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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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如果你十八岁的初恋又出现在你面前,你想对他说什么呢?

徐黎端着咖啡盘,在原地思考了二十秒,然后他走上前,用与平常无差别的语气问道:

“先生,需要点些什么呢?”

暮光下坠,金色的霞光洒在相视无言的寂静里。

徐黎听到男人陌生又熟悉的腔调:

“一杯香芋拿铁,谢谢。”

一如初见。

仿佛岁月兜兜转转成了个轮回,他们没经历过相识相知相爱,像一对平平淡淡毫无联系的陌生人。

不用问候。

不用留恋。

不用在再见时尴尬的寒暄。

这就是徐黎十八岁的初恋。

十年之后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嘿,徐黎,听说八班那个小子跟你表白了,真的假的?那小子真是勇,跟你表白,真不怕你揍他。”

“我为什么会揍他?”

徐黎把球随手抛出去,不解地回头。

“哎球,球啊大哥,你看看你把球扔给谁了!”

徐黎顺着视线瞟了一眼,好像是把球扔给对方球员了。

“我不打了。”

“哎你,传错球了你就不打了,你可真行。哎哎,潘子,停会儿,你再找俩人,我和老徐下了啊。”

“你不打了?”

徐黎把身旁的水递给方振一瓶。

“打什么,打篮球有我听八卦重要吗?!快说快说,八班那个余江辰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是啊。”

“卧槽真的啊,卧槽卧槽你揍他没?人不会被你打进医院了吧,卧槽这小子行啊。”

“我为什么会揍他?”

徐黎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皱着眉又问了一遍。

“你没揍他?你当然会揍他啊,一米八大高个给你表白,一米八大高个还是个男的跟你表白哎?!你不揍他难道还答应他啊。”

“对啊,我答应他了啊。”

“......”方振张着嘴,呆滞的拿起矿泉水。

“哎,你水!”徐黎指着他手上哗哗往外流的水,“......拿反了。”

“你你你......你还在管水?!”方振随手抹了抹洒了一衬衫的水,“大哥,我滴亲大哥,你刚说啥,你答应他啥了?你......你是同性恋啊?”

“是啊。”

徐黎目光坦诚的望向他,眼睛里全是清澈和信任。

方振口里的那句“两个男的能有个屁的爱情啊”就在这样的注视下咽了回去。

“那......你认真的?不是,你不是才认识那个余江辰吗,他是认真的吗他就跟你表白?我跟你说小黎,你千万别被骗了,我......”

“方振,我们是认真的。”

“我和余江辰认识两个月了。”

“就门口那个咖啡店,你记得吗。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他经常在那里帮忙,我每天都去见他的,他人很有意思,对我很好的。我......我也挺喜欢他的。”

徐黎说这句话的时候,八月的霞光映射在他双眸里。从方振的视角看过去,就像他整个人在发光一样。

“那......那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两个月了现在才告诉我。”

方振低着头,把一旁的橘子汽水插进吸管递给徐黎,又抬起头来看他。

徐黎笑着接过来,拍拍方振的肩说了句抱歉。

“一点道歉的诚意都没有。”方振用力锤了锤徐黎的肩膀,“怎么说,你那对象不请兄弟我喝杯奶茶啊?门口那家咖啡店是吧,他们家奶茶也特别好喝。走吧,过会儿关门了。”

“啊,可是我还没跟他说。”

徐黎怔了下,下意识去掏手机,又被方振一把按回去。

“打什么电话啊,几步路就到了。他不请客我自己掏钱呗,走走走,快点儿,我带你去查查岗。”

“查什么岗啊。”徐黎失笑,趁着扔汽水瓶的空档快速给余江辰发了条短信。

——“急!娘家人查岗啦。”

“哪个哪个?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吗?”方振半蹲在街角,脸贴在咖啡店的外玻璃上,双眼死死的巡视着里面的服务生。“哎呦你看他,他跟女顾客聊天!呸,渣男!”

