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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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杜寤生出生的时候,正是阴历阴时,鬼门大开,一个不详的婴儿。

他的妈在那个鬼气森森的凌晨难产身亡。

所以,他叫寤生。

寤生寤生,换而言之,也有朝阳的意思吧?

村里人揣测,他妈不是难产而是吓死的,何以他爹丢下小乳娃不管只身去了城里?

说吓死的那位信誓旦旦、有理有据,因为寤生出生和别人不同。

他有三只眼。

第三只,在眉心。

婴儿眼睛未睁时,这只眼便先睁开了,眨巴眨巴,若用手摸还会流泪哩。

怪物。

吓跑了一干探望小婴儿的众人。

连对他失了父母的同情都没有了,一干二净。

这只眼,是天眼,也称阴阳眼,辨人识鬼,通阴阳两道。

从此杜寤生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留在了一座古老而历史悠久的小村庄。

渐渐地,寤生眉心的第三只眼消失了。

它融成了杜寤生双眼的一部分,从此一眼阴,一眼阳。

他的孽缘是七岁那年开始的。

刚开始只是几个调皮的同龄人揪着他不放,推推搡搡去抓他的脸。

“听说你有三只眼啊,在哪儿?怎么不给我们露来看看?”

“我没有。”

他要跑,他们就追,这群娃一个个胆大包天,不知道谁扔了一块石头砸中了他的后脑,寤生整个人就跌倒在地。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他们围上来,兴致勃勃,摩拳擦掌。

寤生捂着后脑,退无可退,突然整个人僵着不动了,目光呆呆地盯着一人身后,脸色发白道:“你后面……”

有人。

脸色惨白惨白,手搭在你背上。

她在你耳边吹气。

她说“这娃长得真水灵。”

那个小孩回头,哪里有人呢?

“混蛋,敢骗我!”

他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稚嫩小孩,童心未泯,一颗心肠却黑得不能再黑,恶作剧一样去扒他的衣服,硬要找出传闻中的第三只眼来。

哪里有呢。

这是一个废弃的院子了,没人经过,一群小孩放肆地欺负欺辱他,想要将他的衣服扔进井里。

就这样让他光着回家吧,羞羞羞,肯定有趣极了。

“还我!”寤生挣扎着去抢,被按住了。

“你想要?”拿着他衣服的孩子哈哈笑了几声,拿到井边,毫不犹豫松了手,“想要,自己来捡啊。”

他们扬长而去,洋洋得意,欺负人的快感让他们愉悦极了。

他们没想到,杜寤生真的去了井边,他望着井里黑黝黝的水,浮在上面的衣服,脑袋昏昏沉沉,就掉了进去。

落水了。

他知道自己浸在水里,轰隆隆地,耳朵鸣了,口腔鼻里充斥着刺激性的感觉,呼吸不得,求生的本能让他挥舞着双手乱抓,抓到了一只手臂,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像海草一般的物什,拖着他的双腿往下去,到井底。

被他抓住的那只手,也跟着往下沉,抖落了一身的青草,露出一个人的模样来了。

一个和他差不多孩童,阖着双眼,穿着一身的乳白色的袍子,脸色惨白惨白的。

全身的肌肤也是惨白惨白的。

杜寤生睁大眼睛,吐出了几个泡泡,窒息的感觉涌上来,手却松了,被水底的孩童吓的。

孩童的眼睛就是这个时候睁开的,乳白色的眼白,一轮黑色的眼珠子,漆黑的,像浓稠的墨一样化不开。

他主动沉下来,拉住了杜寤生的手臂。

井底的海草缠了缠,将两人都缠住了,从脚踝,大腿,腰部,肩膀,往上,一圈一圈,成了一个海藻球。

杜寤生不能呼吸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瞳仁里孩童的脸凑近了,吻了上来。

给他渡气。

孩童道:“想活吗?”

想活,此后你都要同我一起,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杜寤生根本就没有意识了,孩童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冷笑道:“我就当你同意了。”便露出虎牙,咬住了杜寤生的手指,逼出寤生的心头血,吞下了。

孩童惨白的唇红润了起来,渐渐有了活人的气色,他笑眯眯地看着寤生手指的伤口渐渐愈合,道:“记住,我叫元止。”

元止,寤生吐出一口气,睁了一只眼,看到了一个孩童往幽深的井底沉去,孩童的唇微张着,在看着他。“我叫元止。”他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

我叫……杜寤生。他又闭了眼,在心底回道,然后,便又失了意识。

从此,他的手指上多了一枚小小的红痣。

那一天落水,元止是湿漉漉地走回家的,衣服都好好穿在身上,人却有些不大清醒,直到家门口,人把头一歪就倒在了地上。

被抱起的时候,爷爷一探他的鼻息发现人已经没气了,这本是一件惊骇的事情,更吓人的是,老人家刚走几步,寤生喘了口气,吐出一汪水后又活过来了。

虚惊一场。

一天后,还是风平浪静的。

过了几天,那群欺负欺辱杜寤生的小孩都陆陆续续患了病,最惨的那个得了绞肠痧,没挨过一个月就死了。

得绞肠痧死去的那位,恰好就是丢寤生衣服的那个孩子。

天命有偿,一报还一报。

杜寤生不知道是因为他。他要活,就得有另一个人去做替死鬼,勾了生死簿,还了阎王债。亡者丧,亲者痛,寤生却没有一点报复的快感,他只觉得很伤心,看到丧礼上嚎啕大哭的大人,呆呆地,目光落在灵堂上,越过跪在堂前白衣丧服的人们,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他看到一个孩子坐在棺材上,满脸黑气,凶巴巴地,似乎发现了偷窥的寤生,挣扎着想扑过来,被无形的力道牵住不能离开。

