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洛川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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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在堂哥的再三坚持下,林晓去了他们家留宿一夜。因为景区改革,原本住在他家附近那一片的村民都被安置到了另一个山坡上。

包括堂哥一家人,都住在那里。因为是政府牵头,各类设施相对齐全,生活条件比从前好了不少,不过留下来的绝大多数还是老人。

林晓吃过晚饭,陪堂哥聊了会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三五平米的小屋子,除了床没有别的家具,床铺是新换的,但是床头的木板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看来平时他们也很少回来住。

应该没有年轻人愿意一直呆在这里吧,林晓想,风景再好,看久了也会腻的。

“唉……”

林晓仰躺在床上长呼出一口气。

既然回来了,事情也要开始行动了。

林晓按灭顶灯,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乡下没有城市的霓虹,入夜后室内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

视觉受阻,其他感官反而更清晰了起来。

林晓闭上眼睛,渐渐放松呼吸,充分感受着蒙洛川的一草一木。

春日将尽,草木繁荫,闭上眼,林晓几乎能感受到初夏夜的微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轻轻吻在他的脸颊上。

等等……

林晓呼吸一滞。

他睡觉的时候明明关着窗户,哪里来的微风?

不可控制的,他又回想起今天那些若隐若现的目光。

究竟是祂在蒙洛川留存的意识,还是,祂本人。

林晓还欲深入思考,忽然一阵头痛仿佛要把人的灵魂撕裂。

手几乎是一瞬间紧扣住床单,嗓子也痛的发紧。

疼啊……

下一秒,一阵香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迎面,林晓渐渐放松。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林晓还想挣扎一下。只觉得花香迷人,就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看着禁闭的窗户,林晓陷入沉思。

是祂?

不是祂?

林晓撑着下巴,坐在床上开始发呆。

堂哥进屋就看见这一幕,穿着纯白体恤衫的弟弟坐在大红大绿的床铺里发呆,认真又专注。

跟从前一样,仿佛电视新闻里那个穿着名贵西装,对一些动辄千万的经济案件侃侃而谈的人,从在没在他身上存在过。

两个小时后。

堂哥瞪着眼睛,质问道:“夺少?!”

林晓微笑着:“一千万。”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堂哥控制不住嗓门,“那破老房子你拿一千万来修?!”

林晓低头:“我挣那么多钱……再不花,就没机会了……”

堂哥顿时开了静音,沉思两秒,赞同到:“他们既然愿意给你行这个方便,你怎么开心就怎么过。”

林晓通过一些关系,跟溪镇政府部门达成协议。允许林晓把老房子重建起来并且用作私人住所。

林晓早上出发的时候去了一趟老宅,老宅在他小时候重建过一次,从原来的木屋变成了水泥房,现在他想要返璞归真,要把老宅建回原来的古宅。

设计稿是他魔都的设计师朋友友情赠送的,堂兄带着图纸联系建筑人员,林晓则是独自逛了逛这个不大不小的古镇渡口。

洛川峡谷是蒙洛川的核心地区,溪镇就是围绕洛川峡谷而设的重点城镇。溪镇本身也是古渡口遗址,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镇名村。

林晓从小在这里长大,时光仿佛在这里暂停了。他离开了十年,如今回来,却还能在街口的小店里买到熟悉的酥糖,还能在熙熙攘攘的市场看到溪镇独特的产品,还能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自如……

林晓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溪镇的时间却流逝的更慢。

两条时间流速不同的线在27年前产生了交点,给林晓留下来一生难忘怀的回忆。

溪镇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的,铭刻在心底的宝藏。

这也是为什么,当林晓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可以断然放弃魔都的一切,孑然一身回到这里。

他的父母都葬在这里,他的爷爷奶奶,祖祖辈辈,都长眠于此。

大象会在得知自己将死时寻找自己的象冢,林晓也一样,只是他不用寻找,他的象冢就在这里,回头就能抵达的地方。

他将安然的在此度过余生。

新房落成,林晓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堂哥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月,林晓被迫成为甩手掌柜,无奈只能在家教育正在叛逆期的侄女。

辅导了一个月的功课,林晓觉得自己转行考个教资去初中当老师也不错。

就当支教了。

这些想法在看到新房一点点建成时就渐渐消失了。

唉……还上什么班,乖乖躺在别墅里混吃等死不好吗。

林晓总是莫名想起同事的话,以前觉得有趣,现在觉得有道理。

反正人都快没了,享受一下又如何,又不妨碍别人……

听了当地建筑师傅的建议,新房在原来的水泥房上做了改动,两层的别墅木屋,从山坡上延伸出几米,做成了空中平台,站在上面还能透过木板缝隙看见空落落的山坡。

房子保留了原来的吊脚楼,原来的阁楼是林晓小时候的房间,经过修缮后变成了阳光屋,四面被打通,只留四根柱子承重,成了视野最好的地方。

林晓简直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每次来都恨不得待上两小时再走。

楼下的杂物间更是堆满了他装饰阁楼的快递。

如今大功告成,林晓在溪镇包了一家小酒楼,打算好好犒劳一下大家伙。

酒足饭饱后,大家各回各家。

堂哥一家也住在溪镇,虽然他们在乡下也有房产,毕竟交通不便。顾及到侄女上学,他们又在溪镇长期租了间屋子,这两年也有了买房的打算。

跟堂哥约定好祭祖的日子后,林晓独自驱车回到新家。

这辆破皮卡是从镇上一个车行随便收来的二手车。

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很适合林晓。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在魔都开跑车,在溪镇开皮卡。

