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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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清京有个很老的高档富人区叫百柳,据说,曾有富商为了把孩子送进百柳的顶级学府,不惜拿出几千万出资帮百柳做绿化,还给学校捐机房,就为了能让孩子从小挤入子弟的社交圈子。

赵三七以前不叫赵三七,他姓段,叫段春明,就生在寸土寸金的百柳。

“爸,我可以把它养在家里吗?”

“谁让你把耗子带回家的?赶紧把它扔了,脏死了。”

“它不是老鼠……它是刺猬。”段春明失落地抱着纸箱走到阳台,持续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阳光温柔地洒在小刺猬的身上,小家伙无忧无虑地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

段春明心都要化了,他戳戳小家伙粉嫩的肚子:“你放心,我不会扔掉你的。”

“怎么还不练琴?不要玩物丧志。”父亲冷冷提醒。

为了转移父亲对刺猬的厌恶情绪,段春明赶忙收拾好仪表,规规矩矩地到钢琴前坐下。

不多时,窗外一声怒喝响彻整个小区:“杨景和!给老娘滚回家吃饭!去去去,先把你那脏爪子冲干净喽!”

段春明十指一顿,从钢琴前转过头,目光飘向窗外,看见一个从泥坑里爬起来的小男孩,他手里提着蚯蚓,脸上都是污泥,只有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

“妈!我要养蚯蚓!”杨景和大喊。

段春明心想:他真脏,但是他很自由。

杨家很有钱,但百柳的富人大多看不上他们,觉得他们是暴发户。

“东边搬来那户是个土大款,给女儿打扮得土死了!他们家小儿子更是傻头傻脑的,一脸土包子相,把阿玛尼穿得跟地摊儿货似的。”

“哈?那是阿玛尼吗?我以为是高仿呢……”

段春明常听大人在背后议论,不知不觉便也这样想了。

“妈,你看见我刺猬了吗?”段春明在阳台翻找一遍,连刺猬的纸箱都不见了。

“啊?没有,是不是你爸给扔了……”

段春明一愣,瞬间转头冲出家门。

人工绿化的小区里,一簇簇整齐的小叶女贞旁,孩子们围着一辆劳斯莱斯,用棒球棍或网球拍往车底盘下扫。

等段春明反应过来,刺猬已不知是痛的还是吓得,总之是断气了。

男孩举着网球拍,上面似乎铲着一团什么,被他嫌弃地一下一下往石墩上刮:“怎么弄不掉啊,恶心死了,我这拍子是从美国带回来的……”

“回头让我爸再送你一副,别唧唧歪歪了!段春明,过来,给你看个新鲜玩意儿!”苏章发现了一旁发呆的段春明,夺过小孩儿手里的网球拍,拿给段春明看。

球拍上面的刺猬团成一小团,立着满身硬刺,一动不动,断折的刺和拍网缠绕在一起,卡得很死。

段春明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昏厥。

“别怕,就一死耗子。”苏章以为他是怕死物,便随手扔了拍子,又说,“我家隔壁搬来一暴发户,你知道吧?”

段春明强忍着眼鼻酸意,怕自己一开口就哽咽。

“暴发户给学校捐了一批电脑,让他们家小孩儿进你们班了。”苏章的年龄比这些孩子都大一些,言辞举止很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他们好像在搞文化投资,找的万通银行做抵押贷款。”

苏章的爷爷是高官,爸爸是大学院长,妈妈是花莲银行亚太区负责人,而杨家却找的万通银行合作,显然是没把苏家放在眼里。

段春明那时太小,还无法把这两件事连接起来。

苏章又拍了拍只到自己胸口的段春明,笑着说:“记住杨景和这个名字,在学校别跟他玩儿,知道吗?”

“对,别跟他玩儿,不然你也会变成小土包子!”另一个男孩立马跟着附和。

苏章见他不说话,便又摸摸他的头:“小段长得好看,连我妈都喜欢你,难保那小子不会来攀关系,是吧?”

这已经算是给了段春明个台阶下。

苏家在百聊很有威慑力,苏章在孩子里也是如此。换做往常,段春明必定会为了避免麻烦顺口答应。

但是这次他沉默了。

“怎么?不乐意?”苏章迟迟没等到回答,语气中带了些压迫感。

段春明目光低垂,望着死去的刺猬,心里在挣扎,但他当时还不知道这挣扎的两端是什么。

终于,他鼓起勇气说:“它……它是我朋友。”

“你说什么?”苏章皱着眉,仿佛没理解这句话。

“你聋了?他说我们是朋友!”一个黑乎乎的男孩突然从树丛里窜出来,狠狠推了苏章一把。

苏章脸色剧变,看到自己的白衣服上多了两个脏爪印,他几乎面容扭曲。其他小孩也惊了,全部大叫着,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苏章下意识要还手,但那男孩脏兮兮的,不知身上有没有跳蚤,就这么一迟疑,男孩已经抓住段春明跑走了。

段春明被一只汗湿的手拽着跑了很远,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道:“别跑了……他们没有追上来。”

男孩停下来,一张脸不知是因为跑得急还是因为什么,涨得通红:“你……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段春明静静看着他,绞尽脑汁思索这人是谁。

“那、那我就……做你的朋友吧!”杨景和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神采飞扬。

那天,段春明失去了小刺猬,却获得了和杨景和的友谊。

后来苏章爷爷腐败被抓,又赶上欧洲金融危机,花莲银行总部破产,不仅苏家失势,多数与花莲相关的知名企业也都遭到打击,只有杨家借此机会异军突起,成为了新一代资本巨贾。

随着苏家倒台、举家搬去国外,大家对于“暴发户儿子”的评价也变了,说杨景和不拘小节、胆色过人,将来定能有出息。

同时,多少人羡慕嫉妒段家有个漂亮儿子,把前途无量的杨二公子迷住了,从此便攀上高枝儿,甚至戏言段家若是个闺女,都能直接定娃娃亲了。

段小少爷尚且不知自己已成“和亲公主”,只是觉得杨景和同苏章等富家子弟的做派有所不同,他既没格调,也不高贵,却从不会指使自己做什么。

反倒是杨景和总在迁就他。

段春明放了学要去上钢琴课,杨景和索性也偷偷翘了心算课,跑去隔壁的钢琴班,为此差点被杨爸爸打断腿。

段春明得知此事,非常内疚:“你还是回去上心算课吧,要不你爸又该揍你了。”

“没事儿!我皮糙肉厚的不怕揍。”杨景和大咧咧道。

段春明虽然心里有些歉意,但一想到放学还能见着杨景和,立刻就开心起来。

其实杨景和刚开始学琴也挺痛苦的,毕竟别的同学最少也学了两个多月,只有他一个纯零基础,指法不会,还看不懂五线谱。

杨景和最怕上乐理课,因为老师会抽查读谱,读不出来就罚站,简直公开处刑。

要不是有段春明陪着,他还真不一定能学下去。

这天音乐班外的楼梯排起了长龙,小朋友们的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凑上前:“为什么还不让进去啊?”

