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12-15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尧山九潋 主角:墨战 九霄
这天夜里,
我正在睡觉,
半睡半醒的时候,
耳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喊道:“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我睁开眼,是身边小厮。
我心道:不会是九霄又半夜来?
想也没有想,道:“你只管关上门,任他怎么等,不用开,天亮了,他自己会回去。”
小厮却道:“不是陛下,是一位妇人。因遮着面,小的们也不知道她是谁,她只让我将这个东西交给王爷。”
说完,递过来一块玉牌。
通体透明圆润,
正面雕着凤凰于飞,
背面雕着二龙戏珠,
周身是万字不到头浮云纹。
摸在手里,
触手生温。
我瞬间清醒,连忙道:“人在哪里?”
小厮道:“大门首。”
我连忙起身,穿好衣服,梳妆整齐,出门相迎。
到了门前,只见一位妇人,穿着一件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袍,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篷,身后跟着两个遮面的护卫。
我连忙撩开衣摆,跪在地上道:“微臣参见太后。”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将我从地上扶起来,
也没有说话。
良久听不见回音,
我抬起头,
只见她两眼通红,看着我道:“他叔,你可知大梁江山即刻便要倾倒。”
她一言,犹如头顶风驰雷电,炸开霹雳,
顿时
只感天地旋转,
雷石滚滚,
身不知在何处,魂也不能附体。
我抬手示意众人退下,将人引入内堂,关上房门,双膝跪地,哽咽道:“太后有话但说无妨。”
她摘下斗篷,
褪下外衫,
里面却是一身素白,腰间系着一条白绦,头上无有佩饰凤钗,只在耳边别着有一朵小白花,脚上穿着白鞋。
此乃大孝之服。
我惊魂不定,看了又看,确实是一身孝服。
只见她先屈膝朝我盈盈一拜,又双膝跪在地上,俯地叩首,道:“他叔,我们母子亏欠你的来生再还。”
她只说一句。
我便知道她的意思。
九霄现在如失了心智的蒙童小孩,
一心贪恋在我这颗糖上,
江山不要,
四海不顾,
神志皆失。
如此下去,
用不了多久,必将引起朝野动荡,皆时,外有北境虎视眈眈,内有太师,太保及侯门皇族,即使是康王,誉王他们也将不得不联合废帝。
我手中纵有兵权,却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四海口诛笔伐之罪,将来史书上也是媚主惑君的祸国奸佞。
她今夜白衣素服是提前来为我吊孝,
我望着她,
突然发现她鬓边添了几缕白发,
还记得太宗走的那天夜里,
我领兵到坤宁宫,
她也是像今天这样,穿着一身白衣,鬓边戴着一朵白花,见我带着甲胄进来,也不害怕,神色淡定,将头上最后一支簪子别好,端正地跪在堂前,道:“你来了。”
我有心试探她,
掀衣与她对面坐,命人呈上两盏茶,抬手道:“皇后请。”
她端着茶盏看着我,
我笑道:“皇后放心,无毒。”
说完,端起杯盏浅饮一口,道:“中书侍郎人材出众,才华横溢,德行高洁,陛下临终有诏,命他为帝师,此刻太子正在备六礼到府上拜师。都言外甥和舅亲,太子跟着中书侍郎,里也亲,外也亲。”
我说的时候,一边饮茶,一边观她神色,
倘若她有露出一抹喜色,我将立杀她。
谁知她冷冷地看着我,猛然抬手,将茶波我一脸,冷笑道:“都言你年少聪慧,今日看来,言过其实,不过尔尔,本宫的亲兄弟本宫岂会不知?他若真有帝师之才,也不会十多年来在朝堂上连三品都升不上去,德不配位,将来朝纲动乱之际,皆你之过。”
我心中惊动,想不到,她一介女流,却能顾全大局,不徇私情,随即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礼道:“微臣适才冒犯不敬,望皇后赎罪。”
她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刚才试探我?”
我低头不语。
我以为她会生气,
谁知她抿嘴一笑,道:“果然聪慧,虽年少,可为我儿之师。”
这些年,
她虽然从来没有说,
我也知道,她在宫中悄悄为我挡了不少明枪暗箭。
如今她白衣素服来我府上,
三跪九叩。
行此大礼。
是国之大义,也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孩子的心。
我岂能不成全?