“不是他......是旁边那个。”徐黎扯着方振的外套,屡次想把他拉起来。“咱们就不能进去说吗?”

“旁边的?你确定你没看错?我瞅那个黑衣服就很像,一脸渣男样。”方振仗着自己体格大,直接无视徐黎的拉扯,依旧瞪大着眼睛巡视。

“穿......哎他看见我了,你快起来方振,快点快点,他要出来了!”

徐黎看着本来在和别人讲话的余江辰看见他后就结束了话题向他走过来,他还来不及笑,就想起来他和方振现在正在尴尬的偷窥,连忙使劲拉方振。

方振才刚顺着徐黎给他指的方向找到真正的“渣男”,还是个穿风衣的风骚渣男,就看见渣男一步一步往他们的方向走来,连忙手忙脚乱的站起来。

可惜他蹲的太久,加上徐黎急的使了吃奶的劲拉他,他那神经纤维不太发达的大腿完全误解大脑的命令,径直和大地亲密接吻去了。

于是余江辰拉开咖啡店的门帘,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高大的男生冲着自己的方向跪在地上,而他的小男朋友一副受惊过度的表情站在一旁。

小男朋友张着嘴发愣的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余江辰噗呲一声笑出来,弯着眉眼问:

“你们这是?”

“学长!”徐黎兴奋的打招呼,然后才回过神来,着急忙慌的去扶跪在地上的好友。“方振你没事吧?”

“我有事!我有大事!我疼死了你还在跟他打招呼!”

有一种爱情叫一见钟情,有一种感觉叫一见如故,当然,也有一种见面叫不如不见。

比如方振现在。

在经历过对着好友男友下跪的社死后,方振已经对这浮华的世间不抱什么留恋了,只是他没脸见人之前,也一定要搞清这风骚渣男的真面目。

“他在这里打工?他上班为什么要穿那么风骚的大衣?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方振咬牙切齿的注视着去点奶茶的余江辰的背影,一边在徐黎耳边絮絮叨叨的找茬。

“他不算打工吧,这家店是他和朋友一起开的,只是他经常在这里帮忙而已。”徐黎一边注视着余江辰的背影一边无奈的叹口气:“你到底为什么总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啊?”

“他哪里像个好人?你看他.......”方振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余江辰。

嗯......人是挺高的,目测肯定有一米八。长的嘛,没仔细看,但肯定不丑。气质倒是好,那么风骚的大衣也穿得起来青春气息。方振卡着壳,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好,只能低着头支支吾吾:“他......反正,反正我就是觉得他不行。”

还不等方振咂摸整理出来余江辰的十大缺点,余江辰就端着三杯奶茶从点餐台走过来。他眼睁睁的看着徐黎这个在宿舍连个外卖都懒得下床拿的人,立刻以体测冲刺八百的速度跑过去帮忙,还附带一个星星眼的灿烂微笑。

方振从那一刻就知道,徐黎完了。

他那连拒十封情书的钢铁直男舍友一去不复返了。

后来徐黎也总是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余江辰。

他总是没有答案的。

硬要说一点文艺的理由的话。

那大概,是因为那个夏天阳光太好,才让他错把少年眼里的光当做永恒。

不过那都是徐黎很久很久之后才悟到的道理,现在的少年都还是少年,谈什么以后都为时尚早。

奶茶端了上来,方振没什么喝的心情,因为他已经饱了。

被眼前这对小情侣喂饱的。

明明点的都是无糖奶茶,这俩人非给你喝出一股蜜里调油的感觉。

“瞧瞧你那眼神,你人坐在我这边心都飞到他杯子里去了!”方振恨铁不成钢的戳着徐黎的肩,目光一转,又对余江辰开炮:“还有你!你冲他笑什么,他喝一口奶茶瞟你一眼就算了,他看一眼你就笑一次又要干嘛?!你俩是不能说话吗?我不让你俩说话了吗?”