杨景和带着家里的司机堵在楼梯口,见到要往教室方向去的,便逐个拦下盘问:“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你想两手空空进去?”

小朋友一脸惊惧,心想这是什么杨氏恶霸?进门还要收保护费?

“今天是段春明同学的生日,带礼物了吗?没有的话抓紧准备一下。”杨景和绷着一张小脸无比严肃。

“可是我的零花钱只有十块。”小朋友很委屈,“我能送他一块橡皮吗?”

司机礼貌开口:“礼物我们少爷替大家买好了,不用你们破费,去那边架子上领一个就好。”

小朋友顿时松了口气,欣然走向货架。

“礼物上有贺卡!”杨景和不放心地强调,“但贺卡必须自己写!都给我用心写,知道吗!”

段春明坐在空荡的教室里,和魁梧的光头老师面面相觑。

光头老师擦了擦蓝色的眼镜片,中气十足道:“人呢?都迟到了!”

迟到的同学们站成一排,挨个罚读谱子,老师特意选了篇有难度的曲子,前几个同学都读得卡壳了。

段春明瞥了一眼站得板正的杨景和,然后悄悄把一本谱子递给最近的同学,小声道:“帮我传给杨景和。”

该到杨景和了,他接过身后递来的谱子,只扫了一眼,便抬头朝段春明露出个会心的笑容。

杨景和旁边的雷淼用胳膊肘戳戳他,没皮没脸地嘿嘿笑道:“咱们又要一块儿罚站了。”

杨景和恢复面无表情。

老师本以为会全军覆没,谁想杨景和一开口,震惊全班,他竟然顺顺利利把谱子读了下来!

雷淼的嘴直接张成了O型。

老师一时也找不出错处,只得放杨景和回座位,接着又厉色道:“雷淼,别东张西望!你接着罚站!”

“今儿你自己站吧,哥们儿走了。”杨景和一脸得意说完,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雷淼:“……”

“你的书上怎么有简谱?难怪你从来念不错呢。”杨景和翻了翻,发现整本书都用铅笔标记好了知识点。

“这本你留着吧,我还有一本呢。”段春明说。

杨景和一顿,倏而恍然大悟,段春明学习认真,哪里用得着简谱?这是他帮自己写的!!

杨景和顿时爱不释手地捧着那本谱子说:“我会好好保留的!”

下课后,两腿酸麻的雷淼瞪着段春明,气鼓鼓道:“你太偏心了!凭什么我没有?我还每天给你带酸奶呢!”

段春明汗颜:“实在对不起啊……昨天写完小景那本,我就睡着了。要不今天我帮你也弄一本吧?”

杨景和:“凭什么!让他自己写!”

雷淼:“小春为什么要听你的!”

杨景和:“你不许叫他小春!”

眼看俩人就要动手,段春明一头黑线:“好啦好啦……我的意思是,拿小景这本给雷淼复印一份不就行了吗?”

杨景和、雷淼:“……”

当年因为杨、段两个孩子总在一起,久而久之,街坊邻里还经常将他们叫混,以为一个叫段景明,一个是杨春和。

好似春和景明。

如果不是在九岁时发生那件事,段春明也不会被丢弃,更不会改名为赵三七。

如果他现在还是段春明,应该和杨景和是无话不说的好兄弟吧。

熬了一夜的赵三七有些累了,天亮之前人总是特别容易冷,好像所有的温暖都会随着美梦散去。

这一夜,杨景和时醒时睡,终于待到天亮,他发现房间里只余自己一人,那个阴暗的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走前还算识趣地把裁纸刀放在他脚边。

杨景和三两下割断绳索,活动着四肢站起来,一脚踢开地上的玻璃碴。

家里贵重物品什么也没少,这个贼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哗,冰箱门上掉落一张照片,是杨氏姐弟的合影,照片上还有一行小字威胁:别报警,否则嘿嘿!

“嘿你大爷!”杨景和冷笑一声,看着满室狼藉,越想越窝火。

稍微冷静后,杨景和小心地从狼藉中捡起一本摊开的旧曲谱,旧谱右下角的三十七号页码上被做了个标记,旁边还有个手写箭头,一笔一划地写着:→我的名字。

“三十七页……叶三七?字好丑!”

这本谱子对杨景和有着非凡的意义,他自己都舍不得往上面写字,竟然被一个低劣的敲诈犯乱涂糟蹋!

杨景和摩挲着旧曲谱泛黄的封皮,抬手就要给公安局长拨电话。

但是刚拿起手机,杨景和的愤怒又沉淀下去,不是没了,只是冻得更深更重——那个家伙胆敢这么挑衅自己,不把他剥皮拆筋不算完!

刘璐见杨景和气色不佳,便想主动调解下气氛:“你最近多了一个站子,不仅摄影技术一流,出图神速,还总能拍到正脸,上次盛典连媒体都找不到好机位,她却能拍出高清正面……”

“你说桥下游轮那次?”杨景和有些印象,那次活动方非常不专业,竟然把场地设置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粉丝和媒体都在大桥上,和甲板有高低差,不可能拍到正面。

刘璐:“对,就是你的那套出圈游轮贵公子饭拍!”

“粉丝怎么可能拍到那个视角?”杨景和怀疑道。

“谁都琢磨不出来她怎么拍的,不过有人说,没准儿她倒挂在大桥下……哈哈哈!你说离不离谱?”

杨景和静了静,突然问:“这站子叫什么?”

“叫什么杀手……”

杨景和也是随口一问,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而是在微聊消息里发了一张照片。

淼子:小时候的谱子?你在怀旧吗?

杨景和:看页码。

淼子:37?

