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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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吉时已到,行正婚礼——”

鼓乐声起时,红绸向阳,仪仗齐列,喜服衣摆徐徐擦过阶沿,铺于地面。

宦官站立在旁,抬声念道:“一拜,天地佑——”

身影齐拜,红装肃穆。

再念:“二拜,高堂恩——”

前额低俯,袖摆宽垂。

又听:“对拜,姻缘结——”

衣摆随脚步微转,两人相对躬身。至稍稍停顿,一双清目微抬,隔扇望向眼前男子,却在定神注目时见他极其浅淡地对回一眼,一身喜红都似失色。

犹如初见。

在浓血四溅的野舍,刀尖缓缓挑开衣襟,架上脖间,他躺地孱弱发颤,一双眼眸涣散懵懂,随衣摆朝上望去时,所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淡漠冷静的模样,看得人寒心忌惮。

那人连同目光也是平静的,唯有一瞬的迟疑,却不是同情也不是仁善,是源自两人指间愈渐成形的一道红线。

那红线自掌心延伸、上攀,绕进指间,只待恢复知觉的指节稍稍一动,掌心露出的血符便已失色,其间渗出的血红状若游丝,在连结成线后如弦紧绷,须臾间便收束进两人的脉络,于各自掌间印出道符箓,又如渗入骨血那般消失不见。

受伤的狐化作人形,醒来时记忆残缺,还未清醒完全,便因一道不知谁画在他掌中的符箓,莫名与人结成了契。

还是命契。

与大仁三皇子贺镜山的命契。

这位大仁皇子,年方十五便得大仁皇帝特允开府建牙,封号琅玚王,后远征三年,亲赴大仁边境督战,自太子染疾后方才回朝辅政,行事作风颇得赏识。朝中大臣皆道其才兼文武,最是沉稳自持,若非庶出,必是储君绝佳无二的人选。

如今大仁太子染疾已久,寻遍名医仍不见起色,世间又广传安矢国皇族之血可祛病延年。正因如此,安矢国多年受外界侵扰,来者皆对皇族之血虎视眈眈。

又值外敌攻扰时,大仁兵临城下,以借兵援国之名借机向安矢国提出联姻,一说,大仁国力强盛,可保安矢国风平浪静,另一说,大办婚事可替大仁太子冲喜,消灾化煞,可真正教人心生忌惮的还是临近城门的八万大军,堂而皇之地迈入安矢国界,对外虽为护卫安矢的铁壁铜墙,亦能是威逼利诱的胁迫手段,一旦再由其踏入城池,安矢便落成了国破家亡的下场。

如此,联姻已成定局,可安矢皇族多年无后,至今有且仅有一位年过十七的太子殿下,大仁又无公主,除却贺镜山年过弱冠仍未娶妻,其余适婚皇子皆有正室。

安矢太子出嫁已是纡尊降贵,若为亲王妾室,必然引来多方评议,称大仁所图不轨、盛气凌人,因而大仁皇帝召集臣子议定,择日便宣了贺镜山入宫。

众臣皆知,此番联姻本就只是为了给太子冲喜,娶的偏偏是男子,还是如今危如累卵的弱国安矢的太子,一旦结了姻,非但要顾全那位安矢太子的安危,还会因此坐实“断袖”之名,自此遭人非议,甚至无缘储位。

可这般弊多利少又自绝后路之事,哪知贺镜山便就应了,接了大仁皇帝赐婚的旨意后,便南下亲自接亲,不愿的却是那位安矢太子,中途多次逃婚,不料遇上贼人,被割腕放血,连随嫁的侍从都死绝了。

野舍血味极浓,多是横倒在地的死尸,春澜嗅得蹙眉,微微撑肘起身,薄刃已抵进肌肤。

痛感刺过颈侧,他稍稍停顿,却是平淡侧首,看向贺镜山时,一双水蓝眼眸已淡成琥珀。

脖间血丝渐也渗出,刀刃再抵进半分便就敛了力,四目相对间,两人角力般默然对峙着,至侍卫江覆进门,冷风吹动,刀身溅上几点扬尘。

“王爷,安矢一行十三人,无一生还,贼人共计十五人,均已伏诛,”江覆看来一眼,“还剩一人,如何处置?”

沉寂片刻,感知刀尖微挪,轻点喉间,春澜微仰起头,只见贺镜山稍动指尖压低了刀柄,一个转腕,徐徐收起了刀身。

“备车,迎人回返。”

江覆迟疑:“迎……”

贺镜山展帕拭刀,淡淡道:“迎安矢太子,回返。”

晚些,接人的车马停在野舍外,春澜站立不动,打量着马匹,目光也才跟随了片刻,便见侍从在旁抬手做出邀请的动作。

“安矢殿下,请吧。”

他停顿良久,踩上车去,却听身后石块绊人,抬尸人一脱手,裹尸的席子便也散开。

“死物不见光,动作快些。”

“是是是!”

