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06 来源:废文 分类:现代 作者:喂我是真的很无聊 主角:卓又风 窦洋
卓又风并不太会喝酒。
但他现在看上去一腔豪情,斟了一杯又一杯,虽动作矜持,但行为狂野。窦洋的到来引发了一番沉默,可成年人总有能力缓解尴尬,很快他已经被簇拥着坐在酒桌旁,光荣成为今晚的新宠。
十年前一箩筐事,各种未解之谜,很长一段时间下落不明的窦洋,所有人都失忆了似的,好像窦洋的履历被一夜抹去。卓又风总觉得,走来的不需要是高三二十班的窦洋,可以是任何人。
“好久不见,对不起,今天很忙。”这是窦洋面向所有人的开场白。
他们的视线很短暂地交错,卓又风猜测自己有些傻愣,窦洋原本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须臾就别开了眼。
窦洋坐在他的对角线。卓又风的眼神四处打转,想正面观察,又不太情愿,就偷鸡摸狗,目光套了溜冰鞋似的在他身上滑动,时不时起跳旋转三百六十度再轻飘飘地落回去。
倒还是那么帅得惨绝人寰。许卉率先犯花痴替他说了,“豆豆哥!你还是好帅啊!”
如果是卓又风,会自信撩发,说我本来就帅,谢谢。但这是窦洋,前边五个字需要全部砍掉,只留最后俩,划进足够彰显礼貌的范畴就行了。窦洋还是不咸不淡的,罗祥问起工作,他答,医生。卓又风这下没忍住,开口道,什么医生?
岂有此理,窦洋去当医生?简直是玩王者荣耀拿蔡文姬打野。他想,自己十七岁果然还是太局限,刻板印象,希望窦洋不记得他的断言。
“口腔。”众人还在叽叽喳喳向窦洋砸话,但窦洋拎出了卓又风的问题。卓又风不自在地继续抿酒,感受到窦洋再次安静地望过来。
他是窦洋全场认识得最久的一位,他们理应叙旧,甚至上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情景剧。但没有人不知趣地去要求他们,他们也没有这类打算,于是看上去就像任何一对普通同学。
“不过敏了?”
窦洋忽然问。
“不了,有针打了。”看来他还是没有关心生物药学的感人硕果,“现在有特效针,疗效很好。”
卓又风很想开个什么玩笑,烘托下气氛,但张了张唇,最后吐不出半个字。
邱梵一又开始八卦。他给催婚催得紧了,所以巴不得全世界跟他一样,见人就要问几遍,“洋哥,你恋爱了吗?”
卓又风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尖。
“没有。”
“那,这些年.....”
“都没有。”窦洋打断了他。
邱梵一见状,脱口就说,“唉,那你和......”话还没完,许卉狠狠掐了他一把,他马上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改口,“和我们几个也没两样嘛!老单身汉!”
卓又风看在眼里,哭笑不得。他跟窦洋又没有深仇大恨,何必如此,都十年横亘了,罗祥都长成肥猪头了。但他还是紧紧攥着啤酒杯,小口小口地闷,似乎要靠酒精的冲刷才能咽掉涌潮般的思绪。
“我敬你一杯。”他吐出一口气,转向窦洋,“好久没见了。”
“病完全好了?”窦洋却不按套路出牌,问道。
卓又风诧异。但还是乖乖回答,“没有。没法根治。”
“那少喝。”直截了当。
任是什么关系都有些不客气了。
气氛一下有些微的凝滞,一边罗祥表情都有点变了,卓又风几乎要气笑,心想,你特么管我啊窦洋,还当十几年前呢。
但他说:“好,少喝。我拿茶敬你。”
窦洋没有倒酒。不知口腔科是不是挺忙,也不知是不是日程表窟成了广州塔那般紧致,让窦洋在是否参与同学聚会上给不出一个确切的yes or no。杯盏相碰,卓又风露了个潦草的笑,窦洋却嘴唇平直,看上去有点严肃。卓又风懒得读他的情绪。
但是,你们说句话啊。卓又风想扶额苦笑,怎么刚才笑得那么欢,现在都欲言又止了?窦洋又不是灭霸。
纵使窦洋再灭霸,还是要被押进牌局里去。窦洋根本不知道uno,开始还念成umo,研究半天说明书还是晕乎乎的,打一张牌不仅迟疑很久还打得稀巴烂,一股傻气。他身上那层天然的隔阂总算有了细微的碎裂,大家开始拿他笨拙的出牌打趣,他的面孔也染上笑意。
这份笑意在许卉大喇喇给他上了加四之后褪去了不少。
窦洋不情不愿地拿了四张牌,估计不是好牌,脸色更臭了。卓又风看他吃瘪,很想大笑,没能笑出声。窦洋要罚酒,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推拒,喝得很痛快。咕咚咕咚的,比他这一口一口轻拢慢捻抹复挑似的要直爽多了。
卓又风一直在喝,没罚也喝,罚了就更肆无忌惮。每次嘴唇搭到杯沿,窦洋的目光都幽幽地刮过来,再不着痕迹收回去。卓又风抿酒很温吞,但罚酒就很气派,不耽误大家时间,动作甚至有意比窦洋还生猛。
他感觉得到自己数句腹诽与刻意举动里的无声叛逆。