杨景和:是个人,帮我查查,可能姓‘叶’,叫三十七,或者37是他的编号。

淼子:哥,这是大海捞针(笑脸)。

杨景和:加油。

淼子:…………

赵三七站在橱窗前,拿着一个旧式手机,拨通一个神秘号码:“帮我把钱打过来吧。”

“要多少?”

赵三七顿了下,说:“所有的。”

那头一静,然后瞬间惊呼:“全部?!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你要来干嘛?别告诉我你要搞投资,现在经济不景气,放我这里还能给你存点利息,你要去炒股可是血本无归……”

“不是。”赵三七认真道,“我想买个礼物。”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古怪的笑声,“你疯了吧?什么人要你送出全部家当啊?”

赵三七想了想,耐心说:“他们什么好东西都见过了,我不能送的太寒酸。”末了他又强调,“这次见面对我很重要。”

邵安发现他不是开玩笑,顿时正色:“该不会又和那群抛弃你的人有关吧?”

赵三七:“你别管,这些是我的钱。”

“这是你的血汗钱!是你拿命换的,我能不管吗?”邵安气道。

“所以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赵三七语气轻描淡写。

“……随便你吧,后悔了可别说我没拦着你!”邵安气得摔了电话。

店员见这男子在橱窗外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开门欢迎道:“您好,请问您想买金条吗?还是喜欢什么特殊款式?”

“有没有那种适合送给家里长辈的?”赵三七看了一圈,已经挑花眼了,“要贵重有诚意的。”

店员打量一番他的穿着,似在迟疑。

赵三七侧倚在柜台前掏出一张银行卡,笑嘻嘻地炫耀:“我有钱。”

半晌,赵三七提着打包好的金佛离开金店,他端详着玻璃反光中的自己,突然对这个不修边幅的形象不太满意,便又走向对面的服装店。

他系好衬衣的扣子,终于看起来像个正经人了,不过还要理个头发。

已经十六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看到自己回来,会是什么反应?

拜托了那个腌臜地方的禁锢,赵三七心心念念最想见的就是父母,但最怕见的也是父母,相比起来,见一面杨景和就要容易得多。

他该喜悦?激动?还是责难?怨恨?似乎都有。

他们见到自己是什么反应?赵三七不知道,也一直没有勇气揣度。

造型师放下噪声奇大的吹风机,眼底略带诧异:“你五官底子好,嘴唇长得有特色,身材也练得好,像那个……哪个明星来着。”

赵三七回了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陌生且不适应,这么干净整洁的外形,连眼神都无处可躲,实在令人没有安全感。

他回到破旧的顶楼,看到那用铁架与纸箱临时搭的床,只觉此刻的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赵三七小心地把礼物放到房间里最干净的窗台,然后对着镜子扯起嘴角,像马戏团的小丑演员般练习着笑容:

“爸,妈,我回来了……二位好,你们猜猜我是谁?……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好不好。”赵三七摇摇头否决了以上几种台词,又板起脸说,“你们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就是被你们放弃的儿子。”

赵三七静了静,镜子里的人每一根睫毛都看得清晰,却那么陌生,好像这十六年来,他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

他的眉眼应该神似妈妈,脸型随爸爸,但是鼻子和嘴巴却谁也不像。

其实原本该是想像的,但由于赵三七鼻梁骨折过,本来挺翘流畅的线条出现一个小驼峰,虽不影响正面,但侧脸差异明显很大,下嘴唇中间也有一道疤,所以才成了造型师所说的特色。

就因为这两处改动,赵三七整个人的面相和段春明便不同了,少了斯文柔和,多了几分冷冽和忧郁。

而曾经的段春明,明媚照人,是更讨喜的长相。

但话也说回来,要不是他那副招人喜欢的小模样,恐怕当年也不至于……

一辆大巴车停在马路旁,老师领着一队叽叽喳喳兴奋的学生们。

段春明老远就看到了杨景和,后者垮着一张稚嫩的脸,特立独行地站在队伍末尾,当有同学跟他搭话,他的表情不屑一顾,让搭讪的同学很受挫。

段春明不免觉得好笑,难怪雷淼时常受不了他,两个人动不动就拌嘴。

段春明打算绕到队伍后面吓一吓他,谁知杨景和竟突然扭过头,视线一下就锁定了段春明。

“小春!”杨景和瞬间喜笑颜开,风风火火地穿越队伍,奔到段春明面前。

恶作剧未遂的段春明顿时有些尴尬:“你怎么发现我了?”

“我们有心电感应,你出现在我附近我就能感觉到!”杨景和一脸得意,“不过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去研究所了吗?”

“实验室临时关闭了。”段春明有些低落,“妈妈今天有工作,我没有家里钥匙,现在没地方去了。”

杨景和看着段春明,突然一把揽住他的肩膀:“那正好!我们一起去秋令营!”

“方便吗?”段春明问。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让老师安排咱俩住一起!”杨景和肉眼可见的开心,“还以为得俩礼拜见不到你了……”

秋令营地处偏远,但因为是学校组织的外出活动,所以孩子家长都很放心,杨家也没有派保镖跟随,得知孩子们被绑架,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早就错过搜救黄金期。

段春明和杨景和都被蒙上眼,堵着嘴,反绑了双手,丢入一辆全是霉味的面包车,感觉车子嘎吱碾过一段颠簸土路。

接着他们被关进一个全是尘土的房间,过程中有一个浑身汗味的男人威胁他们老实点,然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

听到关门、接着脚步声走远后,杨景和立刻用鼻腔发出声音,试图呼叫段春明。

段春明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呜声,杨景和拼命用舌头顶出嘴里的布团,然后低声道:“你在哪儿?你别动,我过来帮你!”

段春明身体僵硬,双臂酸痛,心里害怕到极点,直到感觉有一个热腾腾的身体向自己靠近,才稍微稳定了心神。

“脑袋凑过来,头仰着点儿,我帮你把布叼出来……”杨景和抻着下巴凑上前,感受着段春明脸的位置,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试探,舔到段春明的耳朵,便锁定方向,挪了挪位置、咬出他口中的布。

段春明像个不会动的玩偶,任由他一番摆弄,期间呆住了没有反应。

待口腔终于进入空气,段春明的脸颊还是酸麻的,好半天才能恢复知觉、闭上双唇,这一瞬间,恐惧的实感袭来。

“我们……在哪儿?”段春明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把身体靠向杨景和身上。

“对不起。”杨景和有些自责,“坏人应该是冲着我们家钱来的,你别怕,我爸妈很快就会派人来救我们!”

