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灵长离

精彩段落

是三百年前的时候。

我醒来时,脑袋混混沌沌的,好像记得些什么,又好像忘了些什么。头顶是绣了凤凰纹样的纱帐,床被绵软,很舒服。

床头有个俊朗的男人,他牵着我的手急切地问:“看着我。说出来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你说出来。”

见着他,我脑中的一片混乱霎归清明,一眼认出:“柳不枢?”

他愣怔住,抓住我的手开始剧烈地发抖。我确认我没认错,我的王夫哪有可能认错的?我伸手去捧住他的脸:“你别哭呀,我不就是生病睡了一觉么,现在好多啦。”

他冲上前死死抱住我,他方才那个神情叫泫然欲泣,现下这个神情真的叫嚎啕大哭,还一直在反复念叨什么“你回来了”、“我成功了这次我真的成功了”什么的。

“我好了呀……你别哭了……”

他的哭声于是更难听,像蓄积了几千年的妖兽的嚎叫。

很久之后,我才把他哄小孩似的安慰好。

我跳下床:“奏折呢?我要看奏折。我记得其他方国都挺乱的,我想知道边境如何了。”

柳不枢神色复杂地陷入了沉思。也不知在考虑什么。

我一下子想到了可怕的事情:“我生个病,你不会就把持朝政把我架空了吧?”

“没有!”柳不枢回答得坚定,“只是……灵灵,你病未痊愈,不能开窗受凉,也不能接见外臣。你再休息三日,三日之后你想看什么,我都给你看、陪你看。”

我觉着他这要求和保证都十分蹊跷,但想来王夫不会骗我,便答应了下来。

之后我独自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待了三天,宫殿昼夜燃着照明的烛光。这分明是我的宫殿,却那么陌生,每一个宫人都像木偶,每一处窗都严丝合缝地关着,无论我用多大力气去推都推不开。

三天后,柳不枢回来了。他给我拿来了三个几案都放不下的奏折,为我推开了窗户。

我实在没想明白为何窗户他能推动我却不行,所以第一时间就趴到窗边往外望。

外面延续到天边的,都是我的城市。我看到城墙翻飞的卫旗,街头巷陌的行人,涌着喷泉的广场,还有柳不枢组织修建的巨大图书馆——他曾说每个人都有学到知识的权利。

和我生病晕过去前,从这里展望的景色一模一样。

于是,我这才去翻奏折。自然,奏折也没翻出什么问题。

彼时,我真的相信了他。

我们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我以为我不过是睡了一觉后大病初愈。但他始终不让我离开宫门一步,翻来覆去地说我大病初愈不宜吹风。

我自然不悦:“柳梢儿都能去全国旅行呢,我怎么就不能出门?”且这时我才想起来,“最近,好像没收到柳梢儿的传讯蝶?”

我记得我的女儿柳梢儿旅游去了,每三天送一只传讯蝶回来,为我讲述她看到的北方的雪、林间的雾,品尝的东边的炒面、西境的烤肉。

可我没有收到她的传讯蝶。

柳不枢说:“因为她已经旅游得足够,不日便会回来。你生病时,我截到了一只传讯蝶里,她这样说的。因此……那之后就没有传讯蝶了。”

我还是惦记着出去的事:“那等柳梢儿回来了,我要带她出去看花灯。”

柳不枢却回答得模棱:“到时再说吧,可好。”

既不能出去,我便想拉着他陪我玩,看书也好,折纸也好。可他两指往眉尖一点,眉头皱起来,我便晓得,有大臣要找他谈事情了。

他不让我出去,也不让我听大臣议事——说是为了我的身体。其实我确实没觉着哪里有不舒服的。

于是他到偏殿接见臣下,我踮着脚尖跟了上去,在门口偷窥和偷听。

隔得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柳不枢神色肃穆,威压极强,全不像面对我时的温柔模样。而殿下的大臣一身紫袍,正在汇报什么,衣着并不像我往日熟悉的臣工服饰。我不认识。

大概他确是把持了朝政大权了,将臣工也换了一轮,因此才不让我接见。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把权力夺回来的办法,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从前,本就一直是他替我处置大部分朝政的,我只负责做大方向的决策。我生病了,国家不能没有主心骨、不能没有人来主持和指导,他完全替过我的权责,也是理所当然。