“噗!”余江辰一个没忍住笑出声,立刻又拿手捂住嘴,低下头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盯着奶茶杯。

“.......”

“咳。不好意思,有点紧张。”余江辰努力的把笑容收回去,“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大二计算机系八班余江辰,现在正在追求徐黎......”

“我已经答应了。”徐黎补充道。

方振看着红着脸快要缩到桌底的徐黎和对面耳朵都红了的余江辰,只觉得自己被恋爱的世界深深的折服了。

狗被撑死的时候没有一对小情侣是无辜的!

这场尴尬到堪比相亲现场的会面直到日落时分才结束,原因是方振同学的另一个好兄弟潘子同学激情来电邀请他去打球。一声篮球大过天,方振立刻抛弃万恶的小情侣,直奔球场而去。

方振踏出咖啡店的一刹那,坐直了身体绷了一下午的余江辰呼的舒了一大口长气。

徐黎笑弯了腰坐到余江辰旁边给他活动筋骨。

“你还笑。”余江辰捏了下徐黎的脸。“吓死我了简直,收到你短信的时候我还穿着工作服给咖啡拉花呢。就这大衣,还是问Jeffery借的。”

Jeffrey,就是那个穿黑衣服跟女顾客说话的方振口中的渣男。

“哈哈哈哈哈。我跟你讲个好玩的,刚刚方振认错人就喊他渣男,他就拉着我趴在那里......”

徐黎偏着头和余江辰咬耳朵,近距离的呼吸喷洒在两人的面颊。

一个好玩的笑话讲的两人面红耳赤。

初恋的青涩像原野尚未熟透的麦苗,既稚嫩又甘甜,一把火就能烧透半边天。

余江辰轻轻牵住徐黎放在桌上的手。

“那边有人在看。”徐黎挣了下,红着脸往旁边瞥了一眼。

余江辰顺着徐黎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桌女孩小声尖叫着拿着手机拍他们。

“我牵我男朋友,她们愿意看就看呗。”

“你不怕别人知道你是同......性恋吗?”徐黎半趴在桌上,拿身子挡住旁人的视线。“你脸都红了。”

“为什么要怕?怕了我就不会追你了。”徐黎牵他牵的更牢。“脸红是因为喜欢你。”

“那......你不怕他们议论你吗?方振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刚知道的时候都不太能接受。”

“不怕。”徐黎也学着他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与他四目相对。“现在只有我在看着你了,别怕。”

日暮的阳光徐徐降落,温暖的触感攀附在急速升温的感情里,少年的勇敢和情愫在不论世俗的岁月里悠然翻转。

那年阳光正好,日光把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夏天三度的微醺酒很上头,让人错以为眼前就是永恒的模样。

可惜......

“可惜......”徐黎拿笔狠狠地戳着菜单,“可惜他们店里没有毛肚!火锅毛肚简直绝配好吗,竟然有火锅店没有毛肚的!”

“没有吗?”余江辰把菜单拿过来仔细翻了两遍。“好像真的没有。怎么办,我们换一家店?”

“不了,都饭点了。”徐黎把头靠到余江辰肩上,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又直起来。“随便点点吧,饿了。”

“那你先吃块糖垫垫。”余江辰把徐黎的头摁回自己肩上,熟练的从兜里拿出徐黎常吃的奶糖,边看着菜单浏览边把糖剥好往徐黎嘴里喂。

“喂!你们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你们注意到还有人坐在这里吗,啊?我一大活人,活生生要吃狗粮撑死了。”方振拿着根筷子狠狠地敲着碗,“你俩都谈两年了,还这么腻腻歪歪的合适吗?”

“撑着你刚好,免得让我们请客了。”徐黎咯嘣咯嘣嚼着糖,含糊不清的怼方振。“都两年了,你还蹭我男朋友的饭你合适吗?”

