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不悟张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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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王老师第二天到底还是没让他们失望——虽然张元觉得徐呈杰十分期待被打这个脸。

档案的学生只是跟他们匆匆打了个照面,就跟着王老师离开了。张元徐呈杰和两个地陪小李跟学生们一起吃完早饭,让小李他们带着人往今天要看的地方步行过去,两个人在队伍后面跟着。

徐呈杰随意取了个全是学生背影的景拍照上传朋友圈,低头看着手机,问身边的人:“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即使昨天下午已经睡过一觉,在强大的生物钟的作用下,徐呈杰还是在十一点半左右就睡着了。他今早起床的时候张元还没醒,只是看桌上一沓纸减少的数量,张元在他睡着之后应该还坚持了挺长时间。

张元想了想,说:“大概快一点的时候吧,模模糊糊记不太清了。签了大概有一千份,到后来眼睛都要花了。”

徐呈杰收起手机,停了一下,说:“还剩多少?”

张元看他一眼,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要说熬夜伤身,应该早点睡什么的。”

徐呈杰说:“你这本来就是在赶时间,我要是让你别签了早点睡就是耽误你工作——虽然你的工作时间确实很不健康。”

徐呈杰想了想,加了一句:“况且你自己也说了熬夜伤身,证明你是明白利害的,这样我也不用多嘴了,因为说了也没有用处。”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张元目视前方,唇边带着笑意,“我以为徐教授的话还是很有用处的。”

徐呈杰说:“是对张教授的课堂出勤率有用处,还是对期末通过率有用处啊?”

张元:“……”

徐呈杰也没法更多说张元什么了,他到学校工作近三年,就盯了张元有三年,结果张元从来都是坚持风格、丝毫不改,课堂出勤率不高,教学评价分数却不低,只是不知道这些分数里面有多少是因为真正喜欢他的课,有多少仅仅是因为他从不点名。

徐呈杰觉得张元很矛盾,他上课从来不在意学生有多少,看起来吊儿郎当,对教学不上心,对学术全无所谓,但作为将“吴方言研究”作为毕业论文主题的语言学博士,张元如今依然从事这个课题的研究,并且如同昨天傍晚徐呈杰看见的那样,抓住一切碎片时间阅读资料文献,主动而专注。

张元曾经向徐呈杰解释过:“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大学生的思考能力普遍在进入大学之前就已经成型,在这个时候,作为老师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在学科内的研究思想向外传达,引导学生触发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在必要时候以个人的专业思想解答困惑。”

学生来不来,张元并不在意,成年人应该拥有基本的判断能力,他能够给予想要听课的学生专业性的讲解和引导,却不会苛责不想来的学生,特别是以点名这种强制性的方式。

徐呈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觉得他并不会认同张元的这种想法,但就像张元的解释没有办法说服他,徐呈杰认为,自己大概暂时也没有办法去改变张元的看法。

今天要参观的地方是文史馆,小镇虽小,人文价值却不低,文史馆内陈列品有不少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对于中文系的学生来说,非常值得一看。

文史馆早接到了通知,这会儿把学生们迎了进去,两个老师走在后头,跟负责人打了招呼。

张元转头问:“进去看看?”

徐呈杰说:“转转吧。”

于是两人跟了进去,不多时就又出来了。说是转转就真的是转转,从前也是像现在这样参观过,只不过从前两人是学生,现在身份对转,变成了老师。

两位老师出来后直接走进了文史馆后面的小山坡,树荫将阳光挡去大半。

徐呈杰问张元:“叔叔阿姨回去了吗?”

张元“嗯”了一声,说:“昨天下午落的地,傍晚那会儿还在家里给我打电话来着,说是老太太先前心血来潮跟我大嫂在家里学做了熏肉,本来要给我顺过来,结果回去一看发现给忘了,我心想好险没记着,那边老太太转眼就问起这边地址,说要寄来给你尝尝。”

徐呈杰愣了一下,说:“阿姨还记得我?”

