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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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王垠丘结婚那天,校长借了辆桑塔纳2000给他做婚车。车子在路上跟一辆公家的奥迪100追了尾。于是,傍晚五点三十五分的吉时,春晓苑门口迎亲的人在塑料胶带拼起来的红毯上踱来踱去,新郎在菜市街口,拽着领带结踱来踱去。

桑塔纳2000歪着车牌,车顶盖的大红花笨笨的一朵,很慢很慢地越过市中心街的水果摊、修车铺和纸扎馆。

到春晓苑门口的时候,王垠丘下车,新娘没下车。王垠丘又钻回后座,把他那位已经睡死过去的新娘拉下了车。春晓苑门口的人开始欢呼。对面轻工学院的学生宿舍楼也跟着怪叫。

那头有人大喊:“王老师,分喜糖,王老师,我也要...!”

王垠丘对那天的印象一直模模糊糊,感觉像在潮湿的夜里走路,身上黏搭搭得不舒服。他的酒红色绒面西服外套不知道扔哪儿了。宾客挤满了屋子,新娘使劲拽他的裤头。王垠丘掰着他的手,咬牙说:“松开点...”

仿佛末日的会战,结束的时候,王垠丘狠狠踢了几脚地上战损的红鸡蛋和红绿花生。

老乔参观了一圈王垠丘这套新分到的房子,五六十平,自己买的话,怎么也得万把块钱。当时王垠丘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出头。老乔拍拍他的肩头,递了只烟给他。

荒唐闹剧算是告一段落了。王垠丘转头看坐在婚房床上的新娘子。他那位新娘子已经拽下自己的假发,把婚纱裙撩到大腿上,岔着腿检查自己被高跟鞋磨破的脚后跟。老乔咯咯笑起来,指着床上的人说:“齐满米,你什么形象啊?”

齐满米抬头,眯眼睛傻笑,眼皮上都是闪片。王垠丘翻了下白眼,转过了头。

这场闹剧的开端还是从年初轻工学院分房开始。学院要给已婚教师分房这件事去年就开始策划,年初的时候正式统计名额。那段时间,王垠丘回家,他老妈杨杜鹃每天给他数年纪,二十六岁零二十六天,不结婚,没孩子,分不到房。

“本城最大的不孝子”王垠丘夹着尾巴做人三四个月,终于在发小许昌结婚的婚礼现场和杨杜鹃大吵一架。彼时许昌婚礼现场,老乔的婚庆表演团正在跳什么动感disco舞,一群穿红色紧身夹克衫的女孩子,马尾辫梳得老高。两排小人在后面跳,王垠丘和杨杜鹃在前面吵。胖乎乎的许昌额头冒汗,摆着手说:“别吵了阿姨,当给我个面子...”

杨杜鹃叫着:“冒冒,不是阿姨不给你面子。王垠丘还比你大两岁,不成家,一天天不知道在做什么。我说得是不是事实,冒冒?”

冒冒愣了下,打了个酒嗝,看看杨杜鹃,看看王垠丘,忽然吐了。

王垠丘后来叼着烟和另一位发小老乔坐在百好饭店的后厅台阶上,空气里一股饭店后厨又暖又腥的气味。老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拍了拍王垠丘的肩膀。

就是在那天晚上,老乔给王垠丘想了个所谓“一石二鸟”的办法。他指着侧厅落地窗里,他那对婚庆表演人马,里面有个“女孩”扯下假发,顶着一张浓妆脸,在努力夹盘子里的红烧肉。两根细筷子,攥在他手里好像有什么异性相斥的磁极,就是用不好。他干脆戳一块举起来吃。

老乔笑起来,说:“看见了吗,男的。外地乡下人,刚来城里不好找工作,让他试了试,还行,就留下了...”