段春明勉强平复惊恐,小声道:“现在别说这个了!你过来,我帮你把蒙眼布弄掉。”

杨景和身体前倾,乖乖把脸凑过来,感觉脸上被段春明的小牙齿弄得湿漉漉的。

他也没有平时玩闹的心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朋友保证:“绑匪肯定去打电话了,我爸妈会出钱赎我们俩的,你别怕……别怕。”

杨景和自己也是个小孩儿,碰上这种事自然是怕的,但当时的段春明觉得他好勇敢,心神便也随之稍定。

“嗯。”段春明凑近杨景和时,听到他异于平时的急促呼吸,意识到尽管后者不似看起来的淡定自若。

杨景和没了蒙眼布后,又依样帮段春明也解放了视野。

段春明解下蒙眼布之后,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是杨景和,除此之外,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只是少了一些未知的恐惧。

“这里应该是农村,我刚才路上闻到牛羊粪味了,跟我太奶奶家一样。”杨景和背过身,开始帮段春明解脚上的绳子。

小腿侧阴风阵阵,段明春瑟缩了下,往杨景和怀里一靠:“我想爸妈了。”

“他们肯定也很担心我们。”杨景和感觉段春明在自己怀里,就像个小动物似的,自己必须要保护好他,“小春,我们会一起回家的。”

段春明适应了黑暗,发现他们身处一个废旧的杂物间:“你看,这里有个小缺口。”

就在他的小腿旁刚才漏风的地方,有一个坏掉的水管露出的洞口。

“这么小的洞,连头都钻不出去。”杨景和蹙眉,“就算我们大声呼救,附近也不一定有人听见,而且可能还会把坏蛋招回来。”

段春明想了想,说:“我们可以找一些能反光的东西,从窗口伸出去,向外面的人求救。”

杨景和一怔,随即惊喜道:“小春,你真聪明!快看,这里有面镜子!”

可谁又能想到,段春明回家时已是十六年后,而这十六年里,他过的是如牲畜般的日子。

赵三七习惯性揣上手枪,正要出门,却发现自己险些忘了带礼物,他笑骂自己真傻,三两步冲回窗台抱起礼盒,重新整装出发。

听说早在几年前,段家就在开发区买了几套新房,但是老房子一直没卖,他父母偶尔还会回去住。

时隔十六年,赵三七终于回到家门口,却是忐忑不已,心脏怦怦地快要跳出嗓子眼,双腿也如同灌了铅般沉重。

父母见到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他们会不会已经忘了自己?

应该不会的,连杨景和都记得有这么一个“弟弟”朋友,他的父母怎么可能会忘记?

那可是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的亲人啊!

可是……

万一他们不相信自己就是段春明呢?

但他们又凭什么不信?

赵三七胸口发闷,不信倒好了,他也有个由头,就该狠狠把他们痛骂一顿,控诉他们的冷情,质问他们为什么放弃自己?

为什么没有人来找自己……

难道他们不知道有个孩子一直流落在外吗?

为什么没有一次来找过他?!

直到做完DNA鉴定,就能真相大白,只要他们道歉,段春明就顺理成章原谅他们,然后全家人一起庆祝迟到十六年的生日……

赵三七幻想着那幅其乐融融的画面,总觉得有些遥不可及,又有些似镜花水月……他的心里总有一丝不安,仿佛自己不配得到这份团圆。

赵三七好像已经习惯了,只要他怀揣希望,那么冥冥中一定会有什么来粉碎这希望。

不过他安慰着自己,段春明马上就要回家了,所有的痛苦都会被淡忘,就如同“赵三七”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与孤独无望一同被抹去。

门后突然传来动静,赵三七目光一凛,下意识拉开走道窗户,身手敏捷地纵身跳了出去……

赵三七飞身落到对面楼房的公共露台,背靠着铁门,心脏还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等等,他为什么要跑?

赵三七突然反应过来,不禁捶胸顿足,他回的是自己的家!应该光明正大的才对!

就在刚刚,他似乎听到门后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会不会是……他的妈妈?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赵三七就已克制不住眼眶发热,鼻子酸涩,他本以为自己会恨父母,但是这一刻,他更恨的是自己的心软和懦弱,恨自己胸膛充斥的喜悦和心酸,恨那没有时过境迁的怀念与委屈。

他爸妈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一定也和自己一样走不出那痛苦吧……

赵三七拼命忍着眼里湿意,用模糊的视线看向对面的阳台,落地窗内一切家具陈设都没有变,所有东西都和他童年时一样。

那些家装在这个年代看起来已经格外陈旧,但赵三七却觉得十分亲切。

唯一和记忆里有出入的是,墙壁上挂着金色的气球,玻璃上贴着庆祝的字样,似乎是精心布置过的。

赵三七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满腔的内疚与感动,爸妈没有忘了他,他们还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

落地窗后有一对中年夫妻,他们彼此扶持,妻子仿佛在哭泣,丈夫也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他们的口型在无声呼唤着:小春。

所有的痛苦仿佛都找到出口,所有的怨恨都可以不计较,赵三七突然想要放下心底的不甘和心酸,只想冲回他的家,和他的亲生父母相认——

“爸,妈!”

这声呼唤开朗而温暖,却并不是出自赵三七之口。他一瞬间头皮发麻,刚要行动的身体像被施了咒般冻在原地。

他眼看着一名少年扑进他父母的怀里,带着不曾遭受黑暗侵袭的天真烂漫,那么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家庭的温暖。

赵三七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发不出声音,他像是暂时地失声了。

赵三七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这一脸纯良的小丑是谁?为什么对面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

直至眼泪风干,视线重新对焦,赵三七总算看清了那个少年的脸,还有他父母的口型。

“宝贝……生日快乐。”

赵三七仿若脱光了衣服,被丢入冰天雪地,他打着寒颤退后几步,重新退入了走廊的阴影中,像是在寻求一块阴暗的避难所。

绝望,这才该是他赵三七所习惯的东西。

对面是一副全家人和和美美的画面,赵三七的心脏却像是被撕裂,碎成一片片的。

他从身后拔出了枪,然而,对面屋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赵三七一怔,接着再次看到令他痛不欲生的画面。

只见对面有微弱的火光亮起来,另一个赵三七熟悉的人进入视野。

杨景和?他怎么也在!!

