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入夜，寂静无声。

颜澄没有开灯，沿着窗外清冷的月光走上二楼卧室。许是这个屋子太空，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听见鞋底踩过地板的声音在耳边荡开。

噔、噔、噔、噔。

进到房间后，少年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房门上锁，然后将窗帘拉得严丝合缝。

最好连一丝光都不要透进来，因为暗到看不见五指的程度才最易入眠。

新家窗帘遮光性一般，洗漱完后颜澄睁着眼躺在床上，被透进来的月光照得迟迟无法入睡。

其实并不算太亮，甚至连光线都感受不到。平时也不是不能勉强睡着，但今日不知为何，只因能够隐约看清整个宽阔的卧室就觉得无法入眠。

时间一点点过去，颜澄扯过枕头往脸上一按，熟悉的黑暗将他笼罩，空气也变得稀薄。这变化却让他感到安心。

渐渐地，意识昏沉。

颜澄又一次陷入梦魇。

疯掉的女人满身是血的出现在他面前，抓着他衣服领口嘶吼地质问为何要离开颜家，她付出那么多才让他住进去，为何这么轻易就放弃？

女人头发凌乱，苍白的拇指抵住喉结，按得颜澄几欲无法呼吸。

他双手挣扎，试图脱离女人的桎梏，却怎么也推不开。

他知是梦境，用力眨着眼想要清醒，却在下一秒身体失重迅速下坠，从这片白色空间掉入黑色湖泊。

湖面毫无波澜，整个人越沉越深，湖水化作实体，如沥青般缠绕上他，黏腻的爬上他的身子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颜澄胸腔剧烈起伏着，坚持不懈地告诉自己这是梦境，要赶快醒过来。

他用力眨着眼，终于在指尖嵌入掌心的那刻，疼痛他回到现实——

面前的沈芸歌不再是那副满身是血的疯魔样。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细心地给他戴上围巾和帽子。

头痛欲裂，颜澄恍惚想起自己还要参加奥数比赛，可滚烫的身子在警告他此时的虚弱。

“妈妈，我难受。”他仰头朝女人道。

沈芸歌摸摸他的额头，一边说是还有点烧，一边转身拿片退烧药让他服下，并叮嘱：“等会出门时把口罩再带上啊。”

他慢吞吞咽下，药丸如刀片划过喉间。他微微蹙眉，再次抬头看向沈芸歌。

他想告诉女人自己此刻的难受，不是那种小感冒，而是四肢无力，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好似踩在棉花上的眩晕。

头愈发痛了。他微微张唇，问能不能不去参加比赛。可话刚开了个头，就看到女人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

“颜澄，不要闹。”女人冷声说。

颜澄立即垂眸，说了声好。

这次发烧来势汹汹，药片都没能压下病魔的进军，大脑还要不断运转，撑着身体勉强写完半张试卷后，他实在扛不住晕倒在考场。

成绩出来那天沈芸歌一改往日的温和，脸黑得可怕。她将手机往颜澄脸上狠狠一砸，开始破口大骂。

颜澄捡起手机站在墙角，左边脸庞迅速肿了起来，火烧般的疼。但他没动，因为有经验。

只要等她出完气就好了。

于是，他默默忍受着，直到谩骂声消失才抬起头，却发现母亲不见了。

颜澄一怔，突然看见门外走廊尽头处站了个浑身是血的女人。

目光相对的那刻，女人眨眼便瞬移他的面前，漆黑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颜澄心里一惊，想逃离的时候那苍白的手指便扣住了他的脖颈。

“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为什么怎么不争点气？”

女人在低语，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梦境。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弹坐而起。

阳光透过窗帘晕进卧室。

颜澄呼吸微促，后背渗透出细密的汗珠。他撑着床铺，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环境，迟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梦境。

直到转头看到放在床头的那根树枝。

笔直地、安静地立在他为它准备的小花瓶里，无声地告诉着颜澄，他回到了现实。

是真的回到了现实。

颜澄反应了两秒后重新倒回床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直到渐渐平复。

抬头，眼前是一片纯白的天花板。已经无法再入睡，颜澄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手机，想看看现在几点。

划开屏幕，QQ群聊弹了出来，是昨天聚餐时被葛漂亮拉着加的小分队群，此时正激烈地讨论着要不要去打篮球。等彻底敲定下来后便开始疯狂@他，说来一起打3V3。

看着他们聊天和不断跳出来的表情包，颜澄忽然有种经历浩劫后被拉回烟火人间的错觉。

冬季的清晨还是很冷，他却觉得指尖正在回温。

只不过……

颜澄垂眸，敲下“我不会打球”五个字。

等要发送的那一刻却将它们删除，又敲下：“我打球不厉害”六个字。

但最后这六个字并没能发出去。在他重新删除敲下“我不想打”后，江封从一群叽叽喳喳的对话里蹦了出来，并@了他。

江封：@澄 来？

颜澄想也没想，立即回道：好。

脑热发完信息后，颜澄当即就后悔了。

他唯一会的只有羽毛球，因为颜南萧偶尔也会打着玩，沈芸歌便强制让他学习了这项运动。至于什么富家子弟必备的骑马击剑，沈芸歌有心想让他学，但钱力并不允许，只能给他报名稍微挨得到边的模联。