窦洋没再出声阻止他喝酒,卓又风想,也没必要。只是窦洋先前是照顾他照顾习惯了,卓庆丰的号令,生活起居与学业上的大事小事都会叮嘱他两句。不过,在皮炎的事情上,窦洋和卓庆丰意见不一。卓庆丰坚持认为卓又风欠佳的生活习惯是罪魁祸首,而窦洋悉心查阅了许多资料、询问他身边认识的医者,笃定了病因大部分是遗传。
彼时,卓又风给身上连串的红斑痂皮搞得痛苦不堪,卓庆丰还紧巴巴地在他耳边念叨都是你熬夜还天天吃喝玩乐的错,带着皮炎去高考你可满意了吧——他烦得要命,解释了两下人又不听,愈演愈烈。
是窦洋认真地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是窦洋跟卓庆丰据理力争,让卓庆丰再不把皮炎的病发归因到错误的地方。
他当时做了什么?他只是跟卓庆丰吵架,对峙。而窦洋把整理好的证据甩卓庆丰脸上,让咄咄逼人的父亲哑口无言。
情绪用事当然不是错,哪怕卓庆丰总是斥责他偶尔的情绪化,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可是,看见窦洋一向的沉稳,他总是会变得不确定,变得不坚持自己的主张,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好比从前,他怒斥卓庆丰的尖利言语与对自己的不体谅,在对方看来,却只是一番严谨的考察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他赌气似的喝酒,一腔心绪,在对方看来,却只是有损身体且可能会导致皮炎复发的行为。
卓又风突然意识到,那是十年前的事。现在的窦洋怎么个样,他一无所知。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知道。这句话蛮套娃的。
窦洋估计都不认为他们在对峙,但卓又风有他的坚持,有些事看上去做给对方看,其实是做给自己看。这样一来结果便是,他酒量一般,喝啤酒居然都喝得有点东倒西歪。身体不适,好在没有哪里窜出来点湿疹,万幸。
卓又风栽倒在沙发上,头晕目眩,他虚弱地留下遗言,“罗祥。都是你逼着我喝那杯酒的错,我先死一会。”
罗祥扯开嗓门,“关我什么事!叫你刚才又喝这么多的——”想起旁边的窦洋刚喊卓又风少喝酒,他又瑟缩了一下。
窦洋很淡地笑笑。没说话。
一直到牌局迎来尾声,一桌人聚是一窝蜂,散是几窝蜂,卓又风奄奄一息捱在沙发上,脑袋很沉,一动不想动。耳边一阵嘈杂的声音,讨论他的归属问题,有罗祥,有许卉,有邱梵一,还有好多其他人......居然也有窦洋。他不得不用力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还深陷某一梦境,他不常梦见窦洋,即使梦见,面孔也模糊,特别不真切,就像粗制滥造的赝品。窦洋如果知道卓又风梦境里有个人在模仿他一言一行,肯定很不爽。
但这时窦洋凑得很近,吐息都幽幽地贴在他身畔,若即若离地缠着他。一切已然变得那么清晰,他却还是感觉不真切,都怪酒精——
卓又风。我负责送你回家。
窦洋说。
卓又风半昏半醒,迷迷糊糊,耷拉在窦洋肩上。
——窦洋十年后和他重遇,第一次字正腔圆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
出租车外的风灌进来。晚冬,鹃城温度就五六度,也不算很低,但他这种土著居民受不了,街道很萧条,卓又风打了个寒颤。醒了一点儿,但不多,他和窦洋一左一右靠在后座上,中间隔一个座位。不知道谁给他系的安全带。
等等,这车要跑哪去?
卓又风猛地转向窦洋。窦洋坦然地迎接他质询的目光,“许卉告诉了我你的地址。”
卓又风不知为何松了口气。酒精让他的动作很迟钝,在窦洋的角度,他软塌塌一团水一样粘着座椅,跟倦怠的猫儿似的,黑眼圈在一闪而过的路灯下很晃眼。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累,是因为自己回来了,还是不喜欢喝酒。
窦洋莫名想,卓又风这反应,难不成自己是会把他抛尸野外?其实根据他们的“旧怨”,卓又风比较像会把他抛尸野外那个。
“好久不见。”窦洋道。
卓又风一愣,笑了,“这话你不是说过了吗。”
“那是对大家说的,现在单独对你说。”
一阵无话。卓又风瘪了瘪嘴,开玩笑地说,“以为你都快把我忘了。”
他可能还是没出息,话只会暗戳戳地带刺,连挑衅窦洋都是靠喝酒,最后把自己喝得眼冒金星,好像连故去的卓庆丰都要给他瞅见了。杀敌零,自损一千。脑子有病。
“我不会。”窦洋沉声道。
“嗯。”卓又风懒得和他深入讨论,就像他懒得研究窦洋为什么说他不会,说着客套还是认真的。他翻了个身,很明事理地转移了话题,“怎么去当医生啊?”
“赚钱。”
好是朴素。“赚得怎么样?”
