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禾日志

精彩段落

如果要让康彦选择两句他最为讨厌但大众传唱度极高的所谓教诲,他首先选择「孤独是人生的必修课」。

这句话的本质是一个屁,一缕氨气,然后被投放至人群中,每个人如获至宝般地传教:理解孤独,学会孤独,享受孤独。

然而作为异端的康彦憎恨它到绝不在学生时代的任何一篇作文里把它当素材写进去,不止如此,康彦今年三十二岁,依然憎恨,依然不理解孤独。

长达三十二年的人生中,康彦一共七次被评价“太闷”,五次被评价为“无聊”,前七次是人前,后五次是人后,不过这十二次的后果都没差别,因为都进了康彦的耳朵。

频繁被这样残忍的评语打击过社交中的自信心后,康彦就格外珍惜他的每一个好朋友。更准确的说,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王麟星,一个叫阿敦,很可惜,他目前还不知道阿敦的全名叫什么。

原本有三个的,但是康彦已经和艾川祺闹掰了,在认识三天后。

尽管如此,康彦每天还是准时去阿敦家报道,趁他还没被化疗药弄得卧床不起,不仅帮阿敦贴了一大半的地板,还一起把阿敦外婆坚持不肯扔的旧柜子都翻新了一次。

艾川祺当然也在,只不过他脸色不好看,也不和康彦说话,还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副头戴耳机,埋头干活,偶尔和阿敦聊几句。

康彦能理解,毕竟他们那天吵得不可开交,直到阿敦听到声音冲上来,他们才各自面色铁青地干活。

“康彦哥,你们已经是能吵架的关系了。”阿敦蹲在他旁边帮忙递钉子,和他小声说话。

这句话的意思很奇怪,康彦忍不住在心里重新复盘了一次词语的排序,还是没懂什么是能吵架的关系。既然已经吵架,那很可能就没有关系。

“你们不吵架吗?”康彦瞄了一眼艾川祺,艾川祺正在喝水,手腕上系了根红绳。

“你以为川祺哥和谁都吵架吗?”阿敦摇摇头,“和他吵过架的我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

“我看只剩收尾和通风就能住人了,剩下的你自己干啊,这几天我得忙着育苗。”艾川祺摘下耳机,打断他们的耳语,单手撑着木柜喘气。

阿敦立刻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康彦把装钉子的塑料袋扎紧,也跟着站起来,边脱手套边看阿敦尴尬地搓搓手,在他们两人之间充当和事佬。

“忙活好几天,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我请客,”阿敦嘿嘿笑,“康彦哥来了还没吃过当地特色菜呢,川祺哥也一起,今晚就去吧?”

他把两只手套规矩地叠好,看到艾川祺挑挑眉后抱着手臂继续沉默,仿佛在等康彦先表态。认真地说,康彦不想让阿敦难做,这几天他已经倍受阿敦照顾了,他绝没有要逼阿敦站队的意思。

“不了,”康彦于是拒绝,“我一会打算去趟县里,刚搬来缺不少东西。阿敦,我们改天再一起吃饭。”

阿敦的笑垮下去,又重新挂上,颇为期待地看向艾川祺。

艾川祺耸着肩膀摇摇头:“很不巧,我晚上也没空。”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康彦收拾着地面上的各类工具,在艾川祺和阿敦的闲聊中止不住咳嗽,于肺的轰鸣下得知艾川祺下午也要去一趟县里。

“那正好,川祺哥可以捎你一程,”阿敦体贴完后还记得询问艾川祺的意见,“哥,没问题吧?”

当然不好。康彦坚决不愿意再与艾川祺共处一室,他已经深刻认识到在各类观点上两人毫无共鸣并且矛盾重重,艾川祺善解人意的表面下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滋生的控制欲,康彦当然不全盘否定艾川祺那颗真诚为他人而行动的心,但那些所谓的理解和鼓励对某一类人来说实在是太有压力了。

毫无疑问,康彦就属于这一类人:一类不坚强不斗争以至于沉湎在痛苦中徘徊不前反复跌倒的人。具体表现在恐慌死亡到不敢和任何家人提起他的淋巴瘤及化疗疗程、因健康焦虑而无法正常工作生活于是只能辞职以及失眠至凌晨所以才机缘巧合帮同样失眠的梁叔修灯泡。

他不会再奢求任何一点来自艾川祺的帮助,康彦保证。

“不用了,”还没轮到征求康彦的意见,康彦又一次率先拒绝,“我自己坐车去。”

“哈,正好我也没有让人坐顺风车的打算。”艾川祺不示弱地反驳,听上去阴阳怪气的。

他们一前一后地下楼梯离开,在阿敦家门口分道扬镳,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从CT室出来后,康彦持续了五天的咳嗽症状神奇地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心慌、手抖和发汗。

他坐在医学影像科外的长凳上,陷进巨大的迷茫当中,灵魂一路窜逃终于从耳道离开,又攀附在康彦肩膀上,向他寻求这一趟短程求医的意义是什么。

CT结果还没出来,但康彦已经基本能确定这次也是虚惊一场,也许是感冒,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总之不会是他脑袋里那些止不住的疯狂幻想,比如淋巴瘤扩散,比如第二癌症。