杨景和捧着华丽的三层蛋糕走进来,对那少年说:“祝我老弟生日快乐,这是你最爱的巧克力口味。”

赵三七手腕绷紧,手臂颤抖,枪口试图瞄准那名无比碍眼多余的少年,但杨景和的背却总是挡在射程之间——

该死!这碍事的家伙!!

赵三七心口翻搅,强忍着他们唱完了一整首生日歌,等到那个顶替者许完三个愿望,等到蜡烛被吹灭,时间如此缓慢,就像幼时的段春明被关在狭小笼子中那么漫长。

好不容易灯光大亮,杨景和却走过来拉上了窗帘。

赵三七咬破嘴唇,满嘴铁锈味,指关节捏得嘎吱作响,手腕酸痛到麻木。

他想要开枪,却没有一丝力气。

没有人知道那些年里弱小的段春明是怎么过来的,那些人在快乐团聚的时候,没有人关心段春明的痛苦!

这些原本应该为段春明的悲剧而痛悟的人,那么轻而易举就放弃了他,还没有半分愧疚,甚至笑得那么开朗。

真是令人恶心!

段春明从小遭了那么多罪,他把这个家当做最后一丝曙光,即便丧失尊严、如同畜生般摇尾乞怜……也要拼了命地活下来,只是为了再次回到他们身边。

可是这些人呢……

他们怎么可以随便找个人就取代了他?!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幸福?

怎么可以……

赵三七躲在阴影中,他的眼眶滚烫,视野模糊,苦涩汹涌而出。

手机上发来一连串消息:

相认了吗?

你该不会正在跟他们抱头痛哭吧?

……

“邵安,你在哪儿?我觉得……快要撑不住了……”

别哭……小春,别哭。

小时候的段春明招人喜欢倒也不全是因为皮相,另一个要素就是他确实也聪明,就拿学钢琴来说,他比同期孩子上手都快。

绑来的小孩儿竟然利用镜子碎片向窗外反光求救,这显然是绑匪没想到的。

“他来了他来了!快收起来!”杨景和急道。

可就在这时,段春明目不转睛从小洞看向外面,很确定对面的建筑有人走过,他顾不得害怕,直接将手边的布块团成团扔下去,拼尽全力吸引外面的人注意,且不惊动门外的绑匪。

“快回来!他已经到门口了!”

大门上哐当两声,如烙铁砸在两个孩子的心头。

段春明瞬间屏住呼吸,恐惧袭上心头,刚才的勇气刹那被剥离身体。

囚室的大门从外开启,高大压抑的人影笼罩在他们头顶。

段春明并没有直面野兽森然的目光,一个个小小的身影毫不迟疑扑过来,毅然当在他身前——

“别碰他!你有本事冲我来!”

段春明瞳孔收缩,只见野兽抡起和他头一般大的拳头,朝着杨景和当头揍下去,接着杨景和又被一把拎得身体离地、狠狠摔在了水泥地上。

伴随着惨叫,甚至能听到杨景和咚的一声撞在地上,还有骨头发出的惊悚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杨景和平时也是骄横嚣张的,如今却像个小狗崽一样被野兽摔得毫无还击之力。

段春明吓得四肢如石雕僵硬,杨景和口中飞溅血沫在他眼前如慢动作飘散,令他骇得通体如寒冰,险些魂飞魄散。

但杨景和发出第一声惨叫后,就没再出声了,段春明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野兽殴打完杨景和,便居高临下地瞥了段春明一眼。

这一眼冰寒彻骨,如潜伏在黑夜中的魑魅,令段春明骇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

野兽刚要靠近,就听一串突兀的震动在黑暗中响起,他低咒一声掏出一款老式手机。

段春明屏住呼吸,全身心祈祷这场噩梦的结束。

野兽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突然神情焦躁,急匆匆用地上的锁链锁住了段春明,又草草用绳子绑了杨景和,便留下一声咒骂离去了。

“你……你还醒着吗?”段春明扑向奄奄一息的杨景和。

“不要哭……小春不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段春明哽咽着,既愧疚又害怕。

刚才情势紧急,杨景和是为了保护他挨的这顿打,现在杨景和受了伤,应该是非常严重的,不知道会不会死……

如果杨景和出了什么事,那就全怪自己没用!

段春明想到这里更是悲从中来,哭得无法自已:“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别哭……我……我还没死呢!”杨景和哑着嗓音吼道。

段春明听到对方还有余力回应,心里瞬间燃起希望,太好了,杨景和还活着!

“你在哪儿?”杨景和断断续续道,“我怎么看不到你了?”

“我离你有点远……现在过不去,我的脚上被锁着呢,你怎么样了?”段春明拼命忍住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还是破绳子。”杨景和吐了口带血的涂抹,有气无力地爬起来,“他觉得我已经没力气折腾了。”

段春明看到他满脸青肿的样子,想要伸手帮忙,却又担心碰疼他,一瞬间悲痛欲绝,又想哭了。

“别哭……小春,别哭。”杨景和声音古怪,听得出是强撑着意志,他已经体力不支,“我在,我会保护你的。”

段春明吸了吸鼻子,他不能再让杨景和担心了,现在杨景和一定很疼很疼,他必须坚强起来,他也要保护杨景和。

在救援来到之前,他要照顾好他们两个人!

段春明极力平复着心跳,压低声道:“我手够不到你……你等一下,我帮你把绳子咬断。”

杨景和感觉段春明的牙齿在自己手腕上磨来磨去,始终找不准绳结,汗水混着唾液沾满他的袖口。

“慢慢来,你别慌,想想赤子乐队,想想摇滚精神!”杨景和强打精神,试图用偶像的力量安抚段春明,“到了我们迎难而上的时候了。”

“嗯……”段春明竭尽全力在咬断绳子,嘴上很忙,只能用鼻音回应。

“还记得赤子的口号吗?”杨景和强忍剧痛,继续说道,“我心还滚烫,赤子不散场。”

“记……记得,我们要一起去看赤子乐队演出!”段春明终于鼓足勇气,拼力伸长脖子,两眼被汗谁迷湿,嘴唇磨得沙疼,但这相较于杨景和的伤势简直微不足道。

“等我们逃出去了,就一起去看现场。赤子永远不会解散,我们也一辈子不会分开!”杨景和笃定地说,“段春明,我想对你好,替你挨揍是我的事,你不用觉得难受。”

