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的喉咙在追杀邱明义的时候突然好了，坏消息是太后被我展现出的狠辣手段吓了一跳，我被关在了承乾宫中。

不过我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安危，毕竟我是大齐的太子，我从头至尾没有提到苦斋，此事追究到底不过“狂徒大闹东宫被太子杀退”，我后面只需要好好认罪，即使南安王亲自来问罪也没法拿我怎样。

穆公公和老宫人们疼我，吃穿用度一切如常，并不会苛待我。

太后要我自己在宫里好好反思，一连几天都让我在宫里饿着，我知道她这是要造势，向外面释放出太子杀伐果断，但也会为自己冲动行为而自责到绝食的信号。

苦斋还是像平常一样沉默地陪在我左右，替我检查每日的功课。禁足期间太傅曾为我求情，这倔老头也算有情有义，没有落井下石，这些恩情我都记在了心里。

我虽然知道苦斋识字，但也只以为是能写自己名字的程度，没有想到他的才能远远超过我的期待——每日我写好的大字，他都近乎严苛地替我重新用淡墨将摆错结构的笔画重新勾勒，然后在一旁批上一行娟秀的小语。

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比我更加喜欢读书写字，曾经他身处的家庭为他提供了优良的教育，不亚于我春狩时看见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少年郎。

“苦斋，孤把你留在身边真是可惜了。”

他提笔落字的手一顿，以为我要怪罪他，抿着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能侍奉殿下也是我的福分。”

虚伪至极，我冷笑。

宫里没了那么多人随时盯着，我难得不用正襟危坐，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把论语里每一个“仁”字都用红笔勾出来。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苦斋咳嗽了一声，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以为是太后要来查看我的反思情况，连忙坐正了。

谁知苦斋悄悄从桌下朝我递来一只手，我心想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调皮把戏，笑着接过他手心里的东西。

他用气音小声说：“悄悄看。”

什么东西还要悄悄看，我心里笑得不行，但是装得一本正经地样子把纸条展开——

风雨断魂衔草恩，青凤啼声声，家山何处？谁不愿，封侯万户？寂寞空山轮四角，问长安，道上无人住。

这首词我见过，但纸条上擅自添上了一句“青凤啼声声”。

我的表情逐渐凝重。

“这是谁送来的。”

“羊山。”苦斋想说的是被我救去羊山的兰贵妃，我了然。

我把纸条烧了，心里又反复琢磨了两遍为什么兰贵妃要给我点出“青凤”，又为什么要特意截取这首小词，她究竟想向我传递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衔草恩，青凤啼声，谁不愿封侯万户……

我将这词里所有意象与宫里的事情一一对应，突然明白自己大错特错，我如今已落入了他人圈套，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我腾地站起来，我要出去，否则，我可能会死。

而兰贵妃这张救命的纸条，也可能是将我推至毁灭的最后一掌。

“殿下？”苦斋看不懂我为什么突然开始脱衣服，我喉头发紧，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紧迫的危机感，没时间和他详细解释。

“你换上我的衣服，放出消息绝食一天，谁也不见，让接手这张纸条的所有太监都来门前守着。让李丰监视，谁敢出去通风报信，就地斩杀。”

我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苦斋穿着我的衣服背对着门写字，没有了平时那种清苦的冷感，身姿挺拔，蟒袍在他身上竟然比我更加合身，我心底五味杂陈。

你看，皇帝是多奇怪的位子？

我坐得，大哥也坐得，苦斋也坐得。

根本不是父皇口中所说的天子天注定，所有的权力都需要自己亲手攥住才行，谁都可能为了自己的贪欲而觊觎我的皇权。

我在深夜悄悄潜出了宫，踏上了属下早已备好的马车，一路来到了我宫外的太子府。

此时夜已凉了，蝉声阵阵，风把我头发都吹散了，我索性解开了绳节，迎着迎面而来的狂风走入山中，那里是我的封地。

说起兰贵妃，就不得不提起我的母亲。

她出身雁北总督，家族势力可以一直追溯到我的太（）祖，自齐国还是部落时就已为齐国效力。母亲十七岁嫁入东宫，将整个家族推上了历史最高的位子。

至于上一辈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情仇，我并不知晓，但我知道这宫里我母亲唯一信任的人便是兰贵妃，母亲临去的前几天曾经要我多与兰贵妃亲近。

但我总觉得兰贵妃过分美丽，正是因为她夺走了我父皇对母亲的爱，才让我母亲落入凄凉早逝的结局。

我不喜欢这宫里活下来的任何人，我总觉得如果没有她们，也许孤的母亲不会死。

但是宫里的“青凤”将清理的矛头对准她时，我才恍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

平心而论，兰贵妃对我并不差，虽然有时我觉得她多管闲事又尖利刻薄，但她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而不是纵容我成为宫廷里的笑话，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值得体谅的。