晚上他处理完朝政来找我,我便主动为他宽衣,待他更小心些,更懂事些。

他却有些遗憾地说:“过去这个时候,你是不让我进屋的。”

我一边挂衣服一边回应:“啊,是么。”

“以前这时候,你要单独同一柄剑中的知己谈心。有些朝政大事,你也是和她谈后才进行决策。”

我懵了懵,没有明白:“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我说了这话后,他的神情便奇怪了起来。眉头微皱,抿嘴,很难说是满意这个回答,还是不喜欢这个回答。

我局促地解释:“病愈之后,我似乎忘了许多事情。我能想起来的记忆里,都是你,只有你。可没有你的记忆……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他的脸色还是没有松和,我是真的害怕了:“不枢,你是不喜欢我只记得你了么?若你不喜欢,我会尽力去想起来的。”

他这样和我对视了许久后,终于柔和了眉目,走上前来,将我抱住。

“不用,没有不喜欢,”他抱着我的动作很轻,像是生怕碰碎了刚修好的琉璃盏子,“你这样也很好。你能回来……能醒过来,我早已不敢多奢求什么。你不需要对我这般小心,你只需要做回你自己就可以。”

我有些话想说,但最终没出口,只是应着他:“嗯嗯。”

我没说出口,我做不回他想要的“我自己”了。我的记忆里一点一滴只剩下了他,没有除他以外的“我自己”。但循着蛛丝马迹试着去做,他应该会满意的。

我想学着让他满意,让他高兴。

他说,我从前剑法很好。

白天他去忙政务后,我便让宫人找来了各种各样的剑试手,但不知为何,我只会乱砍,全然掌握不了什么诀窍。最后我找出了一把长刀,才刚好契合了我乱砍的能力。

我就着这把长刀未练多久,听见殿外有脚步声。我以为是柳不枢回来了,想赶紧把刀换成剑应付他,结果我手忙脚乱的时候,推门而入的却不是他。

是柳梢儿。

她身上穿着刚换的浅蓝色宫装,头发像霞光中的云朵。

“娘亲,我回来啦!”

“柳梢儿!”

我心里本来又愁又乱,一见着她,什么烦恼刀剑都扔了。我还没往她那跑几步,她已一头撞进了我怀里,明明已经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了,还在我胸前蹭来蹭去:“娘亲,出去这么久我好想您!旅游真好玩,我把全国各地都走了一遍!”

我把她胳膊捞起来:“嗯~让娘亲看看,手脚俱在四肢健全,活蹦乱跳,还长高了,不错不错。”

“当然不错了,我在外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比如……”柳梢儿开始掰着手指细数这个城镇的羊排、那个边境村庄的节庆活动等等,最后嘴角一咧,又扑到我怀里,“不过在外面玩久了还是觉得家里的饭香,我想娘亲和爹爹了,就回来啦。”

“噢,原来还知道想娘亲。”我捧着她的小脸蛋,故作生气,“你在外面玩得欢,娘亲在家里生病了,门都不准出。”

柳梢儿吓了一跳:“你生病了?什么时候?我……我不知道啊。”

我生病生得凶险,是没有传讯告诉她的。我赶紧抹过这件事:“没什么,你看娘亲现在也和你一样活蹦乱跳的。就是你爹不让我出门,说我病没痊愈。回头你得带娘偷偷溜出去,不然我可要在这金丝笼里闷死了。”

柳梢儿却瑟瑟发抖了起来,语中透着惧意:“要我带你背着……爹爹偷跑出去么?我不太敢。”

柳不枢是她的父亲,对她从来都慈爱耐心,彼时,我并未想明白她为何会对柳不枢怕成这样,也并未深想。

我道:“那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我拉着柳梢儿嘘寒问暖玩闹了一阵,思至她旅途劳累,就把她送回她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第二日我依旧在院里练剑,实在练不会就开始练刀。柳梢儿在旁边给我疯狂鼓劲,喊娘亲真厉害一刀砍十个。我是以十分自豪,夸下海口我一刀能砍九九九,柳梢儿于是更崇拜了,喊有娘亲以一敌十噢不九九九,什么方国都不敢冒犯我们。

我被吹得上头,只顾练刀,几个回合过去,也没注意柳梢儿是不是在继续加油鼓劲了。待我反应过来,才发现她之前站的地方,换成了柳不枢玉身长立在那,正默然看我。

我骇得刀差点没拿稳掉地上。

长刀只有这一把,旁边的箱子里装的全是我练不会就没拿来用的剑。我还想往箱子那挪挪,捡一把剑起来,假装自己练的是剑,柳不枢却轻叹:“灵灵,你怎么了,为何现在这么怕我?”