很少有像他这个年纪的男生不会打篮球的，自觉过去肯定会被嘲笑，颜澄不禁想起沈芸歌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你怎么这都做不好。

不行，绝对不行。颜澄握紧手机。

他无法接受让他们这群还只见过一次面的人看轻他，尤其这里面的人还有江封。

想到这，他立即按住自己的聊天框，正准备将聊天记录撤回时，葛漂亮的信息弹了出来。

葛漂亮：太好了太好了，@澄 你可解决了我们一直缺人的大问题呜呜呜

葛漂亮：我先去跟豌豆占位子！咱们篮球场上见嗷。

指尖停留原地，等颜澄回过神时已经超过了撤回时间。

好像只能去了。

颜澄慢吞吞爬起身，想：那就去吧。

出门后，他先去便利店买了六瓶运动饮料，想着等会看在饮料的面子上也不会因为他不会打球而骂得太过。

可等他赶到篮球场的时候，发现球场已经被占了。

附近就这一个露天篮球场，葛漂亮和昨天那个喊他澄哥的男生灰溜溜地坐在长了杂草的凳子上。听到有脚步声，二人纷纷抬起头看向颜澄。

葛漂亮眼睛泪汪汪的，好似刚刚哭过般；另一个男生眼睛处带着淤青，明显是被人打了。

他立即走上前询问怎么回事。

葛漂亮瘪嘴，泪水瞬间盈满眼眶。

豌豆则指着那群打篮球的气鼓鼓道：“我两本来打得好好的，他们说要过来打全场，就把我们的位置给占了！”

葛漂亮跟着丧气地说：“豌豆拦着不让，他们就打了豌豆。”

颜澄皱眉，转而看向那群正在打球的男生们。看着比他们高一些，脸上稚气褪了大半，瞧着是高中生的模样。许是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吸引了正在计分的瘦高个的注意。

瘦高个直接起身朝他们走了过来。先看看颜澄，随后冲豌豆嘲讽道：“怎么，你找来的人是个娘们？”

颜澄还没说话，葛漂亮先炸了：“你他妈说谁娘——啊！”

江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瘦高个的身后，伴着葛漂亮的惊呼，抬起长腿直接将人一把踹倒在地。

葛漂亮眼睛一亮，宛若看到救星般立即迎上去：“江哥！你来啦！”

“嗯。”

江封踩在瘦高个的脊背上。先轻轻拭去葛漂亮脸上坠下来的泪珠，然后看向豌豆。

这一刻，豌豆仿佛在外被欺负的小孩终于看到了家长，立即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控诉：“他打了我这。”

江封点头，收回脚，一把将瘦高个重新拽起，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拳砸了下去。

拳头正中左眼角，江封对上瘦高个的视线，冷声蹦出两字：“菜逼。”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小伙伴也跑过来一左一右地护在江封的身后。

打球打得正激烈的男生们听到这动静也不打了，跟着朝他们围了过来。

男生那边一共十人，穿着某高中的校篮球服，走起路来气场全开。

瘦高个见状立即狼狈地爬起跑回自己阵营，领头的那个将瘦高个护到身后，朝江封大喊：“操！你们他妈的干嘛呢！”

江封这边六人，除开不能打的，其实只有江封一人。

但江封丝毫不惧，葛漂亮和豌豆虽怕但也站到江封身后，狠狠盯着对面的人。

两领头人双双对视，气氛焦灼，大战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颜澄突然唤了句对方学校的名字。声音清脆，瞬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在众人的目光下，颜澄不紧不慢地走到江封的身边，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

然后朝对面看似关切地问：“市里要是知道你们在外斗殴，会不会取消比赛资格啊？”

这句话无疑戳中软肋。瘦高个缩在领头人身后，高声道：“关你什么事！更何况这种没有证据的事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是么？”颜澄惊讶且做作地感叹完后，问：“你们真的确定不会有证据吗？”

这句反问令对面男生面面相觑。看看队友，又看看从容不迫的颜澄，登时没了底气。他们都开始担心真的会有什么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纷纷看向领头人。

领头人也是头回碰到这种类型的叫嚣，心慌的同时仍硬着头皮答道：“当然。”

颜澄笑：“哦~那好吧~”

一句话语气拐了十八道弯，他说完后没了别的动作。但这么一搅和，如今是都没人动手了，全都僵持在原地。

江封倒是真想打，他的行为准则就是讲再多不如直接干一架。但被护在身后的几个不是这么想，尤其葛漂亮，他就是个纸老虎，看着气势汹汹，其实一打就哭。

葛漂亮内心正祈祷着颜澄多说点时，就看到颜澄捡起地上一块红砖到手里，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开打吧。”

