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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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二十五岁那年,不知怎么,我成了江湖第一剑圣,风光无限,鼎鼎有名。

江湖传言我师父那个糟老头,正是隐于山野的天下第一剑圣李存风。如今李存风已死,云在水,也就是本人,继承了剑圣唯一衣钵,迄今又从无败绩,剑法了得,理应成为新剑圣。

我师父确实姓李没错,也确实会耍点剑没错,但第一,我们村里人都喊他李四,第二,他的剑耍得也没有多厉害,我十四岁时就已经可以用桃树枝子把他打趴。

我也不知他们如何看出我继承了他的衣钵,十四岁前,他是常教我舞刀弄枪比划一下,但在那之后我可再也没靠过他,就连我出来闯荡江湖、修学问剑的时候,他老人家都仍在乡下地里一心忙着收成庄稼。

至于他们口中我从无败绩这点,也是多亏了我这个人怕麻烦,不喜欢与人冲突,所以很少与人比试,能避开的都避开。所以事实上这是一个概率问题,与运气问题。

然而就算是假的传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不知怎么,我稀里糊涂就成了真真的剑圣,此称号十分坚挺地陪伴着我,至今没能成功摘下。

也是成为剑圣很久之后我才灵光一闪,后知后觉地想通了:我也应该收个徒弟,让他像当年的我一样,把这个剑圣的称号继承走,顺便把剑圣的衣钵与烦恼也一并继承走。

过去许多年,想要当我徒弟的人多到快能把东海填平,但是以前我嫌麻烦,也不愿与人多有交集,便都推拒掉了,如今才悔不当初。于是我重操旧业,又开始四处溜达,寻摸一些性格脾气好的少年,希望能找到剑圣的传人。

然后我便把荣樾带回了家。

当时我也并不知道这小子性格脾气怎么样,选中荣樾的原因无他,那时他正在街边要饭,快要饿死了,根本不认得我这个剑圣是谁,把我的剑偷摸顺走想要当掉换点钱。我心想他身手还算伶俐,应该不至于朽木不可雕,再加上灰头土脸、面黄肌瘦,着实可怜。

荣樾称不上根骨清奇,但还算争气,勉强及格,又有我这个天下第一剑圣亲自传授天下第一剑法,虽好吃懒做还喜欢顶嘴,但几年下来,剑耍得倒是还不错。

我效仿师父,把院子里的桂花折下几枝,供他当剑练练招式。他十分不服,时常闹腾说我对他不够真心,既不给他配真正的剑,还死活不肯教他云水剑法第二十七招。

我十分无奈。

一来连我自己的佩剑都是初入江湖时靠省吃俭用的盘缠去随便一家剑铺买的,使了这么多年都没换只因习惯顺手,但却总有人以为这剑瞧着不起眼,必定内含绝密玄机;二来云水剑法的二十七招,也是最后一招,这些年来我再也没有向别人展示过,甚至连我自己都只使过那么一次。

这日他又胡搅蛮缠,嚷嚷着要做什么天下第一剑圣,让我把第二十七招教给他,哪怕不行,多少透些玄机。荣樾已经十三四岁,但似乎还停留在狗都嫌的年纪,吵得我头昏脑胀,耳朵嗡鸣,午觉都睡不着。

我扶额认输道:“倒不是我有意藏私,只是觉得没必要。你若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只是莫要再吵了。”

这云水剑法的最后一式,叫做「千重悲」,然而这一招却不及倒数第二式「黄金桂」有用得多,因此,想要做那天下第一,的确不学也罢。

先前那二十六招都被热心群众一一记载,收编成册,在江湖中很多人修习,早已不算什么秘密。后来我看不下去一些错处,担心有人练出岔子,铸成大错,还特地指正修订了一个版本,只是这最后一招,碍于种种原因,修订时我仍未把它加进去。因此世间流传的云水剑法,迄今仍是残本。

但,这并不是关键影响,云水剑法修成高低,全凭个人。

不过由于这最后一招只在江湖中亮相过一次,亲眼看到的人已经死于我剑下,至今仍是个谜,于是众口纷纭,所有人都觉得云水剑法关窍就在于这神秘多年的最后一招,也是绝招。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个毁天灭地的杀招,或者学了便会走火入魔,因此剑圣,也就是本人,才迟迟不肯吐露。

实则我未曾把「千重悲」加入公开的云水剑法,并非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一些私人原因罢了。云水剑法是我想要留给后世修习的心血之作,凝练我毕生绝学与心得,只这最后一招,实在太过突然、太过主观、太无参考价值,当真是不学也罢。

只是即使这样说了定然还是有人不信,反倒更容易激起大众的好奇心,我想着干脆让人误会下去,就当它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大杀招好了。

荣樾呆道:“那,那既然如此,云水剑法为什么一定要有第二十七式呢?”

我笑了笑:“云水剑法二十六式本就已是完整的,当日我苦苦执着,为补全的实则只是自己罢了。”

见荣樾仍不解,我便耐心解释与他。

云水剑法共二十七式,二十六招皆需得心气澄明,绝无杂念,才能使出十成功力,只是世间大多人执剑有所求,自然参不透其中要领,难以发挥其用。但若真是毫无杂念之人来使云水剑法,招招伤敌轻易,自然容易沉溺于赢敌之心,一旦滋生此念,先前练成的二十六式也皆打了水漂,威力不再。因此这最后一招,比起伤敌,更应称之自伤。

云水剑法修至大成,便可天下无敌手,但执剑之人,绝不可不知何为败。

“二十三年来,这招我没有再使过第二回,连名字都是前几年才想到的。”

荣樾问:“都说师父你是靠这一招才打倒魔头蒲玉疑,照这么说,那时蒲玉疑败给了师父你,可师父你却也败给了自己?那么紧要的关头,你究竟想到什么才临机想出来这一招?”

