,主要存在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冥婚双方生前已有婚约但一方溘然长逝,活着的一方仍与死者结为冥婚。若活着的一方是凭自己的意愿要坚持冥婚,那还算好的,但大多数情况下,生者都是被逼着履行冥婚义务的。女性嫁殇者居多,极少部分是男性娶鬼妻。

第二种情况,则是冥婚双方生前末有婚约,死者家属聘活人结冥婚。被聘的多出身于穷苦人家,男女均有,而结完冥婚后,这些生者的下场也各不相同,有的直接殉葬了,有的能活着,但终身要为死者守贞,与对方的牌位同床共枕。

第三种情况,则是冥婚双方生前末有婚约,死者家属”买死人”结冥婚。这也是从数量上来说最多的一种冥婚情况,原因只有一个——“买死人”,门槛很低,水很深。

对于条件不好的人家来说,如果要为自己已故的子女寻死人冥配,最低成本的做法就是盗尸,或者以极低的价格从守墓人手里买尸。

而条件好的人家就会寻求高质量的冥配,他们“买尸”就会挑挑拣拣,首先就会找到鬼媒人。

但如果鬼媒人的鸳鸯谱里没有他们满意的尸源,这些大户人家甚至会买凶杀人以获尸,他们看中谁,谁就可以在下一个黄道吉日成为尸体。

在柴雨生这里,尽管他只作鬼娶鬼的冥婚生意、只结真正有缘之人的冥婚,一直以来仍对自己所做之事有很强的负罪感。

因为他是这个见不得光的产业的帮凶,是首当其冲的捐客。

纵使他能保证他所结的冥婚双方都获百利而无一害,但他无比清楚,在这个世道里,被迫结冥婚的人占了大多数。

买尸、卖尸、雇凶、杀人、盗尸、人口买卖...围绕冥婚的是一个庞杂黑暗的产业链,而被迫结冥婚的

那一方,不论是活是死,都是一件明码标价的商品。

是以柴雨生对于所有呈到自己眼前的冥婚都非常谨慎,一定要问清楚它的性质。

扎彩匠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黄牙齿。

“首富之子,阔绰得很,原先已娶过两房鬼妻了,仍闹呢,这回就是嫁死人了。”

柴雨生脸色倏然一白。

扎彩匠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了起来,黑眼珠反着诡异的光。

“不过再好的事也不过三,这最后一回冥婚,办得最喜庆,叫各位碰上,多难得!各位到时,可千万别失了礼。”

最后这几个字,扎彩匠说得很慢,像是故意拖长了点他们似的。

然后,扎彩匠就转过身去,像上了发条一样走了起来。

柴雨生哆嗦了一下,抱住自己的胳膊,用力抚平上面的鸡皮疙瘩。

李笙歌上下扫视柴雨生一番,道:“看你穿着媒人服,没想到你还真挺专业。原来你不是媒人,而是鬼媒人?"柴雨生抿唇点头。

“不错。作为新人,也不完全是草包。”说完,李笙歌断眉一扬,跟着扎彩匠走了。

刘姑娘则对柴雨生一欠身,轻柔道:“麻烦您,到时还请多提点,让我们不要失礼。”

柴雨生愣了一下,不待回话,刘姑娘就对柴雨生微微笑了笑,然后走了。

老李头则停在原地,对柴雨生和祝枯颔首,柴雨生也不知道老李头这点头是冲着谁,但也跟着颔首一下祝枯没有表示。

“失礼”二字索绕在柴雨生耳旁,他思索片刻,对祝枯招招手。

祝枯随即低下头来,柴雨生附在对方耳旁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几句,祝枯点点头,握了下他的肩膀,一阵风似地迅速消失。

柴雨生这才快步走起来,走过老李头身边的时候,眼睛看向别处,没说任何话。他的后背感受到了老李头沉甸甸的视线。

柴雨生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李笙歌身边。

在李笙歌这位能打的女侠附近,柴雨生心里才略微踏实一点。老李头实在是个可怕的角色,隐瞒手拿“杀人独活”线索的同时,还把听力过人伪装成耳背,又武艺高强,心狠手辣。若不是老李头把祝枯当成邪神透露了真相,恐怕他会一直以为这是个纯良朴实的老大爷。

刘姑娘见柴雨生走过来,又是温柔一笑,一张圆脸非常讨喜,柴雨生也跟着笑了笑。

一行人已经进入城秦了。

他们走在两旁栽种了榆钱树的主路上——这些榆钱树在纸扎建筑群那边是纸扎的金银树,扁圆的榆钱像极了铜钱,在正月里也反常地茂密。

城塞里亮着的灯很少,除去道路两旁偶尔挂着的灯笼在风里闪着忽明忽暗的光,绝大多数房子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

只有一个院落例外。

那个院落在城塞的中心,挂满了大红灯笼。

那些红灯笼亮得刺眼,红得瘆人,远远一看几乎像是泼在空中的一大滩血。

像血——这样的观感并非空穴来风的比喻,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柴雨生嗅到了湿润空气中飘荡着的淡淡的血味。

是真的有血。

柴雨生脸色越发白了。

从刚刚听到扎彩匠说这位鬼新郎已经娶过两房鬼妻,“仍闹呢”,他就知道大事非常不妙。会闹,有血——这是个恶鬼。

刘姑娘一直留心看着柴雨生,见他脸色变了,就问:“怎么了?“

柴雨生犹豫半晌,道:“恐怕今日这位鬼新郎,是个恶鬼,不好对付。“

刘姑娘问:“您之前做鬼媒人的时候碰到过类似的情况吗?”