“都是因为你,你害了我,你该死,你怎么还不去死。”

“我没有想害人,不,不是……”寤生往后退,元止拉住了他的手,笑意盈盈道,“别管他,跟我走。”

元止牵着杜寤生,从周围经过的大人身体穿过去,像隔空穿过了一堵墙,仔细看,他光裸的脚并没有沾地,是飘的。

灵体。

走了不远,元止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到灵堂前,穿过桌案,歪着头将那个孩子好奇地打量一番,轻轻一推推入了棺材里,笑嘻嘻道:“这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

“下地狱去吧,求无常入个好轮回。”

“别妄想做什么幺蛾子,我会看着你,直到你连浪花都翻不起来。”

说了几句,他一只手搁在棺材板上,轻轻敲了敲,礼貌地道别。

“再见。”

才慢悠悠飘出来,牵着杜寤生的手一道离开了。

杜寤生不知道他是水鬼。

他眼里的世界是和他人不同的,但从未有人这样提醒过。

他没有玩伴,元止的出现恰好弥补了这一段缺憾。之后的一年两年里,杜寤生常常一个人去了废园找元止,直到有人发觉了不对劲。

明明只有一个人,怎会听到两个孩子的笑声?

这人神经兮兮看了一会儿,惊骇地跑回家,一传十十传百,渐渐都知道杜寤生这个孩子不大正常,约莫是撞鬼了。

众人一合计,凑钱请了一个法术高深的道士。

道士绕着废园走了一圈,最后走到井边,大手一挥,让人把井封了。

同一天里,寤生昏昏沉沉栽倒在家里,不省人事。

道士果真是个有本事的,掏出一枚黄纸折了折,折成一个小三角,用血封了纸口,道:“井里的鬼怪和这娃子有了血契,破不了,只好暂时封住了。”

这张三角形黄纸被寤生的奶奶缝进小囊袋里,挂在了杜寤生的脖子上,压住了血契,顺便将他的阴阳眼也封住了。

那口井被压了一块厚厚实实的青石板,四角用符纸焊死了。元止沉在井底,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暗无天光的井口,又重新阖上了双眼。

说来也奇怪,道士走的时候神神叨叨说了些什么,没人听,过了村口,突然一跌跌破了头,流了血,浑身狼狈地离去了。

道士道:“孽缘啊,因果轮回,要遭报应的。”

不管怎么说,那个废园彻彻底底被荒废了,谁也不许进,成了禁园。

杜寤生呢?醒来的时候关于元止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往事具忘。

后来杜寤生的父亲回来把他接到城里上学,一直相安无事,直到高中。

高中住校,舍友好玩他的名字,念了几次,几个人也熟络了起来。

这天晚上,舍友吵着要玩个有趣的,有胆大的提了一句“玩笔仙吧”。

杜寤生不来,他不信神鬼不敬神佛,是个地地道道的社会主义好青年,无神论者,根正苗红。

有人就调侃他:不信神鬼戴什么护身符,说白了就是胆小怕事不敢玩。

杜寤生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黄色小囊袋,没解释,就去了公共浴室。

他也在想,为什么爷爷奶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戴着这个玩意不准取下来呢?

杜寤生手指绕着囊袋缠了缠,头一次觉得这东西有些碍事,想了想,就解下来放在换洗的衣服里,没管。

杜寤生是在洗澡的途中发现不对的,隔壁的单间有水流过来,却没有开花洒的水声。他以为是什么水龙头漏了水,水流已经漫过了他的脚踝,飘过来的还有些零碎的东西。

他捡起来一看,是几根深绿的水草。

杜寤生冷着脸,心道谁无聊做的恶作剧,就把水草绞在手指上,裹成了一个小圆球。

又有什么落在他脚背,他一摸,是一把头发,拿起来就贴在手上了,难解难分得很。

杜寤生的脾气是很执拗的,越分不开他就越较真,水声滴滴答答流着,身上的水干了泡沫也没打散,直到冷风吹着他身上一凉,才惊醒过来。

他的小囊袋就是这个时候没的,被一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手悄悄勾走了。

杜寤生找了半天,没找到。

晚上的时候杜寤生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脸色青白的小孩子找他索命,说他害死了自己,要一命还一命。后来又梦到另一个小孩困在井里,出来不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想要将他拖下去,拖到井里一同沉沦。

半夜的时候他突然呼吸不能,感觉有人压在他身上,压住了他的手脚,掐住了他的脖子。

“杜寤生!”

他一下子醒过来,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才知道是梦。

“杜寤生。”舍友叫他,约他一起玩笔仙。

半夜十二点,真能抓住好时间。

他们没点灯,点的蜡烛,故意营造出阴森恐怖的氛围来。

杜寤生下了床,凑了上去,道:“你叫我?”

他的脸色青白青白的,很难看。

“叫你一起玩笔仙”,舍友盯着他脸惊吓道,“哇,你这脸色像鬼一样,撞上啥了?”

真撞上什么,估计是鬼压床吧,杜寤生没说,他压根就不信这种东西。

他头脑发晕,要回床上,又被一群人拖住坐下来,按着他的手硬玩了一局。

舍友问他:“你想向笔仙求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要,很困很累,摇了摇头,有人拍手道:“姻缘,问问姻缘。”

笔仙的纸上慢慢写出了一个字:水。

突然那笔又不受控制起来了,将“水”字涂涂抹抹,重新写了几个笔画,众人好奇地看去,竟是个“死”字。

当下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应声了。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睡了睡了,明早有课”,众人才恍然散了场,纷纷收拾东西上床睡觉。

邀寤生玩笔仙的舍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几句安慰话,结果杜寤生根本没听,他阖着双眼,已经睡着了。

舍友揽过他,发现他身上湿漉漉的,冷的像冰,双唇也是死白,不像活人。

杜寤生还是有人气的。

舍友叫醒了人,看他迷迷糊糊睁了眼,一颗吊着的心才悬了下来。

然而怪事也是在这几天内接二连三发生的。

开始是宿舍里的水龙头扭不出水来,找人修。修理师傅费了半天功夫摸不出线索,最后卸了水龙头,惊讶地发现里面被东西堵塞了。

掏出来一看,头发和海草。

谁干的?