我回忆起那时心情,大概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开始不耐烦地催促我,不过诸念经心而已,也许根本久不到哪去,只是小孩子一贯没什么耐性罢了。

最后我答道,“我想到了一个朋友。”

每个剑圣也并非生下来便成了剑圣,至少我云在水二十岁前,还一直在家种地。

只是种地我种得也不太好,师父他老人家忙着收成,我年轻力壮却只顾着在一旁拿着树枝比划,如此几年,师父实在一看我就添堵,把我赶出家门。他给我塞了些盘缠,让我去江湖上随便找点事干,莫要再祸害他的庄稼了。

于是我谨遵师命,进城务工。只是不光种地种得不好,我实在是也找不到什么自己做得好的事,日子过得实在艰苦,还不比当年种地清闲。

一来二去,想到不如重操旧业,便散尽家财换了一把剑回来。只是我当时条件有限,只能挑了把握着还算顺手、价格还算公道的,但有了真正的剑后,至少理直气壮有些混江湖的样子。

我挂着剑,便自然而然成了个剑客。

只是我在乡下待久了,实在不太知悉这武林盛况,自己籍籍无名不说,毛病倒还不少,个性不善交际不喜争斗又不爱受拘束,连师父都受不了我,我当然也自知自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如此一来,也不知能投奔何处,只好单打独斗,心中盘算着如何维生。

我平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平日走在路上,眼中也看不太进这路上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两年实在游手好闲,便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一回。

当日出手,一来是午食吃得有些撑,正想着舒展舒展消食,二来是两方战力悬殊,人多的那方下手极其狠辣,在我自诩成了这江湖之人后还未见过这等场面,还不太适应,觉得着实过于惨烈。

于是我抽出剑,在不知他们交手缘由、立场如何的情况下便加入了战局,最终以少敌多,大败那伙狠人。

自我买剑以来,还未真的杀过几个人、与道行高深的武林人士缠斗过,此时只觉得心中酣然,十分痛快,胃中积郁也一扫而空。正欲离去,却被我救下的那伙人中为首的中年人拦住,若非我出手及时,他现在估摸着已无这等运气和我谈话,他心情激动我倒是有些理解。

瞧他华服锦衣,应该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是我也不认得,这种人荣华富贵享尽,自然更是惜命,恨不得与我叩首道谢,我只得赶紧把他扶起来。他问起我的姓名,又称赞我身如游龙矫健、剑如云水轻盈,如此一番奉承,总之日后必定有所作为。然后又问起我的宝剑有何来历,叫甚名字。

对这块破铜烂铁我平日也不太上心,因此一直没想到要起名,便如实奉告:“此剑无名。”

谁知不消三日,云在水的无名剑便打出名号,我成了横出江湖的少年英雄,我这才知道那日我兴起救下的中年男人是什么君子盟的二当家,虽武功不强,但才智过人,极有手段,是维系当今武林正道门派团结的主心骨。追杀他的人是一方恶党,早听闻他要路过此地,布下天罗地网,准备给君子盟予以重击。

不曾想,却被我这个凭空出现的毛头小子坏了好事。

一时间又有许多人来与我比试,我只得一一应战,由于运气略佳,未成过他人手下败将,一来二去,无心插柳柳成荫,稀里糊涂就名扬四海。我道师父一定也未曾想到,在江湖扬名竟是如此简单之事,连种地都种得一塌糊涂的我也能在江湖上混出这般名堂。

我十分无奈,都不知还要不要再给剑取个名字,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干脆将错就错,也不用再继续因这件事冥思苦想了,要不然之后每回有人来比试,还要再单独解释一嘴,实在麻烦。

成名之后,便不少权贵来找我结交,君子盟也想要拉我入伙,一时间我成了个抢手的香饽饽。但正如当日救他们皆属无意,此时更是无意加入什么门派,一个人潇洒惯了。加之如今无数人投我所好,送上好酒好肉好美女,日子更是好不畅快,平日连剑都想不起来拔,哪里愿去门派中过束手束脚的生活。

那时我也年轻,又没见过世面,自然很容易被这些声色犬马迷住眼,幸好酒喝累了、肉吃腻了、美女看花眼了,便又想起我那把无名剑的朴素美好。

我在达官显贵那里捞够了钱,从临安买了一处府邸,正想着要不要把师父接过来时,收到了老家的一封信。

据送信人称,寄我这封信的人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眉头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我一听,便是邻居钱婶无疑。钱婶不识字,赶驴车到城里花十文钱找了个书生替她写了信,幸好那时我已经混出些名堂,随便问一问便能知道踪迹,于是车马悠悠行了一个月,这信才千辛万苦、百折不挠地到了我手里。

我打开,只见四个字:师父病逝。

那年我回乡奔完丧,着实感怀,心中一动,想要凝练毕生心得于一本剑法中,为后人留下些实用的东西,让不懂剑的门外汉看了可以勉强自卫,让小有所成的人看了可以更加精进,便开始思索写一本既是剑法,也算是论道的东西。

由于我姓云名在水,这本剑法的名字倒不太难想,很快确定为云水剑法。

然而,要将毕生所学浓缩于数招之中,招招迭进,还要考虑到各种情况,以及娓娓道来、循序渐进的节奏,着实不太容易。于是三年下来,我抠破脑袋才想出七招,只能算刚开了个头。

一日我正好梦香甜,被不速之客闯进家中,又要同我比试,迷迷瞪瞪中只好使出最近琢磨的这七招小试一下,心想速战速决,打完便回去睡觉了。谁知第二天一早便被吵醒,推开门外面行人络绎不绝,堵了个水泄不通,全是听说我在编一本绝世剑法,要前来拜师。