他已不像我刚病愈不久时见到我那么情绪波动了。他不曾说,但我能感觉到,他在悄悄地打量我,把我和生病前的我做比较。

“我没有怕你,我只是……”我把刀扔了,赶紧捡了把剑背在身后,“我想让你满意,开心。我希望你不要见到我,总是愁眉苦脸的。”

他平静地说:“你不要想这么多,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我低头,脚尖在地上画圈:“你话是这么说,可你很想要我表现得和生病前一模一样吧?虽然我有很努力地去猜你想要的样子了,但看现下这种情况,想必还是不太像的。”

以前的我剑法了得,想必舞起剑来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但我如今却只会乱砍乱刺。一定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我自己都没察觉的不同。

我正忧愁地想着这事,他走上前来,替我把手里的剑扔回箱子。

“今日无事,我带你出宫去玩,散散心,如何?”

听到出去玩,什么忧愁,就跟刚才那把剑一样,我瞬间就全甩了。

当然,出门玩耍,我也没忘带上我自个亲自生的好姐妹柳梢儿。我力图使她左手牵我右手牵她爹,但她脸上和行动上都写着不情愿,最后我成了走在中间的一个,她只扒着我胳膊,离她爹要多远有多远。

我试图安慰她:“小柳梢你别怕,我们只是出门逛逛,不是要把刚成年的少女带出去卖礼金,我们是王室,真没有那么缺钱。”

柳梢儿点头:“嗯嗯。”然后继续躲他爹很远。

是古国王都的都城普通的一日,朴素的热闹。我逛了卖其他方国风格衣物的铺子,吃了街边各式各样的点心,又玩了一下图书馆新研究出的御剑飞行术。最后回家前我跟每个遇到的人打招呼,下次出来玩还要光顾他们的生意。

“好呀,您常来!”

“女君陛下和亲王大人万岁!小公主也千岁噢!”

还扒着我胳膊的柳梢儿抖了一抖,没吭声。

回宫之后,我把柳梢儿安抚回自己房间后,出来就给柳不枢一个爱的抱抱:“你真好。”

柳不枢也慢慢地、轻轻地圈住我的腰:“带你出去玩我就真好了,你现在怎么这么好哄呀。”

言下之意是从前的我并不好哄?不过我并未觉得这是个坏的改变,决心继续保持,于是又抱着他摇了摇:“我不记得旁的了,就记得你,你对我好我当然就好哄啦。今天玩的是城西北,我们过几日再去城南玩,可好?”

柳不枢有些迟疑:“嗯……不过要多过些时日才行。”

“为何?”

“边境事多,最近比较忙。”

我主动提出来:“那不如把一些折子放给我批吧,这样你就不那么忙了,我们可以早些再出去玩。”

我想我是女君,总撒手不管事情也不好意思;我想柳不枢是曾与我共患难的人,我们是夫妻,他也不至于跟我玩弄权术非要架空我。他却显而易见地犹豫了,静默了好一会后,他嘴边牵出一抹笑容,伸手摸摸我的头发:“你只管在宫里随便玩,暂且莫要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情,这些交给我就可以。你需要做的是做好你自己、今后陪着我看云卷云舒,就好了。”

“可……”

我还想争辩,他面色陡然严肃了下来,两指点在额角——又有臣下在给他传话了。

他说:“这次我要离开两日,你顾好自己。”

他离开了。

我虽记不全往事,但我也记得,我的国家不过是一个小国,只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成为了众多方国的共主,平时需要管理的事务并不多。

也许,他在我生病期间开疆拓土,相应的政务也多了起来?也许边境的事实在过于紧急?也许……

都是猜测,他什么多的信息都不愿告知我。

晚上,我抱着枕头来到柳梢儿的房门口。

“柳梢儿快开门,娘亲好无聊呀,想和你一起睡。”

不多时,门开了。柳梢儿已换了软乎的白色睡裙,见到我一脸诧异,大约是没想到我会来找她。我道:“你白天和我出门的时候状态不好,我也想问问怎么回事。”也许她知道些什么柳不枢不愿意说的事情。