张元笑看他一眼,心说她惦记着呢,话到嘴边变成了:“当然记得了,上大学那会儿就常听说你,一直没机会见,你还记得吗,读博那会儿在北京终于见着了,老太太转头回去就跟我说,如果你是女孩,她无论如何也要让我把你娶进门。”

张元漫不经心地说着,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徐呈杰听了却是一惊,他转过头观察张元的表情,没有见到什么异样,才状似无意地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说:“下回替我向叔叔阿姨问好,这么多年没有上门拜访,实在是我失礼了。”

“你不用在意这些,他们记得你、向我提到你,只是因为他们喜欢你,并没有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回报的意思。”张元看向他,眼睛里有笑意,“要按你这么说,我觉得心理学的徐教授和英语系的温教授都挺照顾我的,这么多年下来岂不是罪过了?”

心理学的徐教授和英语系的温教授就是徐呈杰的父亲和母亲。

徐呈杰即使有些心神不定,也没让张元给晃过去,别人要不要是一回事,自己做不做是一回事。更何况张元虽然这么说,但他过节时往家里送过东西,其实徐呈杰是知道的。

徐呈杰摇了摇头,他坚持自己的立场,换来张元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徐呈杰也就没跟他就这个话题争论。两人走了一段路,山坡顶上的小凉亭就在眼前,徐呈杰望了一眼,匆匆对张元说:“在这里等他们吧。”就要径自往前走。

“小心……”

张元手快拉住了徐呈杰的胳臂,才没让他被台阶上突出的石砖绊倒。张元扶着他站稳了就松开了手,无奈道:“你从刚才开始就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也没好好看路。”

徐呈杰抬眼看过去,张元对上他的视线,不由得怔了一下。那双瞳色偏浅的眼睛里盛了一弯深深浅浅的光,斑驳地遮掩着阔别许久的冷然。

张元一时没说话,徐呈杰说:“谢谢,我就是有点头疼。”

眼神一动,张元说:“等等。”

徐呈杰被握住手腕带到张元面前,看着他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又来试他的。

“没有发烧。”张元心下微叹,想了想,说,“今晚你别坐在空调底下看书了,坐我那儿吧。”

昨晚湿着头发在风口吹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今天反应就来了。

“不用。”徐呈杰看他,“我坐你那里,你就坐在空调下面了,都是一样的。”

张元忍不住笑了,说:“这哪能一样,我没有问题,重点是你,你现在头疼,别再感冒了。”

徐呈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没再说话,张元拍拍他的肩膀和他一起往上走。下方阶梯的拐角处,吴海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的背影,往下快走几步。

“上面有个小亭子,徐老师和张老师在那里等我们。”

这一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参观文史馆,馆内有个短片放映厅,时长四十分钟每次,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进去观看,但也有少部分走马观花地看完出来,就晃晃悠悠地进了小山坡。

徐呈杰看着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凉亭的几个学生,视线落在吴海身上:“怎么回事?”

吴海说:“我们看完了,里面人太多,就先出来了。”

和吴海一起的三个男生都点点头,其中一个说:“里面冷气不足,热得不行,我们就来找老师们了。”

徐呈杰说:“给了安排两个小时参观时间,你们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那好,吴海你来说一下,这三十分钟你们都看了些什么?”

学生进去之前他们并没有透露文史馆中的各个项目,短片放映厅在二楼,这四个学生大概是连二楼都没上。

张元:“说清楚点。”

吴海:“……”

徐呈杰说:“说不出来?是没记住还是根本没看?”

张元在一旁开玩笑道:“这两个性质是差不多的吧。”

其中一个男生道:“看了看了,这个镇有一千多年历史,文史馆建立于建国前……”

徐呈杰说:“这是入口简介上的内容。”

张元撑着脑袋闭着眼说:“进门确实应该仔细看看。”

吴海说:“张老师昨晚没休息好?”

张元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徐呈杰说:“不要转移话题,你们现在不认真参观,回去实践报告写什么?还有既然不想了解这些知识,那么当初为什么要报名这个活动?想着出来玩一趟?好玩吗?”