“那谁让你男朋友最早出来实习,这都月底了,我不蹭个拿工资的我蹭你啊。服务员,麻烦再给我们一份菜单。”方振一点没有吃人嘴短的自觉,拿着菜单就开始找肉。

“你可蹭不了他。”余江辰指着菜单上的酥肉给徐黎看,徐黎点点头,余江辰就在酥肉后面画个勾。

“?”

“他卡上就剩五十块了,你还蹭他什么,蹭他十块钱水费吗。”

“........”

“胡说!”徐黎不满的在酥肉后面写了个乘二,“我明明只剩四十八了,那两块钱今早买东食堂的包子了。”

“.......”方振无语的看了眼吃软饭的好友,默默地又给自己加了盘肉。“实不相瞒,我卡里也就两位数了。”

“不愧是我好兄弟,来来来喝一个。”徐黎拿白开水碰了碰方振的可乐,然后豪气的一饮而尽,把空白的杯底展示出来,摆出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来来来,好兄弟!”方振配合着徐黎的表演,恨不得下一刻就桃园三结义。

“......所以这就是你俩今天特意去接我下班的原因。”余江辰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顺便把徐黎偷偷摸摸去拿冰可乐的手抓回来。“你胃不好,不准喝凉的。”

“啧,妻管严。”方振牛饮一口可乐,挑着眉看他俩。

“夫。注意措辞。”余江辰揉了揉徐黎的头,回过身认真的看向方振:“夫管严。”

余江辰作为他们几个中最早一批出去实习的,身上已经有了一股沉稳的气质,再加上一副金边眼镜和一头因为上班而被迫天天打理的头发,整个人衣冠楚楚,看上去正经的不行。

除了和徐黎待在一起的时候。

徐黎就像一个变身器,只要待在余江辰身边,他就会自动变成恋爱脑上头的执拗小子。连谁夫谁妻这种问题也一定要认真的斤斤计较。

“成成成。”方振摆摆手。“服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俩讨论谁妻谁夫这个问题。我还小,我不应该听到这些不健康的内容。”

“呸。你小?你小你女朋友都甩你三轮了。”

“我和我的前女友们都是和平分手!和平分手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只有男朋友。”

“徐小黎!”

余江辰笑着看他们打打闹闹,没告诉徐黎他说他只有男朋友那句话声音太大,惹得旁边桌的人都侧目看过来。趁方振不注意,把煮好的肉都夹进徐黎碗里。

徐黎哪点都好,就是有点胆小。除了在方振和几个玩的要好的朋友面前,他总是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他喝奶茶会偷偷望余江辰,但如果有人看,他就会低下头。他会陪余江辰一起听课,却不敢坐他旁边。他也可以去接余江辰下班,但只有方振同去他才会站在门口等他。

不过没关系。余江辰想。

慢慢来就好了,他总有一天能教会他勇敢。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呢?

徐黎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余江辰总是将他挣开的手拉回来,将他低着的头扶起来,在人潮汹涌的地铁口喊他小黎,在宿舍楼下的拐角处亲他的脸。

肆无忌惮。

毫不在乎。

所以徐黎慢慢就习惯了。

医学上管这叫脱敏现象。余江辰说这是勇气养成。

徐黎.......

徐黎酸绉绉的说这是爱的魔法。

当然,这种酸话,他目前还是只敢在方振和余江辰面前讲讲。不同的是,方振听完拿着英语资料追着他打了三层楼,余江辰则给了他一个吻,顺带剥夺了方振蹭饭的权利。

生活真美好啊。

如果没有早八的话。

“徐小黎!”方振疯狂的拍着厕所的门。“七点四十了!还有十五分钟就要点名了!你再不出来让我上个厕所我俩就得一起迟到了!”

徐黎靠着厕所的水管打着瞌睡,拿着毛巾胡乱的擦着脸。

“徐黎!徐黎你快给我出来!不行我受不住了,兄弟求你了,快出来!不然真迟到了!”