段春明眼眶湿润,终于咬开一个绳扣,嘴唇都被毛草绳割破了,嘴里全是酸涩的纤维残渣。

“好了……!”段春明已是大汗淋漓,泪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十分狼狈。

杨景和咬牙动了动手腕,确实是松开了:“过来,小春!我帮你。”

“不不,你自己先走。刚才他进来时候开了锁,但走时我没听见他上锁条,说不定现在门能撞开。”

或许是摇滚信念起了作用,段春明已逐渐冷静下来,他的脚上有铁链,这里没有工具,根本撬不开,他肯定是跑不掉了,但可以让杨景和出去求救。

“你说什么呢!我是丢下朋友那种人吗?”杨景和气道。

“让你出去叫人!”段春明语气虽急,但逻辑却清晰,“你不是说绑匪是冲你来的吗?那肯定不会把我怎么样,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不行!我要是跑掉了,他肯定那你撒气。哥好歹皮糙肉厚,在家被揍惯了,你瞅你这小胳膊小腿儿,哪挨得住一下!”杨景和扯了下嘴角,想要嘲笑一下他,结果却因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你伤在哪里?还能跑得动吗?”段春明意识到不对劲。

“没有,没事儿。”杨景和强装镇定。

“那就好,他才刚走,不会那么快回来。而且就算他要撕票,我也可以告诉他我家有钱,勒索谁家不一样?他总不可能白折腾一趟吧!”段春明冷静地分析着,“只有你跑掉才能回来救我,我等你回来。”

“我当然会救你!但是……”

“别但是了,快走!难道你要看我们俩都死在这儿吗?”段春明果断催促,虽然风险很大,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他不由越发坚决,“去吧,小景!我也会……保护你的!”

杨景和一怔,不由动容,他第一次见段春明态度这么果敢、不容拒绝。眼下他们时间紧迫,经验有限,他也只能想到这一个办法。

“好!那你等我。”杨景和颤抖着声音说,“我们发过誓的,赤子乐队永不解散,没人能把我们分开!”

“没人能把我们分开……!摇滚不死!”段春明也在给自己打气。

杨景和脸上、身上无数伤,刚站起来就骨头作响、疼得他眼冒金星,但他不顾一切地爬起来,时间耽误不得,现在的一分一秒都是他们俩的命!

他忍着出生以来最难捱的剧痛,向着那扇门撞了过去……

“所以最后呢?他没回来?”邵安更关心最后的结局。

“先前的条件是讲故事换东西,我可没答应你这故事会有什么结局。”赵三七坐在窗台上,一条腿跨到窗台外,有一搭无一搭地踩着楼下空调机顶。

他十分庆幸当时那通电话没有拨出去,不然邵安听到自己哭哭啼啼,不知道要被取笑成什么样子。

现在回想起来,赵三七也觉得自己太过丢人,竟然还会为段春明的事流眼泪……真是不争气。

邵安看着赵三七半边身子都几乎要跨出窗台,不由替他紧张:“你身体回来点儿……我只想知道当年杨景和到底做了什么,至于让你这么恨他?”

“我?没有没有,要恨也是段春明恨他。”赵三七夸张地摆摆手,“我又不是段春明。”

“你别老坐在窗台上,顶楼风大,容易感冒。”邵安终于忍不住伸手把人拉回来。他真正好奇的不单是赵三七不愿提及的过往,还有为什么赵三七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童年,甚至执意地把段春明当做另外一个人?

“快点儿!故事我说完了,把那个冒牌货的资料给我。”赵三七目光一冷。

“你真是没耐心。”邵安翻开笔记本电脑,“你要查的那个人,身世背景都在这里,你别说,人长得挺漂亮,跟你以前差不多。”

赵三七没有理会邵安的调侃,而是紧紧盯着屏幕上的资料,讽刺地撇了下嘴:“段惜纯?什么矫情吧啦的名字。”

算算段惜纯的年纪,应该是在段春明被绑架前就怀了,但是父母却没打算告诉他。

“有吗?惜纯,珍惜纯真,这不是挺好的寓意吗?”邵安被赵三七横了一眼,便又轻飘飘改口,“不过段春明更好听,春和景明,是吧?”

赵三七皱了皱鼻子,没有吭声。

“不过呢,他的亲朋好友都叫他小纯,难怪你当时会看错。”邵安懒懒道,“小春?小纯?还真是傻傻分不清楚。”

赵三七头上青筋跳了跳。

这个凭白冒出来的家伙,竟然不是父母为了悼念段春明请来的演员?而是和段春明有着相同血缘、并替代段春明填补了段家空缺的孩子。

“听说杨二公子对他也不错,过生日还送了辆保时捷。”邵安道。

“未满十八岁不能考驾照,有车也不能开。”赵三七挑眉。

邵安:“杨景和还为他改过工作行程,人家可是大明星,日理万机的,你见哪个明星会随便推工作?”

“杨景和又不差钱。”赵三七不以为然,“说不定还是经纪公司哄着他上班呢。”

“这可不是钱的事儿。”邵安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赵三七,“我估计杨二公子是拿段小少爷当亲弟弟宠着的。”

赵三七视线落在少年的照片上,这是一张白衬衣毕业照,衬得少年白皙干净,清秀动人,带着些令他熟悉的气质。

该死的……赵三七心里一堵。

如果把现在的自己和段惜纯放一起,确实后者更像段家的孩子。

“赝品一个。”赵三七满不在乎地撕了照片。

邵安皱眉:“从生物学来说,他是你的亲生弟弟。”

“不是。”赵三七严肃地摇摇头,“我没有弟弟。”

邵安眼里带着几分怜悯,大概是觉得赵三七不愿承认事实的样子很可悲,却也很可怜。

赵三七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弟弟,为了确认这一点,他甚至说服自己:“他是段家的孩子没错,但我不是。”

“好吧,你怎么高兴怎么想。”邵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背叛过你的人,总会一再地背叛你,习惯就好了。”

赵三七浑身一个激灵,他才不需要这种习惯,他可不是什么被遗弃的可怜虫。

“就是可惜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的钱……金子倒是能保值,对了,你买的那套西装能退吗?”邵安问。

赵三七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笑了:“不就是钱吗?大不了再赚!”

邵安端详着他,眼中有深深的同情:“赵三七,你还好吗?你家都没了。”

“家?什么家?”赵三七一脸莫名,然后突然一把抱住邵安,激动道,“我的家人不就是你吗?放心吧,我一定好好赚钱,为我们准备一套大房子!”

