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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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江城初夏,夜是被雨水洗过的澄清。

过了午夜四点,孟洲才一瘸一拐的从俱乐部出来,他披了件廉价的黑色西装外套,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还没走出那条昏暗的巷子,一场暴雨就再度倾盆而下,头顶昏暗的路灯发出明明灭灭间歇的光晕,几乎要被雨水打到摇摇欲坠。

雨下的头几十分钟,水最是脏污不堪,孟洲身上没伞,怕淋了雨回去伤口感染看病还得花钱,索性挪了几步找到个窄小的转角。不知谁人在那墙根边杂乱堆放了许多瓦片和铁皮围挡,此刻错落摆放,刚巧给他造就一小片不沾风雨的好地方。

孟洲摇晃几下,在角落处站定,便自裤兜里摸出半盒红塔山。烟都架在手上了,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带打火机,他暗骂一声,却又舍不得那淡淡熏人的烟草气,还是撕了过滤嘴将烟叼在了嘴上,伤人伤己的尼古丁,不知能否缓解几分身上细密伤口略带着麻痒的疼痛。

还不趁这场初夏午夜的暴雨过去,便有人先一步找上了他,黑色皮鞋踢开面前挡路的石子,飞落在孟洲的脚边。

他紧盯着那不断在原地兀自打着旋儿的石块,牙关一紧,几丝烟草便从纸管里挤压到了舌头上。

苦涩味觉涌上喉头的刹那,为首的一人便开了口:“孟先生,好久不见啊。”

孟洲还未来得及反唇相讥,自己便被后面冲出来的两个高大男人按在了地上,他被压着半跪下去,双臂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反折在了身后,肋骨和肩胛相互挤压而生的窒息感几乎盖过了一切。

雨还在下,水滴浸润额角,斑驳了视线,孟洲抬不起头,只能瞪着一双眼睛,盯着面前人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装裤管。

“上周就和你说了把钱打到这个账户上,怎么这么不听话?”

那人变换了一个姿势,皮鞋鞋尖几乎要踩到他的膝盖上。

“都是些莫须有的烂账,我凭什么还钱!”

“是吗?”

那人低低笑了笑,接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清单模样的东西,利落抖开后念道:“第一笔,清洁费,2017年3月21日,你弟弟孟云带着一帮条子砸了我的餐厅,应赔付五万三千元;第二笔,医药费,2017年6月4日,孟云打伤我三个兄弟,应赔付七万六千元,第三笔,精神损失费……”

“去他妈的!”

孟洲喉结上下滚动,一句怒骂几乎撕裂了声带。

“阿云当年执行任务的时候怎么就没直接枪毙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留他妈几条烂命到现在,都是……”

孟洲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身后的力道又加强了几分,肩胛和手臂处的疼痛几乎已经转为麻木,他甚至疑心刚刚几下已经掰断了骨头。

重重雨幕中,为首的男人打着伞后退了几步,不知是打了什么手势,其余几个人便一同上前,将他自拐角处拖至旁边一块略大的空地上,避开摄像头,接着就是一顿下了狠手的毒打。

前半夜在俱乐部血肉飞溅的黑拳表演已然耗尽了孟洲所有的力气,此刻摇晃着站起身子反抗几下,却次次都只能被他们以更重的力道摔在一边的泥水坑里。

力竭之后,他已然没了负隅顽抗的心性,只得抱头蜷缩在地上,祈祷那伙混账的怒气在他被活活打死之前用尽。

好在或许是阎王也不惜得收他这条烂命,约摸又挨了几下拳脚并用的夹击,那伙人便不约而同的止了动作,几把黑伞鬼魅般快速自巷尾闪去。

雨水冲刷掉万物的痕迹,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自头至尾,都是他一人倒在这永不停歇的暴雨里。

随意抹了把嘴角伤口裂开后又溢出的几点血迹,他匍匐几步,蜷起身子靠在就近的墙根下面。

他强忍着右臂上撕裂般的痛楚,从裤兜里摸出个旧到毛边四起的皮夹,夹子里只有几张零散的钞票,翻开夹层,是一张白底证件照。

照片上的男孩刚满二十岁,穿一身深蓝色制服,对着他笑啊笑。

孟洲的指尖抚上那装着照片的透明隔层,血水沾在上面,模糊了男孩干净的笑脸。

“阿云,是不是往后的每个夏天……都这么长啊……”