她在我最无助的时候说：“殿下别怕，来兰姨娘的怀里。”

她是宫里唯一一个会喊我“延儿”的女人。

但是她拼死为我传递的讯息，将成为她香消玉殒的丧钟。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杨才人原本就是太后的宫女，或许这步棋在我父皇在位的时候就已经下好。

是太后命人下的毒，虽然不致命，但时间长久也会让人元气大伤，我将会成为大齐历史上最命短的皇帝。

彼时，朝廷已经被清洗干净了，所有直系的皇嗣都在我的默许下被软禁或是抹杀了，我“身体孱弱”又“早早夭折”，不得不在皇室的其他分支挑选一个最佳人选。

而太后出身皇家，亲上加亲，我“必然”会被迫选择她的小侄子。

怪不得纯贵妃临死前在堂上大骂“异姓上位”，才惹来了杀身之祸。

后宫里的女人们什么都知道，只是没人敢说出来。

下毒的是太后，指点兆文选择杨才人的也是太后。

我知道无论是我让苦斋假扮成自己，还是让李丰监视宫内人员，这一切都是徒劳，太后很快就要追着纸条的源头，发现我不再像以前一样一无所知地活着，那时很难说她会不会鱼死网破，直接将我废去。

可我又能怎么办？带兵造反吗？我虽是太子，但兵权被军部分去一半，又被各位诸侯王分走一半，在这宫里我甚至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亲人。

如今唯一的出路便是赐死兰贵妃。

只有赐死流出消息的她，我才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一口咬死了并无此事发生。

我有时在想，太傅教我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究竟是用来规训平民的，还是用来约束自己的？

我确实很多时候很残忍，我对别人的离去毫无触动，但是让我亲口告诉兰贵妃一句：“为了延儿的未来，还请兰贵妃先去一步吧。”

我开不了口，能说出这句话的我将沦为一个自私的废物。

我肆无忌惮地透支身边真正爱我的人的生命，为自己铺一条通往至高皇权的路，等我真的坐到了那个位子的时候，彼时没有一个人真心愿意与我分享这至高的荣耀，我该多孤独。

我在逃避，我甚至想直接打道回府，太后要怎么毁我都随她去吧。

可是兰贵妃已经为我做出了选择，太子府里的仆人匆匆忙忙地拦住我，告诉我她从高高的画楼上一跃而下，就在我踏上山径的时候。

这宫里哪个女子不聪慧？她在宫外消息闭塞，虽然不知道我因罪被囚的事情，但是也察觉到了异样。

她坐在高高的画楼上，穿着最适合她的那套如月光一样皎洁的素衣，看着我扯开了勒得人头皮生疼的发绳，义无反顾地走入风中，她知道已经到了迫不得已的关头，需要用自己的命为我铺一条后路。

我的母后十月怀胎，用的是血肉生命将我生下，而兰贵妃这一跃，恩重如山，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仆人说兰贵妃死状惨烈，有碍瞻观，阻拦我不许我上前去替她殓尸。

她的身上还是暖和的，软软的，带着月兰清冽的香气。我抱起她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我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抱在怀里，一切像是九年前的重演，只是这一次反过来了。

太子行宫里金碧辉煌，我把她放在自己的榻上。

我想起来父皇下葬的那一天，那四台血红的棺椁。

我要仆人搬来四个空箱，我心想，兰娘，这是我给你办的葬礼，这四个箱子未来替你装上那些害你死的人的尸首，百年之后孤要把你葬在身边。

她染血的脸庞依旧美得生动，我慢慢向后退，总感觉她下一秒会从我的榻上支起身体，用那只尖尖细细的手，指着我，骂我怎么来得这么迟。

眼泪流到了嘴边，我哽咽了一下：“放火。”

做完这一切，我擦掉眼泪，我还要扮演宫里无忧无虑的太子。

马儿朝着相反的方向奔跑着，我能听见身后宫殿的房梁在大火中坍塌的声音，周围的树木饱含汁水的树干被烤焦而发出的吱呀声，风带着烈焰的热浪从身后扑过来，我却像是从寒冷彻骨的海底爬上来的。

人间很热闹，那天正是观音菩萨得道的吉日，天上的孔明灯与星河交相辉映，好像漫天神佛一双双慈悲的垂目，凝视着我离开的背影。

我打了个寒战。

往后无论任何人问我，我都装作不知道太子宫为何大火，也不知道坊间在流传什么，传说兰贵妃因为来不及逃走而死在了太子宫里。

可是我赶回承乾宫的时候，宫里已经空无一人。

苦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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