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精彩段落

【哥,新年快乐!】

【下楼来。】

我和纪峰的最后一条聊天记录停在去年春节。

除夕那晚,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跑下楼,帽子围巾手套一样不落。

纪峰笑我像个熊。

手里被塞进一个东西,火光“啪”的一下燃起,照亮我俩的脸。

纪峰真帅啊。

那张脸我从小看到大,还是看不够。

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

“——哈哈,你看他们俩,好娘哦。”

一句嘲笑钻进耳朵,我扭头瞪那个人。

“看什么哦!大过年的别找事!”

“你他妈……”

纪峰拉走我,冷声道:“今天除夕,别惹事。”

我哑火了。

我只听纪峰的。

哪怕那个男生朝我做了个鬼脸。

切,小人得志。

看我过完年收拾他的!

我们俩往远处走。

宿舍楼后面有条小路,很长一条,没有路灯。

唯二光源来自我们手里的烟花。

“哥,明年不要仙女棒。”

“嗯。”

“你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这还用问!俩大老爷们耍仙女棒太丢面儿了吧!”

纪峰停了一下,我以为他在酝酿什么义正言辞的批评。

但他只说:“好。”

走到中间时烟花灭了。

小路幽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嗷!”

我按亮手机照自己的脸,吓唬纪峰。

纪峰果然没被吓到。

后来也没找我报仇。

无聊。

不过我习惯了,这个人从小就这样。

十几岁的身体里住着几十岁的灵魂。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雪。

我避开路边的脏泥,往草地深处跑。

在白茫茫的一片里烙下我的脚印。

我把燃尽的仙女棒插在雪地里。

嘿!

我是第一个来这的人。

尽管这并没有什么用。

我想把“第二名”的殊荣赐给纪峰,但纪峰不来。

还顺便教育我不能踩小草。

他总是很严肃,也很无趣。

我也觉得无聊,悻悻而归。

那年我们还是没能跨过年。

晚上太冷了,我冻得直哆嗦。

只好各自回宿舍。

室外零下二十度。

这座城市的冬天真难熬啊。

但是纪峰没喊过冷,两百一件的杂牌棉服穿了三个冬天。

我不如他。

那个贼贵的牌子叫什么来着。

反正他家羽绒服穿身上一点都不抗寒。

纪峰花三千多给我买的。

我不敢说实话。

后来想想,大抵是我活该。

我跟纪峰从小长到大,从没一起跨过年。

不是我冷得受不了,就是我困得先睡了。

说要守岁的是我,食言的也是我。

所以纪峰讨厌我。

“——苏鹤。”

“苏鹤!”

巨大的拍桌子声把我从回忆里拔出来。

抬头一看,是地中海。

我一秒切换成孙子模式。

“李总,您说。”

“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又怎么了我。

地中海端着他那台贴着花里胡哨保护膜的笔电,按下Enter。

“你最近写的什么狗屎东西!你看看,这跑得动吗!”

同事幸灾乐祸,小声问我纪峰是谁。

他怎么知道纪峰的?

哦,我想起来了。

代码里夹杂了大量的jifeng,跑得动才怪。

纪峰才不是狗屎。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过道歉嘛,一回生,二回熟。

上学的时候不会。

上班之后是我最熟练的技能。

我才是狗屎。

加班到晚上十点,我早就习惯了。

到家十点半,破屋子没有一点人气儿。

窗户又被风吹开了,好在玻璃没碎。

周末我一定找人来修!

一个人住懒得做饭,饿不死就算胜利。

我拆了包泡面,不等面泡软,水就要凉了。

这破屋子冻死我算了。

等明年。

明年我就搬走。

可我舍不得搬走。

这里全是纪峰的痕迹。

六件套是纪峰买的,纯色的,叫月光白。

重磅真丝,一套一千八。

买回来当天,我生了一个小时的气。

两个糙老爷们,用什么真丝啊。

那时候我们大四,刚开始实习。

为了缩短通勤,就在两人单位中间租下这间房。

一室一厅,一个月三千。

但我们工资加一起还不到五千块。

“对不起。”

我单方面的吵嚷再次以纪峰的道歉结束。

“我想让你睡好一点。”

纪峰语气没什么起伏。

上高中开始我时常失眠,对床品和睡眠环境挑剔得很。

我妈嘲讽我,说我皇帝身子太监命。

有床睡有被子盖能活着就要感恩。

她说得对。

我以为我会因缺乏睡眠而死,但我命不该绝。

我有纪峰。

纪峰给我换了整套床品。

他那会儿也是穷高中生,哪来的钱?