舍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第二次,是宿舍的天花板漏水了。

天花板漏水还可以忍,不可忍的是一连几天水都从头顶滴下来,浇人一个透心凉,他们寻着楼上的寝室找仇家,发现水源根本就在自家寝室。

天未下雨,楼上未泼水,水哪儿来的?

怪事。

半夜,一茬接一茬的水滴醒了杜寤生,他坐起来,手背都是一片凉意,更大的凉意是从门口传来的。

门口大开。

他下床去关门,隐隐约约看到走廊上立着一个人影,消瘦的,和他差不多高。

他唤了一声,“你找谁?”

那人不说话,踩着夜色走了。

事后杜寤生一想,那人没有影子。

闹腾的是第二天早晨,基本上全寝室都炸了。

“昨晚谁出门了?手劲忒大,把锁都扭坏了!!!”

“难怪晚上睡觉一股子阴风,哪个小子出来认错,敢作敢当算你一条汉子!”

说谁出门时,杜寤生目光一动,他走向门口,果然门把手被人生生扳没了,连残骸也不翼而飞。

没人站出来。

无法,舍友们哀叹一声,又请了修理师傅来修门,顺便把天花板漏水的问题解决了。

修理师傅怒了,心道:一天两头往这里跑,这群崽子是个能作妖的啊。于是训得他们一个个抬不起头,个顶个当了孝子贤孙,他们好说歹说才把人送走。

请神容易送神难。

不知道谁说了这么一句。

有人灵机一动,想起了前几天玩笔仙的事情,渐渐线头就引到了杜寤生身上。

为何?因为寤生求的字有个“水”,恰好几天里的怪事都和水沾边。

有人怀疑,有人当作无稽之谈。

信笔仙的那个不知是脑子一抽还是灵光一闪,提了一句“要不我们再玩一次,问问笔仙”。

笔仙。

这一次就出事了。

杜寤生没有参加,他是被舍友强行拉着旁观的。

一个星期内,玩笔仙的舍友突然相继失踪,还有一个跳了楼。

杜寤生看着他跳的。

舍友翻出眼白,毫无停留地从五楼跳了下去。

杜寤生分明看见,舍友背后压了一个男人,朝自己笑。

背后的人道:“陪我一起吗?”

杜寤生惊骇地退了几步,又连忙上前拉舍友的手,想救人。

然后他俩一起掉了下去。

他是被谁推下去的,撞破了栏杆,又被人拉住了手臂,掉在空中。

救他的是个很好看的青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他,像一副蕴含了阴阳的太极图,干干净净,泾渭分明。

天台上很快围拢了人群,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那个青年立在一边,光着脚,双唇微张,道:“跟我回去。”

来往的人群穿过他,像隔空穿过了一道光,他只是光投射下来的影像,没有实体。

是灵体。

元止。

杜寤生没有回答,他麻木地坐在地上,大脑空空如也。

他脑子里被跳楼的场景塞满了,心里第一次对自己信仰的无神论有了怀疑。

世界上,真的有鬼吗。

那几天杜寤生精神有些不正常,总呆呆盯着某个点发愣,看人又不看脸,像透过这人看背后什么,令人脊背发凉毛骨悚然。

做笔录的时候,他坚持认为自己的舍友是被鬼怪害死的。

没人信,都认为他疯了。

这件事情在学校闹得很大,一间宿舍四人,其余人亡的亡,失踪的失踪,只留下杜寤生一个人被人戳着脊梁打量着。

当这件事情不久,杜寤生精神渐渐好转的时候,他收到了来自乡下的通知:爷爷去世了。

校方正焦头烂额各方的盘问和揣测,便准许他休学回了乡,尽尽做儿孙的孝心。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归乡,杜寤生再也没有回来。

他通向的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

爷爷的死是个意外。

究竟事实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讽刺的是,和他一起守灵的还有他不常见面的父亲。

不待见他,又爱又恨,恨由生惧。

心有挂碍,便生恐怖。

佛说的,《般若心经》。

恨他生不逢时,一出世就克死了自己的母亲,恨他不同寻常,生来就有三只眼,是个怪物。爱他,是因为骨肉血亲,冥冥中又有斩不断的丝连来,不由自主去亲近。

所以杜寤生和父亲隔着很远,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中间是放在案桌的两只白蜡烛,香烟袅袅中是老人家慈祥的黑白照。

爷爷的嘴咧得像一只狡黠的狐狸,一对眼珠子好像在看杜寤生,又好像在看杜父。

天刚过三更,便有鸡鸣。

有人悄悄咬着耳语道:“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自己的爷爷,果然是个不详的人物。”

“怎么说?”

