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4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斯嘉丽王野 主角:沈梅汝 许今生
我第一次见到许今生,是在2023年的四月。
当时我正和我远在美国的老爸爆发一场关于自由和率性的战争,愤怒令我们像两头踏足彼此领地的雄狮,互不相让的对峙,争吵不休,一怒之下,行李也没拿,揣着一本护照和一张一千五百美刀的机票,连夜逃回国,投奔我在沪江的小叔。
小叔全名陈茵,曾经是一名记者,现在作为一位独立撰稿人,出过两本书,为报刊杂志新闻网站撰写一点文章,颇有一些名气,也是我的偶像。我小时候第一篇得奖的作文,就是受他启发。我老爸这个老顽固,自己是个庸俗铜臭的证券经纪人,成天周旋在股票和客户之间,活得像个原地打转的陀螺,对赚钱之外的一切漠不关心,我妈就是受不了他的乏味和冷漠,才和他离的婚,现在又要管到我头上,认为我写小说,是懦夫的乌托邦——写作是最没有志向的理想者逃避现实社会的幻想,你能写得出什么?你写的东西有人看吗?它能改变世界吗?搞得我好像不去操地球,就做不成男人。
小叔不就写得很好,我不以为意。
暴君发出轻蔑的嘲笑,一辈子单身,没有子女伴侣,活在自己的理想国里,要这么说,他是过得挺好。
我两眼赤红,头上青筋暴起,捏不稳的拳头,时不时抽搐,最终大逆不道地暴吼:You're such an asshole,get out of my life!
然后便穿越14000公里,15个小时,扑进我小叔的怀抱。
He's an asshole.
小叔听完我的故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我的头顶。
从那天起,他收留了我,我像一只湿漉漉的小狗,突然在沪江潮湿阴冷的冬季里被接纳,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被人照料的生活,几乎什么也不做,倒错着时差,白天睡觉,夜里联机打游戏,饿了就去厨房,小叔自己下厨,知道我睡得晚,冰箱里永远有为我预备的夜宵,每天都有新花样,我从监狱逃进了蜜罐,活成了一只真正的宠物,对小叔产生了无限的依赖。
小叔也曾劝过我,David,不要总待在家里,出去看看沪江,多和真实的人接触,结交一些新朋友。可是小叔,沪江的四月又冷又湿,人也和纽约没有什么分别,我情愿窝在家里享受网络带来的虚拟世界,这里的爱恨多直接,“砰”!我又一枪干掉一个对面的敌人。
四月的某天清晨,我刚打完一把游戏,拿下MVP,小叔敲响我的房门,他换了一身要出门的打扮,头发精心打理过,似乎还喷了香水,貌似要去约会。
“陈柯,我要出一趟门,晚点回来,锅里给你留了粽子,饿了自己吃。”
我有从长辈的口中听说过,小叔这么优秀的人,一辈子未婚,是心里有个人。当即摘了耳机扔键盘上推开椅子:“阿叔,等等我,我跟你一起!”
拗不过我,小叔最终同意带上我,沪江闹市的交通,真是不比纽约好多少,车子开在路上三步一个点刹,五步一红灯,我在后座上困得脑袋晃啊晃,很快抱着臂睡着,再度醒来,已经到了一处停车场。
稀里糊涂地跟着小叔上楼,随着楼层越来越高,我混沌的脑子才发出一丝疑问:“阿叔,我们到底要到哪里去?”
小叔手上拎着精致的礼盒,看起来是要去送人:“带你去见一个人。”
让小叔这么大费周章的人,这倒让我有点好奇:“什么人呐?”
小叔带着一点玄奥的微笑:“听你爸爸说,你的偶像是许今生?”
偶像倒谈不上,只是我老爸说起沪江,总绕不开一个故人的名字——许今生,每次提到他,眼睛里的刻薄,都快化成实质射出来,甚至一改斯文伪装,爆发两句粗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任何我爸看不上的人,瞬间成为我的盟友。
我偷偷记下这个名字,在net上搜索他的信息,被跳出来的结果震撼——「沪江股神」、「中国巴菲特」、「证券教父」、「90年代沪上股市的世纪神话」,溢美之词多得像芭菲上即将漫溢的奶油,总算晓得我爸为啥要针对他,从此更对他崇拜有加。
电梯停在最顶层,轿厢门一开,猛一道艳阳啄了眼睛。
如梦初醒,我兴奋地叫出声:“我们要去见许今生?!”