王垠丘盯着侧厅里吃红烧肉那个人,这么一看,骨架确实比一般女孩子大,但身形很薄,瘦瘦小小一张冰糖脸,老乔不说,真看不出是男孩。

据老乔说,小男孩齐满米,来的时候拿一张姐姐的身份证明,在城东火车站下车,站在站口抱着两只行李袋发呆。刚交完班的车站售票员林巧儿,老乔的老婆,问他是不是找不着路。齐满米一口外地方言,大大的一双眼睛,眼袋很深地看着林巧儿。林巧儿想起自己弟弟,如果没被拐走可能也有这个年纪了,于是把齐满米带回家吃了顿晚饭。

第二天,齐满米跟着老乔去看婚庆表演团跳舞。表演团那些小姑娘都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那会儿刚上映的电影《我爱厨房》里的富田靖子。她们像玩扮娃娃游戏一样打扮齐满米。齐满米就乖乖垂着手,任她们在他脸上涂各种脂粉。

“富田靖子”张开大红唇,一口能吞掉一块红烧肉。旁边的姐姐捏捏他的脸,问齐满米是不是很爱吃肉。齐满米笑眯眯地点头。

王垠丘转过脸问老乔:“他成年了吗?”

老乔凑过脸,跟王垠丘说:“他成没成年我不知道,但他拿的身份证上二十岁了。他现在在我这里工作,但没地方住。那群女孩子住女生宿舍,他住进去也不方便。我想啊,你可以娶他。”

王垠丘嘴里的烟都掉到了鞋面上,叫道:“你有病吧。”

十五分钟后,老乔跟王垠丘说完了自己一石二鸟的计划。王垠丘又重复了一遍:“我看你是有病。”然后拍拍裤子上的灰,走了。

但是半个月后,王垠丘还是问学校开具了结婚证明,结了这个婚。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喜欢女孩子。老乔十来岁就追着林巧儿要死要活。王垠丘发现他不喜欢学校里的女同学,也对跟那群男生一起看有色画片没任何兴趣。有一天晚上,他和老乔说:“我喜欢看男的。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彼时,他们两个翘了两节课,去食堂旁边那个小图书室查精神方面的书,没什么结果。老乔还陪他去过当地唯一一间精神病院,但是两个人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没进去,差点被拴在门卫室的大狗吓得精神出问题。

一直到王垠丘上轻工学院,在更大的图书室里找书,然后看到书上明明白白写了,喜欢同性,是性变态,是精神疾病。他带着这种难以启齿的精神疾病从大学毕业,留校在学工部上班,参加老乔和林巧儿的婚礼,和杨杜鹃冷战。

老乔说:“我知道,你不敢为了那套房子或者为了堵阿姨的嘴,找个女生结婚害人家。那找个男的假结婚一下总可以吧。齐满米有自己姐姐齐满衣的身份证,二十岁,能结婚了。有了房子,你能松口气搬出阿姨那里,齐满米也有地方住。等他哪天想离开这里了,你俩办下离婚不就行了。”

王垠丘回去后想了很久。杨杜鹃参加完冒冒的婚礼之后,说自己被气得头晕,坐在杜鹃美容院里不肯回家。她快五十了,就是怎么做保养化妆,也还是快五十了,整个人又肥又肿,像街口杂货店老板那只米桶。

二十年前,她和王国铭离婚,她没有再婚,王国铭转头就结婚了,生了个女儿,也二十岁马上要在国外结婚了。她觉得她全盘地输。王国铭凭什么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她一个人拉扯大王垠丘,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杨杜鹃捧着自己的脸大哭,哭完又拖着肥肿的两条腿回家和王垠丘吵。

那天晚上王垠丘确实是疲累得吵不动,也还是不敢说,妈,老乔没病,是我有病,我结不了婚。

半个月后,王垠丘拿到春晓苑的房子不多久,他和齐满米办了那场婚礼。婚礼终于结束后,老乔和林巧儿帮他随便收拾了下厅堂就走了。他进房间的时候,齐满米歪着身子,身上的婚纱裙半脱不脱地挂着,人已经睡着了。