我只好一一送客:“现在拜师也学不到什么,云水剑法如今还未成,大家再等等吧。”

只是如此一来,我不得不改掉那吊儿郎当的毛病,加快速度钻研。不得不说还是卓有成效,不过一年,龙腾虎跃又添十招,胜过我过往三年成果,我心中也有些惭愧。

又过些许日子,登堂拜访的便不只是达官显贵与拜师学艺的了,那些人个个穿着讲究,谈吐自若,身手也不凡,一看便知道是那武林正道人士。初时我还有些高兴,以为自己备受各派青眼,大家纷纷派人前来论道,三言两语后才发觉,比起拉拢我,他们更希望让我去杀一个人,或者说即使拉拢我,主要目的也还是让我去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江湖中与我一般鼎鼎有名的大魔头,蒲玉疑。

蒲玉疑此人罄竹难书,因而对他犯下的林林总总,我知道的也不甚细,大约可概括为世间能作的恶他都挨个作了一遍。总之不少人叫嚣着要打倒那魔头,隔三差五就有人来上门找我“出山”,应付了一波又来一波,我也有些不堪其扰。

然而云水剑法正在关键突破处,我实在分不出心掺合这些江湖琐事,又不好直言拒绝,只能云游四海,一边溜达,一边琢磨。每到一处,想出一招,我便找个当地模样凶狠、武力高强的人去试试手,只是赢了之后便难免又行踪暴露,不得不继续上路漂泊。

好在河山处处各有千秋,我走走停停,抱剑赏景,也觉心中快意。

兜兜转转,来到姑苏时,云水剑法已成十八式。第十八式「霜满天」练成后,我却仍未离开,原是那时我找的试剑对手落荒而逃,我与他比划了一下就决定收手,于是也未有什么酣畅场面传出去供人回味。

那人与我都是凌波楼的常客,年纪与我相仿,似乎总是满腹惆怅无以抒发,常在窗边一坐便是一天,无论我何时来总能见到他。我注意到他有一柄华美宝剑,身姿飘逸,轻功也了得,想到这「霜满天」正是考验一个轻盈,对手轻功够好便足矣,一日便走到窗边坐下,向他下了战帖。

他说自己姓柳名信琰,只是说了我也不知道,但他自然是听说过云在水这个名字,登时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第二日黄昏,我们约好在西郊碰面,一比高下,我知他武功远不及我,原本也未想赶尽杀绝下狠手,谁知柳信琰却非我先前遇到的敌手,无论我如何出招,他皆只逃不应。我一路追他从西郊到东郊,实在无可奈何,告诉他我只是想试试新招式,绝不会杀他。

柳信琰这才停下。

我追都追得有些累了,收手道:“罢了,就到这里吧。”

他虽武功算不上顶尖,但逃遁的功夫着实精通,追他这一路我用意已到,对「霜满天」这招心中大致有数。他站在对面屋顶,秋风萧瑟,白衣飘飘,不得不说风度出尘,像个谪仙似的人物,然而却喘着粗气大笑起来,那笑声及狡猾逃命的做派,可真不及他长相那般文雅。

他翩然跃至我旁边,额上有些汗津津的,爽快道:“走,云大侠,我请你去喝凌波楼最好的三白酒!”

生平第一次,与人比试完还能白喝酒。

柳信琰豪掷千金,与我喝了个痛快。自隐姓埋名上路漂泊以来,我为了不沦落到捉襟见肘的境地,衣食住行都十分节俭,也是许久没能这般畅快饮过。过往我总是习惯独来独往,独斟独酌,第一次与人把酒言欢至三更,也觉着有些新鲜。

柳信琰听闻我困境,放言道:“不如云大侠你便留在姑苏安心编你的剑法,若需要高手比试,我可以帮云兄找人来,绝对不会透出风声。”

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这些年来确实习惯了被人上赶着拍马屁献殷勤,那时也有些醺然,又被这春风拂面的蜜语甜言勾了魂去,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便欣然同意了。许是这一路周折,我也有些倦了,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落脚休养一段时间。

柳信琰把我安置在他家一处别院,地处城郊,幽静清僻。他常在外做生意,并不总在姑苏,只是偶尔来找我几回,带来名贵美酒,再旁敲侧击一下剑法进度。

我并非不知他别有深意,但此地实在待得舒服,我一时也有些贪恋。加之第十九招仍未成,他问得再多也都是一样,对我造不成什么影响。

直到四个月后,我终于想好了第十九招,拜托他为我找个力大无穷但身形极快的对手来试试这一招。

柳信琰十分激动,放下东边的生意赶来,喜上眉梢要看我展示,问我可否想好这招名字。

我随口道:“这招名作「鹦鹉石」。”

“都说云水剑法的招式名向来诗意,只品其名,便有无尽玄机参悟。”柳信琰奇道,“如此有趣的名字,令人不禁好奇起其中典故。”

我只好干巴巴地解释,“没什么典故,不过是我在想此招时,正瞧见有只凤头鹦鹉落到园中石上,那鹦鹉瘸了一只腿,却仍敏捷得很,我使剑去捉,石破鸟惊,此招便成了。”

而后它一张嘴,“拔腚”、“拔腚”地叫着,我虽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感觉到不是好词,那一嘴山东话和柳家别院隔壁的吴大爷一模一样,我便把那屁股毛都被我薅秃的鹦鹉给人送了回去。吴大爷脾气古怪,是很看不上我们这些武林人士的,我与他平日也没什么交集,只是知道他养鸟,因为时常吵得我也恨不得飞进他院子里跟着呱呱叫,此时爱鸟失而复得,老爷子涕泪满襟,抱着我就迭声喊恩人,我只愿他不要细看鹦鹉屁股。

柳信琰开怀大笑,前仰后合,一时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笑一下以表配合。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抹着眼睛问道:“那之前的「紫金泉」「困倚楼」「夜来风」……也是如此得来么?”