“还可以。”
“那就好。”
“你呢?”窦洋反问。
“我?”卓又风眨眼,“还行吧。”
确实还行,业内混得算风生水起的编剧了。放以前他肯定要吹嘘一番,但他现在又累又醉,话也少了,“过得还不错。”
他们又试探性地抛了几个问题,还时不时相互反问,“你呢”来“你呢”去。唯独对十年前的桩桩件件只字不提,好像遵守什么特别的秩序似的。
卓又风得知,窦洋半年前回到了鹃城,带着一笔足够付鹃城首付的存款。现在是某知名诊所的口腔科医生,兼一名房奴,养一只小猫,名叫水宝,英短。至于卓又风自己,还在租房,有点尴尬。鹃城的房价就算暴跌也不是好看的数字,看来骨科医生真挺赚,不怪得窦洋那么直接了。还有,水宝是什么鬼名字。
“你们五行缺水的都这样?”卓又风吐槽,“猫也取这名。”
“软塌塌的,瘫着的时候像一坨水,还胖。”提到猫,窦洋话多了些, “叫这个正好。”
还有点像刚才的你。
卓又风很无语,完全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联系。窦洋以前的脑回路就很清奇,高考文言文里的断句他总是挑最离谱的那个答案,经常被语文老师点名批评。“哪有你这么形容的。”他按了按太阳穴,指责,“猫好,你坏。”
“有空可以来看看。”窦洋却说,“很漂亮。”
卓又风“啊”了一声。
没来得及细斟,他抖出一句:“刚才还说胖呢。”
“胖也漂亮,而且也不是很胖。”
真是前言不搭后语,可怜的水宝,主人对你的看法不怎么好。卓又风很想笑,但还是笑不出来,就像他重遇窦洋这一天发生过的无数次一样,看见窦洋犯什么傻事儿总是很想放肆猖獗地高声大笑,可最后连眉眼都弯不出弧度,还干巴巴的。
卓又风沉默了。毕竟是醉鬼,不说话也不会太尴尬,窦洋当他醉了要休息,没有和他搭话。卓又风眯着眼,倦怠不已,蜷着身子想打个小盹。他的公寓里许卉订的KTV特别远,车费肯定不便宜,感谢窦洋。
但他怎么也睡不下去。只是阖着眼,岿然不动,红晕攀上脸庞,晕得要死。配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死气沉沉。
窦洋“啧”了一声。
喝这么多。
四十分钟的车程,卓又风感觉自己短暂地睡了一会,或许并没有,像他无数次失败的午休,只记得醒来的痛苦滋味,不记得梦里如何浮沉。原来酒精侵袭人的城池是由外及内的,他感觉比刚才头更晕了,该死,身旁人戳戳他的肩膀,他不想理。
但车门被撂开了。电光火石间,卓又风朦胧地感受到身躯的支点不再是那团厚重的座椅,而是一副结实的臂膀。
他觉得这特别熟悉,因此八爪鱼似的缠着。下巴四处蹭,胡茬没刮,扫过那人脖颈一片裸露的肌肤。窦洋“嘶”了一声,掐了一把卓又风手腕,却没有一点推开人的举动。
“窦医生。”卓又风忽然这么喊。
窦洋哼了一声,“怎么?”
“没事。”卓又风吃吃地笑,“就喊喊你,好神奇啊。”
窦洋捧住他的脸蛋。推搡拉扯间,他们已经来到卓又风家门前。本来他应该无情地把这人手指怼上指纹锁,把卓又风摔沙发上就甩手走人,可现在他有问题想问,装了大半天礼貌知趣,就这么一小个也不算出格过分。
“很惊讶吗?”他不自觉地有点用力,像在确认卓又风这副皮囊的真实性。卓又风被迫仰着脖颈,窦洋审讯醉鬼,“为什么?”
卓又风的脑子里像有一千个猛男在跳柴可夫斯基天鹅。
他很努力地聚焦,目光所及是窦洋的面孔,很野蛮地占据了他大半的视线。
不想让窦洋就这么攻略他的城池,不想让窦洋知道那么多年以后他还为他这样悸动。于是卓又风干脆地闭紧双目。
“你忘了。”
没等窦洋回话,他就自顾自地往下。卓又风用堪称轻柔的语调,打破了这一整个夜晚他们所遵守的特别秩序——
“十一年前,二月份,我们上了生涯课。”
“我说你冷酷无情,没耐心还有点过于直白,逼男一个......”
他喃喃道,恍觉自己记得居然这样清楚,“当医生,肯定每月都一大打投诉信。”
“对不起。”
卓又风又说。“窦洋,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医生。”
鹃城是个无聊透顶的城市。所有人都很无聊,就像某梗图里天杀的小鸡巴花一样在钢筋水泥城里遍地开,包括他。干你妈的,地铁真挤,生活真好,卓又风的AirPods被挤掉,好在他眼疾手快,不然早给人踩成报废。阿弥陀佛。
三两下出了站,还得走一公里才到办公室。他几乎一溜烟跑着去的,活像回到了大学校园跑,推门而入时还在大喘气,唐熠犀利地望过来,他勉强报以一笑,屁颠屁颠坐她跟前去。
唐熠瞧了眼表,凉飕飕道,“准点进,真有你的,卓又风。”
“这不没迟吗,不好意思熠姐。”卓又风笑得谄媚,“会开始了吗?”