还得从一件怪事说起,恰好是杜寤生摘了护身符的那一夜。村子里鸡鸣的鸡鸣,狗吠的狗吠,吵得家家户户不得安息,后来有人起来一看,发现自家井里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下去,白天河水翻涌不息,纷纷涨了水。

不出三天,凿的井都成了干瘪的水袋,唯有一口汩汩冒出水流,想顶破井盖喷涌而出。

这口井,便是杜寤生小时候常去的废园里的那一个。

这时候,那些村民就胡思乱想、异想天开起来了,小时候欺负过杜寤生的孩子长成了青年,拿捏着杜寤生说事,添油加醋,将异象的起因都推给了杜寤生。

那些乡下愚民蠢笨不堪,沾了丁点灵异、无法解释的事情,要么归咎于天命,要么祈求于神灵,惶恐之下找到寤生的爷爷,纷纷要求给个说法。

一群青壮年半夜拿着农具堵住了杜老爷子的家门,黄炽灯下,他们像一群青面獠牙披着人皮的鬼怪,面目可憎,自认为持了真理就无法无天。

杜老爷子被他们架在中间,平静地抽了一袋烟,才道:“好,我给你们一个说法。”

要我命也干得,别去打扰我孙子念学。

第二天,杜老爷子头一次穿着干干净净,盛装出了门,杜奶奶在门口抹着眼泪,只道了一句:“挨千刀的,要了老命哩。”

杜老爷子出了门,慢慢悠悠晃进了废园,一群后生晚辈跟在身后,走到禁园门口不敢进去。

后来,被人发现的时候,杜老爷子已经气绝身亡,横尸在井旁了。

是自杀吗?

谁也说不准。

没有伤口,杜老爷子面容安详,像所有寿终正寝的老人一样,溘然长逝。

咬耳朵的人接着道:“说来古怪,杜老头入废园前一身新衣,死时居然变成寿衣哩。”

旁边人努努嘴,觑着杜寤生长跪的背影道:“在背后嚼人舌头根,小心被听到。”

“怕什么,村里谁不是传遍了。”那人声音一扬,阴阳怪气道,“杜家出了这样一个怪胎,见一个害一个,以后还不知道要害多少人,谁沾上谁倒霉。”他有意无意啐了一口唾沫,将一张飘起来的黄纸重重压下,像一头高昂的野兽仰着胜利的脖颈,狠狠出一口常年被他人打压的恶气。

哪里都不缺这样落井下石的人。

旁边人劝道:“死者为大,你少说几句。”他推着这人的胳膊攘攘着要走,这人脚不留神碰到了火盆,也没看,一脚踢翻了,道:“什么玩意,晦气。”

未烧尽的纸灰飘飘扬扬,扑了一地,这人用手扇了扇,看到杜寤生转过头来目光幽深,就瞪了回去,道:“看什么看,不该出生的孽种。”

杜寤生站起身,走近了又蹲下来,一捧一捧将纸灰拾回火盆里,轻轻道:“道歉。”

“道什么歉?”那人脖子一梗,十分无理。

“道歉,向我爷爷道歉。”杜寤生抬起头,不容置疑,掷地有声,他黑幽幽的眼珠子像一汪潭水,凝炼了沉沉黑夜,幽暗得可怕。

那人脊背一凉,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旁边那人忙上前,俯身对那人道:“你踢着人家东西了,走了走了,还要赶回去睡觉。”

“睡觉,对,回去睡觉。”这人自知理亏,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便向回路走,走了不远回头看见杜寤生还在看他,心里一口恶气就上来了,露出凶恶的嘴脸低声骂道:“狗日的还看,迟早将你眼睛剜了。”

这一句,连旁边那人听了都觉得残忍了。偏偏这人不知死活又看了一眼杜父,幸灾乐祸道:“杜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杜小四(杜父的小名)还这样无动于衷,也真是窝囊,难怪老婆死了也没有别人敢嫁给他,活该守一辈子丧。”

窝囊。

杜小四确实是个很窝囊的人,别人骂他他也不还嘴,只是就跪坐的姿势点了一支烟,当地上堆了一地的烟屁股的时候,他才略微侧过身看这个亲生儿子。

然后,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掐灭了。

儿子就是个祸胎。

别人想,他也这么想。

他没表现出来,只是在阴暗的暗角泄露了一丝阴暗的情绪,然后目光落向自己父亲的遗照时,像是被人偷窥似的把表情收敛起来。

他人模狗样站起来走过去,给儿子递了一杯水,想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来。

杜寤生没有接,甚至没有转头,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他目光落在一点,神情又有些呆滞起来。

在杜父眼里杜寤生已经是不正常,发疯了的。

他又看到杜寤生低着头站起身,喃喃自语,恍若无人,朝外面走去,走入黑暗里。

杜父目光觑着他,矮了身子从一处捡起一把白天坎竹条用的大刀,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他看到杜寤生走进了废园,没多想也进入了。

废园杂草丛生,有意无意都来绊他的脚踝。几根菟丝子刮他的手背,杜父就用大刀一一处理掉。

有些费事,杜父耽搁了些时间,杜寤生就不见了。

杜寤生去哪儿了?

杜寤生没疯也没病,他做了一个梦,寻着梦中的指引找到了那口井,看到爷爷坐在井沿上,幽幽地叹气。

喷涌的井水已经平息下来,井盖牢牢封住了井口,然而四角的符纸却延伸出几条锁链,缠住了杜老爷子的手脚。

李代桃僵的手法,符纸封印的是鬼怪,元止要脱身,杜老爷子就只好去做那个替罪羊了。

条件是,不得伤害村里一草一木,不得找寤生麻烦。

已经是灵魂的杜老爷子欲言又止地看着杜寤生,最后慈祥地对他招手,道:“好孩子,你来了。”

在梦境里,杜寤生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沿着爷爷手腕的锁链摸索下去,找到了压在井盖下的符纸,手摸上去又反射性收回手。

符纸燃烧起来,蓝色的火苗腾起。

手上已经燎起了一个水泡。

他轻轻蹙起眉头,不管不顾把手伸进火苗中。

一只手撩开杂草,黑夜里,一双眼盯着他,阴暗的目光动也不动。

杜父举起了大刀,心里道了一句“妖孽。”