王垠丘用手拍拍齐满米垂下来的膝盖,皱眉道:“哎,洗个澡再睡啊。”

齐满米嘟囔了句什么,把婚纱肩带又往下扒拉了两下,露出一对小鸟一样的乳,无知无觉地开始打鼾。王垠丘那天晚上先是给这位新娘脱裙子,擦脸,擦脚,然后把他塞进大喜被里。新娘子半夜还踢被子、说梦话。王垠丘差点就想动手揍人了。

第二天早晨,王垠丘本来有三天婚假,但他还是回了轻工学院上班。齐满米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在薄被里,被子四角都被人掖进去折好了。他努力从被子里爬出来,踩着杨杜鹃准备的小红拖鞋下床喝水。王垠丘在客厅茶几上留了一张长长的字条,给齐满米列了些注意事项。但他忽略了一件事情,齐满米有可能不识字。

和王垠丘住同栋楼的同事梁阿宝那天感冒,上班晚了点。他下楼的时候,王垠丘家的房门开了一下。昨晚的新娘眼皮肿肿的,头发变得很短促,套了件印着“桥阳鱼罐头厂”字样的T恤衫靠在门口打哈欠。梁阿宝五十出头,在轻工学院保卫科工作了一辈子。那天早晨,他以为他老花眼又加重了。

王垠丘扔下手里的活,赶回家的时候,齐满米正蹲在客厅的电视机面前研究怎么开机。王垠丘看着他乱糟糟一张脸,一只手抓着半块喜饼,另只手在电视机屏幕上乱按。齐满米转头看见王垠丘,带满口音地喊一声:“哥?”,音调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嗝。

王垠丘不耐烦地把齐满米堆在沙发上的行李袋扔到了地上,拿起茶几上的纸条,说:“不是跟你说了,出门小心点,至少把假发带回去吧。”

齐满米盯着他,摇摇头说:“看不懂。”

王垠丘无语。他们就那么僵在客厅里,王垠丘手里捏着张纸条,齐满米手里举着块喜饼,不敢吃也不敢动。王垠丘后来踢了脚地上的行李袋,说:“别乱动东西,我下班回来再跟你说。”

傍晚五点光景,王垠丘下班。齐满米就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行李袋等他。

王垠丘拿铁饭盒从学校食堂打包了两盒饭回家。齐满米和自己那两只巨大的行李袋坐在沙发一角,像王垠丘的屋子里多出来的一座小山。他还穿着那件鱼罐头T恤,脸上的妆没卸干净,眼皮又粉又蓝的,呆呆地盯着王垠丘看。

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昨晚大家挤在客厅里吃的糖水糯米团的气味。王垠丘走过去推开了客厅的窗户,窗面上贴的“喜”字啪嗒掉下来。

餐桌上两个饭盒。齐满米一整天除了那块喜饼什么都没吃,就乖乖坐在那里等人。王垠丘看着他姿势古怪地抓起筷子,塞一口芋艿在嘴里。齐满米好像觉得芋艿很好吃,高兴地跺了下脚。

齐满米看着小样,饭量特别大。满当当一盒饭自己就吃完了。王垠丘把自己那盒饭推到他那边,说:“继续吃,然后听我说。普通话听得懂吧?”

齐满米鼓着嘴点点头。

王垠丘说:“结婚前,老乔也跟你说过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帮我拿到房子,我借你在这儿住。你也看到了,这里就一间卧室,空间也不大。今天开始,你打地铺,我睡床。有没有问题?”

齐满米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没问题。”

王垠丘继续说:“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你想用都没问题,用完记得放好知道吗?”齐满米忽然伸筷子,指了指电视机问:“那个,怎么看?”