我心道,对,「紫金泉」是在一处官家那里吃完酒,回家路上想到的,那酒着实回味悠长,我便小小贪杯了一下,有些微醺,路上便兴致高昂耍起剑来;「困倚楼」是晨起;「夜来风」是在夜里……明明只是随口一起,方便记忆,谁曾想被传成了这样,听得我不禁脸面发热。

柳信琰道,“如今云水剑法不过十九式,云大侠已临江湖绝顶之巅,不知再添新招后,又要登高到什么水平。”

我猜他是想问我到底还有几招剑法才能大成,便如实交待:“我头脑愚笨,想的比较慢,不知道还会有几招,不过应该离完成还早。”

他又说了几句客气的恭维话,然后说:“待这剑法大成之际,我定要会会云兄。”

“甚好。”但是,我又想了想,“不过与你比试,我最多出六成功力,你便是见到可能也难看清其中奥义,但就算只学个皮毛也还是可以当作防身术的。”

没过多久,柳信琰便找来一位彪形大汉与我比试。那人身高九尺,容貌甚伟,满面煞气,脸上有一道疤痕从眉峰贯穿唇角,使一把弯月雄刀,自报姓名后便对我出言不逊挑衅一番,我放下心来,知道这回出手不用太瞻前顾后。一个时辰后,大汉倒地,被我削掉半截小指,我知道,此招是成了。

如今我已记不清那人姓名,不过他虽一败涂地,倒也未有怨言,走前还痛快夸了我几句,并保证不会将此事透出风声,还祝我早日编完剑法。

我心满意足,但猜想柳信琰在背后没少辛苦,觉得也不可再麻烦他太久,如今休息得也已够了,便提出要离开。柳信琰却提议,反正我也漫无目的,不如与他一道上路。

他的商队人马众多,我原本是不愿意和浩浩荡荡一队人打交道,但奈何欠他人情,实在很难直接拒绝,便先答应下来。我在心中告诫自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以后还是千万莫再欠人情。

不曾想,上路之时,却只有我二人。他见我有些惊讶,开怀道:“我与云大侠结交之后,觉得眼界也开阔不少,对这人间浮华都看淡了些,也想仗剑江湖肆意平生一回,去见见世面。”

我心说,仗剑江湖,打不过便跑是么。不过想到带着一个人总比一堆人要好,无可奈何,只得与他一齐上路。

云水剑法愈到后期,愈进展缓缓,此剑法不止对修习者来说难度递进,对编剑法的人也是同样。剑法瓶颈,我与柳信琰倒是游荡天南海北去了不少地方,每到一处便痛快喝酒,不醉不休,起初我担心他会成为累赘,幸而他功法疾迅敏捷,人也个性痛快,相处起来倒未觉得有什么不适,无非是往日一个人做的事变成了两个人做罢了。

自我初涉江湖以来,总是独来独往,很少与人如此亲密,不知为何,旁人也不太亲近我,哪怕是前来与我比试,结束后也绝不会有人敢像他一样请我喝酒。我虽一个人惯了,对朋友一事看得也淡,但与柳信琰一同看过了那么多江山、品过了那么多美酒,如今也不能不给他一个朋友名分。

他也终于不再一口一个“云兄”、“云大侠”,改称我在水。我这人虽然不敏感,但每次听他讲那些奉承话,总觉得有些揶揄之意,但每每心生疑惑,一看到他如此清正的神色,又觉得大概是自己多想。

柳信琰嘴上说是要潇洒放弃浮华,与我执剑浪迹天涯,但时常还是要去处理生意琐事,我对此事没什么意见,也未多过问,一人时照旧练剑喝酒,生活单调但充实。不些时日他便又出现,如此夏雨冬雪,两度春秋。

云水剑法编到二十一式时,柳信琰与我辞别,说是江山看尽、美酒喝遍,却还是想念起原本做的活计来,虽然庸庸碌碌,却还是难以放手。

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倒也未觉得惋惜。

与他仗剑天涯,不醉不休,自然也是愉快的一件事,但人生本就如天地沙鸥,踽踽独行,孤独才是常态。柳信琰在与不在,只要有一把剑,或是一根桃木枝,我的生活都不会改变。

作别当时我们已在北地,那地方实在偏远,有不少胡人,都算不上中原地带了,天气霜风刺骨,吃食也肉柴面硬,连喝的酒都比中原烈得多。喝不及往日一半,我二人就皆有些醉了,昏昏沉沉里我只记得他的脸通红,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被冻的,他却呵呵笑着指我:“在水,你醉啦!”

他武功虽不及我,但酒量确实要比我好一些,我不愿承认也得承认。

夜一深风雪更瀌,我不过是送他到酒馆门口辞别几句,少时身上便湿透了,实在是不想在外面多待。柳信琰浴雪离开,身影好似惊鸿掠水,我眯起眼,看他于不远处牵来一匹白马,翻身一跃,很快便消失在苍茫尽头。

胡酒辛辣,那日我喝得实在有些失态,对最后发生的事已没了印象,回家路上醉倒在雪中,差点被冻得失温,多亏内力雄浑才没僵死。第二日下午我才悠悠醒来,只觉得余醉未消,仍有些头痛,只好撑起来舞一舞剑,转移一下注意力。