徐黎慢悠悠的把毛巾放回原处,丝毫不在乎方振的鬼哭狼嚎。

“徐小黎!余江辰已经在楼下等你了,快滚出来!”

徐黎猛地打开门,把方振啪一下子推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套好外套,拿好书包,直奔楼下。

“你妈......”方振好不容易站稳,回过头刚要开骂,就发现只剩下关上的寝室门和快要迟到的他。

徐黎可不担心迟到。

七点四十三,他稳稳地站在宿舍楼下,接过男朋友买给他的早餐,咬着包子坐上男朋友的小电驴,九分钟后,他顺利安全的到达教学楼,和男朋友接个离别吻,在点名的前一分钟踏入教室,轻松找到男朋友提早给他占好的座位,舒舒服服的坐下去。

“啊,恋爱真好。”

徐黎站在奋笔疾书的方振旁,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不会迟到还不用写检讨。唉,方振同学,干嘛一脸苦大仇深,写检讨也要心情愉悦啊,不然下次还容易迟到。”

“滚滚滚!要不是你早上在厕所里面磨叽,老子能迟到?!”方振气冲冲地把幸灾乐祸的徐黎推开。“你跟余江辰那小子谈恋爱谈久了真是越来越没脸没皮了。”

“人家只是关心哥哥啦~哥哥不要生气啦~”

“卧槽!”方振拿起书就往徐黎身上砸。“我叫你茶!我叫恶心我!”

少年笑着躲着戏骂着,嬉闹的声音顺着正午的阳光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窗外,蝉鸣声不绝,绿植沿着窗口盘绕成团。一个又一个的夏天在汽水、校园、恋爱与无边无际的论文检讨中飞过,回过身,才发现风只是亲了亲云的脸,这场盛大的爱恋便宣告了终结。

初恋。

徐黎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个话题。

他心里藏着少年时代的兵荒马乱,手中的笔却一刻不停歇的书写着“香芋拿铁”的名字。

十年。

从他和余江辰相恋到现在。

整整十年。

十八岁的徐黎做梦也不会想到,二十八岁的他,可以面无表情面对相爱七年的人,举手投足间冷静而自制。

他也不会想到,年少时的一往情深,最后只成为他们进入社会的一份谈资。

“小黎?”

男人从饮品单上抬起头,撞入徐黎毫无波澜的双眸。

“余先生。”徐黎点了下头,假装没有看见对方惊喜的眼神。

“好久不见。”

余江辰从座位上站起来。

徐黎被迫与他四目相对。

两人的余光分别打量着分别三年的故人,最终得出同样令人难过的结论

——他变了。

徐黎不再是少年时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随便抓两下头就能出门的学生。

他现在穿着成熟的咖色大衣,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新发型。他写字不喜欢咬笔头了,也不再把情绪写在脸上,他带着平静而疏离的微笑望着余江辰,装作多年不见的老同学。

装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余江辰低下头,抚了抚学生时代他最讨厌的蓝色西装。

徐黎于是顺着他微弯下去的背看见他西装内饰的绣标。

Les gens qui réussissent.

成功人士。

徐黎蓦然嗤笑出声。

到底什么才算成功呢?

徐黎想。

能开一家大大的咖啡店,每天换一束迎客的插画,闲时就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画画,和喜欢的人看看日落。

这就已经很成功了。

余江辰却捏着他的脸说没志气。

“那你要怎样的成功啊?”

徐黎趴在桌子上,捂着耳朵忿忿不平。

“好歹要是个精英吧。穿着得体,待在大公司里,领导着一群人。”

“呦呦呦,余江辰,没看出来啊,想当大老板。余总余总,将来发达了能让我也住住大房子吗?”

徐黎笑着逗他。

“贫。”余江辰刮了下徐黎的鼻子,也忍不住发笑。“不止要带你住大房子,还要带你出国旅游。”

“那我要去富士山采风,还要去看樱花。还要去贝加尔湖,听说那里看星星可美了。还有还有,我要去埃菲尔铁塔,还要......”