邵安没有说话,仿佛觉得他疯了。

赵三七又坐到窗台上,把两条腿都伸到窗户外,踩着外面楼下的空调架,放声畅想道:“我会有自己的房子,我会去全世界旅游,我会过得很好!”

邵安动容。

“闭嘴吧你!穷鬼吹牛逼遭天打雷劈!”楼下传来哐哐砸水管的声音,“都几点了还不睡?!明天不上班吗!早晚摔死你!”

赵三七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大喘气道:“还有……会有人爱我的。”

邵安一头黑线地上前将他捞回房间,关上窗户,无奈地说:“什么都会有有的,只要你没忘了我们的身份就好……你没忘吧?”

“今天该谁值日了?”老师问。

“该段春明了!今天段春明做值日!”一个小朋友答道。

“不行!”另一个高亢的童音立刻说道,“小春不能做值日。”

“为什么不行?今天就是到他了!”

段春明刚背着小书包走进来,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闹哄哄地簇拥一团、满头的问号。

“我说不行就不行!”杨景和小脸紧绷,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霸气宣布,“小春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不是用来洗抹布的!”

老师看到杨景和叉腰拦在段春明身前的英勇小模样,一边忍着笑,一边佯装厉色:“杨景和同学,大家都要轮流擦黑板的,谁也不能搞阶级化特殊,而且做值日是爱护班集体,和弹琴一样是光荣的事。”

段春明终于想起来怎么一回事,赶忙抱歉道:“今天是我值日,对不起,我来晚啦,现在就去擦黑板!”

“你看,老师也说了吧!”那个小朋友得意地看着杨景和。

杨景和冷哼一声,便迅速扭头跟在段春明后面,主动帮他提水桶、涮抹布……

“我来我来,今天又不是你值日。”段春明笑道。

“老师说过我们要互相帮助!”杨景和大声道。

“互相帮助是好事,大家要团结,可以向乐于助人的杨景和同学学习哦。”老师鼓励道。

杨景和瞬间昂头挺胸,反过来得意地看向刚才叫嚣的小朋友。

地下室尽头,老式风扇发出呜呜的声响。

赵三七看到一个小水洼,皱了皱眉迈过去,然后笔直走进尽头的房间。

这是一间弥漫着烟雾的棋牌室,到处充斥着颓丧阴暗的味道,赵三七将一张污脏的磁卡扔在麻将桌上。

他直勾勾看着桌后的白头发男人,掷地有声地宣布:“老赵不会再来了,以后任务直接交给我。”

白发男人两脚交叠搭在矮凳上,没有伸手触碰那张磁卡,而是漫不经心地推倒一排麻将牌,笑着说:“胡了。”

赵三七:“恭喜。”

男人抬起狭长的双眼,像是才注意到有人来了,他上下打量赵三七一番,缓缓道:“你想顶替筒子?但你不行,你比筒子差远了。”

“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会的我都学会了。”赵三七一派游刃有余的淡然。

白发男人目光落在赵三七的手套上,锐利的眼神带有极强的压迫感。

赵三七的手心手背全是汗,一言不发接受对方的审视。

男人冷冰冰说:“干我们这行的,不能太爱干净。”

赵三七微微一顿,平静地将手套摘下来,然后毫无障碍地捏起那张磁卡:“我不怕脏。”

白板这才坐起身,稍微认真地审视了他一番,轻佻地拍了下他的脸说:“你要学的还有很多,首先,名字得换掉。”

“我本来就不叫三七,也不姓赵。”赵三七皱眉,内心止不住地厌恶。

白板想了想,说:“那就继续叫赵三七吧。”

没多久,赵三七走出黑暗的地下长廊,剧烈的心跳依旧无法平复,压抑的忐忑和紧张被他小心地释放。

他伪装的冷静自持不知有没有没看穿?这个叫白板的男人眼神锐利,经验老道,心思实在难测。

至少,自己应该是过了第一关……?

只要对方肯接纳自己,他这一条命就暂时算是保住了。

只不过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不对,那不是路,是一条悬于高空的钢索。

而他竟然一直在危空步履艰难至今。

黎明前,赵三七站在无人的街头,摄像头的盲区中,两手轻轻摇摆,像在打着拍子。

倏然间,他看到了什么,手上的拍子顿时停住,像是被打上了休止符。

赵三七腾地从石墩上跳下来,军靴边缘有一层泥泞,他抖抖腿,来到一个两米多高的广告灯箱前,双眼直勾勾看着广告中的男人——

杨景和有着刀削般分明的轮廓,他一身名贵的定制西装,器宇轩昂,展示着价值百万的复古机械腕表。

他气质中的贵气和洒脱,在明星中也算稀有,难怪深受高奢品牌偏爱。

赵三七抬起污迹斑斑的手套,触摸上广告中贵气的面容,却不想在屏幕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污浊,赵三七一怔,猛然低头检查手套,竟发现食指处有一处破损!

该死……!

赵三七立即转身、急匆匆折返回来路,可是那座社区外已鸣起警笛,警戒线包围了楼前区域。

赵三七面色阴沉,冷汗从耳根滑到勃颈,随心情跌至谷底。他不断在人群外徘徊,突然听到警戒线内一小片躁动。

“……窗台检测到半枚指纹……”

赵三七心里咯噔一声,这是最坏的情况了。

他在内心暗骂了一句,每次见到杨景和这家伙都要倒霉,哪怕见到的仅仅是广告牌也一样!

警方已经得到了他的指纹,赵三七现在回到现场也是于事无补,他满心烦躁地离开人群,走到了无人的阴暗角落。

赵三七扔了破烂的手套,用被汗水泡得发白的手点燃一支烟,然后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

可能他这辈子就跟音乐无缘吧?

赵三七把手套揉成一团塞进口中,然后闭上眼,狠下心,骤然把烟头烫在了食指上!

滋——

随着火星灼伤皮肤,钻心的疼痛令他一瞬间身体蜷缩,抽搐着坐倒在地。

烟灰落地,焦味刺鼻,赵三七满头大汗,颤抖地抬起手臂,看着那被烫去纹路的手指,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

“东西都消除干净了?老东西贼得很,不知道有多少个账号和电脑,你检查过备份了吗?”