按确诊nkt鼻型淋巴瘤以来的惯例,做过的所有检查康彦都习惯发给王麟星让他帮忙看看,但今天康彦决定不这样做。他觉得自己这样应该挺烦的,一惊一乍,草木皆兵。

康彦发现自己的健康焦虑已经逐渐发展到了强迫症的地步,几个月来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做了多少检查,往往都是因为一些小毛病。比起花钱在彩超、CT以及抽血上,康彦想他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自己找个心理医生,抗癌的同时也治治他的脑袋,虽然他知道自己不会这样做的。

风尘仆仆赶来这里,在从小镇到县城的大巴上康彦被踩了好几脚,他从口袋里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执着地擦着鞋面打发时间,直到那些污迹没办法再变淡,康彦才弯下腰,把脸慢慢埋进手心里。

他最近头发掉得多了一些,也许下次化疗就要剃头才行了。

意识恍惚地思考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许久,康彦才大梦初醒着接起电话。

“猜猜是谁已经攒够了开一家美甲店的钱?”女声清脆活泼,古灵精怪,“靠她的双手攒出来一笔巨款!”

“如果你当初没有选择辞职,应该要比你摇奶茶攒得要快上一些。”康彦揉揉眼睛,把疲惫全部小心地收起来,略显挖苦地打趣电话那头的汤瑾。

“那也只慢上不到一年!”汤瑾洋洋得意,“但这一年里,我把给领导写公文做表格的时间用来偷吃冰淇淋和西米,你绝对想不到这笔买卖多划算。”

“作为一个会把coco和一点点弄混的人来说,我确实想不到,”康彦顿顿,“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我想问问你最近忙不忙啦,这次是真的要去看店面做生意了。”

“最近,”康彦张张嘴,“很忙,同事休年假,工作量很大,我可能没时间陪你。还有,我们上次聊过的,我还是…不建议你来深圳发展。”

“门面租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咯,从我妈那敲了一小笔,”汤瑾笑嘻嘻,没一会又略显担忧,“你爸最近又给我打电话了,拐着弯的打听你。”

“别管他。”康彦简明扼要下达指令,得到汤瑾的再三保证,他很满意。

我妈你爸,汤瑾的用词一直这样亲疏不分,又或者其实是亲疏分明。他们同父同母,汤清麦和康景尧离婚后,子跟父,女同母。他和汤瑾互相剔除了父母的一部分,也不再分享同一个姓,但神奇的是彼此之间联系始终没断过。

“汤瑾,我们上次说过的,我建议你再看看别的城市,”康彦慢慢给出他的建议,“以后我…可能不在深圳。”

“你要跳槽吗?去哪啊?”汤瑾迷惑地反问。

CT室门前的小办公室的窗突然被打开,穿白大褂的梁叔探出头来,不断拍着面前的登记台,声音洪亮:“康彦,康彦在吗?拿报告!”

康彦立刻捂住手机,举手示意他就在附近,他健步如飞,把装着CT片的塑料袋抓起来。

“下次再说,”他压低声音,和汤瑾说再见,“我现在,现在有点忙。”

康彦的心又提起来,他手忙脚乱地坐回长凳上想把报告从塑料袋里拽出来,但他太急了,把印着医院名字的塑料袋撕坏了一半才终于把片子扯出来,它又滑落在地上。

于是康彦边捡边读,他狼狈地蹲着,直到终于从那些专业术语中确定他的肺很健康,至少没有任何关于肿块的描述。

这就足够了,康彦站起来,无措地卷起它,也不用再去门诊复查了。

他为自己的焦虑和妄想买单,将身体交予各种机器评判,最后因一个他早就知道的结果而获得片刻心安。康彦品尝着这一分钟的从容,衷心祈祷他今晚能睡一个好觉。

一分钟后他再次脚步错乱,灵魂游离,甚至语无伦次地找白大褂梁叔重新要了一个塑料袋,把捏了一路的病历单和新拍的片子一起塞进去,最后横穿过导诊大厅,安静地从医院侧门离开。

按照早上制定的计划,康彦接下来应该赶往县医院附近的一家体育器材店去取他定的家居哑铃。

当然不是给他用的,康彦理论上不能再有剧烈运动了,前几天帮阿敦刷漆已经是他的极限。

提前预定的好处就是不用多费口舌,康彦没费什么力气就取到了哑铃,他抱着箱子,走出店后才发现不过五分钟,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雨。

街道潮湿,空气朦胧,四月初的雨轻柔飘落,康彦站在屋檐下,看见对面店铺的店主正着急忙慌地撑伞,要去收摆在外面售卖的苹果。

他不太想淋雨。康彦很怕感冒,更别提在他不仅免疫力下降抗压能力也近乎消失的情况下,因感冒而发烧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可他只有两只手,并且已经抱着一对哑铃了。康彦转头看向一对朝他方向走来的恋人,他们挤在同一把伞下,肩膀亲昵地推来挤去。