钱财名声都是身外物。

林晓早就懂了。

自从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求所想皆化作泡影,名利二字仿佛自动从他的生命中淡去。

同事调侃,朋友的劝阻都不重要了,当生命去粗取精,浮华淡去,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生命的真谛。

当时林晓就是这样,那些才能,名利,事业,……那些曾经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他生命的尽头变得不值一提。

所以他回来了。

可当他把车停回院子。

当白天热闹喧哗的人气散去。

当偌大的庭院,甚至整片山坡都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又不明白了。

既然那些都不重要,那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跑去魔都追名逐利。

为什么不能像堂哥一样安安心心呆在这里生儿育女,永远离不开这片土地。

仿佛前半生的努力被画上一把血淋淋的大叉,让他的生命成为笑话。

这几个月的云淡风轻,都是林晓拿来拼命掩盖那些血淋淋的不甘的遮羞布。

他害怕,有人戳穿他的不在意,看穿他的虚伪,揭露他的不甘心。

天意弄人,林晓彻底体会了这四个字。

人生就是要让你在即将攀上高峰的时候,狠狠地将你掀翻。

林晓的努力连同骄傲,都在这一年,被所谓的病痛狠狠击碎了。

林晓面无表情下车,关门,锁车,一气呵成。

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轮胎,地上都是灰尘,不用猜都知道现在他名贵的西装裤变成了什么丑样子,衬衫肯定也沾上了轮胎上的泥。

但是林晓没有理睬,甚至屁股蹭了蹭粗糙的水泥地。

长叹一口气。

没有人了。

终于可以做自己了。

什么天之骄子,鸡窝里飞出的凤凰怎么可能是真的凤凰。

那只鸡永远也想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大的压力。

明明就是只鸡,这是在鸡蛋里就注定的事实。可所有的土鸡都在期望着他变成凤凰。

好累……

假笑好累,应酬好累,工作好累,累累累累累……

情绪不受控制的偏离,林晓却没有制止的意思。

他甚至跑去仓库翻出几瓶米酒。之前在古镇买的桂花酿,虽然不醉人,但是也能让人头脑发昏一阵子了。

回头他没有再选择皮卡车,而是靠在了院子里那棵核桃树下。

汽车的机油味被树木的清香取而代之。

林晓狠狠灌了一瓶米酒,让自己迅速进入到头脑发昏的状态。

院子里没有开灯,幸好今晚的月光足够亮。林晓一边赏月一边喝酒,不多时身边就堆积起几个空瓶。

靠着树,静静吹了一会儿夜风。

林晓顿时憋得慌,顾不得手里的酒瓶,晃晃悠悠的奔向厕所。

去握门把手的时候,林晓手臂往下一摁,扑了个空,差点一脸撞上门。

幸好有个手在他额头护了一下。

林晓摸摸脸,跟祂道谢。

然后一脸严肃要继续对抗这个满地乱跑的门把手。

一只微凉的手牵着林晓的手,按向一处虚空,忽然林晓就抓住了门把手,他兴高采烈进了门。

不忘回头感谢了一句。

“谢谢啊。”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继续站在门口等待。

祂穿着一身素白袍,在月光下隐隐发着光。长发遮掩了祂的面容,祂缓缓走到树边,拿起刚刚林晓没喝完的酒瓶。

闻了闻瓶口,然后含住了。

“好甜……”

清晨,窗外的鸟鸣清脆,床上的一团巨大阴影动弹了两下,从被褥里长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记忆还停留在核桃树下,林晓抱着枕头,脑子昏昏沉沉的发呆。

昨夜……

他是不是撞上什么东西了。

记忆不甚清晰,只记得一团白色的月光

月光……

林晓深深打了一个哈欠。

拿过手机一看,六点过七分。

好早好困……睡。

十分钟后,床上的人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手里还攥着手机,呼吸却已经十分平稳了。

显然已经熟睡。

祂又小心翼翼的出现了,高大的人影立在窗边,有些不满地看着熟睡的人。

清晨的山谷湿寒露重。祂用散在一旁的被子稍稍盖住林晓。

林晓无意识的挣扎着一个翻滚,反而逃脱了。睡衣也被折腾的卷起来,露出一片光洁的小腹。

视线久久凝聚,祂也仿佛屏住了呼吸,双手抓着薄被静静凝视折那片起伏。

再翻就要掉下去了,但也更方便了祂。

“……”