很快就有秘书来迎接我们,随着高跟鞋踢踏的声音,我们走在这栋大楼高耸的落地窗旁,来时的六车道,已经融汇成脚下一条川流不息的小河。
秘书送我们来到许今生的办公室,会客区的桌上,已经安排好了茶点,很客气地向我们解释了许总还在开会,然后就得体地退了出去,把自由给留我们。
一大早起来没用早餐,我确实有点饿了,拿起点心吃了一口,和小叔家里长备的点心茶水一个口味,只是汤色更清亮,香气也更足到沁人,茫然抬起头。
小叔喝着茶,看出我的疑惑:“是不是喝着挺熟悉,比我们家的茶叶好。”
又是那种玄奥的笑,我问小叔:“阿叔,你和许今生很熟?”
小叔说:“你现在看的很多关于他的报道,都是我写的。”
能一次两次接触大佬,关系一定匪浅:“你们是朋友?”
小叔反问我:“看你怎么定义朋友?”
我被问得一懵:“难道你们不是?”
小叔放下杯子:“在我看,我们肯定是朋友,对他嘛……”小叔拈起盘里的一块点心,“这种糕点过去很流行,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做了,嫌烦,工艺复杂,放多一日就不好吃了,沪江一共还有两家在做,都离得很远,偶尔开车子兜到,才会买一次……”
小叔很少这么直白地描述一个人,言语中似乎还有一份不为外人道的了解:“他这个人,要是对你好,就会把你记在心里,也有一种可能,他只是把你当个贵客招待,真的自己人,他反而请你吃泡饭酱瓜。”
我听得一知半解,突然觉得手里的点心,都变成一件很复杂的事:“那你属于哪一种?”
小叔洒脱地笑笑:“做人何必自寻烦恼,尝尝那个莲蓉酥,味道很好。”
等待的时间实在有点久了,吃饱喝足,我站起来活动手脚,主人家不在,倒方便了我参观这间沪江股神的办公室,比起我爸在纽约的办公室,简直可以用空旷来形容,大面积的空间留白,美术馆的既视感,我想一切,都是为了突显许今生办公桌后方墙面上,悬挂的那副大到夸张的,中国画红梅图。
我一米九的个头,迈腿走了九步,才刚欣赏完一整幅画,盯着上面唯一能看懂的中文,认字——许今生先生,雅赏。
小叔的声音亮起在身后:““喜欢吗?王翰墨老先生画的《聊赠一枝春》。”
我不是很懂画,老实地耸耸肩膀:“还不错。”
小叔报了一个数字:“2.9亿。”
好大的派头。
这下不懂也不妨碍喜欢了。
红梅图的底下,一张明末清初的巨型黄花梨独板供案,展示着许今生经商以来大大小小的荣誉——「杰出企业家」、「最佳商业领袖」、「推动经济发展贡献白玉兰奖章」、「新梅爱心基金会年度爱心人士」……
东方人发达后的情节,我爸也热衷一些附庸风雅,又能突出他东方底蕴的爱好,其中尤以品茶,和工艺精品的瓷器家具最讨他欢心。
我对那些奖杯奖状不感兴趣,直觉面前这张流水纹的供案不是俗物,敲了敲皮壳温润如玉的案面,问:“这个多少?”
小叔说:“前两年拍的,没有对外公开买家信息,落槌1个亿。”
有钱人的消遣,动不动一个亿。
我越发好奇:“阿叔,你跟许今生认识这么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小叔为自己续了口茶:“奇才,商人,有耐能的人,总之不是寻常人,对赚钱的嗅觉,简直比怪物还要敏锐,胆子大到吓人,只有人家不敢想的事,没有他不敢做的,只要他出马,次次都让他办到,所以他才是神话,别人办不到,觉得天马行空的事情,到了他手里,都能马到成功。”
我听得热血沸腾,这不就是游戏里的英雄:“真有这么神的人?”
小叔很难得评价一个人:“他确实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们一定很熟悉,小叔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亲昵的微笑。
像什么呢?
