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长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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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天地苍茫一片,大雪皑皑纷纷。

朱红的宫墙下,五道天麟桥折着飞檐金光,映着冰面水色,托着呼啸而来的北风,将这座巍峨皇城卷入了初冬的冰雪中。

直房里,一个左脸扣着半副面具的太监正坐在炉边烤火,火架子上摆着几个滋滋冒蜜浆的红薯。香甜渐渐飘散出来,引得旁边那位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小孩频频侧目。

“干爹,我饿了。”这小孩说道。

太监放下烟枪,扫了一眼自己那睁着一双圆溜溜葡萄眼的干儿子,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才吃过早饭几刻,又饿了?”

小孩红了脸,不住地去望炉子上的红薯。

“赏你一个。”太监笑道。

小孩立刻扑上前,抓起红薯就啃,他吃得满嘴流蜜,倒不忘分自己干爹一半:“您也吃。”

太监轻轻地叹了声气,抽了口烟,吐出一片白白的香雾:“干爹不吃了,你多吃点,或许过了今日,咱爷俩……都要没饭吃了。”

小孩不懂,他抿了抿嘴上的蜜,看着自己的干爹出神。

怎么会没饭吃呢?上月刚过十一岁的王诀疑惑不解。

眼前这扣着面具的人可是中正司提督太监王吉,北都太宁城内廷里一人之下的人物,哪怕是放在外朝上,那些个鹤补绯袍的大臣也得对他毕恭毕敬。

当初在神宫局时,负责教养净身小太监的老师傅曾对他说过,若是谁上辈子修了天大的福气,遴选后就能被王提督看中,收入门下,将来去御前伺候。

王诀就是那个修了天大福气的人,他做了王吉的徒子徒孙,有了个人人都艳羡的美差。

所以,既然是美差,怎么会没饭吃呢?

“呼”的一声,有人撞开了直房班门,三个轻羽卫出现在了门前。

王吉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悠悠问道:“他死了?”

站在中间的那位轻羽稍稍一颔首:“秋府已把消息送入中安门了。”

王吉抬了抬嘴角,再也做不出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了,他忽地捂住眼睛,嘴角浮起一个凄然又扭曲的笑容来。

“秋凤岐,”他颤声道,“你怎么敢死?”

当——

宫墙上,金钟哀鸣,孤鸦颂声。

太宁城上一次敲钟还是十六年前,明熹先帝驾崩时。这是国礼,自大昇立朝以来,只有两位臣子曾享过如此哀荣。

第一位是开国元勋李政,以“从龙之功”获封国公,死后加封王爵;第二位是太宗皇帝的母舅辜梦青,曾陪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九次,第九次时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而眼下,这是第三位。

秋泓,当朝帝师,长缨处总领大臣,辅佐天极皇帝十六年的宰辅之臣。

他死了,死在了秋天刚结束时的初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

祝微从梦中惊醒时天还未亮,他仰面躺在床上哧哧喘气,只觉贴身中裤冰凉黏腻。

“皇上……”一个叫人柔肠百转的声音在枕侧响起。

江贵妃揽住了祝微的肩膀,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皇上再多睡会,陪陪臣妾。”

祝微长舒一口气,低头狠狠啃了一口江贵妃那莹白的酥臂,将旧梦抛之脑后,他笑道:“爱妃也醒得这般早,想必是昨夜还不够劳累。”

江贵妃掩面而笑,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羞赧,可讲出的话却叫人害臊:“皇上至阳龙体,搅弄得嫔妾彻夜不得安眠呢!”

祝微摸着江贵妃柔顺的长发,和情一笑:“你惯会哄人。”

天极皇帝祝微今年已二十七岁了。

他过去也曾有段英俊潇洒,风姿卓越的日子,但那都随日渐发福的身体和被酒色掏空的内里而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的他眼下乌青,身材虚肥,半点不见昔日少年英姿。

怪谁?祝微一声嗤笑,又想起了昨日出宫探望那人时的情形

和自己不一样,那人可是美人,是大美人,从年轻一直美到了现在,哪怕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也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不然,他昨夜又怎会做那样的梦?

祝微把江贵妃压在身下,拨弄着她小巧的嘴唇:“诺儿,上月你说要给家里求封赏,礼部和户部都没允,这月朕替你去说,你想要什么啊?”

江贵妃垂目一笑,故意道:“皇上疼爱臣妾,想给臣妾家人好的赏赐,臣妾念在心里,可若是被秋相知道了,那岂不是……”

祝微听了这话,瞬间沉下脸:“秋相秋相,朕才是皇帝,况且他病得要死,谁管他同不同意?”