张元拍拍他肩膀,一个男生小声说:“那就算我们现在回去也不能给进了啊。”

徐呈杰说:“别找借口,我能让你们重新进去,你们能认真看吗?”

张元说:“行了,不止你们四个溜出来吧。自己找地方自由活动去,到集合时间再来找我们,别人都机灵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就你们这么愣?”

徐呈杰皱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意思却很明显,让他们自己找地方活动去。几个男生应了声转身走了,吴海落在最后望向徐呈杰,脚步有些犹豫。

张元笑着说:“怎么?想要留下跟老师们谈谈心?”

吴海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徐呈杰说:“快走吧。”

吴海说:“那老师我先走了。”

徐呈杰点点头,等到几人身影消失在阶梯转角,才转过头说:“我这是又招人恨了吧。”

张元没想到徐呈杰出口会是这么一句,哭笑不得道:“这是哪儿的话,学生犯错误被批评两句是应该的,不至于的。”

徐呈杰没接话,就从包里拿出一个护颈枕给他。

张元说:“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徐呈杰说:“你现在不是用上了吗。”

张元笑了一下,说:“我也不困,嗯不过还是得休息一下。”

徐呈杰这才收回视线,又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侧面的便签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有看完。张元把东西戴上,随意撑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往徐呈杰那边看过去。

“我就眯一小会儿。”张元说。

徐呈杰头也没抬:“需要摇篮曲吗?”

张元轻咳一声,道:“如果可以的话……”

徐呈杰没废话,拿过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两秒钟给他搜出一首。

轻柔的女声瞬间响彻坡顶。

张元:“……”

张元:“我突然觉得可能还是不需要了。”

徐呈杰没理他,歌继续放着,带来莫名爆表的耻度。张元转过头去,靠在廊柱上闭上眼睛,唇角的弧度悄悄上扬。

书页还剩四分之一的时候,徐呈杰关了声音,翻页的手指却怎么也动不了,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闭着眼靠坐在一旁的人,浅色条纹的护颈枕衬着他的脖颈,软化了平日其实略显凌厉的脸部线条,使他看起来柔软很多。

徐呈杰的十指压着书页,视线却久久没有回归,他的目光落在张元身上,思绪却不知已经飘到了哪里。

静默中过了许久,闭着眼的张元突然说:“其实我们这一趟倒真是出来玩的。”

徐呈杰静默了片刻,“嗯”了一声,说:“好玩吗?”

张元弯起嘴角笑了一下:“感觉不错。”

下午是学生们自主安排的时间,活动的五天中,刨去来回的两天,剩下三天的日程表都是这样的安排。档案的学生已经被众人默认分开行动,然而就在日程已经过半,中文系的学生都快要将同来的历史系遗忘的时候,王老师的电话急急忙忙地拨了进来。

档案两个大二的学生走失了。

徐呈杰的脸色在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沉了下来,张元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冲动,自己向王老师问清楚事情经过,转身去跟当地教育局负责人说明情况。

等到能够得出空来交谈,两人已经坐在了车上,前往学生走失的景区。

景区建在一座山上,海拔不过几百米,但道路还是较为原始的沙石路,无法行车。步行从山脚爬上山顶需要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档案的学生是在快要下山的时候发现少了人的,现在老师和所有学生都停留在山顶等候。

张元回过头问:“学生们都安排好了?”

徐呈杰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吴海和江文月,沉默片刻,说:“都已经回房间了,两个做班长的学生看着,有问题会给我打电话。”

张元去说明情况的功夫,徐呈杰就核对了中文学生的名单,安排他们下午暂时待在教育局内。张元相信徐呈杰的办事风格,尽善尽美,提这个问题也只是为了向他起个话头,让气氛不至于显得那么僵硬。

地陪三兄弟的大哥开车带着他们走在前面,后面还跟着教育局的车,吴海和江文月是自己跑过来请求一起去找人的,徐呈杰没心思管他们,张元多看了吴海一眼,到底可有可无,也就让他们上了车。

徐呈杰的表情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缓和过,有旁人特别是学生在,他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因此只能沉着脸生气。张元心道他也在这个范围之内,只不过还是这个情况,他也没法说什么其他的,也只有让徐呈杰出个声,至少让旁边两个学生不要这么紧张。

然而徐呈杰到底气不过,又说:“你那天说了什么来着?”