一个古怪的念头钻出我的脑袋,我的混蛋老爸说过,小叔一辈子不结婚,是因为心里有个人。
我当时不懂,心里有人为什么不追求,甚至猜测过对方也许是有夫之妇,然而把对象换成男人,一切或许就说得通了……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小叔讲了什么,没怎么留意,好像提到了许今生:“一会你见到他就知道了,许今生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他要是想让谁喜欢他,一眼就够了。但是David,神话只是一种假象,并不真的存在。真实的他,也许只对特定的人展示,看见过,也未必是什么值得庆幸的好事,不要被他的表象牵着走,不要对他太感兴趣,虽然他这个人,真的很有吸引力。”
我听得一知半解:“你这么说,好像他是个很矛盾的人。”
小叔讲:“矛盾倒是不矛盾,越是有冲突感的人身上越有魅力。”
很特别、有本事、吸引力、魅力,这么多词堆砌一个许今生,我都不知道我小叔这么说,到底是规劝我别相信他,还是告诫我,别喜欢他。
这不是我平时熟悉的小叔:“你是在警告我别爱上他?”
小叔笑:“我是在提醒你别对他好奇。”
“我们在背后这么议论你朋友真的好吗?”
从未见过小叔笑得如此狡黠:“我说的都是实话,一半多是好话,他当我是朋友的话,不会介意的。”
正说着话呢,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响。
来人的步调轻快极了,仿佛他才是那个恭候多时迫不及待的人,长相还没看清,就大大方方张开手臂,给了我小叔一个亲切的拥抱。
“陈茵,长久不见了。”他用热络的沪江话,与我小叔打着招呼。
小叔的下颚擦过他的肩膀,喊“今生”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角有隐约的泪光。
我的Gay达瞬间拉响警报,就是他吗?那个……令我小叔心里装了半辈子,不婚不娶的原因?
当即抱着十分挑剔的眼光观察,四十多不到五十的年纪,按照网络百科上的说法,本人今年应该快六十了,保养得真惊人,气色比许多四十岁的人都好,体格也挺拔修长,一件剪裁得体的收腰马甲穿在身上,腰线收得极漂亮,腿看起来比我还长,惟独一双眼,因为经常笑,眼皮深深浅浅的皱褶,刻进岁月留痕,成为他魅力的自证,他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会玩,很讨女人喜欢,潇洒的样貌时隔半个多世纪,依旧风度翩翩。
可恶!挑不出刺的一个男人。
但小叔误会了一点。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
至少我不会。
我讨厌他!
就是这个男人,耽误了我小叔半生!
这种对立的情绪持续到小叔把我介绍给他,终于爆发。
“今生,给你介绍一下,我侄子,陈柯。”小叔向我招手,“David,来,这是你许叔叔,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尿在我身上。”
“What?!”血登时涌上脖子。
和我激动的态度相比,他潇洒地双手插袋,站在那里微微流露一点不冒犯的笑,瞬间我就意识到,我露馅了,他一定从我表情丰富的脸上看出来,我对他的排斥。
他们坐在那里闲聊,一副老熟人针戳不进的亲密,我插不上话,径自地扭着头,数墙上红梅图的花朵,一共有几瓣。
也许是我看得太仔细,冷落了宾客,许今生突然开口问我:“喜欢那张供案?”
他怎么看出来的?我不情不愿,故意说反话:“古董我不懂,倒是那些奖牌,「年度爱心人士」、「沪江慈善家」,许Uncle很喜欢做善事?”
许今生笑容如常:“钱取自哪里,自然应当回到哪里去,只是尽个人绵薄之力。”
真是有够虚伪,我那个暴君老爸虽然冷漠,偶尔嘴里还有一句真话:陈柯,企业家的爱心,并不源于人们需要什么,而是他自己想得到什么。
而我的看法更直白一些,礼拜堂之所以大开方便之门接受人们的忏悔,都是因为世人做了太多亏心事。
闻腥起念,见血封喉的商人,谈什么慈爱道德。
我嗤笑着,指着一个问:“那么这个呢?”
许今生的表情平淡:“这是天犀药业在抗艰期间捐赠医药物资的奖状。”
“你捐了多少?”
“不多,也就几个亿吧。”
又被他装了一把。
又转向另一个形状突兀,甚至有点可笑的玻璃奖杯:“「救市先锋」?这也是做慈善?”