祝微的话还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哀切:“皇爷!”

“咚”!寝殿大门开了,一股寒风卷着细雪窜入帘帐。

王吉跪在外面,含泪一拜:“皇爷,秋相他今早去了……”

祝微一怔,尚没反应过来,他喃喃问道:“去了?去哪儿了?”

王吉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砸在了天宝殿前的青石板子上:“秋相久病不愈,今早……咽气了。”

祝微张了张嘴,把“咽气”二字在喉间滚了三遍,这才意识到,他的老师,秋泓死了。

昨日出宫,秋府一片冷清。

秋泓的儿子们跪在游廊下,给祝微请安,称父亲病重,无法见人。

祝微背着手站在秋府家眷前,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秋泓的次子,秋云正的身上。

秋云正长得并不像秋泓,但秋泓那如今不在京中的长子秋云秉却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段气质,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尤其那双眼睛,更是如出一辙。

想起即将要被这样一双眼睛扫过,祝微下意识地腿一软,情不自禁要低头向先生认错。

可秋云正只是低声道:“父亲昨日昏过去前曾嘱咐孩儿,不见一切外客,但皇上不是外客,若您真要见父亲一面……”

祝微没答话,直接抬腿跨过门槛,前面挡着的人自动让出了路。

然后,他就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的秋泓。

“他死了?”只穿了一件中衣,还坐在床上与爱妃戏耍的祝微怔然道。

王吉伏在地上,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等着,等着这个熬了十六年,终于能够亲手主宰大昇的皇帝发话。

可祝微却癫癫地笑了起来。

他一面拍打着床铺,一面仰头大笑,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或许,对于祝微来说,还真是一件好事。

可紧接着,他的大笑就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悲号,滚烫的泪水冲出眼眶——这个刚刚还在笑的皇帝,突然又开始了哭。

“皇上,”江贵妃心有戚然,她小心叫道,“您保重龙体,不要过于哀伤啊……”

祝微充耳不闻。

他猛地站起,奔向殿外,把跪在门下的王吉吓了一跳。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

长风卷怒雪,红墙映飞琼。

这苍苍茫间,哪里还能找到那人的身影?

祝微涉雪而行,蹒跚走步,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稚子幼童时,秋泓曾拉着他的手,陪他站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皇城中,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台阶。

“先生,那是什么?”年幼的小祝微指着飞檐上一座瑞兽,脆生生地问道。

秋泓回答:“太子殿下,那是斗牛。”

“斗牛?”小祝微叉着腰,挺着胸,“我要把它摘下来瞧瞧!”

秋泓那秀美的眉目间多了几分笑意,他和声说道:“殿下,屋脊兽是宫城的保护神,若是您把它摘下来了,它怎么保护殿下平安呢?”

小祝微绷着脸,似乎有些不高兴。

秋泓接着道:“那它又该如何保护臣的平安呢?”

小祝微这才缓缓展开笑颜,他“宽容”地说:“那就允许斗牛在上面待着吧!”

稚子童音犹在耳畔,可年岁却一晃过去了二十多载。

祝微呼出一口含着冰渣的冷气,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居然满是热泪。

雪下得更大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不远处的天华门前站着一个穿着大红官服的身影。

“秋先生?”祝微轻声叫道。

颀长瘦削的人听到了呼唤,慢慢转过身,偏过头——就像在经筵和日讲时那样,脸上戴着一副叆叇,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沉静地注视着年轻的帝王。

风雪瞬间消散。

“先生要去哪里?”祝微伸出了手。

可那人却置若罔闻。

“先生为何不答话?可是又在生我的气了?”祝微不禁问道。

“北梁二十一帝,其中因笃信道学,屡屡开坛做法,以致天下民脂民膏尽被搜刮的是谁?”那人终于开了口。

祝微呆愣愣地看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就答错了。

是梁厉帝,可当时无心问学的小太子却说是梁景帝。

秋泓手上拿着戒尺,却没有打他,只指着经史上的那段话冷声道:“今日把这一页背熟。”

“我背熟了,先生,我背得很熟。”祝微慌忙解释。

“《昭王本纪》中将兴祖开国定为顺天而为之事,这是为何?”

“为何?”

“宣帝不肯就降身死京梁,激励得喻家军困守鹊山多少年?”

“多少年?”

“鞑克将军呼延拱在北燕、广宁两地大破宣军,采取的是哪种战术?”