近来我一直冒出些灵光,却摸不太清晰,这第二十二式试了许多手都不太满意。如今头疼脑热,做不得什么思考,身体反倒更自在轻盈,像是神仙附体,一气呵成,顿时灵台明快。

我凭这招「香雪里」又去与胡人斗了一场,酣畅不已,只是被这地方冻得脑仁发疼,觉得还是趁早投回中原春色。于是策马南驱,阔别五年,终于又回到了家中。

那小儿抱臂般粗壮的桂花树,多年无人管顾竟还是生机勃勃,可想是天生地养,自有造化。见到家中浮尘,我竟也生出些依依之情,决心就安居下来,不再四处走动。

身为剑圣,江湖自然少不了我的消息,即使有意避开,一举一动仍为人瞩目。车尘马足一路,我还未歇息过来便又迎来新客,这回场面着实有些郑重,正道武林门派各派出了自己的话事人求我一见,说与我有要事商议。

他们这般大阵仗,我区区闲云野鹤的小剑圣,又岂敢不见。

果不其然,又是与那魔头蒲玉疑相关。

据说他近两年略有消停,因此各门派虽一直隐约知晓我下落,但对我云游四海避世不出一事也宽容许多,未曾轻易打扰,大抵是觉得云水剑法若能尽早编完对他们也是有利。我心中慨然,不知是否应谢谢那个魔头。

只是……他们话锋一转,又列出蒲玉疑近来桩桩大罪,道他如何把这江湖搞得人心惶惶。我对于这些冠冕堂皇的指认没有太大兴趣,也怀疑一人之力是否真有这等神威,神游片刻,只听到了最后一段重点。

即云水剑法既已将完成,恳求我能出面收拾那魔头,还江湖一个太平安宁。

正如我疑那蒲玉疑真能有如此能耐,同样也不觉得只我一人就能安定江湖太平。我心中长叹,我何尝不想早日完成云水剑法,留一本剑法于世足够他们研究琢磨一阵,怕是也能少些人上门叨扰。

见他们为此事如此忧愁操心,我着实无奈,也有些动容,这回考虑片刻便答应了下来。

反正打谁都是打,若我一人辛苦些,换个人比试就能让江湖众人安心,想来也是十分值得。

只是蒲玉疑实在厉害,那威名我早有耳闻,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我出手就一定能胜,实则是死路一条也说不定。我虽没什么远大志向,但暂时也并不想死,只能重操旧业,兢兢练剑,想着赶紧把云水剑法的最后四招想出来,多少能添一分生机。

都不用我专门下拜帖,早有人把我应战一事通报给蒲玉疑,六日以后,他不知从何处听来我下落,派了一众人马前来围攻我。我觉都没睡完就被扰醒,加之最近遇到瓶颈本就心烦,想着打一回解解气也好。谁知一出家门,便目瞪口呆地瞧见我那许久不见的好朋友站在门口。

柳信琰笑意盈盈,与身后围着的一众凶神恶煞男子格格不入,却让我的心凉了半截。

我心道,我云在水也算涉略江湖不少年,竟是今天才体味到这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然而我还是想事情太过天真,他身后的人趾高气昂说的话又让我的心凉掉另外半截:“云在水,今天我们蒲老大亲自来找你喝酒,你不感恩戴德、速速应门便罢了,还敢如此拖沓!”

我想,原来这位朋友就是大名鼎鼎的蒲玉疑。

我虽心中惊讶,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倒是也不算太惊讶。

一来琰本美玉,蒲对柳,信对疑,也是我对这种文字游戏太不敏感,才迟迟未发觉其中古怪;

二来我的朋友柳信琰,轻功水平远胜于他的武学天赋,能够在我眼前藏拙却不被我发现,此人必然功力极高,想来江湖对于蒲玉疑的传言不是作假;

三来他戏弄了我这么久,处心积虑编出来个假名字只为与我四处云游喝酒、问问我剑法进度,个性确实恶劣,干出些离经叛道的事情也不奇怪。

蒲玉疑笑道:“好久不见。”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也说:“好久不见。”

他又说:“本来是要回家,听闻你下了战书,想着恰好路过此地,便带着兄弟一同来打个招呼。这回有些兴师动众,还望没有吓到你。”

人多倒是无碍,我只觉得他要是能来得晚一点就好了,清梦被扰,实在可气。

我点点头:“人来得有些多,我家里实在坐不下。”

蒲玉疑又吭哧一笑,看得他身后众人有些傻眼。我不禁艰难回想起江湖传言中那些有关他的形容:心狠手辣、阴险狡诈、唯我独尊、阴晴不定……人固然复杂,真的能有这么百变?蒲玉疑还做柳信琰时,着实可以称得上一句风趣幽默、和善爱笑,他笑点奇怪倒也不至于如此出乎人意料。

我不禁长叹。

他还以为我叹气是对带来的那些人不满,于是又回头低声言语了几句,那些人便作鸟兽散去。他倒是也不客气,略过我悠悠走进我家中,找了个石凳一屁股坐下来,眼巴巴地看着我。我只好搬出几坛酒,在他对面坐下。

他豪情万丈,我沉默不语,两坛酒下肚后他才开口,眼神深深:“想不到你真的肯来杀我。”

我不知如何解释:“我没有想杀你。”想了想这话说得有些模糊,又补充道,“就算你是蒲玉疑。”

蒲玉疑道:“但你我二人一旦认真交手,绝不可能同活。”

我虽不知他功力到底如何,但隐隐觉察他此时的气息,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绝顶高手之间,若倾尽全力要分出高下,也许两败俱伤,但只要有一息之差,绝不可能两两生还。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非要如此,但江湖规矩来说,我是剑圣,他是魔头,自然势不两立,你死我活反倒才正常。

想到这,我便又叹了口气。

他问:“云水剑法如何了?”

