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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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林路深曾经做过一个梦。

有天他一个人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买红薯,正好碰上李孤飞。是冬天,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服,一张嘴就哈出雾蒙蒙的白汽。

上次见面讲话似乎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他们中谁先打了招呼,又说了哪几句不重要的车轱辘话。天已经黑了,接触不良的老旧路灯只能照亮红薯摊前一小片热腾腾的空气。

在梦中,林路深记得自己抱住李孤飞,说我原谅你了。臃肿的外套摩擦在一起,林路深蛮横而心虚的心脏砰砰跳着,寒冷掩盖了他脸颊泛起的红色。

李孤飞什么也没说,好像他真的做过什么需要林路深原谅的事。

然后他们像最好的时候那样,并肩走回教学楼。冬夜的气息冷而干净,再锋利也是一尘不染的,和李孤飞身上的味道一样。

贴在一起的那只手被不动声色地攥住,怎么也甩不开。这似乎是李孤飞对林路深那任性而不讲理的胡闹作出的应答。

林路深走着走着,心底哼起了雀跃的小曲。他庆幸今天红薯出锅比较慢,庆幸抓住了这个台阶,庆幸上天又眷顾了自己一次。

路灯拉长了两个尚显单薄的少年身影。还没来得及长成,就消失在了没有光的转角。

李孤飞走进剧场大厅时,里面正在排练。

空荡的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个工作人员,时不时低声私语。灯光和声音都从台阶尽头的舞台上传来——在这个大厅里摇来晃去,绵绵不绝。

...

“致命的决斗无有穷期——”

“杀死的总是那个不朽的猛兽。”

“它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只不过我们的虎不断改变形状——”

“有时叫憎,有时叫爱,或者意外。”

台上的布景有点像在亚寒带,笔直的树干从不化的积雪间长出,叶片很锋利,被白色覆盖着。

“李博士,就是这个话剧,” 一旁的年轻人道。他胸前挂着实习工牌,“叫《冰山与湖心岛》。他们之前的男主角连续三次在演出时突然昏迷——一次正式演出、两次排练,都在差不多演到这个段落的时候,几小时后自然苏醒。”

“医院检查无明显器质问题,推测是与大脑皮层植入的芯片有关。但我们前几次来都找不出具体原因,芯片检查也显示无异常。”

“并且他植入芯片已经有两年了,之前从没出过问题。”

“现在剧组只能临时换上另一个演员,据说还是从其他城市专门叫来的。” 实习生说着悄悄看了李孤飞一眼,发现李孤飞正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舞台上的排练。

李孤飞在十排左右停住脚步,眼神似乎暗中冷了些。这里足够让他看清念出诗句的那张脸。

那人依偎在窗前,面庞被冷调的舞台强光照亮,眼神含光,无比清晰。

“新来的这个演员长得是不错,” 实习生在李孤飞身后站定,啧啧道,“可演得是真不行啊。”

“李队长...哦不,” 一个戴着眼镜的微胖中年男人朝这边来,远远的就打起了招呼。他小跑着,鞋底在木地板上留下一路急促的哐当声,“李博士。”

李孤飞仍注视着舞台中央,余光略微斜了下。

“李博士您好,我是这家剧院的经理,姓唐。”

排练仍在继续。李孤飞目光从舞台上挪开,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他转过身,流程化地向经理伸出手,“你好。”

“您好您好,久仰了。” 唐经理额角冒汗,双手攥住李孤飞伸过来的手,鞠了一躬像在谢幕,“辛苦您提前结束假期。”

说着他又朝李孤飞身后的实习生笑着点头示了个意。

“没事儿,” 李孤飞手腕一挣,抽回了手,“我不是在休假。”

“是因为上一个案子里工作方法过激,被关禁闭了。”

“本来还剩五天的。”

“......”

“......”

李孤飞两指撩开长风衣,露出左胸前西服口袋上夹着的黑色工牌,边缘有一圈很细的金色:

脑科学监察委员会 李孤飞。

“我被关禁闭的次数比较多。介意的话,我可以打报告再给你换一个人来。” 李孤飞说。

“......”

唐经理看着面前这个好看却距离感十足的年轻人,愣在原地,微张了两下嘴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见面之前他想象中的李孤飞是个更成熟而有资历的人。

片刻后,唐经理犹豫道,“那您...上一个方法过激的案子,最后...解决了吗?”

“那还用说。” 跟在李孤飞身后的实习生眉飞色舞道,“李博士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

李孤飞看了实习生一眼。

对方讪讪地笑了下,飞快地做了个给嘴拉链的动作。

唐经理沉吟片刻,仿佛下了个天大的决心,“行。”

“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您今天看了我们排练,觉得这个剧有没有哪里不妥的?” 唐经理道,“需要再演一次吗?”