柳梢儿点点头,邀我进去。我们一同搭着被坐在床头。我看她还是拘谨,将人拉过来靠到我怀里:“你怕你爹就罢了,怕我做什么。乖乖。”

她终于放松下来,在我腰间蹭蹭:“娘亲和爹爹还是不一样的。”

我道:“是不太一样。你爹他对我也有些奇怪。”我揉揉她的发顶,“我前段时间病着,什么都不晓得,你晓得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柳梢儿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也许是……爹爹有许多繁琐恼人又不得不处理的政务吧。”

“是什么政务呢?他也不说。明明我才是国君。”

柳梢儿忽地激动了起来,努力替柳不枢解释:“您不要误会,爹爹绝没有那种意思!他只是实在是太忙了。”

听这个回答,她似乎确实是知道些什么。我刚想追问,她又缩进了被里,不愿细讲。

我道:“我不全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怪异。且他对你,好像也不似从前那么有耐心。”

她闷闷地回答:“娘亲,您不要把爹爹想得太坏了。我……现在的确有些怕他,但我知道,他对您只有一片真心,请您千万不要怀疑这一点。”

我无奈叹息,也和她一起缩进被里。

“算啦。既然和他一起你紧张,那下次就咱们娘俩出去玩。咱们不带臭男人。”

说到做到。

第二天,我便带着柳梢儿从一口小门溜出宫去了。

宫门外依然是城西北方向的集市。依然是那种朴素的热闹。

我带着柳梢儿尝了些上次吃过的小食,开始觉得无聊,便提议:“不如我们去城南玩吧?我记得南边有河流船只,可以钓鱼的湖,还有大片的凤凰花。”

柳梢儿又露出了面对柳不枢时的那种紧张神色,十分惶然:“不、不了吧娘亲,现在去南边,未必有河流船只。在这里逛逛就挺好。”

彼时,我并没有理解到,为什么她说“现在去南边”什么都没有。我只记得从宫中往南望,远远看见那样的景色,因此想去看看。

“走嘛走嘛,柳梢儿别怕,娘亲带路!”

之前只能待在宫里,我无聊时老看下头的路,如何从北走到南早已烂熟于心。因此我拉着柳梢儿的手,抬腿就走,一点也不带犹豫。

可这一路走,却发现人烟愈来愈少,街道左右房舍的材质陈设也越来越粗糙,连脚下的路,都从精致的石子路变成了花纹模糊的平面。

远处的湖面平静得像死水,凤凰花丛像是一张长在地上的图片。

我越走越好奇,脚步不停,直到——

撞到了一堵透明无形的、阻拦了前路的墙。

我摸着这墙走了一里路,摸不到它的尽头。

……

云落落听故事听到这,一下子就明白了:“空气墙!是前夫哥设的空气墙对吧!”

我颔首:“对。后来我才明白,是故意设置阻挡我前进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造出城南的街景。”

云落落分析得起劲:“我大概听懂了。他建模了一个古国城市,把你放进去,让你以为古国还在,能够和他过从前他和他妻子的生活。但这个城市太大,他只渲染了一部分,没渲染的地方就是粗糙的贴图和随便的建筑。这些从宫中远望还是看不出什么的,但你走近了,一眼就能看出来。”

虽则她说的什么“建模”、“渲染”、“贴图”的词闻所未闻,不过意思理解得很到位。我再点头,拍了拍她脑袋:“好聪明呀,落落。”

云落落捂着头,依然疑惑满满:“可是,那个‘柳梢儿’听上去不像普通npc呀,她又是怎么回事?”

我提起气,继续讲:“这就是我很快要说到的了。”

……

后来,我是被乱成一团的宫人们找回去的。

回到宫殿里后,他们关上了所有大门小门,说奉亲王之命,为了女君陛下和公主殿下的安全,只能如此。

从宫里的窗口往下望,依然是美丽的城市景色,南边有蜿蜒的河湖和大片花丛。

就似乎是,我亲自走到那里看到的景象,只是一场梦。

若是梦的话,又何必如此防范呢?