“哪种?”

祝微一个也答不上来,他立在风雪中,神思惶惑,一时竟不知眼前是梦还是真。

纷纷乱乱之际,他忽而记起自己在见秋泓最后一面时,那人拉着他的手说:“皇上……是个圣明的君主。”

圣明的君主……

是在说我吗?风雪中的人叩心自问。

不,不是,他是祝微,晚昇君王,中州大地一十九朝中臭名昭著的昏君,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提醒道。

在秋泓死后的第四十八年,北都被破,又二十二年,国祚绵延两百六十五载之久的大昇彻底灭亡,自此拉开了一个长达半世纪的乱世。

北牧狼王,翠衫起义,旧都遗民,前朝复辟……

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身死山河,飘零而亡。鲜血染就大地,刀兵屠戮生灵,九泉之下的亡魂仿佛都在为天极皇帝的昏庸而哀嚎。

而国破家亡时,那一抹绯红早已消失。

祝时元醒时心跳如雷,头皮发紧,他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看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却是第一次将那个出现在梦中的人看得如此清楚。

祝时元摸了摸身上,又是凉得发腻。

眼下差十二分钟到五点,外面的天还没亮。

床尾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屏时灭时明,幽幽荧光映着桌上堆摞成山的史料书籍,借着这一丝微弱的光线看去,其中的《僖宗实录》和《僖宗皇帝起居注》格外显眼醒目。

在史料中,昇僖宗天极皇帝祝微昏庸无道,荒淫暴虐,滥杀无辜,在昇末广激民愤,以致农民起义、外族入侵频发,最终,他的孙子光裕帝祝榕亲手葬送了祝氏王朝。

《僖宗实录》记载,大昇第十五位君主祝微生于长靖三十三年四月初一,一个炎热的立夏。

当时,祝微的父亲祝颛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王爷。祝颛上面顶着两个哥哥,分别是太子祝颐和鲁王祝颂。

长靖皇帝祝旼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个懦弱又无能的小儿子,因而早早地给他封了王,丢出太宁城自立门户,只等加冠后就蕃。

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祝微三岁那年,北牧狼王南下,铁骑直逼北都,长靖皇帝御驾亲征,死于北牧台吉布和日格之手,太子登基不到一月就落水而亡。随后寿国公李执开城门迎狼王,北都群臣俯首受降,祝氏宗亲不得不在所剩不多的忠臣良将的保护下南逃。

而就在南逃的路上,鲁王也死了。

于是,大昇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就这么落在了祝颛的肩上。

每每读到这里,祝时元都不由唏嘘感叹。

叹那大昇若是就此亡了倒也利索,可偏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祝家蛰伏京梁,南廷群臣竟在五年后带着大军还于旧都,赶跑了差点就要一统中州河山的北牧,让祝微的父亲重新坐稳了皇位。

当然,这一切并非祝颛的功劳,而在于他身边的一个人,一个曾如转瞬流星般短暂照耀过这个末代王朝的人。

秋泓。

秋泓……

身影融于巍巍宫墙下,存于浩荡天地间。

祝时元仿佛感受到了烈风呼啸,嗅到了一丝紫檀木香。

那是秋泓,是考古学学生祝时元多年来的研究对象。

“秋泓……”研究者低语道。

床尾的镜子映照出了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颊,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中,倒影中的人像有双几乎只剩一层白翳的眼睛,和两对……针尖大小的虹膜。

但很快,这双诡异的眼睛恢复了正常。

叮铃——

电话响了,祝时元狠狠一哆嗦,他抽出正在身下忙碌的手,划亮了显示屏幕。

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文野村,现在来一趟。”

祝时元看了看来电显示,立即小心翼翼地问道:“陆队长,出什么事了?之前的材料和笔录我都已经交给赵警官了。”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冷淡:“昨夜村民举报,在你们保护发掘的洞口附近又发现了新的盗洞,文物局的人来看过了,说是和之前发掘的那一处墓地不属于同一时期,需要昇新文化研究所协助,诶,你是不是研究所的人啊?”

“是是是,”祝时元连声应下,“我现在过去。”

说着话,他就要起床穿衣。

挂掉电话前,祝时元随口问道:“这个新墓经初步鉴定是哪个朝代的?”

对面的陆警官稀里糊涂地回答:“晚宣,啊不对,是那个……好像是晚昇。”

“晚昇……”祝时元动作一顿,目光不由飘向了摊在床头的那本书。

《僖宗皇帝起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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