我摇头:“还有四招,仍未想好。”

“看来正到关窍。”他道,“那么不急,待云水剑法大成后,我们再比试。”

我倒是一点不急,蒲玉疑看来也不急,只怕有不少不相干的人会急。他自然也知道此事,安慰我道:“无妨,我自有办法,至少能再拖个一年半载。”

蒲玉疑拖个一年半载的办法,实在称不上多高明,只是自己在江湖上消失了,连他那摊子作恶的生意也留给了一众党羽,可惜群龙无首,远不及当日风光。有不少人猜测他是死了,留下残党苟延残喘,还有不少人来问我是不是早把他杀了,问得多了,偶尔我都有些想说是,看看他们的反应,只是想到如此一来麻烦更甚,只能忍一忍。

思来想去,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妙计,也许确实也只能出此下策。毕竟两位主角若都安在,必然难逃一战,实在没什么可拖延的理由。

多亏了他,我仍能安心待在我的茅舍里对着无名剑发呆,生活宁静,也不太寂寞。至于蒲玉疑,他本就行踪不定,武功高强学得又杂,八方路数都沾一些,易容之类也不在话下,若想要藏起来不被人找到还是很容易的事。

秋天的时候我便又见到他,蒲玉疑在我这住了一段时间,那时云水剑法还差两招。我们日日喝酒、练剑、下棋,倒是悠哉快活,只是我周围耳目太多,仍不是长久之计。那时我想,干脆我也与他一道躲起来,离这些麻烦远远的。

以前我没明白,师父既然这般风光厉害,怎么愿意在一个村子里当老农,成日被左邻右舍的阿婶指着鼻子骂,还要被我这不乖的孩子骑脖子上打,最后籍籍无名地病死茅舍。如今,却是有些懂了。

我把这些心得告诉蒲玉疑,他却哂然一笑,“你若不是剑圣,岂有如今这般悠闲日子过?你只想着要远离江湖,可未曾想过江湖也带给你诸多,让你一个除了耍剑什么都不懂的剑痴还能过得这样好。”

我十分不服:“我的剑,我的剑术,皆不是这江湖给的。”

他却悠悠道:“你若真籍籍无名,便是一身本领也无处安放,做那铁匠木工,何须用剑?劳碌半生只赚得那点辛苦钱,怕是累得你再也拿不动剑!”

我不愿跟他争辩,但我云在水在未涉江湖之时,在成为剑圣之前,也并非没吃过苦。蒲玉疑把我想得这般轻浮,实在令我不快。

我这人不爱动嘴,宁肯让剑替我说话,如今怒气一生,便又有了新灵感,撩起腕花便朝他截去,点、压、云、洗,步步惊风,这才觉得心中畅快些。

我灵感正盛,手下未尝太留情,招招致命,蒲玉疑亦非常人,早在剑出手前便觉察我的杀气,早已做好准备抵剑来挡。他的佩剑问柳比我的剑要精美许多,一看便是主人投入了心血,连剑风都要更锐更寒,过往他故意隐藏功力,把如此宝剑耍得像弱不禁风空有皮囊的花瓶,如今不必束手束脚,宝剑也畅快亮刃,现出原本风采。对比下来,我的无名剑简直可以称之为破铜烂铁。

如此一想,我又迟迟涌上来些翻旧账的气。

二人缠斗院中,剑气四射如芒,剑光疾飞如电。满庭罡风呼啸,连桂花香气都被卷得迷失了方向,漫天打转、倒灌七窍,我整个人像被泡在一锅桂花粥里,腻得睁不开眼。蒲玉疑满头满身都是馥郁秋蕊,好似一个花公子,他冲我微微一笑,我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披了一袭桂衣。

招式大概过手三遍,我心中有数,便收剑作停,他也未恋战,拂去身上震落的黄花,了然问,“这招的名字你想好了么?”

我点点头。金秋飒爽,那十里飘香的丹桂实在闻得我发晕,因此这招就叫「黄金桂」。

蒲玉疑只道:“甚好。”

云水二十六招,此招杀意最甚。他并非不知,却只说甚好。

又问:“最后一招何时能成?”

我叹道:“难。兴许一年,兴许十年,兴许永远都没有了。”

剑法看似即将告成,但差的这一招,却比想出先前二十六招加起来都要难。这最后一招责任重大,须得查漏补缺,且精炼度必要更上层楼,最后,还必须要足够圆融,戛然而止。

蒲玉疑爽快道:“那我就再给你一年,决战定在明年八月十五,那时你我二人皆要出全力,认真应战。”

这意味着他还要再隐姓埋名装死一年,我在心底默默感激他的耐心与牺牲。

自从知道蒲玉疑便是柳信琰后,我对此事兴致缺缺的态度也一改从前,当日我对柳信琰曾说,与他比试只需用我六成功力,这等口无遮拦被蒲玉疑听去了也只是淡淡一笑,未曾拆穿我。我一佩服他的气量与忍量,二也好奇我二人尽全力出手,究竟谁能在上风。

方才是我们相识多年来,我第一次与真正的蒲玉疑交手。虽说「黄金桂」出招一遍后我便减了杀意,但他若是庸常英雄武功,也早命丧那一剑下,同样,若我稍有逊色或跑神,也早已是他剑下亡魂,只是不过一个来回后两人便默契地耍起些看起来风激电骇、实则只是过家家的把戏,试不出彼此功力高低。

江湖人称我立于不败巅峰,想来我涉世多年似乎确实未在谁手下吃过亏,过往有些不甘与痛苦的情绪无非是来自儿时被师父拿着树枝抽打,想来也着实太轻薄、太单调。若说我孤独求败,听起来还是太过傲慢,但我不禁想到,兴许面前的这个人可以做到。蒲玉疑是最了解云水剑法的人,也是最了解我的人,倘若连他都打不败我,这世上又有谁还能让我尝到失败的滋味呢?