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概过:“这是股民同我开的一点玩笑。”
小叔感觉出来我们的气氛不对,适时地打断谈话,把带来的礼物摆到桌上:“今生,我带了两瓶梅汝喜欢的好酒。”
许今生的眼神突然流露一点意外的真情:“劳你挂心了,也只有你还记得他。”
“他……还是老样子吗?”
“比我们都好,至少比我们年轻。”
小叔忽地很难过:“等有空,我去看看他。”
许今生说:“好啊,你去看他,他一定很高兴。”
我听得一头雾水。
美如?梅树?那又是谁,听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
许今生看我突然转过头,与我解释:“梅汝是我的爱人。”
什么?!他居然结过婚!
愤恨、震惊、不甘轮番向我挥拳,一个遥远的素未谋面的女性形象在我心里滋长,她有着所有东方女性具备的温良淑德,为家庭付出,为儿女隐忍,会在家人生日周到地准备一顿大餐,在父亲缺席生活角色时,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地教导幼子,让他在ABC包围的世界开口讲中文,有时也讲沪江话。
——「小柯,不要忘记你是一个中国人,有机会,一定回去沪江看看,看看侬来的地方。」
她是一个慈母,好妻子,却得不到相同的尊重和理解。
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母亲拖着一口拉杆箱,决然离家的背影。
现在我也离开了混蛋父亲。
有钱算什么?除了钱,还不是一无所有的王八蛋!
我攥紧拳头,装无知在许今生的办公桌上寻找一张不存在的相片:“许Uncle结婚了?怎么没看到你和Aunt的合照?”
我有一种预感,这话题在这里绝对是禁忌,不然他们不会同时用那种酸涩的眼神看着我,这是许今生的软肋,从他装点金身法相的躬擐甲胄下露出一点。
一点就够了,我挥舞着长枪刺过去:“我爸的办公室里就摆了一张,我们的全家福,你和Aunt不拍照吗?怎么从来没听我小叔提起过她。”
“陈柯!”小叔很少这样严厉地叫我。
许今生拍拍他的手背:“还是小孩子。”
我倏地有点受伤,为了他向一个外人对我发火。
但是他们说,我还是个小孩,孩子自有孩子天真的残忍:“为什么不能说?Aunt又不在。”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虽然这样说,嘴角的笑意敛去一些,“那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又看着我,似笑非笑,似问非问地说,“你确定你有耐心听完?”
那天我们的谈话,没有能够继续。
小叔突然起身道别,许今生看了看他,什么都没有说,张开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从许今生的办公室下到车库,小叔的脚下如遭火撵,每一步都跨得有平时两步大。
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恐惧,迈开腿跑向他:“阿叔!”
小叔终于停下来:“David,你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口气从没有这样坏过,沮丧着不知为何的情绪。
他对我失望透顶,那我呢?为他鸣不平,我又做错了什么?!
回到车上,小叔不知在想什么,很久,很久都不发一言。
他不说话,我也赌着气,沉默是一场无声的僵持,都在等,等对方开口,先说话的人,一定先低头。
我差点以为我们要坐在车里坐上一整天,I'm ok! It's fine,我没问题。
过了一会,小叔的呼吸逐渐平静:“David,我为我刚才对你的态度道歉。”
我努着嘴,明明听到了我想要的,却一点快活不起来,眼眶酸得吞了柠檬。
我装聋作哑,备不住耳朵好使。
“小柯……”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喊过我的名字,自从母亲走后,小叔是第一个,他一这么叫我,什么都不用说,我已经想要原谅他,“我向你道歉,但是你也有不对,今生的年纪比我还大,这样对我的朋友讲话,实在太没有……”
我讨厌大人的说教,哪怕小叔是那么温柔,也会让我想起他的兄长,想起我和我那个暴君老爸身体里留的一样的支配人的血液。
我暴躁地打断他:“You said he's not your friend!”
一句话如洪水泄闸,再也收刹不住。
“Have you ever been in love before? ”
“你……你说什么?”
“Is he your ex?”
“陈柯!”小叔吼叫着,喊停我发疯似的连问。
“谁告诉你这些的?”他很惊讶,甚至气愤,“是你爸爸?”
我强忍眼肌的酸胀,逼迫小叔:“那就是真的咯?”