“还没呢。”宋予畅打开笔记本电脑,努努嘴,“这不等你呢吗。”
唐熠是他学姐的朋友,一来二去也成了他朋友,素来雷厉风行,读完研出来就开了这么个工作室,励志做强做大。现在搞得也算不错,招待过的甲方基本很满意,不少出来的网剧电视剧都小有名气。卓又风本校保研,毕业后为学姐光速招揽,他很爽快地进来干事,现在已经工作了差不多四年。
虽然是与唐熠关系不错,但最吸引卓又风的还是与学姐同在鹃城长大的缘分。因此,工作室设置在鹃城。
诚然,鹃城这地,在卓又风眼中是从头到脚的无趣;然而,他不远千里跑去兰城上大学,待入海口那头饮了四年长江水,毕业后居然还是一厢情愿地跑回鹃城。他对鹃城几乎从小骂到大,特产是他妈的商场,口号是效率至上。没有一星半点值得人去爱,去记得。
但他还是很坚定地跑回来。当然不是要为鹃城生产贡献一份力,鹃城最不缺他这类年轻人,他也没那么激情澎湃。
单纯地因为他想回来。
人总是很矛盾的,就像卓又风数学只能及格线徘徊,不符合一个正常想考985学生的水平,还是胡搅蛮缠成了理科生;总嚷嚷鹃城多无聊多残酷,其实还是依赖,最后不由分说地溜回来;房间跟生活乱成一锅粥,还非得好好梳理自己的感情,想到窦洋就巴不得列个思维导图分析自己对他什么想法,搞得MBTI最后一项95%的p值很不爽。
他是如假包换的deadline战士,和唐熠的风格完全不一致。如果不是最后任务都能高质量完成,恐怕唐熠早就将他扫地出门了。
就像现在,卓又风又挨批了。
唐熠无奈多过愤怒。她检查了所有工作人员的日程表,发现卓又风的一片空白。并且,一问三不知,这委托接下来好几天了甲方的要求都还没掌握,虽然还没轮到他的事儿但也不是这么做准备工作的吧!她一肚子窝火,怒吼,“卓又风!”
“姐我在......”
“还有两天你就要干活了,卓又风!这次是笔大买卖!”唐熠恨铁不成钢,“老拖拖拖到最后,有你这么准备的吗!”
作为职业拖延症,卓又风早已明白,多借口和承诺不如切身实地的行动。信誉不能靠嘴皮子功夫挽回,有人这么说过。
当天,宿醉的卓又风依旧兢兢业业,留在工作室加班,一直到华灯初上。七点刚过,他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唐熠大发慈悲,说你昨晚是刚聚会完吧我记得,先走吧,剩下我来。
工作室只剩他们二人。唐熠作为头子,总留到最晚。卓又风殷勤地帮她整理文件,“辛苦了,姐。”
“边儿去。”唐熠很嫌弃,“别动我的文件,到时越搞越乱!”
卓又风收了手,委屈道,“人家好心嘛。”
“只会办坏事。”唐熠笑了,“今天合格了,你还帮我主动跟演员对接,原谅你。”
卓又风一直挺会做人,虽然老犯事但一般无伤大雅,会多揽活以示歉意,起码真诚。他们这行偏自由职业,卓又风的拖延有地方撒,唐熠做不到既往不咎,但卓又风能妥善处理,她就不会太苛刻。
“姐,你也早点回去。”
“我还要给你们开饭呢,不得不忙。”唐熠挥挥手,“过你的潇洒夜生活去吧你!”
卓又风失笑,哪来什么夜生活。宅家玩游戏,这也算?
说来奇怪。他长得可能是有些......风流,他不得不如此形容。在电梯的后镜里端详自己的容颜,搓了搓憔悴的眼袋,他有点纳闷。很多人这么说,咬死那种性格能从外貌上显露的论调,觉得他天天泡吧,纸醉金迷。他老是为这莫须有的事辩解。
邱梵一还老说他祸害人,可他一直觉得自己压根没什么魅力。
卓又风想,人帅就是事儿多,该的,罢了。他翻出智能机,开始回一下午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
映入眼帘的,却是徐素仪的四通未接电话电话。
*
卓庆丰三年前离世之后,徐素仪几乎一夜白头。
她携上一箱厚重的行囊,卖掉鹃城的居室,头也不回地回到家乡,仿佛对这城市没有任何依恋。临行前她问卓又风要不要钱给他付首付,卓又风拒绝了。
后事基本上是徐素仪打理。葬礼上,母子二人静默又坚定地伫立在卓庆丰遗体前。
吊丧的人潮散去。徐素仪终于倒在卓又风怀中,一生要强的女人倾颓下来,失声痛哭。
卓又风想,自己也落了泪的,但是默默地流还是与母亲一般的痛哭,就忘记了。那两年的很多事,他都不太记得。只记得徐素仪告诉他,不怪他,都不是他的错。
“妈?”他走出写字楼。疾风猎猎作响,他蜷缩着,快步走向车位。
“窦洋回来了?”
