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5-03-18 来源:长佩 分类:古代 作者:三改火 主角:李昭昭 杨纵
“判官大人,杨判官!”
杨纵猛地惊醒,额头一下子撞到了车轿顶,痛得嘶了一声。刺目的阳光自外头照进来,他捂着脑袋揉了揉眼,迎面就是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
要死,睡过头了。
闭眼时他还在滹沱河边,刚吃了些东西,正要闭眼小睡一会。这一睁眼……他的灵台好像成了浆糊,念头闪了几轮回,一下子跳到了那八百长平花。
“花呢?这是哪里?”他下意识推了推眼前人,向车外探出身去。待视线恢复清晰,他只看到无数来往的商旅和槽边饮水的马匹,人头马头浮动,一时望不到边。而他身在的这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人群里,显眼得不行,前后皆是吆喝声,哪里来车队和长平花!
“花?我爹没说啊。”他身旁那人也跟着四处张望,“这儿啊,这是通化坊的都亭驿,全长安最大的驿站,以前可是朝廷专用的。今早我爹巡防前给我带话,让我来这里接你——你这也太显眼了,我不能弄错吧。”
杨玄徒手扒着车轼,渐渐回过神,目光落在这人身上。
这是位乌发圆眼、面孔白净的少年人,和他年龄相仿,额头横一方缀着绿松石的抹额,手中牵着条毛色油亮的细犬。见他发愣,那少年两眼一眯笑起来,将他从车上拽了下来,拖着他往外头走:“你爹说了,你什么都没带,快快同我回宅子罢!”
“我爹?你是何人?”杨纵跟着他挤在人堆里,“那马车怎么办?”
“你这人问题真多!你爹是云中节度使杨玄杨秉中,我爹是金吾禁军右将军朱允朱剑臣,他们二人曾在长安同做中郎将,是禁军大统领的左右卫。我嘛,叫朱遐,你可以喊我自远。”那少年笑道:“那马车是朝廷的车,一会儿自有人来取走。”
还怪人问题多!杨纵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莫名其妙就进了长安,眼一睁就给人拖走了,换谁不错愕?这朱遐朱自远,还真是问什么答什么,一点话都懒得多说,还要靠杨纵自己拼凑——大概是爹传书给在长安谋事时的故交,让故人帮忙照顾他一二。这怎么想的?还不如去外祖父那边——等等,外祖父好像在几年前过世了。
“可是……”
“我知道,杨兄,这次叫你进长安的理由是押送那天竺贡品。且放心吧,从现在起,那些花和你和你没有一点关系,就算被卖到东市也怪不到你头上!”朱遐拽着他,好不容易走到那驿站的牌楼下,朝前一望便是宽阔的六街了,“你如今一无官身,二无分文,这身上……也不好立即面圣啊,必须先回去收拾收拾。你我父亲曾结拜,那我们也算异姓兄弟,在长安,你只管跟着我便是。”
他手里那条细犬窜来窜去,硬生生将周围清理出走道来。杨纵算是明白这位公子出门为何不带护卫宁带狗,呵呵两声,疏疏拱手道:“大恩不言谢啊,朱兄。”
“……还是唤我的表字吧。”
六街之上,高头大马纷至沓来,香风阵阵。朱遐自言家在宣阳坊,离此地颇有些路,可今日实在不便骑马出行。每逢休沐,别说是上六街,就算是走出那宣阳坊都困难。右将军府邸旁住了不少人物,什么光禄寺卿、国子监祭酒,这些杨纵只在大儒讲朝政时才听过。更要命的是,宣阳坊对面就是平康坊,住着如今大豫最显赫的一群人物,恍若一个大戏台。就冲着这些人,每日宾客,不说上千至少数百,聚在街巷之中,简直如同蚍蜉。
杨纵疑惑道:“自远,我对这朝政不算熟悉,敢问令尊官居几品?”
“从三品。左右邻里,也皆是从三品、正三品。”朱遐想了想,“节度使大人若在长安,咱们大抵是邻居。”
大豫官员,从三品之上已是凤毛麟角。
“那平康坊……”
“那就得回去点了灯细细说。”朱遐笑着朝他一抬手,“杨兄请,我今日就要要同你讲这个。”
朱遐说那番话时,杨纵便已在心中暗暗勾勒这长安大坊的样貌,可亲眼见时还是颇受震撼。云中城内民居簇拥,一如坊内平民居所,他本觉无甚稀奇;可往前再走了几步,忽见一座大宅拔地而起,观其大小,几乎是先前所见十数户民居的总和。
“这是常山夫人的府邸。”朱遐在一旁悄悄道,“她本是商贾妇人,当年巡盐时,是带头站出来交盐券、归朝廷的。圣上赏识其人,除其贱籍,封了夫人。”
“不是正途官员,也有这么大宅子?”