“你这个孩子,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孩子,孩子,这时候又来管叫我孩子,全世界都把我当成一个孩子,用一个理由将我关在门外!凭什么!
我大声叫:“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吻过你吗?你们上过几次床?为什么分手?!”
小叔被我气得一拳擂在方向盘上,汽车发出尖锐的长鸣,震得仪表盘上摆的一个小狗摆件,脑袋乱晃。
小叔把着方向盘,太阳穴上青筋凸起,我从窗户上都看到了,他生气的时候简直和我老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抑制,抑制什么呢?没准是把我赶下车的冲动。
最后,隔了很久,我听到他斗争的叹息:“陈柯,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我等着他说,等了很久也没有听到,反而候来钥匙启动汽车的声音。
这次不愉快,助长我的逆反,不再整天窝在小叔的小屋,准备在沪江寻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攒够了钱搬出去住,过上真正独立的生活。
这件事,我只对我的混蛋老爸提过一次,虽然是争吵,但我没有撒谎,我是真的想和小叔从事一样的工作,独立撰稿人,或者专栏作者,我大学有过类似的经历,在科幻杂志发表过小说,用稿费买了我人生第一块冲浪板。
我把我的经历写了一份简历,小叔到底心软,做不到对我不闻不问,为我把关,推荐了一些靠谱的面试。
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你是陈茵的侄子?”
面试我的是小叔曾经的一位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家专栏的副总编。
“以前写过什么东西?有发表的吗?”
“写过小说,在杂志发表过。”
“什么杂志?”
我报了一个名字,她突然变得很高兴:“那你挺厉害。”把一叠和我的简历一样的A4纸摞了摞,扫进脚下的垃圾桶,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我得到她的垂青,当天下午,成为一名专栏实习助理,开启了我的碰壁之旅。
“陈柯,你这个选题不太行啊。”
“你去看看别人的专栏学习一下,找找热度。”
让我模仿别人,我做不到:“我想写一些更真实,更有深度的内容。”
带我的师傅,是个模样小巧精致的江南女子,行事作风却像个男人一样干脆利落。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不认同的眼光看住我:“因为你是陈老师的侄子,我才跟你讲这番话,连你叔叔那个级别的撰稿人,也是笔头跟着热点走,读者想看什么,我们就写什么,饭碗头跟着市场跑。”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看在我小叔的面子上,还是已经烦透了一次又一次退我稿件,她苦口婆心:“做新闻也好,自媒体也好,不是阳春白雪,是啥?下里巴人,你渴望深度,渴望写你觉得有意义的东西,不是不可以,等你说话管用了,写得东西有人看,随便你写什么,就是放个署名在那里,都能吸引流量,你爱写什么写什么,但是现在……”她摇摇头,当着我的面把我辛辛苦苦熬了几夜的稿子Removal,“拿上你的东西,到外面去转转,好好看一看,想想你下一篇文章,到底要写啥。”
浑浑噩噩从工作室出来,太阳一把图钉地刺痛眼睛,前途倏地变得渺茫,这座城市,满街车流,来往匆忙的行人,只有我被落下,失去寻找的意义。
我的生活就像一辆加满了油,依然无法提速的赛车,凝固在缓慢的车河里,慢慢变得和身边所有的铁皮,没什么不一样。
因为工作,我也陆续结识了一些新朋友,他们有些很有门路,有些眼光尖得像图钉,有些则是属泥鳅的,山南海北的组成新团体,偶尔约出来一起喝酒,交换些消息。
一个跟我还算聊得来的朋友,卖给我一个好处:“有个大佬,那是真业界顶流,想找人给他写一本自传,反正你也没工作,有没有兴趣试试?”
我是不是没说,我已经从上个工作室离职,躲在小叔家浑浑噩噩混了一段日子,过了花信的光枝一样消磨光了意志,突然有工作找上门,差点一个不稳,从高脚椅上滑下来:“接!我接!!”
对方把我从地上扶起来:“话先别说得太早,我也实话跟你说了,这个人吧,花钱是真舍得花钱,脾气也是真的不好伺候,已经有好几个试过了,都是口碑不错的作者,全给打了退稿,不然也轮不到你……”他是丝毫没忌讳,刚泼完冷水又激我,“这样你还去吗?”