卓又风一怔。
“啊,对。”他坐进驾驶位,迅速关门,艰难地从风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我听鹃城的一些朋友说的,在医院看见他了。”徐素仪叹了口气,“你们见了?他过得怎么样?”
卓又风沉默了片刻。
昨天和窦洋说完那一通狗屁话,卓又风一早醒来特后悔。哪壶不开提哪壶,都过去了,这么莫名其妙地念叨十年前的破事,这很没意思,很不二十八岁。
但当时,窦洋什么也没说,自己也不清醒。他们在门口沉默地对立,窦洋只问他,现在私人用的手机号是哪一个。卓又风醉得要靠门才能站稳,窦洋扶住他,干脆就拿他的指纹按开了他的手机,将自己的号码存进了他的通讯录。
卓又风下意识地推拒,他居然有些担心窦洋会看他手机。但窦洋很规矩地点开通讯录,什么也没动,不过可能是看见X总过多,把自己名片改成了“AAA窦洋”,明晃晃地亮在通讯录第一位。
随后,他被搀扶着挪动到沙发上。
脑子不大给力,记忆在这里就截止了。
卓又风醒时已经离上班时间不到三十分钟,但地铁过去都至少二十分钟,所以没来得及细想。一上班他就会全情投入,爱恨情仇抛之脑后。这一下班,母亲一通电话杀过来,才恍惚想起来是要去回想下这么个事,包括但不限于怎么回答母亲、自己最后的断片里发生了什么、还有窦洋怎么给自己备注还要加个AAA,好傻。
他居然忍不住笑了声,徐素仪皱眉,一时间竟不知道窦洋是好还是惨,卓又风笑什么。
“他过得挺好的。”卓又风最后说,“我们加上联系方式了,妈。他人没肥成猪头,帅得还老带劲了,很有中年男人风韵。还有钱,房子首付都交了。”
“人家跟你一般大还中年......”
“比我大了整整一岁好吗。”
“行了。他在干哪一行?”
“口腔科医生。”
“医生?”徐素仪顿了顿,“有点意外。”
“妈,你从哪门子渠道听说窦洋回来了?”
“你阿姨们在鹃城的很多,你知道的。”徐素仪淡淡道,“有个去游乐园,居然撞上窦洋了。窦洋还向她问我过得怎么样。”
游乐园?窦洋?
这两个词条有任何关联吗?卓又风胆战心惊。
母子二人继续讨论窦洋,徐素仪就道哪天去问问窦洋在哪个诊所上班,再看看他这几年情况如何。卓又风想说我天哪真没必要帮他问,他才不管窦洋在哪上班,他平等地嫉妒每一个付得起首付的......但这样太违心。“行,随便。你别担心他,人生龙活虎,没事,酒量比我还好呢。”
“你那破酒量还好意思说事。”徐素仪白了一眼,又感慨,“我怎么能不担心?当年这样,家里那些事还.....要不是搞半天有他消息我都要报警了。”
她突然叹了口气,“悠悠,听妈一句,你别怨他。”
悠悠是他的小名,只有父母亲戚和窦洋知道。
卓又风更加匪夷所思。
他哪里怨窦洋了,这是第一反应。他怨窦洋哪里被看出来了,这是第二反应。“妈,我没有......”
“你们太年轻了。那时候很难过,谁也不好受。”
“妈......”卓又风提高了音量。他知道徐素仪往下要说什么,几乎想捂住耳朵。
“有空带他来见一见我,啊。告诉他,不是十八岁留一笔钱就能一切好说的,小混账,你俩都是。”徐素仪打断了他,“妈还约人打麻将,挂了啊。必须都来见我。”
骂他怎么还要捎带着骂我,烦人。
卓又风握住手机,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悬在半空,就这么保持了好几分钟。他的目光一直没有聚焦,就如同这座城市年轻的人潮,四处游移,着急忙慌地打转,仿佛永远不会有落脚点。最后还是被迫地降落在方向盘上,他思忖了一小会,想起后备箱有半包万宝路。
拿回驾驶位的时候掌心冰凉。他用火机温了一簇火苗,安静地虚裹了一会,轻轻捏掉葡萄味的爆珠。甜腻的果味与漂浮的尼古丁在空气中蒸腾,淡薄的一层雾勾勒着他的面孔,徐徐往上攀,最后又于无声中弥散。
一烟了结,他对折了一下烟柄,掷进窗外的垃圾桶。垂下眼准备发动汽车,结果手机屏幕霎时亮起,微信那边窜出来一位“新的朋友”,备注“我是窦洋”,向他发送请求通过好友验证。
卓又风定睛一看,是他的怨恨对象、还偷偷地瞎爱着的人兼小混账。头像是一只灰白色英短,拍照角度堪称死亡,猫要是看见估计得一爪子把他拍晕过去。ID很简单,一个“窦”字,卓又风想去看对方的朋友圈,发现点不进去。于是下意识点击了通过,又有些懊悔,怎么这么快就给过了,当年被删除之仇未报,如今这番举动好像他真有那么大度对窦洋半点怨没有似的。
他马上决定不理窦洋,直到对方给自己发消息。
结果,窦洋的消息无缝衔接就弹了出来。
窦:晚上好
窦:昨天出租车,车费四十九元
窦:微信支付宝都可以
.......他妈的。
卓又风气得笑出了声。
他悻悻地给人备注成“大傻逼”,熄屏,终于利落地启动汽车,如离弦箭矢般杀出了车位。
-
真是两个内心戏都很丰富的中年男子呢!