我那时在窗边想,也许要等柳不枢回来后才能问出个结果。也许他还并不愿给我个结果和解释。

但我没想到,两日后柳不枢回来,他第一个见的并不是我。

那时我依然在想城南所见,觉得不安,便又抱着枕头想和柳梢儿蹭一张床。可敲她的房门并没有回应。

我依稀听到一些动静,循着声音,走到了大殿。

我看见了柳不枢。

他和之前极不同。他没有穿着宫中常服,而是一件极华丽的黑金色广袖长袍,威压渗人,高高在上。和之前他处理政务时一样,他的面前,台陛之下跪着一个人。

那个人不是臣工。那人远远就能望见是一头卷曲的金发,如瀑布和海浪。

“你没有做好你的职责。”我听见柳不枢的声音平淡冷静,毫无波澜。

柳梢儿在地上低伏着头:“请您饶恕,我当时看到娘亲兴致勃勃,的确是忘了阻拦……”

柳不枢漠然道:“‘忘了’,并不符合你诞生时设定的条例。”

柳梢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回答:“那也许是我的内心深处,更希望娘亲不被困在牢笼般的感情和世界里吧。我的设定里的最重要的第一条,是陪伴她,让她开心地做回她自己。”

下一刻,殿内以柳不枢为中心狂风大起。他的瞳眸染上了红色,比血的颜色更骇人。

我看见他一抬手,手中便浮起一把紫色燃着火光的魔刃,而后他就以这样的眼神这样可怖的气息,沿着台陛一级级朝柳梢儿走下去。

我吓坏了,扔下枕头快速冲向柳梢儿,挡在她身前。

“柳不枢你想干什么?闺女做错了哪一点,你不能好好说话?!”

柳不枢脚步停住,他低头看着我,皱眉,收起了手中魔刃,眼中的血色逐渐褪去。

我算是知道为何柳梢儿总怕他了。他从前不会丝毫法术,是个凡人;现在只是站在那,威压就如此渗人,鬼知道修为高深到什么程度。

但我不怕他,我将柳梢儿死死搂在怀里,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绝不退却。

他没说什么,而是柳梢儿慢慢拨开我的手臂:“娘亲,请您不要……”

我还是抱住她,问向柳不枢:“我早就觉得你,还有这里都蹊跷至极了,去城南也是我自己要去的。不枢,你瞒着我一堆事也好,架空我夺权也罢,你不可以伤害柳梢儿!”

柳不枢不进也不退,他轻唤我:“灵灵,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想要你做好你自己,像过去一样和我琴瑟相和而已。我真的……不喜欢你用现在这种眼光、还有之前的那种瑟缩的眼光看我。”

我咬牙道:“你早该明白了,我丢了无数记忆,我和以前的我不可能完全相似。同一件事,同一个场景,我永远做不到你想要的样子了。而且,你,还有这里——我们的国家,难道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我听见他淡淡地抽了一口气。

而后他像是瞬间抽离了所有力气,没有再维持那种强大的威压。他缓慢地蹲下来,坐在台阶上,然后捂住自己的头,张嘴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哭啸。

“我相信的,只要一切都做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一定就可以再现。我的城市还没有建完,你给我一点时间,先不要乱跑,等我把所有地方都还原回我们的城市的样子不行吗?”这些天来他一向都是寂静而高傲的姿态,今天他却哭了,哭得涕泗横流,“你为什么总是在惧怕我和怀疑我,你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纯粹地喜欢我啊?为什么啊?!”

他终于说了,不再瞒了。

“我的城市还没有建完”,意思是,这里并不是我们的国家。这里是他造的,他为了与我相处还原的。什么情况下需要“还原”才能再见到我们的国家呢,只有……

我轻声说:“不枢,是不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呢?”

我本意是想让他明白没有什么是可以完全重来的,若我的国家最终湮灭在了时间中,我坦然接受。

他却冲过来抓着我的手,道:“灵灵,请你相信我。我现在已经足够强大,我能够复现我们之间的一切。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只需要你做好你自己,我们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只要一点点时间就好。”

最终,我再说不出什么了。他已被自己困住,我想我再劝什么,只会刺激到他。于是我便道:“我听你的就是。但我现在要带柳梢儿回去睡觉。”

我带着柳梢儿离开了大殿,让他一个人留在那里。殿门关闭前,最后一缕光落在柳不枢的衣袍上,成了一条困顿的孤影。

我将柳梢儿搀回房间,为她盖上被子,轻哼眠曲,哄她睡觉。

柳梢儿摇头:“娘亲,我不是小孩子。”

我道:“嗯,但你是我的孩子呀,我哄你有什么问题么?”