“目标应该是不放心云端的安全,所以把重要资料只存了本地,网上痕迹我也检查过,都已经清除得一干二净了。”

“手脚利索点儿,没留下痕迹吧?”

“……没有。”

“行了,听你声音挺疲惫,休息两天吧。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别乱跑、别露脸,有什么需要跟我说,我找人给你送,知道吗?”

“嗯。”

正在筹备演唱会彩排的杨景和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看新闻了吗?”

“没有。”杨景和放下毛巾,比了个手势让助理离开,并关上休息室的门,才开口,“怎么了?”

杨母声音格外严肃:“你这周末给我回家来,你秋伯伯出事了。”

杨景和:“怎么?他行贿被抓了?”

“别胡说八道!祸从口出,你这孩子就没点儿正形!”

“呸呸呸,你就当我没说。”杨景和哄着母亲,片刻才问,“到底怎么回事?”

“好些年前,金秋建设出过事儿的那块地,现在又被人盯上了。”

“他们建的楼出现那么大裂缝,业主不跟他们急才怪。”

“光是普通业主也就算了,有一家挺大的教育公司呢,对方雇了水军在网上造势,还出钱找了人每天去楼盘闹事,又是红油漆,又是拉横幅,吓死人了。”杨桂芝连声叹气,“最要紧的是,现在闹事这人失踪了,家里还遭了贼,所有跟金秋相关的文书、证据都被删得干干净净。”

“秋国峰找人做的?”

“怎么可能!他拍着胸脯担保这事儿他不知情,所以你说邪乎不?连你爸都说了,这准是有人要栽赃他,从闹事到失踪,再到删除证据,一连串的手法实在是太老练了。”

杨景和皱了皱眉,心里虽然不认同父母的看法,但也笑着安慰道:“金秋每年花那么多钱养着律师团,要是真没做亏心事,谁还能冤枉他们?您二老就甭操心了。”

“你这孩子……哎。”杨桂芝哭笑不得,“你说这事儿闹的,我跟你爸都开始担心阳光被盯上了……”

杨景和不喜欢掺和这些事,也不希望母亲参与过多,便道:“您放一百个心吧!世界没了谁都照样转,但是没了阳光一准儿是不行的,所以您二老也别杞人忧天的了,阳光集团倒不了呢!”

又安慰了母亲一会儿,杨景和才挂掉电话,随即打开手机翻了下围博,并没搜到什么相关新闻,看来秋家的事被人压下去了,既然能压着,就不算大事。

门外传来助理询问的声音,杨景和立刻放下手机:“让乐手都先别走,安可曲再排几次!”

赵三七不是夺人性命的杀手,但是他也杀人。

他想起自己进入那个人的家里,打开净化者程序,消除掉他在网络上的所有痕迹,包括那些决定着无数人生死的证据。

而在这个时代,抹除一个人的数据,几乎就等于杀死了他。

赵三七回到顶楼破旧的小屋,简单处理了伤口,便疲惫地靠在窗台上,望着外面。

乌云压迫着黎明的曙光,今天的日出大概是不会照常来了。

两天后,赵三七哼着小曲来到地下棋牌室。他刚到门外,就听到里面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这不是个小明星吗!他是下一个目标对象?”

“这姓杨的可不光是明星,他的背景大有来头。”白板的声音。

姓杨的明星?赵三七脚步一顿,接着敲敲门走进去。

白板早就在监控看到他来了,漫不经心道:“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让你休息两天吗?”

赵三七:“已经两天了。”

白板目光锐利,打量着他问:“缺钱了?”

赵三七心虚地挠挠头,就当是默认。

白板突然眼尖地发现他手上的纱布,不由警惕:“手怎么了?任务里伤到了?”

“不是。”赵三七不敢说出真相,早就编好了借口,“做饭被锅烫了。”

白板和另一个人闻言大笑,没再关心他的伤势。

赵三七便默默站在一旁,忍着内心的激动,极力将视线移到一旁,不去看桌上的资料。

“老条,这任务你接不接?”白板捡起刚才的话头。

被称作老条的男人探头看了眼桌上的资料,啧啧道:“这雇主谁啊?难不成是其他娱乐公司的?”

白板瞬间绷起脸,厉色道:“老规矩你也不懂了?不该问的别问!”

“我这不就随口一说吗?你瞧你较真儿的……不过话说回来,就出这点钱,雇主够抠门的了!”老条明显兴致缺缺,显然佣金的数额对他诱惑不大。

“什么任务?”赵三七佯装不经意地扫了眼桌上,佣金确实不高,等白板抽完成就更没剩下多少。

“哟,这不是那个唱歌的吗!”赵三七惊讶道。

“怎么,你有兴趣?”白板挑眉。

赵三七没出声。

老条突然一拍脑门:“对了对了!上次在国外金乐大厅的任务,他也是抢着去的,你忘了吗?就因为可以免费听一场音乐会!”

白板沉默片刻,却是迟疑道:“我看还是得找个有经验的,三七还是太嫩了。”

“三七上次任务不是完成挺好的吗?年轻人得多历练,你可不能太惯着他了。”老条乐于将这次任务推出去,倒不光是因为钱少,还是因着刚才白板随口提了一句“这人来头大”。

老条阅历丰富,早就被磨出了油滑性子,来头大意味着风险高,他可不想为这么点儿钱冒得罪大人物的风险。

所以他一听赵三七有意接活儿,赶忙跟着附和:“我看这任务适合三七,这小子是个摇滚迷,如果不做这一行,说不定就去搞乐队了!是不?”

“得了吧!”白板轻蔑一笑,“就咱们这种人,还装什么蒜!我看他连音符都不认得。”

“我确实不懂音乐。”赵三七挠挠脸,微微一笑,“但是我追星,我喜欢他们团另一个人。”

“哦?”白板眯起眼。

赵三七有模有样道:“就是季朝辞啊!这姓杨的有个组合,叫Heart4,我喜欢里面那个白白净净的,人家又会唱还会跳,最主要是性格好!可不像这姓杨的,走到哪儿都拽得二五八万,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诶唷,你们年轻人说的这些词儿,我都听不懂。”老条啧啧道。

白板又想了一会儿,才说:“那行吧,这个任务交给三七。”片刻,他又谨慎嘱咐,“这活儿虽然钱少,但是雇主跟老板熟得很,所以马虎不得,懂吗?”

“没问题。”赵三七收起杨景和的资料,笑着说,“你就请老板放心吧,这小子就交给我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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