说了什么?“只要学生不出事,就随他们去吧”,张元记得清清楚楚,刚刚还暗骂自己当初乱立Flag呢。

张元无奈道:“是我错了,我有责任。”

徐呈杰说:“你有责任难道我就没有责任了吗?”

张元更无奈了,说:“你不算的,最多是我言语诱导,你放弃抵抗,责任还是在我。”

江文月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心说这哄小孩的轻柔语气真的不是我随意脑补出来的吗。

徐呈杰不想再说话,就转过头去看窗外。他现在跟王老师过不去,跟张元过不去,也跟自己过不去,张元看他抵触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在钻牛角尖了。说不了什么有用的,张元就没再试图跟他说话,回过头去开始跟小李了解景区的地形。

车一路开到山脚,一众人跟山顶保持联系,一边也没多耽误直接上山。

教育局来的是两个年轻人,话不多,开始就表示他们是过来协助工作的,大家都没心思说废话,张元跟他们和气地交谈了几句,也就各自继续沉默地往上爬。

徐呈杰刚开始还能跟上众人的脚步,和张元前后走着,但时间一长体力不足的弱势就开始显露出来,他的脚步渐渐慢了,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而沉重,而他一声不吭,脚步虽慢也没有停顿。

吴海一直跟在徐呈杰身后,这个时候忍不住说了一句:“老师,休息一下吧。”

走在前面的张元和他身后的江文月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徐呈杰反应慢了一拍,走到张元身边才抬头看吴海。

“什么?”徐呈杰皱眉道。

吴海说:“现在太阳这么猛,老师我们休息一下吧,至少歇口气。”

他们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吃午饭,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八月末的晴朗天气,太阳高悬,就连不爱出汗的徐呈杰背后都有了星星点点的湿润,吴海这个要求放在平常,的确是合理的。

只是眼下情况特殊,徐呈杰说:“两名同学不知去向,其他人还在山上等我们,我们有什么时间休息?继续走。”

张元问小李:“离山顶还有多长距离?”

小李说:“二十分钟吧,不远了。”

张元对吴海说:“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然后看向徐呈杰,把他手上的水拿过来,拧开瓶盖递给他。徐呈杰接过喝了几口,问他要瓶盖,却被张元拿过水瓶拧上,直接拿在自己手里。

张元说:“走吧,马上就到了。山顶风大,应该要凉快不少。”

教育局的两个年轻人和小李笑了笑,走到前面去了。徐呈杰调整了一下呼吸,正准备迈步,就被张元握住了手腕。

徐呈杰抬眼看他,张元没有笑,垂眼看着他,低声说了一句:“我和你一起,你别急,等找到人后再算账也不迟。”

徐呈杰走到这里已经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此时也忍不住说:“我是不是就只会随时随地说教算账啊。”

张元带着他一起走,听见这话笑了一声,说:“没有,哪儿能啊,是我上赶着求着您对我进行批评教育,徐教授事后赏个脸?”

徐呈杰面色有所缓和,他也没理张元,就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前走。

被遗忘的江文月撑着额头唉声叹气,吴海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走在江文月身边看向前面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山顶的时候王老师正在庙里训人。

见到张元徐呈杰一行人,她急忙走过来,说:“你们终于来了,两个学生的电话关机,消息也不回,如果不是怕再有学生走丢,我就让学生们分头去找了。现在计划耽误了,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掉了队,这怎么找?问学生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

徐呈杰打断了她的话,说:“王老师,现在不是听你抱怨的时候,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找人,我想问学生几个问题。”