抬尸人蹲身搬尸,在那间隙中,他还是停步朝后看了一眼。自席中垂落的手上也有刀痕,割的是脉,但血都尽了,所以何处瞧去都是死沉的灰白,唯独溅上的血呈着深褐色。

安矢太子死了。

血尽而亡,尸身成了别人口中的“死物”,名也轻易就被替了。

春澜一路沉默,也因损耗过重疲惫更甚,昏沉间便又入睡,醒时已被送进暖屋,一身冷寒驱散,回暖后伤口疼得发痒。

目光渐也聚起,看腕上血痕也似那尸身,春澜俯首轻舔,才见手间尖甲竟已平整,形同凡人。

心头一空,他微微拢起指尖,蓄不起的妖力极快便就散了。

也无错。

若能以命结契,必先是其中一方阳寿将尽,才要向另一方奉出定契之物,与其结成命契同生同存。他的妖丹既已被选作定契之物,必定是留不住的。

原来他余下的寿命,已比不过一个凡人了。

“五个时辰,睡得够久了。”

帘外有声,杯盏轻划,合盖间,帷幔轻动几许,春澜闻声抬眼,隔纱犹见一身玄衣沉肃,端坐桌前,手间放的茶盏,经那指腹无聊似的摩挲着,也不知是冷是热。

春澜看着,浅浅歪头,挪了身,听那人冷淡道:“既是互不相识,有些事尚未可知,不如我问,你答?”

片时无声,那人只当默许,直问道:“你是何人?”

何人。

春澜挪眼,稍稍眨目,双眸便是眯起。

“问我?”

话落,却见那旁指间停顿,一双眼似也看来,纵使屋内暖意隐约,气氛也显得冷冽。

贺镜山平淡,再道:“不然呢。”

也不驳斥,春澜发懒,乏乏地蜷进被中,再俯首舔了口伤处。

他答:“生人。”

指尖微点杯沿,贺镜山再问:“因何而来?”

春澜道:“不知。”

“缘何受伤?”

“不知。”

“欲行何事?”

“尽数忘了,都不知。”

答完一阵沉默,听茶水续杯,春澜便也安静躺着,只用指尖浅浅挠着床褥。如今缺了尖利的指甲,是推是挠都显得软和,可在人族要自保,忘却了的记忆要寻回,便是这一身伤,依靠不了妖丹愈合,也只能慢慢养着。

养着,必也只能在这人身侧养着。

“往后我会留在此处吗?”春澜问。

“何处?”

“此处,”春澜打量着周围,“也是你的……住所?”

“这是驿馆。”

“嗯……”春澜似懂非懂,附和道,“你的驿馆。”

手间微顿,贺镜山一时无言,沉默半晌。

“野舍中的尸身,多是被杀害的安矢人,”贺镜山语调平淡,慢声道,“相传上古之时,神狐堕世为妖,始建狐族,居于青丘。九十年前,安氏一族得益于与狐族联姻,在靠近青丘地界之处,建有一国,名为‘安矢’。传言安矢皇族虽为人,但因继承狐族玄力,血脉珍稀,引得各方觊觎,方才立下‘未登位者隐姓埋名、皆不以真容示人’的规矩,可有听闻?”

轻蹭床褥的指尖停顿,春澜静默,目光再又落回腕上血痕。

他道:“我不是安矢太子。”

“如今谁都可以是。”贺镜山淡着声,指腹轻划过杯沿,有如刀刃抵过肌肤,留下的浅痕沾带湿意,差一抹红。

他收指,隔帘看去:“但从今往后,只有你是。”

那一瞬的对视恍惚,眼前帷幔微动,炉中熏香隐约,掩过身上血腥,又被冷冽的夜风吹散。

春澜缓回神,喜轿恰也微微晃动。

他与贺镜山是在主君正殿前拜的天地,用的是太子的婚仪,不过太子纳妃终得将人迎入东宫,他则需一路出宫,被送进琅玚王府中。

他跟随贺镜山南下,过大仁边境,再进入城都,却没想到被当作安矢太子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成亲。

可他着实不喜欢红,连用来御寒的氅衣,都特意挑了件浅色的。

出门前,教习嬷嬷还是递上本当与喜服配上的那件,劝了劝:“安矢殿下,大喜之日穿着太素总是不相宜,只怕遮了红,会挡喜。”

春澜将信未信,垂眸静看半晌。

“挡了喜,可会折我阳寿,或是伤他性命?”