柴雨生点了点头,过了片刻补充道:“我只碰到过一次。而且对方是女鬼,结亲的也是死人。“给恶鬼结冥婚,正是柴雨生成为鬼媒人的第一单生意。

那是三年前,柴雨生葬了他母亲,还有他母亲留下的十六只金镯子,拖着病快快的身子要死不活。他本想就这样了却此生。祝枯却入他的梦,说他是月老,是因为收不到香火才导致身体衰败的。

柴雨生惊醒的时候,恰巧碰见一队送葬的人经过,就站了起来,自报家门,揽了这份活。

送葬的那队人当时见到他吓得魂飞魄散,险些把棺材给摔了。因为传闻里月老柴雨生已经死了,此时又

是半夜三更、荒郊野地,柴雨生瘦骨嶙峋地突兀出现,宛如一副骷髅架子。

更恐怖的是,在柴雨生向他们走来后,棺材里传来了指甲划棺的声音。

这下,本来没摔的棺材,“咚”地砸在地上。

好在棺木结实,没摔碎。

“你们不要害怕。”柴雨生那会儿身体极差,光是走几步路就要喘一喘,提声说话更是一阵头晕眼花。

他顺势坐在棺材板上休息,过了好久,眼前才不再发黑。

柴雨生睁开眼睛,见那队送葬的人从四面八方鬼鬼祟祟地猫腰看他,试试探探的。

领头送葬的胆子大,问道:“你,你真是月老,大媒柴雨生?”

柴雨生点头:“我是。“

“你没死?”

柴雨生静静地看着他。

这领头的吞了下口水,语气尊重了些:“……您,现在做鬼媒?”

半晌,柴雨生轻微颔首。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近,见柴雨生气定神闲地坐在闹鬼的棺木上,却什么事都没有,彼此看了又看。领头的说:“这里面是我们家小姐,已经过了头七,仍闹鬼闹得厉害,夫人都已经吓背过气去好几回了,老爷找来的算命的说小姐是有因缘上的心事未了,但请了多少人来都没法子!请您帮帮我们!”

柴雨生又坐了一会儿,缓缓从棺材上站起来,送葬的人集体往后退了一步。

体位一变,眼前又发黑,柴雨生闭了闭眼,对他们说:“开棺,我看看。“

送葬人立刻七嘴八舌道:

“啊,这,这……不合规矩……”

“老爷说的是让我们抬远点,埋得越深越好。虽然不一定管用,但……”

“现在就我们几个,要不要回去问一下老爷?”

“可问了又能有什么用啊,这都找了多少人了…”

……

柴雨生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们。

他一不说话,就跟月老庙里原来那尊慈悲庄严的金身神像一样,这群送葬人渐渐不敢说话了。

就在这时,棺材里又响起了令人肝胆刺痒、头皮发麻的指甲的抓挠声。

“吱—嘎”

送葬的人立时改了主意,心惊胆战地说:“您瞧着怎么合适怎么办就行,但这,这,闹鬼闹成这样,万一开了棺,小,小姐,出来,怎,怎么办?”

柴雨生愣住,慈悲庄严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一点天真的茫然。

“……确实。有道理。“

柴雨生看了他们几个一会儿,两根手指靠近捏了个迷你的距离。

“你们把棺材打开一点点就好,我要稍微看一看她的脸。“

有个送葬人很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

柴雨生看着他们笑了起来。这是从月老庙被砸以来,他露出的第一个微笑。

“麻烦你们按住棺材板。”

这些人焦灼地交换着视线,最终还是领头的大手一挥下了决定,“开棺!“

“你,还有你,一会儿立刻坐在棺材板上压住了,我就不信两个大男人还压不住一个女鬼。“

柴雨生呼吸很轻,聚精会神地盯着,将一团红丝线从自己胸前的暗袋里摸了出来,捻在手里,好像武器这口棺材采取了推拉设计,棺材板大、棺身小,棺材板包裹棺身。一般同样设计的棺材就严丝合缝地推上即可,而这口棺材却在棺材板的推动处增加了一处卡扣,用木条门住,充当锁具。

领头人蹲下身,又看向准备好的其他人,深吸一口气,把木条缓缓抽了出来。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棺材两旁的两个壮汉屁股几乎挨上棺材板了,随时准备扑坐上去压住。

领头人转头看向柴雨生,把手放在棺材板上,等柴雨生下令他就一推。

柴雨生也是第一次做这种活计,心脏砰砰直跳,但他面上不显,严肃地说:“不用多,三寸即可。”

—凭他相面识姻缘的本事,看到眉眼即可判定大半了。

棺材板被一点一点地推了下去。

一股味道溢了出来,混合着腐臭、血腥,还有很多香料的味道。

柴雨生站在棺边,垂头望向棺内。

一寸下去,黑色。

柴雨生借着送葬人的灯笼的光线,看出是这位小姐的头发,发缝笔直,梳得一丝不乱。

接着,到了发际线,这是头发和皮肤的交界处,发根下的皮肤惨白,这是血液不再流动的死人独有的肤色。

推棺材板的人手都在抖,呼吸不稳,光是瞥见死人皮肤就让他们怕得要命。

柴雨生垂眸目不转睛。

棺材板继续缓缓往下,终于露出来了女尸的眉眼。

淡淡的远山眉,眼睛阖着,眼线一笔墨色带过,眼皮微红,仿佛铺过胭脂。

送葬的人都不敢再看,两个壮汉坐在了棺材板上,肌肉都在发抖,领头的那个更是死死抓住棺材板,不

允许任何人再让棺材板下推一寸。

柴雨生站得笔直,低头盯着棺材里的人。单从露出来的这上半张脸来看,死者妆容完好、堪称精致,看

不出任何闹鬼的迹象。

他站在女尸的头顶,因此看见的五官是倒着的。柴雨生心想,还是得正着看一眼比较好。

正在此时,女尸突然睁眼。

相关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