阳光总是最慷慨的,洒在城市顶楼玻璃窗内高档的银色酒杯里,也毫不吝啬的穿过旧窗帘,打在破旧出租屋一张沙发床的破毛毯上。

如此,便到了第二天。

孟洲被手机铃声吵醒,推开身上沉重破旧的毛毯,眯着眼看窗外一片干净明澈的蓝色天空。

这才想起来打开手机,透过快要碎成蜘蛛网的屏幕,孟洲赫然看到三个未接来电,接着便弹出一个同样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句:“今早十点,速来时代嘉园南门,有大活。”

联系人备注是大张,上周俱乐部新来的一个小伙子。

孟洲放下手机便站起身子,微微活动了一下凌乱贴满胶布和绷带的双臂,幸而只余一些皮肉擦伤引发的撕裂痛,他不由心情大悦,好在又躲过粉身碎骨,从阎王爷那讨了一天。

随意套上一件黑色t恤和牛仔裤,孟洲嘴角叼上一支烟,就下了楼。

坐地铁三号线两站,从李家塘倒一号线,再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眯十五分钟,六站过去,一出地铁口,就到了短信上说的时代嘉园。

那是江城最大的几处高档住宅区之一,门口年轻的保安站的溜直,比俱乐部迎宾的酒保不知道要敬业个多少倍。

孟洲略一张望,便看见了蹲在南门边儿上一个树窝旁抽烟的年轻男人,他走近几步,一脚踩熄半个掉在水泥地上的烟头,道:“大张。”

那年轻人正专注地在手机上玩斗地主,丝毫没注意到孟洲的靠近,此刻被人突然叫住,居然吓了一跳,手一抖,飞机出成了连对,骤然间就满盘皆输。

大张却只沮丧了一秒,下一刻就一脸傻笑的抬起了脸,摸着脖子道:“孟哥来啦。”

孟洲点点头,拿过大张的手机仔细研究了一遍那个匿名号码发来的短信,又查了查自己和大张的账户,发现里面确实各多了一笔一千五百元的定金,这才明白了这所谓“大活”的来龙去脉:不过就是进去小区,把那住在里头难缠的钉子户赶出去,好让下一个接盘的屋主把房子腾出来另作他用。

本就是已经被法院收回重新拍卖的法拍房,现任屋主要收走,实在是天经地义。孟洲揽着大张的肩膀站起身来,点起一根红塔山,感慨自己又干了个既收钱又办好事的大活。

他俩今天穿的简单干净,倒也看不出身份几何,于是寻了个午后保安吃饱喝足打瞌睡的时分,跟着几个有说有笑的年轻人就进了大门。

依照短信的指引,进门右拐第一栋上楼,电梯到达十三层,1302,就是那间被钉子户占据的法拍房。

门口的封条还在,大喇喇写着查封日期,但每一个封条都被从中间截开,显然是有人在查封后还赖着不走。

孟洲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只有一阵高过一阵激烈的犬吠。

“开门,物业检修的。”

孟洲贴着门又敲了半晌,却连一丁点脚步声都没听到。

装死,这类钉子户的惯常手段,可孟洲和大张却多的是时间,颇有和这人耗死在一扇门里门外的决心。

他本以为两个大男人守在门口的行径很快就会引来保安,可或许是这棘手的法拍房实在是让物业也头疼万分,此刻对他俩居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提醒了句不要打扰其他住户,就再没了下文。

今天周一,俱乐部休息,他俩就这样坐在门口,换着班守到了半夜四点。

楼道禁烟,于是只能靠手机振动的闹铃,五分钟一响,防止自己睡过去。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又坐了多久,门终于悄悄的打开一条缝,一袋垃圾快速被扔了出来,声音又小又轻。

孟洲却刚巧在那一刻睁开了眼睛,双手下了死劲拉住门把手,终于一把拽开闪身进去。

他那一下力气太大,躲在门后的人受了那一甩,居然直直扑倒在了自己身上,孟洲左手敏捷一推,便将人搡到了一边的沙发上。

似乎是尾骨撞到了扶手,那人蜷缩着身子,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哼。

另一边的犬吠还未止歇,孟洲转过身去,顺手抄起一边的凳子,对着它凶神恶煞的做出个架势,那小白狗便立刻被吓得止了声。

一切寂静后,孟洲又在房子里踱了几圈,检查了每一个角落,装修精美的房间里几乎空空荡荡,所有值钱的物什都搬走一空,只余下主卧里一个孤零零的铁架床和客厅笨重的沙发。

巡视一圈,孟洲和大张这才转回客厅,他俯身点了点那少年人干净白皙的脸蛋,道:“小鬼,就你一个人啊。”

昏暗宽敞的房间里,一束微光打在面前人的鼻梁上,他鼓了鼓微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颊,道:“混蛋!乘人之危!”