排练行至尾声,前方的工作人员陆续收摊。李孤飞再看向舞台时,窗后已经没有人了。

“不用了。” 李孤飞说,“很普通的故事。”

“.........”

“之前那个昏迷的演员呢,在后台吧?”

唐经理连忙点头,“在的在的。田浩老师很敬业,就算现在不敢上台,但也还是每天都来。”

“走,我们去见见他。” 李孤飞笑了一声,神情有一瞬间的生动。

但唐经理敢用自己从业二十年阅人无数的经验保证,李孤飞这难得的笑比他说自己被关禁闭还要恐怖一百倍。

幕后总是比台前拥挤嘈杂。一个挽着袖子、有些魁梧的年轻人正拿着记录板跟人聊天,他的工牌潦草地塞在口袋里,比李孤飞少了一圈金边,上面写着韦波二字。

“你刚在前面看彩排的时候,我已经把田浩周围的人都聊过一遍了。” 见李孤飞进来,韦波咋咋唬唬的,“田浩风评很好,算是这家剧院现阶段的台柱子之一,会有观众专门来看他,与同事相处也比较融洽,没什么架子。”

“关于他的昏迷,没人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包括植入过芯片的和没植入过的。”

李孤飞接过记录板,第一页是田浩的剧照,标准的浓眉大眼,笑容大方沉稳、形体挺拔匀称,是很阳光的类型。

李孤飞随意翻了两下便阖上了。

“大部分人反映的主要还是疑惑和担忧,特别是针对新主演的。” 见李孤飞没看记录板,韦波也不怎么意外,“剩下一个田浩本人,你亲自去?”

“嗯。” 李孤飞转身看向唐经理,“他在哪间?”

“应该在走廊尽头那里,是排练室。” 唐经理有些迷茫,“要我跟您一起吗?”

“不用,我一个人。” 李孤飞说。

“那...那我在门外等您。” 唐经理看起来忧心忡忡。这次的事件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脸上的每一枚皱纹都写着疲惫。

韦波见状,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门外等就门外等呗。又不影响你什么,是吧李孤飞。”

李孤飞没再说什么。他看了唐经理一眼,直接朝排练室走去,算是默许。

唐经理连忙跟上。原地只剩下了韦波和新来的实习生两人。

“韦副队...我也想...” 新人总是跃跃欲试,“今天是我第一次跟着李博士出来,我...。”

“小齐,你就别凑热闹了,让李孤飞一个人去吧。” 韦波悠哉悠哉的,用纸杯在公用咖啡机上接了一杯卡布奇诺,“喝杯咖啡?”

齐辛:“......”

齐辛仍旧看着走廊尽头,望眼欲穿的脸上有些新奇,“我还没有看过李博士处理案子。”

“看不看也就那样。” 韦波拍拍齐辛的肩,神色轻松,好像对田浩的事情毫不担心,“你还年轻,学点儿好。”

“......”

齐辛对韦波并不像对李孤飞那样敬畏。

“我就是想跟李博士学,所以才来实习的。” 齐辛忿忿道,“我论文都还没写完呢。”

韦波端着咖啡靠在墙边,呵呵笑了,“不是只有跟着李孤飞才算学的。脑科学中心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这里从来不缺聪明的人、勤奋的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宁折不弯的人,但最缺守规矩的人。”

齐辛闻言看向韦波,疑惑又若有所思。

“很久以前有个人,” 韦波声音沉稳了些,“比李孤飞还聪明。知道他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 齐辛好奇道。

“被开除了。” 韦波说。

齐辛终于察觉了什么。在脑科学院的众多真假难辨的传闻中,似乎确实有一个关于开除的故事。

只是一腔热血的少年人往往只爱成功和胜利,对斜逸旁出的开除并不上心。

何况在脑科学中心,辞职都是难如登天的事,从没听说有谁成功过。开除?这种离谱的成就实在不是正常人类的大脑能想象得出的。

齐辛皱起眉想多问几句。

“韦副队,你认识那个被开除的吗?” 齐辛问。

可韦波明显不打算再说了。他抬腕看了眼表,频频朝另一头的排练室看去——他知道今天的案子并不复杂,李孤飞应该快出来了。

齐辛继续着喋喋不休。

“他干了什么呀?”

“李博士也认识他吗?”

...