徐呈杰一路几乎没有停步地登上山顶,现在额前发丝凌乱带着些湿意,面无血色嘴唇泛白,但一双琥珀般的眼睛冷静得很,看过去的时候,让王老师不自觉停顿了一下。

徐呈杰没有等待王老师的回答,转过头去问了同学们几个问题。江文月站在徐呈杰身后,队伍里有她相熟的女生,偶尔也补充两句。等徐呈杰回到张元这边的时候,身后跟了两个女生。

张元刚才正在跟小李和教育局的年轻人讨论下山的队伍安排问题,见到徐呈杰过来,又跟他说了一遍。

山上的地形和上下山的路径几人都清楚了,刚才张元在车上跟小李讨论的时候,徐呈杰虽然看着窗外,耳朵还是在听的。这个景区说是景区,其实中心就是山顶这个庙,里面供奉的是沿海百姓普遍信奉的女性神明,以庙为中心的山顶范围内还有两个小景点,分别位于其他两条下山的路上。

几人商议认为学生主动脱队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不排除走失的可能,探讨后决定兵分三路,由王老师带着档案的学生原路返回教育局,张元和徐呈杰分别带着江文月和吴海,以及一名地陪和刚才徐呈杰带来的两个女生去找人,两个女生和失踪的女生关系不错,张元几人不熟悉人,就交给她们来辨认。

教育局的两个年轻人也分别随同张元和徐呈杰下山,他们商定沿着下山道路仔细搜索,如果直到山脚还没有任何消息,就通知本地派出所出动警力进行寻找。

几方商量过后,也没来得及休息片刻就马不停蹄地又要下山,临走前张元往徐呈杰手里放了一块巧克力,徐呈杰看着他点点头,拆开包装塞进嘴里。

然而就如他们所预想的一般,直到两个小时之后,两队人马在山下汇合,也没有得到失踪的两个女生的任何消息。

几人接到消息出门的时候朗日当空,而现在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众人站在车旁,不仅徐呈杰神情严肃,就连张元的唇边也没有了往日若隐若现的笑容。

教育局的两个人这会儿也准备通过教育局联系派出所派人了,张元拉着徐呈杰到停车场的洗手间里换了一件衣服,徐呈杰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出来的时候,年轻人正再次跟领导说明情况。

两人走过去,耐心等年轻人讲电话,张元把自己的背包放回小李车里,回过头来对上了吴海的视线。

张元脸上少见的没有太多表情,他看着吴海,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

张元拿出来直接接通,听了片刻,他说:“王老师,麻烦您说一下详细情况。”同时对正在给领导打电话的年轻人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

众人这下都看向他,张元面色平静地应了几声,半晌挂了电话。

“学生自己回来了。”张元说,“在镇上看了两场电影,吃过了晚饭回的。”

徐呈杰闻言,面色一松,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先回去吧。”

回程的时候张元开着档案的地陪小李从镇上开来接应他们的车走在最后,徐呈杰坐在副驾一言不发,后座是吴海和江文月。

张元开得很稳,车速不快,只是远远跟着前面的车,车内无话,但江文月在眼睁睁地看着车内空调温度从24变成25一直升到28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张老师,咱不如直接开窗吧。”

徐呈杰睁开眼,偏过头看了看。张元从后视镜里看江文月,说:“嗯,好主意。”

说着就要伸手去关了空调开窗。

江文月:“……”

江文月:“老师我觉得28度其实也挺好的至少车内外温差还能有个一两度。”

张元:“那就好。”

江文月:“……”

张元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瞄了一眼来显,直接递给身边的徐呈杰:“接一下。”

徐呈杰看了一眼,是副院长,他接起来,说:“老师。”

那边说了一句什么,徐呈杰转过头看张元,说:“是,正在回去的路上,他在开车。”

张元双目直视前方,徐呈杰顿了一下,说:“事情原委我这边已经解释清楚了,我认为需要承担责任的不是只有某一个人或者某一方……我不是带有主观情绪……老师,我不知道王老师那边是什么说法,但是……好,让他跟您说。”

徐呈杰直接把手机放在张元耳边,张元轻叹一声,抬手按住徐呈杰手背,等他把手抽走,才开口道:“孟老师……嗯,呈杰有些累了,上上下下折腾一下午的,您别着急……是,学生已经没事了,我这会儿开车呢没法给您说太多……对,正要去见教育局领导,过后这边事了了我再给您电话……好,学生已经没事了,您别担心……好的。”

张元随手把手机一放,无奈道:“你和孟老师争什么,他难道会不相信你吗?”