此话一问,嬷嬷登时变了脸色,垂首跪道:“王爷同安矢殿下福泽深厚,得苍天庇佑,必当万寿无疆!”

引得新人说出不吉之言,嬷嬷生怕问罪,伏地不敢抬首,却觉手中氅衣被人取过,换来的那件竟被披在了肩上。

神情一怔,嬷嬷微微抬头,瞧那红色衣摆垂落着,再看去,便见他一手搭膝蹲在身前,正歪头懒懒地靠在手肘上,一双清眸对着她的双眼,平和地眨了眨。

那模样温和偏又灵动,俏得生丽,眉眼尤为清浅,竟也显得风情,嬷嬷一时愣了神,再回醒时,那一袭红衣走远,已被挡进伞下,经白茫雪景衬着,影也朦胧。

眼下天地已拜,庆礼也成,礼部着人领着婚队出宫入府,可喜轿出宫不久,东宫就来人传了话,只说东宫太子疾病复发,话声未落片刻,那旁辔头也就经人一扯,转了方向。

“江覆已在府前等候,照例前行即可。”

淡淡落下一句,贺镜山浅看喜轿一眼,抖绳策动马匹,侍卫紧随其后返回宫门,马蹄声一远,只剩喜轿孤怜。

“这就……”轿夫意味深长,对视中夹了几声轻嗤。

轿前一人使了眼色,抬声道:“喜轿起步,不误吉时,迎新人入门!”

声一起,轿底悬空,抬过青石路时起了风,春澜坐于轿中,晃得生困,手中解乏似的拨转着拜天地时遮面的喜扇,扇得冷了,也就耷在指间不动了。

发困的狐狸本该蜷作一团埋进尾巴里,可如今……

春澜垂望这身喜服,还是拢起手指。仅靠休养蓄回的妖力浅得可怜,他拈在指尖,再合起氅衣,将手靠在腹前蓄热,暖得适意便也阖眸养起神。

至困意渐淡,暗色下已不见天光,轿旁脚步细碎,衣摆扫过花草窸窣,偶然踩见的沙石松落,滚出回声,于山野间轻响。

怎会是山野。

耳微动,春澜静坐,浅浅抬眼。

本该在城中的喜轿远入郊外,独显着红,越往山林里去。

红灯掌在轿前,经风吹着微晃,火光也弱了几许。再明灭,几点灯火惊了鸟,寒鸦几声扑翅,扫了枝条,于其间飘下的落叶形同薄纸,一片滑落轿顶,一片踩向鞋底,抬步时带起,瞧着又似发白。

再往前行,素白纸片划过眼前,落在手背,掌灯人也才停步,还未细看,骤而灯灭。

林间雾气无端漫起,远见几盏纸灯摇晃,为首那人眯眼细看,又似晃了眼,稍稍犹疑后,还是抬手示意婚队停在山间。

几番对视后,群人会意,侧目看向喜轿。

咔嗒。

极轻的一声被掩在袖下,刹那轿边冷光现起,刀尖直对帘口而入,方才穿进一寸,微晃的轿身有如滞空,忽地停住不动。

又有风来,却是一阵万籁无声,一切不知因何静止,连带刀身一并停滞,定在了半空。春澜淡淡瞥过,戒备地磨起指腹,便听夜中哼唱轻起。

那哼唱如哽咽般断续,在空旷山间越显飘渺,愈行愈近,最终停在轿前,片时无声。

侧边帘角微扬,犹见薄纸翻飞,春澜收回视线,却见眼前红帘慢被挑起。

探入的指尖苍白,才将红帘勾起一角,寒意便就渗进。听僵硬指节弯曲,骨骼作响,不待那帘布揭开,远远一阵马蹄踏破了长夜。

那指尖显然犹疑,乍又退缩,霎时轿身落下,停滞的刀尖随之刺入,却在铮声中被一下拦断。

掀起的帘又落下,林中刀剑乍然碰撞,挑起的刀锋冷冷斜过脖颈,映出血色。夜中不见沙尘,只听枝断叶落,直至倒下的身躯扑向地面,纸片随之扬起。

杀声止息,夜又静。

春澜不动,再听轿前布帕擦过指节,红帘又被挑起,是时探入的手指瘦得见骨,却生得有力,几点未抹净的血色落在指间,与虬结的青筋相衬,沉稳悍然。

帘布还未全然揭开,灌入的冷风携带腥气,春澜垂眸静看那手停在身前,试图猜解,抬手搭上腕部时,指间却是猛然一紧,心悸油然而生。

见那处红绳若现,霎时脑中闪过一瞬空白,某种宣告浮现眼前,自空洞感中陡然变得清晰。

癸卯年癸亥月戊戌日壬戌时。

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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