窦洋为什么叫窦洋,是因为五行缺水。窦烁给他取名那会手头很不充裕,但还是为他寻了个算命先生。
结果算出来五行缺水,取了这个名,很简单一个字,算命先生要讲这“洋”字如何源远流长,窦烁听也没听,抱着丁点大的窦洋,谢谢都没说一声就走。
结果忽然想起来钱不能白花,该听的都要听,就又折返回去。
可能他的确五行缺水。窦洋在很久以前听那人讲过,塔罗牌中水代表的含义是丰富的情感。那人硬是嚷嚷给自己算一卦,搞得自己头牌占卜师一般,边搔首弄姿边问他要算什么。
窦洋本想说高考,但料到这人不会给他算这么大的,就随口道,桃花吧。捣鼓牌的时候还真有点门道,窦洋很难得有了些兴趣,一看牌面,那人饶有兴味的神色却变得非常精彩。
隐者,高塔,战车。全是正位。
那三张牌,窦洋现在还记得。
说真的,他不觉得卓又风看懂了。一会说他孤独终老好凄惨,一会好像又要努力追爱好勇敢,自相矛盾,简直放屁。
窦洋懒得理会了,继续同导数题战斗。他数学强悍,理科超群,文科稀巴烂。卓又风跟他大致上反着来。
卓又风总是对一切兴致勃勃。
他不一样,他总是对一切兴致缺缺。
窦烁作为男人,窝囊得很过分。窦烁像尼采一样,出身于女性之家,但很显然没有尼采一星半点的智慧。窦烁控制不住自己的性欲和私欲,吃了大亏,连着窦洋一起遭殃。
他总是满口怨词,都怪女人,全是女人的错,搞得他一身麻烦事,却丝毫没想是自己管不住下半身。
窦洋从小就知道自省和自保的重要性,也知道情感是消耗品,不能随便乱花。窦烁的父亲也给他找了算命先生,窦烁五行缺火,窦洋缺水,给他们从小就不合提供了玄学上的依据。
窦烁本来就不喜欢他,当窦洋展现出与他大相径庭的性格后,就更不喜欢了。
窦洋有过很多梦想。买两千块的高达,有妈妈陪伴,跑到很远的北方去,爸爸没有熄灭的烟头不要按在自己手臂上,考满分,做科学家或者漫画家。
随年龄渐长,最后它们都化作一个。别做窦烁那样的人。
他确实没有如窦烁那般风流多情嘴皮伶俐,虽然剩下的就说不准了,但提及的这一点还是有把握的。
具体表现是,每次跟客户沟通,诊所头子樊勇志都不准许他亲自上阵,派不少人随行,阵仗空前绝后,一群护士都打趣,说这是窦洋的迷弟迷妹。大伙笑得东倒西歪,窦洋扯了下嘴角,有些尴尬。
但窦洋知道,樊勇志是怕他话讲不清楚。毕竟他不善沟通,还顶了张让别人除了公事别说屁话的脸,如果讲出不近人情的话,杀伤力总会翻倍,所以必须有能秒懂他的给他打圆场。
樊勇志经常感慨:“虽然你长得帅,但是有时候讲话那么直巴巴的,别说病人想揍你,我都想揍你。”
“要是窦医生去演耽美高冷攻,肯定很合适的吧!”吴桐碎嘴道。
“什么是耽美?”樊勇志不太明白。
“就......您就别了解了吧,不太好!”几个姑娘打哈哈道。
“你们小年轻真的是。”樊勇志笑道。
窦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敲键盘,时不时冷不丁插上一句话,引得全场直呼气温低了八个度。
窦洋全无演技,还懒于装模作样。唯一沾点边就是他长得帅和真的是同性恋,但这群插科打诨的也都不知道。
说起来,大家窦医生窦医生地叫,总不免想到某名为痘医生的祛痘机构。为这个还开他玩笑,说他怎么不去皮肤科干,没准痘医生还想招安他。窦洋一笑,认真道,他们说牙医最赚钱,还闲。
他的志愿从上到下全填的医学。理由很单纯,缺钱,这一行相对来说容易赚。说不出太多弯弯绕绕。
其实是假的,但那时他信了。
不由得想起某位饱受皮肤病困扰还毫不节制,且暂未还钱的人。
他发现他很难给卓又风的身份一个具体的定义。旧友,感觉不合适,因为他已经在想办法介入对方的生活,当“新友”更合适;旧爱,就更别说了,他单方面的,不太好意思;暗恋对象,可能行吧,但又不够具体。
窦洋一向不是很含糊的人,他讨厌含糊,这取决于他的性格和作为医生的职业操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所以,他直截了当地对眼前满眼希冀的病人道:
“您对矫正要求太多了,我们达不到这个效果。”
那位快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几乎快跳起来,他怒嚷道,“你说什么?”