我俯首跪地,朝她回了三礼,道:“太后放心回去,微臣自有定夺。”
她趴在地上只是哭,
泪水浸湿了木地板,
晕染开,成一道道水渍。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穿好朝服,在银华镜前看了又看,
两个小丫鬟捂着嘴笑,道:“想不到王爷也如书上说的孔雀一般,临岸观影,爱自己的美貌。”
我笑道:“非观美貌,是看这一身官服。”
小丫鬟稀罕道:“这有什么看的?王爷都穿十多年了,每日看还看不够?”
出了门,管家命下人已经在府外搭好了轿,
我摆摆手,道:“今天不坐轿子。”
沿着明德街一直向前走,
左右两边是红院墙,每过几步,都有一棵老柳树,
树枝繁茂,
垂绦荡漾,
走过这条街右拐,到了东大街,
东大街有一座高大雄伟的王府,
府前立着四根白玉柱子,
四面的墙体白色的石砖砌成,
门匾上四个大字:允王府邸
我刚到门口,就见有小厮往里通报,
不多时,一人,紫袍金冠出门来迎,
行来时,身姿如临风而行,
衣袂如阙,随微风荡漾,
眸若明月,
唇如玉珠。
金贵华仪,见了我,脸上露出一丝惊讶,道:“墨战,真是难道,你竟然会主动来我府上。”
我笑道:“今日娴雅,路过此地,特地讨好友一杯酒喝。”
我知道符允想篡位已经很久了,
去五龙山之前,
我已经留意到他在京城中的暗桩,
他喜爱荷花,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沉溺于此,
但一个人的喜好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
就像九霄对我的痴迷,
即便他少年时怎么隐藏,
也徒劳无功,
从他十二岁时,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那种眼神,就像是符允看荷花时的眼神,
我不知道符允在看着荷花时想着谁,
抑或者,
他在想着谁而看着荷花,
总是默默地,
一直盯着,
似在神游,又似是清醒,
当我在五龙山上看到那些贼寇们身上的鲸纹时便知道,
是他在背后指示,
我与他,裴然,从小一起长,
同在太学殿读书,
下学后,三个人又常常在一起玩耍,
他提笔的姿势,
落笔的习惯,
都了然于胸,
他善丹青,
尤其善画芙蓉,
在芙蓉花蕊的中间,总是点三笔,不偏不倚。
只是我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在京城近郊命死士杀裴然,
又为什么引裴然跟我去五龙山上受辱,
我从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竟藏着如此恨意。
他这些年并不多在京城,
十五岁封了府邸后,
便在外游学,
有时候三五年不回京,
回京后,住一段时间便又出去。
如闲云野鹤一样,
不像沉溺权势不能自拔,
所以,我一直按兵不动,暗暗地观察。
到了允王府,我与符允隔着蝶案在榻上对面而坐,
他手里执白子,我手里执黑子,
在错综复杂的棋盘上对弈。
他每落一子,
我紧跟其后,
连落的快慢也一样,
直到他最后无子可落,满盘皆输。
对坐的人,捡着棋盘上的子,道:“墨战,论下棋,我下不过你。”
我笑道:“术业有专攻而已。”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我道:“听说景山东面的司明湖里莲花开得特别好,什么时候有时间了一起去看看。”
他俊眼里流光暗转,看着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旬休,一起去赏芙蓉?”
我笑道:“好。”
一辆马车,
一壶好酒,
不多时,到了司明湖。
司明湖是皇家御用避暑的山庄,
每年夏季三伏天的时候,正是荷花盛开最美丽娇艳的时候,
九霄会来住一两个月,
但他现在无心于此地,
便空了出来。
守门的侍卫见了我们,也没有多问。
我与符允并肩而走,
沿着白色的鹅卵石小径,一直到走到尽头,
一阵清风吹来,
清香扑面。
满池盛开,
姹紫嫣红,
一朵朵娇艳欲滴,
一支支出水绝姿,
符允看痴了,
站在岸边,失神驻足,
我几乎毫不费力地将他推下去,
池面一朵巨大的水花,
我站在岸上负手而立。
他在水中一直扑腾,
我知道他不会游水,
也知道水的深度。
半蹲下身,从地室捡来一块圆润光滑如拇指大小的鹅卵石,在青石地面上划着,道:“符允,你前些日子和九霄说,你要去兵器所打造一把金剑,你在兵器所里的接应是谁?”