没关系,康彦抱着哑铃箱子,往隔壁便利店移动,他小心翼翼蹲下,把哑铃箱子放在干燥的地方。不管如何,康彦都要去买一把伞,总会有办法撑起它的,伞柄大概可以卡在箱子和大拇指之间,毕竟小拇指都能勾住他从医院带出来的各类报告及病历。

就像人类的耳朵可以同时架上眼镜、耳机和耳环那样,康彦说了一个冷笑话来安慰自己。

他推开便利店的门,兜售的伞就在旁边,多的是常见的透明雨伞。

康彦没兴趣再挑挑拣拣,下一秒,他和另一只手同时握住同一把伞。

“抱歉。”他立刻松开手。

“没关系,”熟悉的声音响起,康彦抬头又见到艾川祺的脸,“你拿吧。”

艾川祺换了一身牛仔连体衣,戴了顶棒球帽,康彦第一次见到不随便套一件衬衫的他,忍不住多瞟了几眼。

他发誓他饱含欣赏,毕竟艾川祺五官精致,气质从容,康彦一直都是客观的,但艾川祺似乎认为他不客观,对他多看的几眼抱以不客气的瞪眼。

“谢谢。”康彦下意识礼貌道谢,拿走了他们刚刚不约而同抓住的那把伞。

结账时艾川祺又排在他前一位,提了一篮子的酒,各种各样,康彦辨认着英文,认出来伏特加,最后看到购物篮底部的雨衣。

在空不出手的情况下,雨衣一定是比雨伞更好的选择。

“不好意思,”康彦硬着头皮和艾川祺搭话,他真的不太想这么做,但康彦能屈能伸,“你的雨衣在哪个货架拿的?”

“没了,我拿的就是最后一个。”艾川祺耸耸肩。

康彦虽然能屈能伸,但还没有能屈到向一个不算朋友的人讨要雨衣的程度。他决定还是寄希望于自己的大拇指。

他出了便利店站在屋檐下抖着雨伞时,艾川祺则早早站在他放下的哑铃旁穿雨衣。

雨一点点染湿全部的地砖,比先前大了一点,他们彼此沉默着,当最称职的陌生人。

康彦执着地用大拇指固定好伞柄,抬起膝盖顶了顶哑铃,伞跟着晃动差点打到艾川祺,艾川祺于是看了他一眼。

事实证明,撑伞总比穿雨衣快一些,康彦踏出屋檐下的安全区,朝着马路走,他要拦一辆出租车去汽车站,再坐大巴回镇上。

康彦刚站定在路口,从巷子里突然蹿出一队人,领头的人撞开他,康彦的伞掉在地上,路边的行人默契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好,我的…”

伞字还没说出口,它已经被后面跟上的队伍乱糟糟地踩过边缘,有人轻轻踢了一脚把它踢开,队伍没有为它停下。

透明伞面上滚上一圈灰褐色的泥水,雨又变大了,几乎是砸在上面。

康彦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后知后觉感到愤怒。他刚要上前理论,却看见队伍前几列的人们披着长长的白色毛巾,毛巾拖过柏油马路,尾端变得脏乱不堪。

他往队伍后远远地看,看见白色花圈组成的海洋,肃穆却萧条,看清后一切又变得模糊,奠字成了唯一的黑色圆点。

陌生面孔不断经过康彦,康彦看见不同却相似的木然的脸,心脏像被灌满铅水,沉重到无法再输送轻盈的生命力。

他一瞬间脱力,箱子里封存的不再是哑铃,康彦抱不太动,只好喘口气,弯腰把它放在地上。

天旋地转,飘着雨的街道被扭曲成四壁发白的诊室,严肃的医生叫他必须重视起来,配合治疗,然后慈悲地解释什么叫五年生存率。

康彦未来的人生将变成五年生存率统计数据中的一项,但他阅读相关文章,读到许多次「疾病使人勇敢」,这是他第二讨厌的教诲。

“你怎么了?”

“我,没事。”康彦回过神来,他蹲下来去拯救从塑料袋里掉出来的病历资料,有些幸运地掉在纸箱上。

艾川祺的雨衣哗哗作响,他飞快蹲下来,愤怒地拍开康彦的手,一张张捡起纷飞的纸张。

“你懂不懂什么叫求助?”在愈来愈响近似咆哮的雨声中,艾川祺朝他生气地叫喊,“遇到困难不知道找人帮忙吗?下这么大雨,你知不知道回镇上的车四点就没了!”

“现在几点了?”康彦去够最远处那张病历单,艾川祺却先一步捡起它,“谢谢你,我来拿。”

艾川祺往后躲,他低着头,被那张病历单吸引了全部的目光,康彦的手垂下来,没有再去抢。

在这条只剩他们两个人的街道上,狂风和暴雨全部落下,一刻不停地冲刷着康彦的孤单和懦弱,戳破他所有的外衣,淹没内心一切独白和祷告,逼他流下几个月前就应该流下的眼泪,流进土壤中,又升入积雨云。

一刻不停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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