这句开打就像短跑比赛时裁判吹得预备哨，双方都等着一招冲刺时，颜澄突然又说：“先跟你说好，我们这边没有人满十四岁哦。”

这句显然胡诌，但领头人没发觉，反而哼笑：“怎么，希望我们手下留情？”

“不是哦。”颜澄也跟着笑，但笑得晦暗不明。他将砖块轻轻一抛，又稳当地落到手中。

这语气和动作不仅让对面的人感到阴森和摸不着头脑，站在他身边的江封同样也弄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他只是在等待而已。

这期间瘦高个一直盯着颜澄，直到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连忙顶着青掉的眼尾朝领头人耳语几句，领头人听完脸色大变。

他眼珠一转，又气势汹汹地冲颜澄说：“我们呢也不想欺负人。球场的事咱们在球场上解决，怎么样？”

江封目光一冷，满眼写着解决个屁。本来就是这群人蛮不讲理地抢了他们的场地，此时此刻就该狠揍一顿给个教训。但在对上颜澄询问的目光时，他还是点了点头。

颜澄倒是对如今的发展很是满意，在得到江封的确定后冲对方点头：“那咱们1V1。”

对面都是校篮球队的，估计默契度很高，所以打团战不一定能赢，还是单挑更为稳妥。

颜澄正思考着，没注意对面领头人在说完好后直接将手中的篮球朝他抛，不，狠砸过来。

动作迅速，颜澄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要球快要砸到脸的时候，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迅速朝他伸来，将球稳稳当当地接到手中。

颜澄不禁向后退两步，接着就看到江封的脸瞬间变黑，将拦下的球往旁边一扔，直接快步朝领头人扑了过去。然后一脚将人踹到在地，边踹边骂：“让你他妈用球砸！”

发展变化太过迅速突然，众人皆瞪大双眼。颜澄也蒙了，他完全没想到江封，不，自己会成为那个变数。

场面开始变得一片混乱。

江封以一挑九，不出十分钟将这几人通通打倒在地，而葛漂亮他们也对剩下的两人进行围剿。

颜澄被少年的武力值吓到，见不需要他跟着打架后大脑迅速运转，拿起手机就开始录像，并十分私心地给江封录了好几个极其帅气打人的片段。

战局结束后，颜澄走到领头人面前，蹲下身，举着他们被打得惨不忍睹的视频笑眯眯道：“如果不想这段视频出现在你们学校论坛上的话，现在滚，好吗？”

占位的高中生们最后灰溜溜地走了。打赢胜战的葛漂亮十足高兴和嘚瑟，拉着豌豆在球场蹦跶了两圈，最后跟另外两个小伙伴打起了2V2.

颜澄则怕那群人后期报复，便将视频上传到网盘。待一切后续事情都处理好后，这才走到江封跟前，将少年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

少年太阳穴、嘴角都有破皮的地方，羽绒服上也沾满灰尘。但也许是因为少年气势过于强大，竟丝毫不显狼狈，反而仰头看他的那刻，像极了打赢胜战无比骄傲的……

颜澄心想：狼狗。

目光相对的那刻，他问：“为什么要打回去？”

“你受欺负了。”江封身子后仰，手撑在坐台上。他说的理所当然：“受欺负就该还回去。”

颜澄一怔，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番话。

在沈芸歌那，他学习到的永远是隐忍和妥协。而且就当时的情况来看，最多就是被球砸到而已，他虽不会就这么算了，但绝不会在双方要休战的情况下去动怒而影响结果。

他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他，凡事要顾全大局，更要懂得辨认孰轻孰重。自我的情绪同大局相比是轻如鸿毛，被球砸到同休战相比也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

可眼前这人，却会因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去为他去出头。甚至告诉他，受欺负就该还回去。

这一刻，他想到了葛漂亮和豌豆在看到江封那刻时瞬亮的双眼。他喉结一滚，说：“我不会打架，没法还回去。”

听着好委屈。江封定定看着他，觉得娇气的小少爷可能收到了惊吓，于是破天荒的，他放缓语气说道：“所以我来。之后有人欺负你，我都替你还回去。”

少年说得极其认真，这句承诺也在颜澄心里掀起一阵波澜。

明明不该信的，沈芸歌说的那句关于承诺的话，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可当他就这么看着少年时，鬼使神差地，说出先前一直极力想隐瞒的不足：“我也不会打篮球。”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要说这句话，明明很害怕被嘲笑，被瞧不起，被人发现他其实很平庸。

但少年在听到后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然后并不意外地问他：“要我教你吗？现在去打一把？”

没有嘲笑，也没有责备。与他所期待的一样平静。

因为这真的只是件小事而已，不用因为不会而担忧。

此刻，黑夜掉入深海，激起的浪花拂过金色沙滩。

日光照拂，太阳缓缓升起，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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