啪嗒一声,旁边休息室的门开了。在两三个工作人员的引领下,里面走出了一个高挑而瘦削的人。他秀丽的脸庞卸妆后有些憔悴,却很难不惹人怜惜。

齐辛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近距离见一个美人,和隔着十排座位加舞台的距离见一个美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譬如说刚刚看见林路深表演,他只会撇撇嘴,说这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可当林路深从相隔半米的门里走出来,他必须承认,整个走廊的空气都安静了3秒钟。

韦波更夸张。

见到林路深的那一刻,他活像是被雷劈了。

纸杯自由地随着地心引力掉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却尴尬的摩擦声。

“这二位是…?” 林路深打了个哈欠,循声看来。他似乎才注意到这里站着两个生面孔,随手撩了下软软耷拉着的碎发,慢吞吞道,“也是新来的吗。”

“小林老师,这两位是脑科学监察委员会的,专门来调查田老师昏迷的事情。” 一旁的工作人员道。

“这样。” 林路深闻言眼睛一弯,笑了。他声音始终不大,冷冷的但很柔和,“你们好。”

能看出来,他已经相当疲累,只是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他好似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令人如沐春风。

“你...你...你好。” 韦波压下震惊的神情,好一会儿才找回舌头的正确使用方法。

林路深歪了下脑袋,饶有兴趣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林路深笑着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相较于林路深的身型来说,它似乎宽松得有些多余。

韦波皱了下眉。

林路深道,“田浩老师的事要是有结果了,你们会告诉唐经理的吧?”

“呃…当然,会的。”

韦波眼神飘忽,朝排练室那扇仍旧紧闭着的门看了好几眼。

“小林老师,车已经到门外了,随时可以走。” 一个工作人员推开门,伸了个脑袋进来,小声道。

“好的。” 林路深撩起耳后有些长的碎发,微仰起头,用手腕上勒着的一根黑皮筋轻轻扎了个小揪揪。

韦波终于急中生智,“林...小林老师!”

“嗯?” 林路深的右手还没来得及从脑后放下来,一截细白的手腕露在外面,蓝紫色的血管有一种诡异而脆弱的美感。

“虽然你没昏迷,但是多长个心眼总是好的。” 见林路深没有反驳,韦波继续正色道,“为了以防万一,你要是不急着回家的话,要不咱们待会儿还是给你也......”

“韦波。”

终于,一个平淡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韦波连珠炮似的发言。

不知何时,李孤飞已经出来了。他在韦波身后站定,神色漠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韦波看向李孤飞,用目光克制地向他示意林路深。

“田浩的问题已解决。” 李孤飞却像没看到一样。他扣上一粒风衣的扣子,“走了。”

在李孤飞身后四五步的地方,唐经理面色苍白。

“田浩老师没事了?那太好了。” 林路深似乎并不为可能失去一个工作机会而惆怅。隔着一米的距离,他主动冲李孤飞伸出右手,“谢谢您。您贵姓?”

“........................”

终于,今天齐辛第二次在李孤飞脸上看见了生动的表情。

韦波连忙咳嗽了两声,“李孤飞啊,这位就是暂时替田浩的那位演员,林路...小林老师。”

林路深有些莫名,却没有生气。他往前走了两步,粲然一笑,再次伸出手,认真道,“你好,我叫林路深。”

李孤飞沉默地注视着。

这不是李孤飞和林路深的第一次相逢。和上一次一样,李孤飞几乎在看见林路深的第一眼,就感到世界在自己的身后崩塌,而他却只注意到林路深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冲他笑的人。

李孤飞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韦波的肩。

“哎哟!” 韦波从看戏中惊醒。

“走了。” 李孤飞冷冷扔下一句,推开门径直离开。

他最终也没有伸出手。

“小齐,你先去停车场把车开来。” 从剧院走出,韦波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齐辛,“快去。”

“失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见到面了。” 待齐辛走远后,韦波说,“你真的不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

“而且林路深还失忆了,看见我俩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原来从脑科学院被开除,要做这么严格的记忆清除的?”

“我不知道。” 李孤飞说。

“虽然林路深这人吧...” 韦波顿了片刻,又朝剧院里看了两眼,像是咽下了什么不好说的话,“但反正他也失忆了,也许现在是个好人?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一次机缘巧合,错过可就真的没有了。”

不远处响起两声喇叭,齐辛把车开来了。

“无所谓。” 李孤飞说。

路边还停着另一辆车,像是在等人。韦波抿了下嘴,没忍住多给了两个眼神。

“林路深是我犯过的一个错。” 顺着韦波的目光,李孤飞也看见了那辆车。

“这种错误,我一辈子犯一次就够了。” 他神色平静,语气淡得好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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