徐呈杰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张元哭笑不得,说:“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把事情向学院里反映了?”

徐呈杰偏过头去看窗外。

事情经过应该是徐呈杰先向院里反映这件事,学院联系档案带队老师询问,之后电话就打到了三位老师中剩下的张元这里,这属于正常程序,徐呈杰这话说出来也只是赌气。

依照张元本来的想法,出了这件事王老师是不会主动报给学院的,而如果不动用警力将学生找到,这边告一段落之后他会向学院做详细说明,如果到了要派出所出动的地步,在警力派出的时候,张元会向学院报告情况。

这样的安排张元在之前徐呈杰建议联系学校的时候解释了一遍,那时候徐呈杰没吭声,没想到转眼就自己联系了。

“好了。”张元无奈道,“没有人说你做得不对不是吗。”

徐呈杰看了张元一眼,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这不就有一个。

张元笑了笑,说:“我没这么想过。”

徐呈杰说:“空调温度太高了。”

后排刚才一直沉默的江文月:“是吧,徐老师也这么觉得!”

张元说:“不行,别感冒了。”

江文月:“……”

徐呈杰说:“你看。”

张元:“……”

张元往下调了一度,说:“您是正确的。”

而后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说:“下午辛苦你们了,待会儿去蹭个饭,多吃点。改天回学校了,我和徐老师再请你们吃饭。”

吴海说:“不用不用,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

江文月说:“好啊好啊,张老师考虑一下我上次说的那个……”

张元往吴海那边看了一眼,徐呈杰说:“别推脱,你们上下山找人都是实实在在出了力的。”

吴海只好点点头应了声。

后续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王老师那边应该是被院里领导说了几句,破天荒没有多嘴,当地教育局也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当天晚上回去,张元借了间会客室和徐呈杰找两个女生谈话,两个学生认错态度很积极,满脸的惊慌、后悔和诚恳,也没说多余的话。

张元和徐呈杰没有为难她们,就我行我素敲打了几句,就把人放走了。第二天早晨,历史系活动停止,全体档案学生在小镇范围内自由活动。而张元和徐呈杰带着中文两个专业的学生再度来到了山脚下,准备登山。

这个景区是最后一天的行程,只是徐呈杰昨天走过一趟,现在浑身还是酸痛难耐。

他的面色平静,旁人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然而张元今早亲眼看见了徐呈杰起身时的异常表情,大概知道他现在可能不怎么好受。

小李在前面带路,张元照常和徐呈杰走在队伍后面,张元走得很慢,恨不得走两步歇一步,徐呈杰见他这样,也没有要加速的意思,两人走走停停,等到登上山顶的时候,学生们已经准备往下山的路上去了。

徐呈杰活动了一路,身上的酸痛感已经减弱许多,他们往学生队伍走过去,简单地问了几句话。队伍里的吴海犹豫了一会儿,在张元正跟几个学生说话的时候来到徐呈杰身边,问道:“徐老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可以吗?”

徐呈杰说:“当然可以。”吴海说是关于神像的问题,徐呈杰跟张元说了声,张元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看着他和吴海一起走进庙里。

学生们在老师还没上山的时候就已经参观完毕,这会儿人都在外面,庙里一片寂静。吴海确实是有几个问题,徐呈杰觉得他问得还不错,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就给了他一个比较详细的回答。

徐呈杰说完后吴海站在一边若有所思,他也就没有打扰吴海,对着神像略一颔首,在大殿里转了一圈,然后看到门口的功德箱,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拿出两枚硬币放了进去。

回过头发现吴海正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吴海说:“老师也会往这里面投钱吗?”