我有得选吗?
一咬牙,闷头一口干掉手里半杯烈酒。
“我去!”
寻着地址找来,是一处市中心的私密住宅区,安保做得很好,一墙之隔,门外是车水马龙,门内鸟语花香,从大门上到顶层,是一套位于小区前排顶楼的景观房,一梯两户大平层,我要见的大佬住在左边一间,倒是低调。
住家阿姨来得很快,简单交代了一下,告诉我:“许总正在用饭。”把我往餐厅领,路过客厅,随便眈了一眼,又是一个姓「许」的,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总觉得这地方的装修,干净得过于眼熟,一点看不出大富大贵,稍微有点气魄的是客厅墙上挂的一副大字——「弘毅之心,名士风流。」
就连这一点,都和许今生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餐厅八人桌的主人位上,坐着一张见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的脸。
许今生看到我,也是一愣,他抬头的当刻,一双凌厉的眼睛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这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笑时藏春,不笑生威,让我想到弥勒,罗汉一类的东方神仙。
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毫无芥蒂的笑容:“陈柯!”
时隔多日,他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
甚至亲切招呼我:“你来得真是时候,还没吃过早饭吧?一起用点。”
菜芯、酱瓜、一道玫瑰腐乳。
特别照顾我,阿姨又蒸了一笼蒸饺,两个荷包蛋。
真到坐下,我才后知后觉生出一丝荒诞:“真没想到。”
许今生的笑三分揶揄,二分狡黠,剩下的尽是快活:“没想到是我?”
他还是初见那副老样子。
看一眼眼前的一碗泡饭,想起小叔说的,许今生要是当你是自己人,没准请你吃泡饭酱瓜,心情顿时轻松很多:“没想到大企业家也吃的这么简单。”
许今生的笑纹更深了:“后天要体检,随便吃点,改日,我请你去隔壁弄堂吃麻酱拌面,小牛汤。”
吃的是最普通的,用的东西倒是一点不一般。
发现我一直盯着他手边的一个喝水的小杯子,主动递给我:“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我爸有一阵和一个福建商人走得很近,染上饮茶的习惯,好茶配好器,接触过不少行家和拍卖行,提高修养的场合,他时常会带上我,耳濡目染,我也能看懂一些,这个杯子侈口浅弧形壁浅圈足,胎色淡淡鸭青,山石部分,颜色很像平等青,淡雅青亮,假如是仿品,那就是传世的精品,如果是真的……
我大为吃惊,举杯的手顿时也有一些战战兢兢:“真的?”
他笑着说:“假的。”
我刚要放下心,把杯子交还给他:“仿得挺真的。”
他接过去倒上茶:“2.8亿的小东西,确实挺真的。”
用鸡缸杯喝水,未免有炫耀之嫌,只是许今生的做派太自然,我倒吸一口气:“用成化的鸡缸杯喝茶,也就神宗皇帝有这好雅兴。”
许今生这时又真真假假开起玩笑:“不懂古董?”闹了我一个大红脸,对我上次对他的傲慢一笑了之,“真的2.8亿,我这个,假的,随便拿来喝喝茶还行。”
饭后我们移步客厅,坐在那副「弘毅之心,名士风流。」的大字下,俯瞰这座城市,无遮无拦的视野,一览众山小,风景这厢独好。
我发出今天第二次感叹:“没想到鼎鼎大名的沪江股神,就住在这个地方。”
许今生侧过脸,问我:“这里不好吗?”
天价的地段,当然好,只是……我想起我们在纽约的家,门前有一大片草坪和一个相连的小院子,种了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卉,高阔的门窗,条格窗框从天到地,夏天的时候,大抹浓绿伴随阳光涌进来,沾满了窗格,把客厅面向室外的窗棂装点成一幅克劳德·莫奈笔下的吉维尼的花园。
有钱人都喜欢张扬:“我以为至少会和我们在纽约的大房子一样。”
许今生笑得毫不在意:“你说别墅?我倒觉得这里挺好,大隐于市,闹中取静。”他指给我看不远处的新梅大厦,梅花标志在阳光下,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离我的公司也不远。”
红梅图、新梅集团、一朵烫金一样高挂城市的梅花标志。
他是真的很喜欢梅花啊。
霎时间,一个名字浮现眼前……沈、梅……汝?是这么念的吗?