徐黎掰着手指数愿望。

“徐小黎同学,你的愿望怎么这么多?”

余江辰忍俊不禁。

“那还不是我男朋友本领大,能者多劳嘛。我这些愿望都是你成为老总的动力呀余江辰同志。”

徐黎眉眼弯弯。

“知道了,余江辰同志会努力的。”余江辰亲了亲徐黎的耳朵,顺势把头放在徐黎肩膀上,对着他耳朵吹气。“不过第一个愿望,是我要带你去拉斯维加斯。”

“嗯?”

“去拉斯维加斯登记结婚。”

“?!”

“世俗不给我们一张结婚证,我给你。”

“徐黎,我喜欢你。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我以后要给你最好的,我以后什么都依你,我以后......”

“......”

徐黎眼眶湿润,心里的缺口被余江辰的话填得满满的。

即使他们谈论这些愿望时还住在不足二十平的出租屋里,余江辰给他承诺时也并没有什么浪漫的场景。

但徐黎就是觉得,一厢情愿的觉得。

这些美好的诺言都会实现。

一辈子那么长,他们总会把这些愿望一一实现。

可是一辈子太长了,也让我和你走散了。

到底为什么会分手呢?

徐黎坐在沙发上,拿着啤酒罐反复思考这个问题。

毕业后,徐黎留在本校当了助教,余江辰也早早拿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前途一片光明,两人在市中心合租下了一间小小的房子,生活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让人尤其安心。

可怎么......就这么散了呢?

徐黎百思不得其解。

但分手似乎又是最完美的答案。

毕竟,只要和他分开,余江辰就不需要再担心同事之间的流言蜚语,不用再含糊不清向领导解释两人的关系,不用再半夜躲进厕所隔间偷偷接母亲催婚的电话。

这么比起来,徐黎只是他跨过众多障碍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聪明人都懂如何取舍。

只有徐黎不明白。

那个要带他去拉斯维加斯的少年穿起了年少时最讨厌的西服,打着工整的领结,头发一丝不苟的梳上去。他把少年人的模样在他的人生轨迹里抹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徐黎当他是成长。

却忘了,他也是他年少记忆里不愿提起的一环。

徐黎二十三岁生日那年,余江辰升职了,他在成为余总的路上迈了一大步。徐黎笑着喊他请客吃大餐,余江辰却从兜里掏出一个铂金戒指给他戴上。

“没钱了,这个月工资全在你手上了。”余江辰对着他笑,戴着同款戒指的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傻子,看呆了?”

“......你没事儿买它干嘛啊。”徐黎肉疼的看着无名指上戒指。“你不是还说这个月发工资了得请你们公司的人吃饭吗?”

“他们哪有你重要。”余江辰在他戴戒指的手上狠狠亲了一下。“说好的,明媒正娶。”

初冬的薄雪洒在两人的发梢上,呼吸交叠的热雾喷洒在冷空气里,余江辰笑着捧着他的手。徐黎就好像看到了他们俩相伴到白头的模样。

然而这世上最说不准的,就是诺言与人心。

还没等徐黎把戒指带出指痕来,余江辰就在某一天归来的夜里,悄然收起了戒指。

“你还不知道我那个领导吗,出了名的爱八卦,戴着戒指他总以为我结婚了,老是问,我嫌烦,就不戴了。”

“你以后别来接我下班了,同事看到总是到处八卦,解释起来也挺麻烦的。”

“过年我就不留下来陪你了,我妈喊我回家,你也知道老一辈思想都没那么开放,所以我们的事我还没告诉家里。”

“我说我单身不是说要和谁在一起,而是我总得有一个正常人生活的表面,才能掩盖住我们这段不被世人接受的感情。”

“徐黎,你也为我想一想,我事业正在上升期,如果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你让那些下属怎么看我。”

“我不是不喜欢你了。你再给我几年,你再给我几年徐黎,等我有了足够的底气,我就去找你,光明正大的带你回家。”