孟洲受了那一句不软不硬的咒骂,心下却觉得有意思的很,于是又点了点那白头粉面的小少年,道:“长的还蛮好看的,就是太嫩了,骂人都不会。”

“你!”

那少年终于被他调侃的语气激怒,一把将人推开,道:“少用逗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孟洲顺势往后两步,靠在门边点起一根烟,他只回那少年的前半句,“逗逗你怎么了,看你那样儿,嫩瓜秧子似的。”

“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十九了!”

“噢……”孟洲故作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假意思索了一番后,对着那小子的方向吐出个烟圈,道,“老子今年二十九,在你们家,恐怕要当你舅。”

“呸!少占我便宜!”

“小鬼,我俩来也就一件事儿,”孟洲站起身来,将烟扔到地上踩灭,正色道,“你应该知道,这房子已经被法院收走拍卖了,我不管你们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一个要求,你——搬出去,行行好给人家新任屋主腾个地儿。”

“我凭什么腾地?这是我妈妈的房子,是她留给我唯一的财产,我非要住在这,我死也要死在这!”

那少年梗着脖子,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死小鬼,浑身上下就嘴硬。”

孟洲回头看了眼,发觉大张已经抄起塑料袋把所有这小鬼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收了进去,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孟洲扛起小鬼,大张拎着袋子抱起狗,就这样冲出了小区大门。

那少年自知身板瘦弱,但到底也有个一七八的个头摆在那,此刻被这不过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人扛在肩上,却如何也挣脱不得,那扣在腰上的右臂活像是一个铁箍,在他竭力的扑腾下居然连一点挪移都没有。

眼看着身后的铁门缓缓闭合,孟洲长舒一口气,终于将肩膀上的小鬼放了下来。

“新户主估计已经带着人去换锁了,得了,小鬼……这下该去哪去哪吧。”

孟洲抹了把额角的汗珠,居然还不忘调侃几句面前的少年。

那少年抱着大张扔给他的一塑料袋行李,蹲在地上,忽然觉得自己可悲到了极致。

明明十九岁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的才是,可这扫地出门的光景也实在是太凄凉了几分,他瘪瘪嘴,正准备再反唇相讥几句,发现自己能发出的居然只有呜呜咽咽的抽泣。

“哎,哭什么,不是说十九不是小孩子了吗,别整这一套啊。”

孟洲嘴上骂骂咧咧的,却手忙脚乱的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纸巾塞到了他手上。

“这下好了,我没地方住了,我什么都没了……”

“你、你……”孟洲别过脸去,不敢去看那少年哭到通红的眼睛,“你没地方住我不管,我也是个替人办事的,没那善后的义务……”

晚风一吹,孟洲扭头看向一边趴在地上委委屈屈的小白狗,“不过这东西我倒蛮喜欢的,你要是养不起这狗……”他说着就把那小东西夹在了腋下,“我倒是可以帮你。”

那少年瞬间止了哭声,扔下行李站起来就要去抢,孟洲轻盈几个躲闪,就差点让后者扑倒在了地上。

“狗还给我,求求你了。”

孟洲挑了挑眉,“你都泥菩萨过河了,还能照顾了它?”

少年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饭吃,我就饿不着他。”

孟洲转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从这小小的身板上真真看出了几分男子汉的担当来。

“行啊小鬼,男子汉有担当,山高水远的,那就后会有期吧。”

拍了拍他的肩膀,孟洲接着利落一个转身,叼着烟就消失在了朝阳初升的地平线上。

初夏的江城温度还未升起,晨光熹微的时分,万事万物都蘸着浓重的蓝色。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抱着狗的少年,还以为那只是人生中最庸常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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