来人敛了敛袖子,微凉的手先戳了戳林晓的鼻子。

没有反应。

那冰凉的触感又抚上脖颈。

“嗯……”林晓缩了一下。

祂呆立在床边,良久,还是忍不住蹲下来,凑近看林晓。

长大了。

好漂亮。

林晓猝不及防伸手,带着整个身子扑向一边。

祂下意识抬手接住,林晓直接掉进怀里。

商泽顺势滚坐在地板上,怀里躺着一只林晓,腰上还缠着一截被子。

商泽僵直着,双手撑在背后,只是呆呆看着怀里的人,呼吸都仿佛静止了。

林晓睫毛微动,迷糊睁开眼。

怎么又醒了……

等等……

林晓懒懒打了个哈欠,抓着祂的白袍衣领蹭了蹭。冰凉的触感贴在脸颊,林晓似乎自己也没想到。一时呆住了。

商泽更是一动不敢动,随时准备逃走,又舍不得似的多看几眼。

林晓很快就软下来,缠绵的贴在商泽胸口。

“这次好真实啊,商泽。”

商泽心如擂鼓,一只手悄悄按住发顶,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林晓揽着祂他的脖子,脸直接埋进脖间的长发,一手按着他的后颈,一手自然的附上头顶,叠在商泽的手背上。

“藏什么……”

等等……

林晓用了点劲,但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没能拉开祂的手。

“松开……”林晓说着,轻吻了吻商泽的脸颊。

商泽的手瞬间收紧,揽上了林晓的腰。

林晓被迫跟他胸膛贴紧,手下却没有一丝松懈的意思。

不听话……

林晓抬脸,表情有些不满。

他就带着这份不满,迎着晨曦微风,吻了上去。

商泽彻底僵在原地,自卫都忘了方式。全身感官都集中在了嘴唇,温热的,林晓……

林晓贴着他的唇,轻声道:

“松开……”

来不及感慨林晓的熟练,商泽不自觉的放开了手。

果然,林晓看着商泽头顶,一片小小的,被压的有些皱巴巴的小白花。

开花了。

“好可爱,我的。”

林晓下意识就去拔,商泽惊醒似的推开林晓,瞬间消失了。

林晓睁眼,看着杂乱的床铺。怀里还抱着那个枕头。

再看向床边的地板上,空无一物。

果然是梦。

林晓无精打采的起床,路过窗边时愣住了。

窗台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花,脱水太久,被阳光晒得发皱了。

林晓拈着花,在窗边站了很久。

下午,约好的工人们运着花苗来到了院子里。

林晓的院子大约是三个部分,原来的水泥地被一分为二,一部分当做停车场,另一部分被凿空了做花圃苗圃;还有吊脚楼前的一片木板架起来的空中平台。

工人们在花圃辛苦工作,林晓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处卖力的洗着两个圆滚滚的大西瓜。

“叔,瓜切好了,快来。”

林晓捧着一个硕大的铁盘,里面乘满了西瓜,汁水饱满在阳光下充满了诱人的光泽。

“哥,你也快过来。”

林晓跟堂哥并肩坐在核桃树旁边的大石头上。

一人抱着一块西瓜,边吃边聊。

“哥,这下忙完了,终于能休息段时候了。”林晓没干活,不觉得多热,一口一口吃的很斯文,“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堂哥穿着个汗衫,额头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迅速的啃完西瓜,忽然一脸严肃道:“这次我走了,你什么时候还会出来?”

看样子这话憋了有段时间了。

林晓沉默。不知道,他没打算过。

“林晓,姑姑姑父去了之后,你一个人跑出去打拼,这么多年也没回来过。”堂哥道,“过年过节连个电话也没有,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忘了。真的。”

他知道堂哥的意思,当年商泽沉睡,父母去世,他浑浑噩噩的离开,好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后来林晓也经常强迫自己忘掉这里,这样就不会触及伤心事,还能强撑着过活。

“你不回来,我们都理解。”堂哥又说了句话,重重敲在林晓耳畔,让他许多年后还难以忘怀。

“我们是亲人,为亲人做很多事是不需要解释的。”

“我……”林晓缓缓道,“我知道了。”

或许他曾经想彻底远离这里。

可事实证明不行。

自从他第一次病发,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魔都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遗憾。遗憾自己没有回到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

蒙洛川已经给林晓打上了烙印。即使他身死,魂魄也想回到这里。

“林晓,你哥他不是怪你。”这时候大嫂及时出现,她一边安抚隐隐崩溃的大哥,一边安慰我,“我们都希望,你能记得自己还有个牵绊。”

亲人。

林晓一直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骄傲,从来不允许自己低头,也不许自己落后。

坚持骄傲的代价就是要承受成长的疲惫。

所以他可以在喧闹的宴会上表现的彬彬有礼,即使他从来不喜欢大人的虚伪做派和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他的父母曾因此感到骄傲,但更多的也是担心,担心他太累,担心他不能在应该任性的年纪肆意张扬。

自从他们去世之后,就连知道林晓苦累的人都消失了。世界上只留下了那个优秀耀眼的林晓。

骄傲可以放下,人生可以低头。这个父母一生也没有教懂他的道理,这个遗传病却教会他了。

空落落的背后,其实一直还有支持他的人,只是曾经林晓选择视而不见,以后……

他也不必像个英雄一样,用血肉之躯强装金刚不坏之身。

太迟了……

……

林晓微笑道:“今天留下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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