“妖孽”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蓝色妖冶的火光沉沉浮浮,照出血迹斑斑的双手。

他探出头,跟着浅薄的月光绕到杜寤生背后,一时不好下手,对着杜寤生比了比,寒光落了下去。

一声惨叫惊起夜寐的飞鸟。

杜父惊恐地滚到草丛里,地上摊了血,捂着唇,将所有的惊呼和尖叫吞进肚里。

杜寤生鬼魅样惨白的脸色探了过来,手指沿着草丛划过去,停在了杜父面前,俯下身。

杜父凝息屏气,心跳如雷。

寤生捡起了地上的大刀。

脚步声远去。

杜父一步一挪,拖着身子往外爬。

他的一只脚踝被大刀砍伤了,连筋带骨,脚掌要掉不掉,拖出了一地鲜血。

爬了不远,一双脚停在他面前。

杜父缓缓抬起了头。

乳白色的长衫垂挂,来人蹲下来,伸出了手。

杜寤生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悲怆的呜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呛了一口血。

废井边符纸化为飞烟,鳞鳞蓝光细碎落在草叶上,叶上是滴滴血迹。

乌云盖住了明月,又该是一场风雨。

第二天,杜寤生扶爷爷灵柩出殡。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应景一样加重凄哀的氛围。

跟随的村民议论纷纷,嘀嘀咕咕,目光异样。

原因无他,杜小四疯了。

拖着断腿在雨夜里摸爬滚打,跑到了别人的院子里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差点被几只凶恶的狼犬一口咬断脖颈,做了一顿肉食。

可怜啊,可怜。

怜悯是给杜老爷子一家的,没杜寤生的份。

昨夜唾弃杜寤生的那个人也在,他幸灾乐祸,嬉皮笑脸,围观看好戏。

他有个不大好听的外号,“半盲子”。

眼盲心盲,看见欺负人的事情一概视而不见,心情好了闲事要管管一半,不分青红皂白下结论,是个中途半吊子,又好非议,是个直肠子。

前方开路的道士道了一句“哭丧啦,声呢?!”

断断续续啼哭传来,还夹杂着抽噎和啜泣。

看样子像那么回事,道士点了点头,叫人敲锣打鼓,叮叮当当,摆开惊天地泣鬼神的排场来。

半盲子在人群后面不哭不闹,笑脸开道,时不时夹杂一声惊天的嚎声,比没捣乱还捣乱。

真正替杜老爷子哭丧的真没几个。

传说中的七大姑八大姨假惺惺抹着眼泪,嚎着嗓子,学那么个鬼哭狼嚎,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丧场如戏场。

把脸一抹,扮上生旦净丑,就该是一场绝好的大戏。

大戏演到一半,中断了。

一个人衣衫褴褛挡在路中间,身上的道袍脏的辨不出颜色。

好狗不挡道,挡在出殡的队伍上,疯了吗?

窃窃私语声嗡嗡起来。

开路的道人大喝一声,紧张兮兮道:“做什么的?”

褴褛道人咿咿呀呀了一阵,对着棺材手一张,道:“收。”

杜寤生抬了眼,看到一缕缕乌气从上面飘出来,吸进了道人的手心。

褴褛道人浑浊的眼睛睁了睁,唱着道情让开了。

出丧的队伍才接着走。

有人骂他“疯子”。

有人嘀咕了一句“这人有些眼熟。”

正是小时候给了杜寤生护身符的那个道人。

路边有个积水的洼地,道人走了几步,突然一下子就栽入水里,他茫然地抬起头,又主动把脸埋进去,趴在地上,不动了。

杜寤生经过的时候,听到道人说了一句:“时也,命也……”

半盲子走过去,踢了踢他的腿脚,蹲下身道:“假道士,你没事挡人路做什么?蹭饭吃还要挑时候,你可来晚了。这样吧,我看你可怜,给你一个机会。”他指了指杜寤生的背影道,“你给我看看他究竟是鬼是妖,弄好了少不了你好处。”

道人看了他一眼:“自求多福。”

“给脸不要脸。”半盲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按住道人的头往水里压:“你不是要喝水吗,我让你喝,喝个够”。

杜寤生冲过来。

他先动手的。

半盲子捏着杜寤生的领子,一群人慌乱的跑过来,假惺惺的劝架,拖着杜寤生的手臂,又把半盲子拉开。

拉住杜寤生的手紧紧的,人们很紧张,似乎真的怕他会作妖似的。

拉住半盲子的手很松。

天破晓。

时间已经耽搁很多了,很多人还是饿着肚子,不耐烦的催促快走。

半盲子对他做了个剜眼的手势。

闹剧。

棺椁入了土,还要亲人挨个挨个磕头烧纸钱。

杜寤生还没跪的时候,半盲子窜出来一脚踹中他的膝弯,看他闷哼一声跪下去,“好心好意”道:“这样才像跪嘛,磕个头,祈祷你爷爷保佑你长命百岁,最好别出什么乱子。”

一群人还是旁观,很安静,高高大大站立,围了一圈又一圈。

这一天过去了,散了场。那群七大姑八大姨也纷纷归去了。

这天晚上的月亮,是红色的。

沉寂了许久的井又咕咕冒出了水。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惊讶的发现,自家井缸里的水空了。

水,变红了。

杜父在院子里,望着红月亮,发出意外不明的嚎叫。像狼一样。

双手趴在地上,断腿单独拖着,绕着院子的那个槐树一圈一圈跑,又像狗。

杜奶奶拄着拐杖走出来,刚送走了杜老爷子,又看到杜父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这天晚上,杜寤生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是小孩模样,走进废园。

他和另一个小孩玩得很开心。

那个孩子道:“今生今世你都要和我在一起。”

那个孩子道:“我叫元止。”

他感觉自己指尖一痛,有血流出来,最后愈合了,成了一枚小小的红痣。

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他再看时,一个好看的青年在他面前,穿着一身乳白色的长衫,道:“跟我走。”