过往我常觉得想象不出如何与他拼杀,可刚才一念之间却实实在在动了杀心,这使我终于意识到,我杀他也并非不是件不可能的事。

哎,我也不知怎么,方才一时有些气血上涌,难得难得。好在蒲玉疑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我二人仍是照旧喝酒、练剑、下棋,他又住了几日,大抵是无聊到底,摘了一缸桂花放在我的酒窖酿酒,只说择日再来验收,便又出门远游去了。

自那之后,我有段时间未与他再见面。

诸人皆道蒲玉疑怕我取他性命,畏战而逃,渐渐都快忘却了这事,我倒是巴不得他们忘干净,谁知大半年后蒲玉疑卷土重来,向我下了战书,他们又像一直很惦记这事一样,比我还热血沸腾,恨不得替我立刻替天行道,把他捉拿归案。

那战书未下到我家,而是下到天下,满城的告示上都写着:诚邀剑圣云在水,八月十五鹦鹉峰一较高低。落款为蒲。这千百张也只有那一个蒲字出自他手笔,龙飞凤舞,桀骜不驯,旁的皆是秀致小楷,一看便是代抄。

此事如此高调,我都不必出门,便有成千上万人赶来报信。

成日在家懒散惯了,见到这战书,我不禁也有些压力。只是说来惭愧,当初一年为期,已过去一大半,我却仍未想出云水剑法最后一招,正惆怅之时,那位朋友又夜半造访。

战书我已知悉,不知这风口浪尖之际他为何还要亲自前来,但他既已来了,我也不能赶客,只得再搬出他先前留在这的桂花酒与他对酌。春光已深,群芳争艳,每天鼻子里都是醺醺花香,然而,一掀开那酒仍似如临秋中。桂花与酒酿已浑然合一,醇香悠长,我只是吸了吸鼻子,就觉得要醉了。蒲玉疑也很是满意,抚掌大笑。

许久不见,我不知他去了哪儿,但自觉也没什么好问,若非我不争气,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东躲西藏。他倒是似乎不怎么在意,照旧是两坛下肚后再开始闲聊,谈起这些日子的见闻,我平平听着,与过往我们一道见识的那些倒是也没有太大不同。说到最后,兴许是已无别的好说,蒲玉疑话锋一转,道:“这回我可是找到了个好地方。”

见他面露喜色,一脸得意,我不禁有些疑惑,那鹦鹉峰也并非什么名山大川,亦没见得流传过哪位英雄传说,蒲玉疑又是从何处扒拉到的这种荒僻地方,还美滋滋觉得甚好。毕竟我二人可是多半要死一个,怎么不应该挑个更光鲜亮丽点的地方给对方送终?

兴许是我的反应不够热烈,他施施然道,“我早就该料到你记性不好,罢了,你怕不是忘了当年我们初见,你练成的那两招,一招叫「霜满天」,另一招便叫「鹦鹉石」。”

虽说那鹦鹉石和鹦鹉峰绝非同个典故,但我着实没想到他还能有这等巧思,不禁惭愧。

蒲玉疑不知想起什么,眉毛梢都挑起来:“说来可笑,那时我听闻天下第一剑圣在姑苏,正苦编云水剑法,本想去试试你是否真有那么厉害,没想到却遇见个呆瓜。”

见他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起那段荒唐事也不见愧疚,我心里也不觉得生气,反倒有点想笑:“你倒好,装傻充愣也要缠着呆瓜,我那时还以为你要偷师,如今来看,不如真是偷师。”

说完这话,两人却心照不宣般都不言语了。

我猜想他心中想的与我是差不多的事。中秋佳节,本应与亲眷好友团圆赏月,我二人却不得不在那荒郊野岭斗个你死我活,着实令人感慨。

世人都说他蒲玉疑是不折不扣的魔头,就像说我云在水是天下第一的剑圣一样言之凿凿,但我倒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么好多么厉害的人,正如也没觉出来蒲玉疑有多坏,因此也不懂为何自己稀里糊涂就代表起了正义。只是这话只能藏在肚子里,一旦说出口,日子便更不得安宁。

身份这种东西,多半是旁人给你的,有时想摘也摘不掉,时局如此,我与他走在旁人认定相歧的路上,到底是螳臂当车,拧不过这众口铄金。

倘若当初我帮错了人,杀的是正道好人,再爱在江湖中搅动一番风云,估摸着如今也该是个威风凛凛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只是我生性懒散,实在不愿多生是非,只能做好自己。蒲玉疑这个人兴许确实是有点顽劣,但不过也是活得遵循本心而已,我其实理解他。

至于那芸芸众生,本就与你我不甚相干,只是人在江湖里,便免不了淌一淌这江湖秋水多。

我干了最后一坛酒,送客,蒲玉疑却没喝尽兴,赖着还不肯走。我实在有些困,又搬出几坛酒给他便自己回房睡了,不知那夜他究竟何时离开。

我如今老了,也不怕同人再说些实在的心里话,加之荣樾这个小崽子也不是什么正义凛然的个性,自己能吃饱睡好便皆大欢喜,顾不上管众生云云。我二人一老一小,处着倒是轻松自在。

听闻我与蒲玉疑那一段旧事,他也未流露出什么惊讶之情,毕竟蒲玉疑在他出生前许多年就死了,那些好的坏的,无非沦为一段江湖故事、奇闻传说,荣樾未经历过蒲玉疑魔头当道的年代,自然觉不出我有多么厉害,也自然觉不出我与蒲玉疑相交甚好这事有多么奇怪。

“然后呢?”荣樾问。

然后就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八月十五,我云在水与蒲玉疑酣战一天一夜,两人都精疲力竭,重伤累累,最后我心神一动,云水剑法最后一招当场立成,凭此招险胜于他。

剑圣把魔头斩于鹦鹉峰上,下山便成了万人拥趸的英雄,继续剑圣的不败佳话。

多年过去,我是如何赢的、他是如何死的,我早都不记得了,死前他与我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如此想来大概是没说什么,说了也是些无关紧要的。他死之后,我想到那晚只顾着与他比试,都没顾上赏月,第二天便又爬上山头喝了一夜的酒,顺便收敛了蒲玉疑的尸首,在山上挖了个坟埋了——自然,他死后是个什么模样我也是记不清了。唯独能记得那夜的月亮又大又圆,亮如银盘,我看了一夜,依然没有看腻。

只是这些故事,这些心情,也没有几个人关心,因此我向来也懒得说罢了。

荣樾仍是一脸不解:“可是你还是没告诉我,那时你为何突然就悟了那最后一招啊?”