徐呈杰说:“路过叨扰,略表心意。”

吴海说:“老师为什么要投两枚硬币?”

徐呈杰不解地看向他。

吴海说:“我以为徐老师是帮张老师也投了一枚。”

徐呈杰皱眉道:“这是我个人的习惯,张老师他没有这个习惯。”

吴海说:“徐老师和张老师都很了解彼此吗?”

徐呈杰沉下脸,道:“吴海,不要拐弯抹角,这样的态度非常不合适,你想说什么?”

徐呈杰想说的其实是“阴阳怪气”,他觉得吴海现在的状态非常奇怪,平时应该是个很积极的男生,现在却突然有些阴沉。

“抱歉,徐老师。”吴海盯着徐呈杰的眼睛,说,“我只是想弄清楚,徐老师和张老师是在一起吗?”

徐呈杰怔了一下:“什么?”

吴海直直地看着他,说:“在一起,就是恋人关系,您和张老师是这种关系吗?”

徐呈杰没想过他有一天会被学生当面质问感情状况,还是跟另外一个男人的感情,他觉得这个学生实在是没有礼貌,于是他笑了。

徐呈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觉得因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当面向老师提出这样荒谬的问题,已经十分没有礼貌了吗?”

吴海被这一抹毫无预兆的笑容晃得愣了神,他说:“不是吗?”

徐呈杰说:“吴海。”

吴海看着他,徐呈杰说:“你是我的学生,我和你并不是可以谈论这种话题的关系,我希望你把这些胡思乱想的精力放在其他有意义的方面。出去之后我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吴海说:“再过一年我就不是你的学生了。”

徐呈杰回过身:“所以你现在就可以这样不尊重老师了吗?”

吴海摇摇头,说:“你一直都在避开话题,为什么不承认呢?怕我说出去?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下这个事实,我从来都没有向别人透露过张元是Gay的事情,现在我依然会守口如瓶。”

徐呈杰垂在身边的手指一颤,看向吴海的目光冰冷刺骨,他开口,语气不复平日的淡然悠远,如同夤夜森冷结成的霜:“你从哪里看出他是这样的人?”

“老师你难道不清楚吗?”吴海避开他的视线,说,“我在酒吧见过他,那是一个同志酒吧,我认识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曾经和他有过关系。”

吴海说到这里,眼神里挣扎着恶意和一缕缕的兴奋,他再度直视徐呈杰的眼睛,希望从里面找到他想要看到的情绪。

只是徐呈杰的眼中除了冰冷再无其他,吴海有些失望,但并没有停下,说:“他没有向你说过吗?他和你在一起,却向你隐瞒这样的事情,你真的不在意吗?”

“首先,”徐呈杰听完,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觉得好笑,“我希望你立刻停止你的自说自话,或者说你的臆想。”

吴海直直地盯着他:“只是我的臆想吗?”

徐呈杰还是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他摇摇头,说:“第二,先不论你刚才所说是真是假,就你并非守口如瓶而是冲动之下对我说出了这件事来看,这样一个自相矛盾的人,我没有再跟你说下去的必要。”

“第三,中文系张元副教授,你可以称呼他为张教授,或者张老师。”徐呈杰直视吴海,使他感受到往日从未有过的压力。

徐呈杰说:“这些事情,我不希望出去之后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你刚才提出的问题,证明你的悟性很不错,我想你能够明白。”

徐呈杰说完,不再管吴海的反应,转身就走。

他的脊背挺直,步伐沉稳,从背面看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别。而如果此时有人从正面看过去,就能清楚地看见他紧抿的双唇,迈过门槛时下意识扶住门框的指尖轻颤,似乎牵引着连呼吸都在颤抖。

“……我在酒吧见过他,那是一个同志酒吧。

“我认识一个男人……曾经和他有过关系……”

徐呈杰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暂时掩去,表情重新归于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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