突然白天那个道士的脸又撞进来,一张符纸燃烧起来,画面又被撕碎了。

那个青年身子慢慢变小,缩成孩童模样,被压在井下,眼珠子死死盯着他,欲出不得。

梦境又乱又迷糊,杜寤生又感觉自己被人压住了手脚,有冰凉的液体滴在他脸上,喘不过气,挣扎不出来。

他醒不过来,耳边有声音传过来,

“你背信弃义……”

大脑尖锐绷了一瞬,刺痛袭上了全身,从某个点开始,所有的梦境都破碎了。

空白。

空白了很久。

他才挣扎出来,睁了眼,是半夜。

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被褥也湿了。

在梦里,他被另一个男子亲泛了。

他坐起来,手颤抖地伸进被子里。

不是梦。

一口欲发不得的气堵住了胸口,下了床,身子晃晃悠悠,像水中漂浮的浮萍。

他酸痛的膝弯一软,猝不及防跪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脆响。

白濯从后面流到了大腿根。

他难堪地伏在地上,把脸埋进掌心,深深闭了眼。

不想动,不敢动。

第二天,半盲子死了。

肢体残缺不全,死状极其残忍。

出门时,杜寤生听到有人背对着他悄悄说话:

“真惨啊,眼珠子都被人剜去了……”

“肠子都掉了一地……”

“你是没看到下半身……”

看到他,又都禁声了。

像呆驴一样立着,他一动,他们就往后退。

然后见鬼一样往反方向跑。

杜寤生走了一圈,所有人都一样。

看他又不敢看他,要么跑,要么哭着求饶:“您大人大谅,放过我……”

他呆愣了几秒,默不作声走回家。

这几日天气阴沉沉的,像要下雨。

一只黑猫在院子里追着什么跑。

跑到了他的跟前。

一个圆圆的小小的东西滚在脚下。

黑猫朝他龇牙咧嘴,尾巴竖起,毛茸茸的,很凶。

杜寤生没摸猫,捡起了那颗柔软的球体。

一只人眼。

一点黑漆和他对视,布满了血丝。

血沾上他手指。

手一抖。

那颗眼珠子滚了几圈,被黑猫一口咬住跑远了。

他隐隐记起有人道“眼珠子都被人剜去了……”

煮饭的时候他心不在焉,锅里热气一阵阵往上翻。

揭开锅,拿勺搅了搅半熟的米,搅到了奇怪的东西。

他看过去。

另一只眼珠子。

已经煮烂了,凝固的胶质紧紧附在勺上,抖不掉。

他胃里一阵翻腾,捂住唇干呕,呕出了眼泪。

这锅米被他倒进沟里。

杜奶奶看到冒热气的米粮,气得跺脚:“糟蹋啊……”

杜寤生笑得很难看勉强,道:“手滑了。”

黑猫走过来,猫须嗅着血腥味不停抖动,伸出舌头舔了舔,烫得一蹦三丈高,四爪贴地开始抽搐,活像犯了羊癫疯。

杜寤生又把刷子等用具拿出来,开始刷锅。

一遍一遍又一遍,那股血腥气阴影一样去不掉,带血的眼珠子也在他脑子晃啊晃。

他又捂着嘴干呕起来。

中午饭很丰盛。

杜寤生做的。

没有肉,一桌子素菜。

有点吃斋念佛的意味。

自从杜老爷子走后,杜奶奶还真素衣素食,焚香祈福了。

杜奶奶净手拈香,对着神龛拜了拜,又对着杜老爷子的灵位拜了拜。

香案下压了一叠陈年黄纸,杜寤生看到了,默默垂下眼。

吃饭的时候杜寤生在菜盘里一样挑了点,含入口中咽不下。

到了晚饭依旧如此。

胃里很空虚,却什么都难以下咽,杜奶奶摸着他的额头,又没病。

杜寤生在院子里坐了会儿,看到月亮渐渐升起来,一片云扯过来,朦胧的盖住了红月。

屋子里有声响。

窸窸窣窣,一串接着一串。

他入了堂屋,拉开灯,几只耗子惊吓得四处蹿逃,还有的从他脚面压过去。

闻到了腥臭腐烂的味道。

吱吱地,老鼠的叫声,呼朋唤友,没有唤来同伴,唤来了杜寤生。

他走到橱柜,橱柜垫了几层叠起来的报纸,刚好可以把手伸进去。

摸到了。

应该是耗子。

吱吱地咬他的手。

杜寤生难得打起了精神,慢慢拿出来。

拖出了一地的鲜血。

一手的鲜血。

躺他手里的,是一截猩红的舌头。

“寤生?”奶奶唤他,疑惑。

他转过身,把手背在身后。

面色惨白如雪。

“奶奶。”他故作镇静,嘴一张一合,有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院子里。

被吞噬的月,以缓慢的速度消失着。

凄凄凉凉,鬼鬼幢幢,阴阴森森,莫辨人鬼。

杜寤生在掩埋什么。

她看到他站起身,扶着槐树又弯下腰,开始吐,呕尽肺肠。

他走了。

杜奶奶把东西刨出来。

一截人舌。

杜父嗅着气味过来,叼着人舌跑远了。

跟着过去,杜父欢快地伏在地上啃啮,两条腿跪在地上,屁股翘得高高的。

地上还有一条啃得稀巴烂的人腿。

森森的牙齿,森冷的野兽的目光。

杜奶奶一声哭腔。

跌在地上。

回头。

那扇黑洞洞的门,门里是她的孙子。

她跌跌撞撞,一步一个台阶。

突然停住了。

门内有压抑的低低的喘息。

她轻轻唤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贴上前,隔着门缝往里看。

猝然睁大了眼睛。

杜奶奶病了。

浑浊的眼睛大睁着,似乎见到了什么惊恐东西。她也失声了,嘴里吐出“啊啊”的音节,对着杜寤生,似有千言万语,可恨说不出,说不了。

杜寤生坐在她床前,握着奶奶干枯蜡黄的手,问:“奶奶,想说什么?”