他如此没心没肺,似乎完全不介意我为何把自己的好朋友亲手杀了,仍满心纠结于那剑法。我忍不住笑了,又觉得有些苦涩:“其实当时我也不知,直到四年前方才想通,也是在那时,此招名字落定,才算真正完整。”

与蒲玉疑决战前三天,云水剑法最后一招仍未告成,我苦苦思索一年多都未想好究竟应该以如何的招式收尾,试来试去,皆是不够巧、不够精、不够凝练总结,总差一丝灵光、一点完锐。

正在院中比划之时,有人在身后作声,我回头一瞧,正是蒲玉疑。

他轻功略胜于我,气息隐藏得极好,或者说他的气息我太熟悉,不会多防备,我痴于剑法,一时疏忽,竟是完全没有察觉。

这回他不请自来,连门都不走,直接从檐上翻下,我大惊,还以为他一时兴起要把决战提前——想来那时,我便已把他当成对手。不过细看才发现他连兵器都未随身,还有闲情逸致折了我家树上一枝桂花,放在石桌上便悠闲坐在旁边看我试剑。

我心中战战,一时间突然明白,自己不想输。

此时他毫无防备,本应是我一剑结果他的良机,但如此实在胜之不武,我也并无这个恨不得立刻置他于死地的热情,我只想问,也只问了:“你来做什么?”

他似是知道我剑法未成,十分自信,只道:“在水,你已见过河山大川,世情百态,但仍有一事未明。若不懂此意,剑法自然无法收尾,也给不了我会心一击,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便配合问道:“是什么?”

他把我桌上的酒喝完,只留下故弄玄虚一席话:“你便想吧!三日后再见你便知道了。若那时再不知道,只能黄土里再慢慢想了!”

那晚我彻夜未眠,满脑子都是那魔头翻墙掠下、折了桂花、喝我的酒与我说话,鼻腔只剩当时满袭桂香浓馥,头晕到现在仍未好,登时云水剑法最后一招应如何出的烦恼也忘得干干净净。当时他就坐在我对面廿尺距离,又嘀嘀咕咕说了许多话,我却没肯看清。哎,那时太怕输给他,只顾着凝神于剑,惦记着那最后一招,不愿分心,不知一时心高气傲,便是懊悔了一辈子。

往后多年,一到夜深,我便忍不住苦苦思索起那一晚。初时是在想蒲玉疑是如何开导我剑法最后一招,话中深意如何理解,再往后问题便越涌越多,渐渐变成了当时他的笑意有几分、通不通眼睛,眉目是摆成几何分寸,散漫着说了那么多话,心中又在想什么?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我是眼睛如漏勺的人,从来注意不到这些细节,看到也不甚关心,也许是年纪大了,开始有些爱胡思乱想。

奈何无论如何费劲地想,那夜他的脸都隐于幢幢树影之中,那些话语也随着时间日渐模糊,想到最后,无非皆是我虚构的画像罢了。

直到过去十九年,一夜他终于肯入梦,还是坐在那方石凳上,笑着看我出剑。云水剑法二十六式皆一一出完,我才终于走到他面前,看清了他的脸。然后,便热醒了。

那梦太好太轻,又有秋风飒沓凉爽,我都不愿醒来,可梦中我出剑时却是那样干脆利落,不知心里怎么想,剑锋已经动了——我终于还是用那招「黄金桂」要了他性命。

那时我已发觉果真是梦,他明明被我一剑封喉,却仍能柔声说话,笑盈盈地与我揭晓那最后一招的秘辛:

“剑虽冷铁,一旦出鞘亦会有情有欲,因此旁的剑法绝招当须止情止欲,万念归一。而云大侠你剑心纯粹,澹泊明远,此生从未被情欲所累,因此招招精铸绝情,如此二十六招下来已是登峰造极,难下云巅,自然难以收场。因此,依我来看,收招之时须得你万念俱灰、心肝俱碎一次才能懂,倾情相投才可开出最涨杀气。哎呀,可惜在水你未经开化,石头心肠,哪里能凝练出什么情意呢。”

绝招究竟是什么、我是如何想出此招,出招时连自己都没想通,只好似福至心灵,混混沌沌间便胜了,因而连招数名字都难取。那时我原以为自己要死在蒲玉疑剑下,想到这是今生第一败,也是唯一一败,悲从中来又有些欢喜。可攸关之际,仅凭一招我便翻转局势,难道这绝招当真如此威厉,使我可轻松取他性命?

我这才又回想起入梦那夜一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比如月华如练、桂影深重,比如微微一笑、动人心弦,比如心猿意马、不敢直视,再比如他径自吟起的那首诗。

那时我未懂,云水剑法大成之际我仍未懂,蒲玉疑死后十九年,我夜半惊醒,只闻四遭蝉鸣鼓耳,哪来的桂香满庭,却后知后觉地开悟了。

顽石未通情,叩剑自然碎。

一面扰神云,万念俱流水。

云涤酒中云,水在江湖水。

萍声击玉杯,无意惊蒲苇。

游龙多烦恼,痴问黄金桂。

暗香曾如许,迟疑千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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