他想听的是“我们会竭尽全力”这类好话,而不是窦洋这句否定。但在窦洋的逻辑里,问什么就相应地要答什么,他打断了对方,“您的口腔扁平苔藓是慢性病变,病程往往很长,药物治疗和定期检查都是必要的环节。您所要求的一步登天,是没有可能的。”
旁边吴桐火急火燎补充道,“我们是根据您的状况进行的评估......”
男人油盐不进,“那我这幅牙就是没得搞好,下个雨就又肿又痛,时不时花一大笔钱来个什么根管还是洗牙?!你是这个意思吗,啊?!”
窦洋挑了挑眉。
在他进行下一步回答前,两位护士冲上前,开始安抚逐渐暴躁的病人,示意他别再讲话刺激对方。
窦洋的五官棱角非常锋利,沉默时显得很有攻击性,总令人感觉自己遭到了鄙视。对此,窦洋比较中肯地想,他是鄙视这整个世界,包括自己在内,所以没必要大做文章——但是,鲜少有人理解他。
比如现在,男人以为他在挑衅,指着他鼻子蛮横地骂了好几句。
但见窦洋丝毫没有反应,嘴唇平直,不置一词,男人才悻悻地住了嘴。
这类鸡飞狗跳并不是罕见事。
窦洋并非不能理解,也不觉得对方无理取闹。慢性病是很令人生不如死的,染上之后就是由生到死的缓慢凌迟。
但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该拐弯抹角,拿含糊当保护机制。
他的观念里,直截了当地坦言一切,是尊重,是必要。就算含糊过去换来了一时半会的太平,日后也会报应回来。
窦烁就是最大的证据。
一上午的工作迎来尾声,窦洋回到办公室,准备午休,下午再继续出诊。
樊勇志正杵他休息间门前,跟实习的小护士不知讲些什么,窦洋瞟了对方一眼,是一位刚才跟自己合作的护士,碰见脾气麻烦的病人时有些胆怯。
樊勇志交代完要事,瞧见窦洋徐徐走来,叹了口气。
小护士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窦洋是牛鬼蛇神。
“孩子啊。”
樊勇志一直这么唤他。
“老师好,什么事?”
“没事。”樊勇志眨了眨眼,目光逡巡,“就是感觉你该结婚了。”
樊勇志是他的伯乐,也是整个诊所的代表人物,对他很多提携。
窦洋固然优秀,但不很懂人情世故,樊勇志明里暗里替他打点了不少,窦洋一直很感激他,但对于这一想法还是没有苟同,“此话怎讲,老师。”
“感觉你总有点没人情味,来个老婆管管你,没准人都不那么冷冰冰了。”
窦洋没有觉得自己冷冰冰的,也不认为婚姻能够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但他没有反驳,因为这在其他人眼里好像已经是既定事实,反驳没有效力。“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老师。我没有恋爱。”
“我看诊所不少姑娘都喜欢你啊,你多留意留意......”
“不是那种喜欢。”
“怎么就不是了,我还看你收别人情书呢。”
窦洋默默地想,如果对自己没有半分了解,一切建立在长相与成绩上,谈何称得上“喜欢”,顶多是好感,更不会在“爱”的范畴里。
樊勇志似乎想做媒,“我这认识好多姑娘呢,孩子,有空来见一见?”
窦洋思考了二十秒,关于他接下来的话会导致什么后果、这类后果对他的工作有何影响,是否能与不坦诚相待引发的麻烦对冲。
评估完毕。最后,他平静地说:
“我是同性恋,樊老师。”
*
窦洋晚上没加班,很难得。诊所六点就下班,但这半年来樊勇志给他的额外补课和研学都很多,他之前刚来鹃城的时候忙得鸡飞狗跳,现在稍微好些。
昨晚卓又风没回他,下午才冷漠地发了个转账,还骂了他两句,说他抠。
窦洋仔细一想,十年前自己给卓家留了十万块,他存了好久的。也不算很抠吧?
他敲开对方聊天框。第三次访问卓又风的朋友圈,卓又风id是皮质激素重度依赖,头像是章鱼哥,一天能给力地发四五条。
不是王者荣耀战绩,就是工作室里的同事笑话,还有乱七八糟又情真意切的吐槽,非常可爱。
窦洋今天翻来覆去地看,出完一台小手术的间隙也在品读,实在太好笑了,他倚着墙角,唇角没有弯得很明显,但满眼笑意。
正巧路过的吴桐觑了一眼,猛地拽住姐妹说我操好帅,窦洋居然真的会笑!
哪跟哪啊,窦洋想,他又不是机器人。
回到公寓,水宝谄媚地凑上来扒拉他的裤脚,他瞅了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猫粮果然见了底。给这臭猫补上之后,水宝马上弃他不顾,欢欣地享用晚餐去了。
窦洋拽掉日程本上的折页,第二天的日程展露出来。他的钢笔字并不好看,但很流畅。
先前,高三有个数学大红榜,只有数学单科,他模考阶段考百分之九十的时候都位列年级前五,由于字迹整齐,每次都展示他的试卷。
卓又风为此还一通抗议,说凭什么只有数学,真当得数学者得天下啊!