我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住着这里,是因为Aunt吗?”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说:“你今天进门的时候,我也吃了一惊,想起约了人见面,没想到是你,聊正事之前,我想问问你,你今天来见我?是自愿的吗?”
如果他早一点问,如果介绍人早一刻告诉我服务的对象是许今生,或许答案都不一样,但现在:“听说你拒绝了很多人。”
他靠在沙发上,神情放松:“他们写得还行吧。”
那就是不可以。
我今天来,本意就是想接下这个活,现在更加势在必得,一部分原因出于私心,小叔始终缄默他与许今生的往事,我想自己去解开,另一部分,不得不承认,小叔的先见之明,我是真的开始觉得许今生这人很有意思。
不再像上次一样莽撞,我摆正一个晚辈应有的样子:“没有人做到许叔叔的要求?”
许今生淡然地笑笑:“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很愿意聆听我的意见,交稿也快,有些写得甚至很不错。”
我不解:“那为什么?”
许今生说:“单看文字,他们写得都不差,看得出事先了解过我,要么把我写得像神仙,要么歌功颂德,意愿是好的,没有一个是真正在写我。”
我更加费解:“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也沾了我小叔的光,许今生笑着,头一次对我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年轻人,想法多点在所难免,他们想取悦我,又不敢得罪我,文章都是人写的,天赋之外还有技巧,大部分人写自传,都喜欢对事实挑挑拣拣加以修饰,选择了一种省事又讨巧的方式来讨好我,没有耐心坐下来,磨一个故事。我这桩事急不得,得沉得住气,还得对沪江有一点感情。很多事除了能力以外,还得有心,能力到了,心意不足,写出来的东西就轻浮,有心用力,眼界和阅历可以磨,需要时间,心意和能力都到了,才能办好一件事。”
被他的言辞戳穿,我的脸上一阵火辣,想起这几个月的生活,简直过得像小孩过家家。
按照他的标准,我也是那个等着被淘汰的:“为什么不直接找个年龄大,有阅历的,或者我小叔?你们的交情,他不会不乐意。”
许今生说:“何必折腾他?我要得很急,最迟9月,一定要成稿。”
只剩下一个多月,怪不得没有人接。
回绝是双向的,可那是给有路的人的选择,而我……豁出去了。
“我有时间!”我像一个蹩脚的推销员,不断兜售自己,“我已经从工作室离职了,有的是时间!我以前写过小说,实习期间也写过很多文章,我很耐磨,也有耐心,更不会糊弄了事,如果叔叔你需要,我可以先写一段,满意了再决定……你看行吗?”
他笑得像个顽童:“不会在故事里随意编排我吧?”
我难得气短一回,几个月的磋磨,早已磨平我的盛气凌人:“我要这么做了,就是下一个被你打回的人。”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审视了我一会:“你对我了解多少?”
我不知道今天要来见的人是他,一点没准备,但我有一个小心眼的混蛋老爸,从他口中,我没有少听说许今生的大名。
捡了一些能说的讲给他:“我爸说,你们是在同一片弄堂长大的。”
许今生看向窗外,指着一群白鸽飞过的红房顶:“那个地方,看到了伐?是我以前的中学。”
“听我爸说,你连初中都没读完……”
每次我爸提到这件事,眼里都充满傲慢。
许今生轻哂一声:“他倒惦记我。”这件事高挂在他个人百科的首页,没有什么好隐瞒,“我读到初二,就没有再念下去。”
他对我真诚,说明这件事有戏。
我大了点胆子,试着问:“为什么不念下去?”
许今生很坦然:“因为觉得没意思,每天上学放学,真正学到的东西能有多少?”