他挣扎好久,终于抓住了岸边的岩石,
头发衣服都湿了,
下半身还浸在水里,
我抬脚踩在他的手背上,看着道:“你要皇位做什么?”
他目怔口呆,
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凝着我看了许久,嘴角勾起,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我道:“从你令丫鬟烧了相府开始。”
我望着我,十分难过,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多大的深仇大恨?你几次三番要置他于死地?那一夜若不是我半夜被噩梦惊醒,起来喊人,他也要被一同烧死。”
符允棕色的眸子渐渐晕起一层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疯狂,
脸也变得狰狞起来,
恶狠狠地盯着我,
似怨毒,
又似憎恨,
似哀怨,
又似愤怒,
表情来回转换,
最后渐渐失去情绪,剩下一片死寂,
两眼空洞,
低头看着面前的一枝荷花,
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晶莹的水花坠落在粉嫩的花蕊里,
攀着蕊根,凝结成珠,道:“从小开始,你的眼里只有他,明明我对你最好,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先紧着你,看着什么有趣的,也第一个告诉你,而你,总是拿着我给你东西去讨好他。”
我怔怔地听着,
讶异地看着他,
他停了一会儿,又道:“后来,我们大了,你眼里只有九霄。”
我痛苦地闭上眼,道:“别说了。”
他哽咽着,泪流不止,道:“你的情给了裴然,爱给了九霄,轮到我这里的时候,空了,什么都没有。”
他越说越难自抑制,道:“你送我的唯一一次的东西,是什么,还记得吗?”
我如遭雷击,听他哭道:“是一朵荷花。”
我艰涩道:“别说了。”
那人却停不下来,道:“你说,荷花别样美,美如允郎,月光下,你站在那儿,拿着荷花,对着我笑,这一笑,入了心,惊了魂,再难回头。我不是不想忘记,我四处游历,可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你的影子,我每回来一次,你变得更美,更摄人魂魄……”
我痛苦地闭上眼,道:“不要再说了。”
他像陷入回忆一样,无法醒来,道:“十五年,日复一日地熬着,熬到如今……”
我再也听不下去,
转身离开,
他在后面喊道:“墨战!你害了我! 害了裴然! 也害了九霄! 你害我们为了你失心失魂丧魄,你的心里却只有江山,我符家的江山何须你操心?没有你,无论是九霄,还是我,照样坐得稳!天底下最自以为是的人就是你!”
回到府里,已是傍晚,
天边红霞飞,
映照一抹抹残阳血红。
我将府里的所有人都叫到院子里,道:“承蒙各位一直不弃,这些年,劳心劳力,这里有一些银两,分予诸位,望不要嫌弃。”
他们看着我,满面狐疑。
我笑道:“难道你们王爷我今天高兴,赏赐都不要?”说着转过头,看着管家道:“那就收起来吧。”
他们连忙笑着去拿。
夜晚间,我又将家里的地契,房契,还有所有的金银财宝算了一遍,
一共九百八十九万两,让管家把所有的贵重东西包好,道:“明日后,将这些东西连同我们在京城和江南的酒楼,一起交给大理寺严老大人的公子严毓臣,告诉他,以后若军需不够,可用此往里填。”
管家长叹一口气,道:“王爷,你何苦……”
我挥挥手,道:“下去吧。”
第二天,我让家丁把王府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扫地整整齐齐,在前院搭了一个戏台,后院摆了几桌花酒,写了几张拜帖,令小厮送出去。
又一个旬沐,我的三十二岁的生辰,
我穿着规整的朝服,在大门首迎接客人,
康王,誉王,辰王,还有他们的几个孩子,和王妃,
严廷也来了。
他平时极少赴私宴,
他来,我还是很意外。
严毓臣跟在他父亲身后。
裴然拿着一份礼,携着他的妻子,美丽的妇人,肚腹微微隆起,两人相依在一起,仿若一对仙侣。
我接过礼,迎着他们进门。
还有几个三朝元老,我爹的旧时同僚。
快上午的时候,宫里小福子带着几个太监先到王府门上报信,道:“帝銮即刻便到。”
我与众臣跪在府门前相迎,
九霄从撵上下来,
见到我很高兴,道:“叔,不用多礼。”
说完拉着我道:“朕以为你在不想见朕,你想开就好,朕慢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