窦洋本不喜欢太得意,但见卓又风吃瘪,他没忍住矜持地炫耀。
他安静地翻了翻日程本的内页。一连串与工作事宜相关的黑字下,总有一小行蓝字。
从做好准备要来到鹃城开始,蓝字才开始闪现。
-樊老师问,鹃城去不去。是很好的机会。我说考虑。
-不一定会见到,但去了就会想要找。
-回来了。天还是那么蓝。
-碰见许阿姨。这么快吗?
-很忙。适应期。
-接到许卉电话。她男朋友之前拜访诊所,跟她提到窦洋这个名字。她要了联系方式,来问。让她暂时别告诉他,有话我见到他之后当面解释。
-明天见。
-喝那么多......蠢蛋。
-四十九块钱。
窦洋的指尖摩挲着昨天那行新鲜的蓝字,油墨都还在渗,揉入他的指纹。他潦草地写下一行“今天出柜了,吓到樊老师”,水宝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蜷进他怀中,时不时剐蹭两下他的毛衣。
他有一搭没一搭捋着柔顺的毛发,手腕倚在毛茸茸的猫耳上,没有多加思虑,就拨通了卓又风的电话。
一直没有接通。窦洋并不感到烦躁,准备挂断时,“滴”的一声,卓又风的声音很僵硬地传出来。
“喂?钱我还你了啊窦洋你还专门——”
“我知道。”好像还没收。
“哦,”卓又风顿了顿,“什么事?”
那边传来呼啸的风声,沙沙作响。窦洋不答,问道,“在散步?不忙吧。”
“对,不忙。出来走走。外边就是公园。”
窦洋想,他知道。
聚会完的那晚。卓又风的身子一靠上沙发,就仿佛触发了某种机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得不省人事。
窦洋为他披上一张毯子,揉了揉对方的发顶,不再滞留,甚至没怎么打量,三步做两步离开了卓又风的居室。
为对方关好门的一刹他又有些懊悔,他刚才忍气吞声,不去对卓又风这十年生活展露出好奇,总算有了机会,为何不在卓又风的居室中一睹为快?
可惜他注定不会这么做。这是冒犯。
哪怕他笃信卓又风会在卧室中放他们的旧照,他也不会如此冒然。更何况,他认为卓又风不会这么做。
窦洋沉心静气,下楼找地铁的途中发现卓又风小区隔壁便是一座公园,索性去那边逛了一圈。
兜完风,地铁早就停了,他冒出些可笑的念头,譬如,从这里走回他的家去,或者,倚在卓又风的门板前睡一晚,第二天卓又风推门时睡眼惺忪地向他说surprise。
最后他规规矩矩地打的回家。花了五十九块钱,他思考要不要一并向卓又风讨要来。
“到底怎么了,窦洋?”
卓又风的声音将他的思绪的风筝线扯断。
“没什么事。”
卓又风感到奇怪。他卡壳了一阵,“你......”
“就是想问问你,许卉告诉你我来参加聚会的话,你还来不来。”
太愚蠢了,这个问题。窦洋话音刚落就这么想。
莫名其妙,颠三倒四,让人为难。他突然又懊悔了,他很久没感到懊悔过,这种情绪,短短三天,卓又风却让他体验了整整两次。细数十年来,更是难以计量。
卓又风一下没声了。
很久没有答复。
窦洋张了张唇,马上想辩解,哪怕说自己喝醉了也好——但他酒量好得惊天动地,岂有此理。电话里撒个谎无伤大雅,他迅速编织好一套措词,刚准备甩出去,卓又风却又轻声开了口。
很轻。
摇晃着融进鹃城早春的晚风中,轻叩窦洋的心扉。
“我会来的。”
窦洋使劲地眨了眨眼。
“那不找我兴师问罪一下?”
上门来理直气壮地认罪,这种听上去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居然在干。
“......都过去了。”卓又风的语调很平,情绪渐深,窦洋听见他厚重的呼吸,“而且,你没有任何错。”
窦洋干笑了一声。
“好。”他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这么说。
随口寒暄几句,最后心照不宣地挂断电话。
卓又风不大想了解他这十年的生活。
可卓又风在青春期时那么、那么认真地想把他拽进自己的生活。
窦洋将脸埋进水宝的肚子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水宝不明所以,喵喵叫了两声,窦洋岿然不动,行吧,水宝决定大发慈悲,任他安静吸猫。
他承认,他请许卉不要提前告诉卓又风,是怕他不来。但卓又风来了,态度客气,讲话礼貌,不停喝酒,他又不高兴。
到最后也实在不知道想对方来还是不想。
含糊、朦胧、不知所谓,卓又风的厉害是沉淀式,十年过去,还是能在许多时刻里把“窦洋”变得不像“窦洋”。
罢了。
窦洋捋了捋日程本,书页掠过指尖,徐徐涓涓如细流润湿石缝。刹那之间,他就这么看见过去,看见现在,也看见未来。
如果没有见卓又风,他可能还是那么按部就班地过日子。但当与抿着酒淡笑的卓又风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就知道一件事,能接受卓又风忘掉他是他自以为是。
浅淡地缠绕了他数十年的思念在那时倾巢而出,而他想要重归那人的生活,想要被对方在意,无论何种形式、甚至,何种后果。
......他想等到现在的卓又风去主动问询他的过去,再和他构建一份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