“可我爸常说,书都读不好,还能干什么。”我并不是想搬出我的暴君老爹和他唱反调,只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的言行有多么幼稚,动不动就我爸我爸,完全是还在喝奶,懊悔地想给自己一拳。
他的样子不像被冒犯,手指轻轻托着腮:“讲起来,我表哥和你爸爸倒是同一届的,我念到初中,我表哥大学毕业分配到钟表厂,一个月的工资……”戏谑在他眼尾的褶皱扩散,“还不够我一条香烟钱。”
他不是没脾气,只是藏得深。
这点反骨反而让我高看他:“我看过小叔对你的采访,你说你不读书,是为了做生意。”
许今生倒大方:“我们那个年代,有书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底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成绩都比我好。我读书不行,赚钱还可以。”
“我有一个远方亲戚,我喊伊爷叔,一天书也没有读过。他从小地方上来沪江谋生,借住在弄堂,灶片间①里搭出来一张80公分的床,夜里翻身都做不到,别人家三顿炒的什么菜,他和他的床单闻得清清爽爽②。因为没学历,也没有门路,成天跟着一帮打临工的人屁股后头混日子,捡点他们不要的活来干。但他脑子活络,会来事,从乡下上来,第一次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看到金利来领带石英表女士时装,动了心,开始帮人做服装加工,一条裤子赚一块,女裙二块,有时也接点皮带搭扣生意,我上他店里去过两回,看出点门道,也同他一起做。我不想学手艺,单挑最简单的入手,一条皮带出样最快,只要会打孔就行,打上三四条,就是熟练工。我把这活接了下来,到弄堂里召集一帮嘎讪胡③的阿姨老太,一条皮带给她们二角,让她们做。”
坦白说,He's a good talker。
小叔说得没错,许今生这人,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我被他的故事吸引:“那你呢,你做一条皮带拿多少?”
“也没多少,生意稳定后,一天一百吧。”
我对这个数字嗤之以鼻:“100 CNY?”
许今生问我,知道你爸爸当时赚多少吗?
多少?我是我爸老来得子,出生在美国,我哪里知道,但我猜总归是一个体面的数字。
“34块半。”许今生打破我的幻想,“你爸爸连续领了两年的工资,每月34块半。”
许今生大学毕业的表哥和我爸在车间的流水线上拼命拧表带,领三十多块钱养家糊口的时候,他已经一跃成为万元户。
“我存到第一个五万,我表哥也放弃了钟表厂的铁饭碗,出来跟着我干。当时我爷叔的裁缝铺已经鸟枪换炮,在北四川路盘下两爿门面开服装店,我也看准时机,租下一间颐园的商铺。”
“都卖些什么?”
“什么都卖,什么来钱快卖什么。”
我很好奇:“你当时能赚多少?”
许今生没有直接回答:“赚多少都是不够的。我家里四个子女,除了我,剩下的都在读书,一人一张嘴,每天张开口就是钞票。我辍学之后,天天都在想,我一没学历,二没技术,要是哪天小商品生意不好做了怎么办?”他也有顾虑,只是同身上一股蓬然萌芽的上升意识相比,那点恐惧也不足为道了。
“讲起来我的第一辆车,大众普桑,就是用我当年在颐园赚的第一笔钱买的。”许今生的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快活地打着拍子:“车子开回来那天,还没开到门口,就在外马路上被人围住,一个小孩爬到我的车头上,被他老爹揪下来,赏了一记耳光,我把他抱下来,抱进车里,坐在我的腿上把着方向盘。后来民警也来了,看看我的车子,又开了开车门,拍着肩膀跟我讲,旁友,你这部车子灵额。”
他笑得像个得志青年,我问他:“这么高调,不怕别人眼红?”
他说:“怕就不吃螃蟹,眼红怕什么,眼红才知道要争取,最怕眼馋别人的,自己又做不到。再说那时候年轻,光顾着潇洒,第一天拿到驾照,我就把车开上外白渡,风吹上来,感觉自己像只海鸥在飞,一脚油门踩下去,开过万国建筑,再开到颐园,一路上,能想到很多,就是不懂害怕。”
一个地名被反复提及——颐园,说起许今生炒股的发家史,一定绕不开这个地方。
我说:“所以你会买颐园商场的股票,也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单纯运气好?”
气氛突然被消音,我不知道是哪句话点中他的命门,让他有了片刻的迟疑。
隔了一会,他说:“你上次问过我,我和我爱人是怎么认识的,就是在颐园。”许今生又恢复他那副潇洒的做派,“怎么想到买颐园的股票?不是我想的,是我爱人的决定。”
他问我,你相信贵人吗?不等我回答,自问自答,我相信。
如果贵人是命中定数来到你身边,帮助你,扶持你,在你最走投无路,跌了跟头的时候拽你一把,拉你回头的人,那么我会选择颐园,一定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