那些余江辰口中的苍白借口,徐黎懒得想,于是全部选择相信。就像学生时代总也学不好的数学,他本以为概率推理只是书本上空洞的应试原理,因此从不在意。以至于算爱情定理时,他从头到尾只考虑过相爱和不相爱两种结果。却忘了,概率里还有一种包含关系叫,相爱也不能在一起。

等徐黎终于抽丝剥茧,在二十五岁那年被余江辰用分手教会这场概率命题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七年间情谊深厚,是比不过世俗的流言蜚语的。

余江辰不是不爱他,只是他活在世俗里,世俗不支持他们在一起。

夕阳正落的咖啡厅,人流攒动。

“恭喜。”徐黎把手中的茶水单递给前台的收营员。“现在看上去挺成功的。”

余江辰从座位上一路跟过来。

“小黎。我......我们能谈一谈吗?”

“可以啊。”徐黎把做好的咖啡递给他,又看了看周围嘈杂的人群:“去座位上谈吧。”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我前两年跳槽了,现在和一个朋友一起创业开公司。”余江辰重新找了一处空座位。

“恭喜啊,余总。”徐黎又说了一遍。“挺成功的。”

“你是在这里......帮忙?”

“算是吧。”徐黎点点头。“前两年我把这家店买了下来,高峰期店里人手不够,我就来帮帮忙。”

“为什么......为什么要买这家店?这家店......”余江辰盯着咖啡,欲言又止。

“这家店就是当年你开的那家。”徐黎笑了笑。“不过这家店你好多年前就转手他人了,没理由我不能接手吧。”

“不是。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余江辰抬起头,手却一刻不停地摩挲着咖啡杯。

徐黎看出他的紧张,叹了口气:

“我接手这家咖啡店只是恰好而已,事实上大学城周边好几家店我都参与了投资。余江辰,真的与你无关,我俩的事早就过去了,你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心里负担。”

“我倒是希望与我有关。”余江辰苦笑。“这些年我一直挺后悔的。我......我当年真的太胆小了,总是害怕被非议。在学校的时候思想都是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所以没觉得有什么,出了社会,才发现戴着有色眼镜的偏见太多了。我当年急功近利,没勇气爱你。对不起。”

“没什么。”徐黎摇摇头。“都过去了。”

“我不想过去。”余江辰咬着牙,双眸憋的通红。“你走了没多久我就辞职了,创业成功后才敢打听你,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我......”

“我结婚了。”徐黎看着他。

“我......我没收到过请帖。”徐江辰愣了几秒。

徐黎看着余江辰脸上的茫然,无端就想到了他带着方振来见余江辰的那年,那个永不褪色的夏天。

从少年情动,到分道扬镳。

也不过十年光阴。

“半年前结的。在国外。”徐黎用手背擦了擦余江辰落下的泪。“拉斯维加斯领的证,旅行结婚,没办婚礼。”

“你......”余江辰哽咽着,想笑着祝福却又不停地流泪,最后只能失态的掩着脸。“他对你好吗?”

“很好。我们去过了富士山,看过了樱花。也去过了贝加尔湖,去过了埃菲尔铁塔。”徐黎站起来,弯着腰抱住了余江辰。

“我过得很幸福,余江辰。我没有什么遗憾了,你也不要有。”

你要幸福。

我的少年。

感谢你给过我无畏的青春和勇敢的爱情。

即使我们背道而驰,我也希望你快乐。

“我是真的去了拉斯维加斯。我没骗他。只不过是一个人去的。”

“出息。”方振拿着啤酒跟他碰杯。“一个人的拉斯维加斯好看吗?”

徐黎抹了把脸上的泪,喝着酒边哭边笑:“好看。”

拉斯维加斯真的很好看,五彩缤纷,就是去教堂的时候教父问我为何一人前来,我坐在神灵雕塑下,无言以对。

讲个笑话,我结婚了。

嫁给了十年前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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