她坐起身来,可垂目不敢看我:“您意识到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是普通凡人会衰老,不能在许多年后依然维持原有的容貌。”

我抚摸着她长而卷曲的金色头发:“不枢现在的样子,并不像是凡人罢。我虽看不透他是用的哪路修行方式,不过他的强大我能看出来。”

“娘亲,我说的不是爹爹,是我。”

我没有回应,只将被子重新盖到她的肩膀:“你该休息了。”

我想抽身离去,掌心一暖,被她轻轻抓住。我明白,她是希望我问她点什么。

因此我便问了:“你回答这个问题吧。若我没有冲到大殿里替你拦住,柳不枢会否真的手刃你,只因为你没有阻拦我去城南?”

她没有犹豫地点头:“会。”

我无奈地笑了笑:“那也许……我只能永远按他的旨意陪伴他生活在虚幻中了。不去钻牛角尖,大家都会过得轻松些。”

柳不枢要抹杀一切影响他复现“我们之间的一切”的一切。我如果不配合他,以他如今的偏执,“柳梢儿”是他第一个开刀的对象。

她惶恐地揪住了被角:“可是我……并不是……”

我回过身去,重新抱住了她。很快,她的身体不再颤抖。

“从你开始叫我一声娘亲,而我回应了你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了。”

三日后,柳不枢再次忙完他的事情,来到我身边。

他带我去城南的船上,看两岸渔民生息,水色波光粼粼。我站在船头时,他从身后环住我,在我耳畔问我喜不喜欢。

我回答他:“喜欢。谢谢你,将国家治理得这么好。”

他靠在我肩头,以他的身高应是个挺有难度的姿势:“我做梦都想要完成这个场景、这个世界,然后世界中再有一个你。我相信我们这样就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去。你不是喜欢出来玩么?过几天,我再带你去西城看骆驼。”

他执念如此深,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应。

“灵灵?”

我恍回来,快速答应道:“嗯嗯,我是很久没见过骆驼了。”

柳不枢道:“你是否并不满意,并不情愿……”

我转过身,轻搂住他的后颈,微微踮脚,吻了上去。

这许多时日,他虽然与我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却少有逾越之举。可能是因为他始终心里也有个疑问。现在我主动,他有再多的疑问,想必都能烟消云散。

柳不枢的嘴唇寒凉,不似凡人。但他的心霎时热了,像枯萎的草木千年终逢甘露。他将我用全力抱抓入怀,浊气在全身汹涌。

我大约弄明白了他拥有的是什么力量。

我的时代,世人只知引清气入体来修行,浊气被视为无法使用的废物元素,仅仅在千机之地被用于研究。但他浊气底蕴极高深,难以想象是用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才在没有前人的荆棘上开创了这么一条修炼之路。

想必我能从重病中在无数年后又好起来,也是他修为高深、想了什么办法的原因。

或许浊气入体对心智的影响极大,他必须要有一条绝不放下的执念,才能让自己不被浊气反噬成为浊气的奴隶。

我,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过往。

今天,他又在我枕边睡着了,少有的呼吸匀称,唤不醒,是睡熟了。

只这样做,就既可以护住柳梢儿,也可以稳住他的浊气。

便是自此刻起,我决心不再多问什么也不再探究什么,把自己的内心隐藏,做好一个他想要的“灵灵”。更何况我本就是凤灵,我做好自己又有什么问题呢。

不久之后,他带我去看了西城的骆驼。再之后,城市一圈都走了个遍。他甚至带我去城郊的花林海,看山崖上的日落。

我们的世界一日比一日完善美丽。后来我想多些花花草草,随口说了一句,他就记在了心上,将城内外每一处花坛草地布上了凤凰花,如烈焰骄阳。

他总是很忙,他不在的时候,我便拉柳梢儿出去玩,只玩我和柳不枢去过的地方。

逛够了,我便说,好啦柳梢儿,我们是时候回去了。

出去的前两次,她问我:“娘亲,你现在不想到别的更远的地方看看了?”