她另一只手捶了捶胸口,悲痛又哀切,指着寤生的脖子,画了个小三角。

护身符。

他似乎顿悟了,摸了摸空落落的颈项,敛眉:“已经失落了。”

第五天。

杜寤生开始贴符纸。

他将案桌下那叠黄纸拿出来,一张一张贴在杜奶奶的屋前,院子如斯。一眼望去,满院黄纸飘飞。

驱邪。

深夜。

满身疲惫。

他给木桶灌了热水,脱衣,跨进去,坐下了。

手里躺着一柄一指长的骨钉。

送爷爷出殡时,那个褴褛道人给的。

收好骨钉,抱住双膝,开始慢慢往水里沉去。

没了下颏。

没了鼻梁。

没了眼睛。

没了耳。

他开始还是闭气的,后来放开了呼吸,放纵地让自己被呛水,被窒息。

终究没有死。

一双惨白的手把他捞起,蒙住了双眼。

水珠从发尖滴到下巴尖,像极了眼泪。

他喉咙滑动,难过地,不堪祈怜道:“放过我……奶奶……”

不答。

湿润的舌尖恬适耳锤,向下。

木桶里慢慢溢出了水。

杜父在院子里,又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

冷月森森,照出一地薄凉。

他脱力地伏在桶沿,被抱入怀里的时候,双手摸上后背,把骨钉钉入了后心。

沉默地看着元止身体矮下去。

突然他手被抓牢了,一起跌到地上。

元止融成了一滩水,渗入地里。

地上孤零零躺着一枚骨钉。

他精疲力竭地伏在地上,昏迷过去,手臂留下了一道黑色的手印。

指尖的红痣淡了,似乎就要消失,然而一会儿,又凝聚成型。

殷红如血。

第六天。

杜奶奶开始昏睡。

醒的时间短,睡的时间长。

寤生守在床前。

憔悴,面无血色。

吃不下,睡不安。

经受了一遭遭折磨,耳朵根也不清净。

那是杜父的磨牙声。

风雨变化很快,吹窗棂,吹槐树,吹黄纸,吹开了屋门,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去关门。

杜奶奶睁开眼,坐起来了。

脸色红润,异常的红润。

红—光—满—面。

他的脸色却更白了,如薄纸,一吹就倒,一碰就晃。

踉踉跄跄上前,扶住比柳条还干瘦单薄的身体。

奶奶看着他,“啊”了一声。

失声。

涨红了脸,挤出全身力气,拼命从肺腑里挤出呕心沥血的几个字眼。翻着眼珠子,终于冲破桎梏,发出尖锐沙哑的音节,

声嘶力竭:“逃!”

寤生怔怔看着她,看她呕出了血。

“快逃!”

她重复,流着泪摇晃他的手臂。

寤生嗓子发哑发酸,摇头。

我不走。

我走了,你们怎么办,村里人怎么办。

那群,人鬼不分,是非不明,愚昧无知的村民?

是在傍晚黄昏找上门来的。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诡异妖媚的淡红色。

不详的征兆。

来者都是些健壮的青年,拿着砍刀,扫帚,锄具等五花八门的物件。

最有趣的,有人拿出了自家煮饭的大铁锅。

一切不可言说的诡异事件归咎于他。

认他是妖魔鬼怪,怕他恨他。

对待凶物最普遍的手法是什么?

火烧。

绑在柱子上,被烈火活活焚烧而死,然后挫骨扬灰,洒入河流,做那没有根基的浮萍。

他们还很好心地请了几个道士,不念往生经,念的是不入轮回,神形俱灭。

杜寤生站在院子里,听着,很认真地听着。

苦涩地笑了笑。

第一次回答:“我是人,不是鬼,也不是妖。”

火把映照出一群妖魔鬼脸,森森可怖。

他上前一步,说第二句话:“这一切,确实因我而起。”

人群沸腾激昂起来。

还是没有人敢做第一只出头鸟,怨恨又愤怒地用眼神活剐他。

寤生湿了衣衫,身形不稳晃了晃,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快逃。”说完,撑不住地倒下去,再无动静。

束手就擒了?

没有作妖?

他们不敢相信,一个个揉着眼睛,有人上前试探地用鞋底碾了碾他的手,确定不会反抗后,对后面的人比了个手势。

人们欢呼雀跃,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动起手来。

一声饿狼般的嚎叫冲天而起。

杜父窜出来,扑倒首当其冲的领头人,长牙森森刺入动脉,鲜血喷涌如柱。因为速度太快,鲜血喷到那人脸上时,还是一脸茫然,直挺挺倒下去。

反应过来,是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潮湿的地面上数十双手破土而出,狠厉地将慌乱的人群撕扯住。

“鬼啊!”