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泡面还是干脆面。

囫囵着吃完,洗了澡,钻进了我的真丝被窝。

好像还有点香味,纪峰买的便宜洗衣粉味。

怎么可能呢。

我笑话自己。

纪峰都搬走快一年了,洗衣粉也早就用完了。

哪来的香味。

我讨厌冬天。

睡前翻了翻手机。

微信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发的,我说,我错了。

纪峰还是不理我。

他这个人哪都好,就是倔。

比我所有朋友都倔,十头牛拉不回的那种倔。

说不理我就不理我。

难哄。

纪峰不理我,我就打开以前的聊天软件。

翻了几页,几乎都是绿色的对话框框。

纪峰回复得很短,但每句都回。

去年除夕夜,这家公司宣布停止运营。

我们的聊天记录停在了那一天。

纪峰这么不爱用,活该他们停运。

还不如让我去写代码。

【下楼来,给你带了醒酒药。】

大拇指一顿,我又滑了回去。

大三元旦聚会,我浪得没边,结果输了游戏。

抽了一张惩罚卡,写着:【亲你旁边的人。】

什么烂俗的要求。

同学们起哄激我。

开玩笑,我可不是胆小鬼!

不就是亲一下吗,我旁边是……

纪峰。

怎么回事。

我有点害怕。

倒不是怕纪峰揍我,是……

我也不知道。

纪峰不说话,他看着我。

我眼一闭嘴一撅,朝他的嘴唇撞过去。

温的,软的。

我瞬间想到了那个广告,睡在绵软云端的少女。

然后——

我又亲了一下,这次被纪峰狠狠推开了。

我有点受伤,但以前我脸皮厚。

“哥,你嫌弃我啊?”

纪峰说:“你醉了。”

“我没……”

“——哎呦喂!你俩差不多得了,再腻歪就过界了啊!”

他们又起哄。

瞎说什么呢。

这是我哥,是我最好的朋友,亲一下怎么了?

我们俩一起穿开裆裤长大,铁杵弯了我们也不可能弯。

醒酒药早吃完了。

药盒后来被纪峰叠成小收纳盒,摆在茶几上装替换笔尖。

纪峰搞设计的,那时候用电容笔,笔尖换得勤。

一个一百六,是他最大的开支。

收纳盒现在装满了灰尘。

因为我是个狗屎程序员。

我可用不着什么电容笔。

那天晚上亲完纪峰,我在角落里灌了自己好多酒。

我全身发烫,心脏跳得太快了。

我和纪峰是最好的朋友吧?

我和纪峰出生在一座北方小城。

地图放到最大,一颗纤维落在中间。

就构成了我们县的坐标。

那里有过不完的冬天和扫不完的灰尘。

有唯一的3路公交车。

有台球厅录像室大排档。

有五十块钱一晚的廉价旅馆。

有无穷无尽,又虚无缥缈的爱欲。

县城周围盖满了高楼大厦。

居民眼里,那是悬在头顶的破铜烂铁。

富豪眼里,这是上个世纪的遗世俗物。

我不喜欢我家,因为这里灰白干瘪。

我也喜欢我家,因为隔壁住着我哥。

别看我一口一个“哥”叫着。

实际纪峰只比我大五个月。

其实我们算县城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了。

早年我爸倒腾手机赚了点钱,所以我们家住楼房。

四层到顶的那种,当时还不便宜呢。

纪峰他妈总不在家,每月给他打一千。

我羡慕死了。

他妈肯定是穿正装裙子坐办公室的白领。

后来我才知道,一千块其实也不多。

我们那破地方没有教育质量可言。

我的成绩比没弹性的裤腰还拉胯。

大城市来的英语老师在我们这没待到半年。

年过半百的数学老师连课本的字都看不清。

身兼多职的语文老师下了课还要去打麦子。

要不是被纪峰一路提溜着我。

我这会估计在工地上搬水泥。

奇怪了,纪峰怎么什么都会。

有一阵我天天跟人打架,从城南打到城北。

路过的人看热闹,煽风点火,赌我输。

他们喊我疯狗。

说我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爸在大城市跟一男的好上了。

那男的又丑又老,但有钱。

小县城没有秘密,他们说我也是死同性恋。

那会儿我不知道什么是同性恋。

但前面加上“死”,我就知道了。

那是骂人的脏话。

我又菜又爱打,总带一身灰和伤回家。

我妈不骂我,不问我,当然也不管我。

只有纪峰管我。

要是没有纪峰,没准我早让人打死了。

我问纪峰:“哥,我是同性恋吗?”

纪峰给我裹上纱布,说我不是。

那纱布是从一次性包装里拆出来的。

应该挺贵的。

纪峰永远给我最好的。

初二那年我突然流鼻血。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快吓死了。

我妈赶我去冲水,嘲我少见多怪。

洗手池半堵不通的。

水龙头一直开,积了半池血水。

我妈骂我浪费水,催我赶紧出来。

她说这月水费要超过五块了。

我不想出去吗。

血根本止不住。

纪峰来找我讲练题,进门也被一池血水吓住了。

他扶我坐下,让我身体前倾捏住鼻翼。

然后打湿毛巾敷在我后颈。

大冬天的,我整个人都冻透了。

好在后来止住了。

那天题没做成,转天也没挨老师骂。

老师早就放弃我了。

纪峰说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妈不给钱,说我小题大做。

我破罐破摔,有病早死也好。

但是我有纪峰。

查了血常规,没事,我强壮如牛。

我心疼那一百八。

我问纪峰:“为嘛对我这么好?”

纪峰说我们是好朋友。

这哪是朋友啊。

这分明是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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