我两次都是一样的回答:“不想了。我不需要去远方。永远留在这陪伴他,我也很开心。”

后来她也不问了,乖乖听我的话。只是偶尔会问我:“娘亲,你真的开心吗?若不开心了,想要改变,就告诉我。”

至少我看起来是开心的吧。

就这样,我们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无数个春去秋来,凤凰花谢了又开。

但时间确实会改变一切。以前也是,现在同样也是。

或许是柳不枢在外面的事情过于繁杂,或许是他终于与我朝夕相对看腻味了,近两年他回来找我,也开始变得兴致恹恹,倒头就睡。

我自然心有疑虑,但既已打定主意永不再探究,那我绝不会问。

今日也是一样。我替他脱靴,合好被,等到我躺在他身侧时,他忽然抓住我手:“灵灵。”

我笑了笑:“怎么?”

他道:“邻国和我们有冲突,正在谈判,说要遣一位公主来我们这和亲,你怎么看?”

我懵了一下,环视周围:“公主?我们并没有儿子呀。”

他说:“是跟我。”

“……”我由他握着手,面向别处,“如果是为了苍生和平安宁,你决定就行,不必问我。”

他缓缓收回手,重新闭目,像是终于要准备睡了。我才松了口气,都还没躺平,他又睁开了眼。

“不会有和平的。”

他这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了。这种时候,我便和往常一样应付道:“嗯,你决定就好。我永远相信你的决定。”

柳不枢坐了起来,直愣愣的看着前方,不知在瞧什么。又过了半晌,他没由来来了一句:“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你其实根本不是她,你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这时我才明白,他没头没尾地问了我这些问题是何意。

“不枢,你希望我的反应是什么样呢?为你吃醋么?”我也坐起身,“或者说,这么多年在你眼里,我还是和从前的我一点都不像?”

柳不枢恍了恍,露出柔和的神情,貌似无事发生地安抚我:“不像就不像,我能够理解。我们之间,慢慢地会变得更好。”

我看得出,他想说的不是“慢慢地变得更好”,他想说的其实是“慢慢地完全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以为我已永远将我的探知欲封存,只想做好他这场梦境的妻子,来守护我想守护的人。可是封存的东西,就是到某一个时候……一定会松动解封的。

我说:“但是,不枢,我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有更好了。早就变了,什么都变了。只一个简单的道理:若我依然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国家的亲王,不会有邻国的公主要跟你和亲。我不是以前的我,你也不是以前的你。”

“其实和我相处,你并不开心。”柳不枢侧目瞧着我,语气不多么温柔,“这些年每日跟我这么逢场作戏,委屈你了。”

我心头微酸,却笑起来:“不枢每日对着我这么一个不像的人,才是觉得难过的吧。”

他长叹出一息,掀被起身,披上了外衣。

我猜想他这次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忙问:“可以放我去远方,看看别的世界吗?”

他沉声回答:“平日里我们去过的地方,你无聊了可以走走。”

第二日,他意料之中地没有再回来。我也没有出去走走,在宫中枯坐了一天。

第三日,我依然坐在窗边思考,望着这个城市虚幻的热闹。柳梢儿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我身侧,同我一起坐下,没有打搅我。

我会这样是因为,不知为何,心中起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疑惑。

“我真的是他永远放不下的……那个人吗?”

从前我不想深入探究。我想,无论如何,我与他终究是夫妻,哪怕时过境迁我们都变了性情心境,也不过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小事。我想我们慢慢来,他会逐渐把他的事告诉我,我们坦诚相待,从虚幻中走出来,有一个新的开始。

然而这时起,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我究竟是如何“病愈”的?

“娘亲,你又不开心了,对吗?”身边的柳梢儿开口问。我不想回答她,她又道:“从前我说过,你若不开心了,想要改变,就告诉我。”

我赶紧展出一丝笑容:“没有不开心,不过是心里有了些过去没有的想法罢了。”

柳梢儿上前来,握住我的手,盯着我,道:“这么多年来度过的这些时光,娘亲都是为了我。我其实……并非娘亲想的那么珍贵、那么值得付出。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开心了,想要改变,就告诉我。”

她向来最关心我的一句话,就是“娘亲有没有不开心”。她的瞳眼通透,能看透我的想法,她只与我对视就能晓得,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开心。

我将目光别到窗外,不敢再看她。

她于是放开我的手,站起来,轻轻说道:“明日辰时三刻,柳梢儿在宫门口等你。若娘亲想通了要改变了,便来赴约吧。”