王垠丘眉头跳了一下,骂道:“别用筷子指来指去。”

齐满米把筷子收了回来。

那天晚上,王垠丘试着调了下王国铭送他那台彩电。电视机终于出现画面的时候,齐满米非常激动。他用方言夹着普通话跟王垠丘说:“我们村里,只有村长家有这个。我在电视上看过跳舞的。”

王垠丘趴在阳台上抽烟,齐满米一个人盘腿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王垠丘让他看半个钟头电视后,就去把他那两个行李袋里的东西理一理。

客厅的挂钟咚咚响一声,齐满米真的起身,拎着自己的行李袋进卧室整理东西去了。王垠丘那天打开衣柜,他的外套旁边挂几件土里土气的的确良布料衬衫,他的裤子里面夹两条明显是改小后勉强能穿的运动裤。那就是齐满米的春秋装了。

他们结婚是在初夏,过不久小城开始热起来。齐满米的鱼罐头T恤大概有两三件,就那么换着穿。从老乔那边工作回来,他不会卸妆,因为正好戴假发穿裙子进春晓苑。天气开始热起来之后,戴假发套很热。但王垠丘跟他约法三章了,进出春晓苑必须戴着。

有时老乔开面包车把他送到春晓苑门口,回身问齐满米:“王垠丘那个傻蛋没欺负你吧?”

齐满米摇摇头。他跟王垠丘住了个把月了。王垠丘从来就是冷着张脸跟他说点必要的话。像他洗完澡出来,王垠丘拎着他的领口又把他拽到卫生间门口,说:“浴缸里头发弄掉啊,地板擦干净。”

齐满米已经学会洗完澡,把浴缸弄干净,然后把地板擦一擦。他顺便会擦一擦起雾的玻璃镜,然后看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脑后,脸上还有种乡下人的懵里懵懂。

他穿着自己的鱼罐头T恤出来,有时能看到王垠丘坐在沙发上,手肘撑在膝盖上看手里的几页纸。齐满米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但觉得王垠丘就是永远有一种闲适又冷静的城里人样子。

王垠丘摘掉眼镜,抬头看了眼齐满米,又皱眉说:“头发擦干净,都在挂水下来。”

齐满米又紧张了,拿刚擦过地的毛巾拧自己的头发。王垠丘翻了下白眼,拿着纸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齐满米躺在地铺上,睡一会抓一下头发。那种挠头的声音弄得王垠丘浑身不舒服。他按亮了床头灯,说:“你不是刚洗过头啊,有那么痒吗?”

齐满米眯着眼睛,小声说:“不知道...”他头皮还是很痒。

王垠丘盯着他看了会儿,掀开被子,蹲下来捋了捋齐满米的头发。他们脚底的摇头风扇呼呼吹着,王垠丘看到齐满米满头的痱子。

王垠丘穿鞋出去了一趟。齐满米就那么躺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抓头发。他忍得难受,盯着王垠丘那盏床头灯的暖光,忽然有点想哭。

说起来,他已经离家大半年了。自己一个人,偷偷拎着两个行李袋,拿了姐姐的身份证跑出来。一开始是跟着一个老乡坐火车到东边来,后来和老乡走散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他握着手里的一堆毛票,在火车站碰到了林巧儿。

眼泪从齐满米的眼角滑下去,落在床铺上。他坐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过了蛮长时间,王垠丘开门进屋,带进来的风都是温热的。他蹲下来说着:“太晚了,找不到卖痱子粉的药店。用丝瓜叶捣碎了先给你敷一敷好吧。”

王垠丘端着碗,让齐满米低点头。丝瓜叶汁冰凉凉地淌过齐满米的脖颈。王垠丘又出去抓了块毛巾围在他脖子上。齐满米一直低着头,眼泪还在啪嗒啪嗒掉在铺被上。

王垠丘其实看到了,但他没做什么反应。他懒得想齐满米是突然触发了什么情绪,然后开始哭的。王垠丘敷完丝瓜叶,把盘子拿进了厨房。再回房间的时候,齐满米就那么支着头,顶着满头的丝瓜叶坐着。王垠丘绕过他,爬到床上翻身睡下了。睡了会儿,他叹口气,又坐起来,跟齐满米说:“别戴假发套了。除了你跳舞的时候,其他时间别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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