朱遐急忙叫他噤声。杨纵自知失言,跟着他从小巷里往北穿。那细犬似是认路,此时跑得更快,朱遐却拖着它往反方向走,二人身侧的墙头越来越高。
“自远自远,是这条路吗?”
“当然啊,这可是回我家!”朱遐回头道,“正门不能走,咱从后边小门进去。”
等进了院子,他在竹林里撑着膝盖好一通喘,那细犬也跟着吐舌头。杨纵心中疑问颇多,搀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庭院之中,就见两个神色紧张的侍从正在庭前徘徊。一见朱遐带着人来了,他们匆匆行礼,飞也似地往前厅去了。
杨纵挑了挑眉,朱遐却喊他脱靴。那细犬被放在庭中,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提着靴子在长廊上走,过了一重水幕,朱遐向杨纵一抬手:“杨兄请,这是我的东书房。”
“初来乍到,我是不是该先拜见令尊令慈?”
“他们忙着呢,你且先等会儿。”朱遐将他拽了进去,拉着他往罗汉床上相对坐着。当中几案上摆着一张棋盘,黑子白子各在棋盒中,而朱遐打开一盒的盖子,取出一枚黑子,先落到了棋盘上。
莫非他有棋瘾,专找人来下棋?杨纵有些了然,自己摸了白子,一面落子一面道:“我这一来,正碰上休沐,耽误自远出门寻良朋了。”
“什么良朋,我爹不让我同人深交,也就能把你往宅子里带。”朱遐将手一摊开,示意他看这棋盘上的一黑一白,“杨兄,你可知是为何?”
杨纵拱手道:“还请自远赐教。”
朱遐掏出火石,嚓的一声,二人间亮起一盏灯。
“大豫朝堂之上,目前有一大党。其魁首姓巢名元,官拜吏部尚书;又因其是三朝元老,为众人推举,一直居于内阁首辅之位,至此已然十四年。”那黑子被一推,逼向杨纵眼前,“其人素有文名,又主持选官之事,被人尊为百官之师,其徒子徒孙遍布朝野,势力实在是如日中天。”
“如此事态,难道天子会放任其把持朝纲?”
“不需陛下开口,自然有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朱遐道,“与这巢党分庭抗礼的,世人称之为‘兰台党’,也叫何党,只因其代表乃是御史大夫何昶何平明。但说实话,这批人本人并无利益勾结,不过是共同反对巢党人,所以比较松散。”
“如此,陛下站在谁哪边?”杨纵禁不住压低声音,“你呢……右将军府站在谁那边?”
“陛下谁都不站。”朱遐也凑过来,在他耳边道,“说到我家,不光是右将军府,长安朱氏一族都是出了名的不偏不倚。尤其是我那伯父朱不惑,前几日还上书痛骂两党互相倾轧、扰乱朝政,天子也没拿他怎样。”
两党党争,史书上常有,就算是盛世也难以避免。杨纵思索片刻,转念想起自己临行前父亲说的那一番话,便问道:“我闻天子求仙,后宫无人,可我爹又说起什么夺嫡之事,似是和党争联系在一处。”
“不错。天子无后,大兴重泉学宫以供养宗室子弟,众子弟在学宫这一斗兽场中尽力厮杀,各自同朝中有所勾连。其中怀远王后代李重明之才德最为服众,巢党便在他身上下注。而兰台党看重天子先考嘉王的旁支,故选了个叫李双元的,据说那眉眼同天子还真是相像呢。”
“我曾听闻天子家门中还有个堂弟,是如今唯一的亲王,为何……”
“那位就别提了。”朱遐摆手,“话说回来,杨兄,如今这夺嫡之事生出了些变数,你可知是什么?”
杨纵笑道:“我算是知道了,自远你爱卖关子!”
“是你。”朱遐道。
他那话音落下,仿佛在棋盘上沉沉砸落一枚子,不黑不白,倒更像是在棋面上写了个“士”。
杨纵对上他的眼,心头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父亲那句“朝中夺嫡之事烈,你是我儿,必然要受各方百般拉拢”终于有了个答案,十万铁骑在云中不过是一堵死墙,放到长安便是一把剑,刺谁谁心惊。可这“秉中”之事最是难做,他身在长安,究竟该如何自处?
“小爵爷,要拦不住了!”一个侍从跑过来,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不知谁走了消息,他们全都笃定杨判官如今就在咱们府上,一定要求见!”
朱遐与杨纵相对一望,皱着眉挠起了脑袋。
“我去见见。”他道,“正厅内有屏风,不透光,你可以躲在后头看。我若拔剑,你立刻往后园去,咱俩在那小门处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