我一夜未眠,看窗外不知真实还是虚幻的星星看到了天亮。

第二日清晨,我来到了宫门口,遇见了她。

柳梢儿像平日里出门玩耍时一样,挽住了我的手臂,在我身边蹭来蹭去:“娘亲,今天我们去城郊看看风景吧!没有宫人跟着,也没有爹爹,就我们两个。”

我左右瞟了瞟,旁边路过的宫人或看守的侍卫都没有反应。

我便道:“好。今天柳梢儿带路,娘亲跟着柳梢儿。”

她挽着我跑出了宫门,就像平日里出门玩耍一样,没有引起宫中侍从的注意。

我们一路向西,来到了城郊,还在向西。她抓住我的手一直奔跑,踏过石子路、桥梁、溪流、草地,手心里尽是汗水,依然死死握着我没有放开。

脚下的路已经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平面,周围的花草树木也形状僵硬简陋。不出所料,又往前跑了一段路后,我们撞到了透明的墙。这墙无限之高、无限之远,划分了外面的真实与里面的虚幻。

柳梢儿摸着这堵墙,若有所思。

我道:“再往前已经不能走了。柳不枢说过,我只能去平日里我们去过的地方。”

柳梢儿一手撑在透明的墙上,她回过头凝视着我,眸光中流转无限蕴思,恍惚间,我仿佛在其中看见了一片比火更艳的凤凰花。

她的另一只手伸向了自己的心口。

伴着一阵暗色的光华,我亲眼看到她从心口拿出了一块八角晶石,晶石中滚动着浓郁的单属性浊气,看上去是一种宝贵的浊晶石。

我虽不知柳梢儿究竟是什么人,但她这个动作让我感到极其不妙。我想抢过浊晶石给她放回去,却在靠近时被浊气划伤了手。

“娘亲,请听我说,记住我的话,”她平静地说着,耀目的金色长发在一缕缕暗色浊气中飞扬,“除了外围,还有一个地方是爹爹没有带你去过的,那就是城市中的图书馆。请你记住,走图书馆西北角的小门进入地下二层,再沿着走廊走到尽头,从偏僻的楼梯上到一层,在那里,你心中的问题都会得到解答。”

“我不知你得到了答案会否开心,然而我知道,你这些年不知道答案时过的日子,一点都不开心。”

“我的设定,是陪伴你,让你在这里过得永远开心快乐。娘亲,如果你过得不开心了,我愿为你违背我的创造者,为你而死。”

“魔尊的力量是不可悖逆的,今天之后,你还是会被带回虚幻的世界里,被他要求延续虚幻的感情,但请你永远不要忘记追寻自己的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请你将来把我真正的名字记在心里,带到远方去吧。”

“我的名字……”

她将晶石推到了透明的墙壁上,后面的几个字被强劲的灵力淹没,我没有听清。

透明的墙壁被晶石的力量打开了一个窗户大的小口,我看见了外面的世界。有更广阔的天空,更多的国家。

我只看见了一眼,甚至都没有看清楚。透明的墙壁在下一瞬间合上,浊晶石碎裂为齑粉,一些碎片落到我手中,融入了我的掌心。

一缕缺失的,并不属于我的记忆钻入了脑海。

许多年前,柳梢儿出去旅游了,每三天放一只传讯蝶,告诉我她的所见所闻。

最后她没有回来。

她旅游到了南境。此时,南境接壤的方国联合其他方国突然发动叛乱,于是她穿上了粗布衣衫,亲自为南境的兵士做饭治伤。之后兵士不够,粮草不足,王城的支援又没到,她又穿上了盔甲。

我没有收到她最后一只传讯蝶。那时我已因病陷入昏迷,最后一只传讯蝶由柳不枢收到,是南境将军兵败前发来的——公主杀敌三人,最终被俘。她被敌军绑上高台,施以绞刑,彰显敌军的战无不胜。

在这之后,我虽苏醒过几次,但这件事柳不枢并未告诉我。我最后的意识沉睡在了一个冬天,睡在柳不枢怀里。

我接纳了这段记忆,睁开了眼。

我的柳梢儿不见了。面前的地面上,只散落着一个金色头发的人偶娃娃。原来她本就是一个用来陪伴我人偶娃娃,那颗晶石是她的核心。

她的名字叫……

有两个字伴随着这段记忆,最后飘入了我的脑中。

太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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