人群发出惨叫。

他们拼命挥舞武器。

有人被撕烂了腿。

剜了双眼。

扭断了脖子。

逃的逃,未逃的成了亡魂一具。

碎肢四地,脑浆溅流。

天降大雨,血色融进水里,缓缓散开。

几只青白的脚好玩地踹走人头,又有几只手拖着尸体埋进土里。

残局已定。

夜已深。

淋淋的雨。

眼捷颤了颤,睁开了。

他似乎尝到了甜腥的味道。

四周无人,连虫鸣也无一丝。

杜寤生摸了把地面。

有些黏腻。

夜色很好掩盖了一切罪恶和血腥。

很好。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似乎想要避雨。

走到屋檐,门上的黄纸还在。

一张张看过去,又坐回去,坐在檐下。

守着他的奶奶。

凉风吹不起湿重的衣摆,吹不醒低垂的头颅。

面色青白的小鬼悄悄聚过来,张开血盆獠牙。

又群起咕噜一声,退下来,退回自己的阴天鬼地。

乳白色的长衫滴水未沾,又仿若沾了水珠,流转光彩。

元止歪了歪头,抚掉他脸上的水渍。

将人打横抱起来。

往外走。

杜父满身鲜血,四脚并用跑上来邀功,又像狗一样夹着尾巴跑开了。

黑暗里,那间未点灯的屋里,一双眼静静地注视,又流下了眼泪。

第七天。

下了一夜的红雨,未停。

像天在泣血,悲悯世人。

看看这世间的人类,莫辨人鬼,倒转乾坤。

寤生闻不到泥土夹杂芳草的清香,他立在院子里,熏在恶臭血腥中,第一反应不是呕吐,而是推开门,冲进奶奶的房间。

奶奶。

他眼前是一双绣花鞋,精致的针脚,上面绣了一朵艳红的腊梅花。

一尘不染。

新鞋子,真漂亮。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两手撑地,发不出声音。

一根白绫上端系在横梁上,下端套在颈上。

奶奶的脖颈。

吊起来,瘦长瘦长的,像一块陈年腊肉。

她的双唇微启,保持着一个口型。

寤生读懂了。

逃。

天地之大,竟容他不下。

白天,再嚣张的鬼魅也会现行吧。

村民们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带着英勇赴死般的勇气冲进他的家门。

讽刺的是,扑了个空。

跑了人,就烧了他的家吧,让他无家可归。

于是,火光冲天,烧毁了间间房屋,烧焦了槐树。

肃穆的人群,高举武器,人人振奋慷慨,迎着变异的雨水,又虔诚地朝东南方跪下磕头,求神灵保佑。

寤生。

走到界碑,刚踏出一步,突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过了很久他才清醒过来。

那一步的距离,却是天涯和海角,此方和彼岸。

离他很远很远。

多次的交合,他和元止的命运早已经相连。

注定,无法逃离了。

他回望养育他的村庄,又转头看了看远方的鲜花和青草,凄然地勾了勾唇。

滴滴答答的雨打下来,落到他的眼睛里,成了一滴血泪,嚼碎了,是不堪言说的味道。

他踩进了一个小小的水坑。

里面有两条鱼。

相濡以沫。

在他眼中,竟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他蹲下身,捧起小鱼儿,朝河边走去。

那条汹涌不定,正在涨水的河流。

昏暗的天空,打下一个闷雷。

寤生将鱼儿放归水中,喃喃自语:“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看着鱼儿潜入水底,朝河中心游去,他突然浑身一个惊颤,纵身入水,要追回游鱼。

水里没有猛兽,游鱼也已经跑远,只有一只漂浮的浮槎。

上面有个凤冠霞帔的漂亮新娘子,被绑住了手脚,神情哀戚。

一个浪花打来,浮槎倒转,带着人沉了水。

祭河伯,鬼新娘。

愚昧。

愚昧的人群跪了乌鸦鸦一片,磕头磕得虔诚无比。

他带着新娘子出了水。

人群已经自发站起来,逼近了。

天地间又是一个闷雷,劈下来,惊天动地。

红雨洒在人脸上,一下子变成了硫酸,哭喊着捂着脸,把皮肉都腐蚀掉。

逃吧,逃到哪里去?

神庙。

一对蜡烛,一柱香,一灯如豆。

简陋,连遮风挡雨都显得寒碜。

他不安地望着天空,走出去,被拉住。

她笑意盈盈道:“外面雨大。”

寤生呆了呆,默不作声了很久,沉默下来。

凤冠霞帔的女孩自然握住他的手,又道:“谢谢。”

人在做,天在看。那些红雨未腐蚀他们的肌肤,大概是上天予以那群愚人独有的报应吧?

女孩没说,她发出了一声惊呼。

他转过头。

从相握的手开始,女孩的肌肤一寸寸腐烂,露出森白的骨头,她睁大眼睛,惊恐呼救,腐烂已经蔓延到脸上,身体倒下,成了一具白骨。

空洞的眼窝还是朝着他的方向。

他往后退一步,被扣住腰。

是元止。

神庙里响起沉闷的撞击声。

沉沉地像黑夜一般永无天日。

他被抱起来,再次被近入。

心如死灰。

瞳孔渐渐涣散。

一滴泪珠无意识滴落。

元止停下来,接过那滴泪,舌尖舔了舔。

咸,苦。

饱含了深深的绝望。

元止放开他:“等我。”

神庙里烛光明灭,风雨侵入,入骨的寒。

只留他。

很久,寤生才动了动。

他侧过头,无神的眼朝着女孩骸骨的方向。

伸手,取下她发冠上一支血红的簪子。

质本洁来还洁去。

从哪里始,便从哪里结束。

他光脚走出去,赤身裸体。

天雨红雨。

惨叫和悲呛的呜咽在村庄里此起彼伏。

山道青草微颤,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一眼望去。

流血飘撸,触目惊心。

奔涌的河流冲刷了昨日的血迹斑斑,连带卷走了漂浮在水面的数具尸体。

空空荡荡,宽广无际。

只剩下他了。

水淹没他的脚踝。

大腿。

肩胛。

最后,他把簪子扎进指尖,流出血,晕染滚落。

合着红雨一起。

将那颗红痣掩盖。

手搁在水面,起起伏伏,随波逐流。

闭上眼。

沉下去,水面上只留一缕红,和初升的太阳交相辉映。

一切终归于平静。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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