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米昱是个怎样的人？

如果问他的学生，比如不幸断了手腕子的钱星星，他会说：“昱哥，他是我在八中最喜欢的老师。”

的确如此。米昱作为八中最年轻的一批老师之一，性格温和，长相帅气，教授的科目又是语文，除了背书和默写，很难给学生增添课业负担。在没当班主任之前，他每天上课下课，对每一个学生都是一张再温和不过的笑脸，直到今天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学生发过脾气。

包括在默写时无数次明目张胆作弊的钱星星。

如果问他的同事或者领导，比如刚刚被他撞掉了车载皮卡丘的杨主任，他会说：“米老师啊，工作勤奋，为人热情，努力负责，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缺点嘛……就是对孩子太好了，从来不批评，现在的孩子呀……”

如果问他的朋友……

你会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近过同事的朋友。

甚至那个给他留下了一些恋爱阴影的前任，和米昱在一起好几年，他们一起吃饭、看电影，偶尔一起打球、打游戏，甚至中规中矩地做爱，即使这样他也不敢说自己了解米昱。

毕业前他就曾经提出过同居，也被米昱拒绝。

米昱在和任何人的交往之中，都甚少提到自己的事。他总是做一个倾听者，一个跟随者，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情特别生气，也不会因为什么事情感到兴高采烈。每个人的眼里他都是一个努力生活的年轻人，可是仔细一想，他又似乎只是在生活而已。

所以当米昱一大清早顶着一头没怎么打理的卷毛，挂着两个熬夜写文留下的黑眼圈，穿着宽大的灰色旧T恤和大裤衩，踩着一双人字拖，左手拎着一兜子香烛纸钱，右手拎着一包点心水果，还捎带了一瓶高度白酒，打着哈欠走到楼下却看到那个刚熟悉不久的修长身影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像个被抓包的孩子一样，立刻把双手藏在了身后。

不想让对方看到这样的自己。

但是梁修和显然一早就看见了他。他左手捧着一束十分精美的向日葵，右手拿着还没来得及拨号的手机，正注视着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走过来的米昱。

米昱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此刻的他，外表上展现的是自己一直藏起来的、颓丧的另一面；而左右手上拎着的，则是他一直不对人说起的过去。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不小心翻错了面儿散了架的煎饼，薄脆葱花火腿肠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只留下一张涂了黑酱的饼，大剌剌地摊在梁修和面前。

梁修和所谓的喜欢每一面，一定不包括这一面。他想。

这让他有些说不出口地羞愤和恼怒，甚至想要把东西往地上一扔扭头逃跑。

但他没有，他还是慢吞吞地走到了梁修和跟前。

“你……”

“我……”

两人一同开口，又一起闭上了嘴，米昱的双手还藏在身后，他很清楚梁修和已经看清了他手上拿的东西，但他仍然不愿意将东西拿到前面来。

梁修和见他低着头不说话，再次先开了口：“我刚下夜班，想着好几天没见到你了，就顺路过来，想打电话看看你在不在家，没想到在楼下碰到你。是我唐突了。”

米昱没想到他居然会因为这样的一件事表达歉意，他那点愤怒熄了火，却还是有些慌张：“我……”

梁修和伸出手揉揉他乱糟糟的头发，眼里没有半分嫌弃或吃惊的表情，还是和平时一样的温柔如水：“没事，如果你因为任何不想说、或者不方便说的原因，今天不想见我，都是没有关系的，等你想见我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今天先回去了。”

是啊，他这样聪明的人，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我所有的窘迫。米昱低着头，依旧没说话。

梁修和并不介意他的沉默，收回手，转身去拉车门。

人们在人际交往中，总是带着多多少少控制的欲望。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如此。我们可能并不会想知道交情平平的同事今天为了什么事不太高兴，但一定想要知道亲密的人今天为什么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有时候反而会让人觉得没有缓冲的空间。

可梁修和在这方面做得太好了，他对待米昱的态度显得亲密却又不过分热络，所有的关心都恰到好处，不会紧紧把人逼在墙角，永远保持着一个十分令人舒适的度：你想倾诉，我随时聆听；你想独处，我也可以绝不打扰。

米昱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又或许是这么多年从没有任何人见过自己这个样子，他恍然在心里生出了从没有过的倾诉的欲望，是那种想把自己剖开来，完完全全展示出来的、近似于破罐破摔的欲望。

也可能是因为从认识那天开始，他就总是在这个男人面前慌手慌脚。

于是他迅速把左手的袋子换到右手，然后一把拉住了手已经放在车门把手上的梁修和。

梁修和没想到他会拉住自己，有些讶异地回身，米昱仍然低着头，右手也不再藏于身后，拎着东西垂在身侧，左手抓着他的手肘，声音闷着，还有些沙哑：“你要是不嫌弃，上去坐坐吧？”

你会嫌弃这样子的我吗？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我。

那两大兜子东西看起来很沉，塑料袋勒得他手指尖都微微泛了青色，梁修和立刻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东西，说：“车就停在这里可以吗？”

米昱点了点头，并不与他多说，回身先进了楼道。梁修和安静地跟着他，看着他按电梯，在他进门输密码的时候礼貌地微微侧头避开。

米昱从玄关处的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递给他，小声道：“家里只有这一双拖鞋，我很少穿，都是干净的，你穿吧！”

说着，他把脚上的人字拖放进鞋柜，光着脚站在地板上，顺手接过梁修和手上的东西，随便挂在了大衣架上，又道：“家里有些乱。你刚下班，吃过早饭了吗？”

天真烂漫的也好，妩媚勾人的也好，睿智精明的也好，梁修和自认面对每一任情人都能做到游刃有余。他原本以为米昱是第一类，此刻却有些摸不准了。他摇摇头，说：“还没。”

米昱指了指客厅的沙发：“你先坐，我出去前用电饭煲约了粥。家里还有几个速冻的豆沙包，我把它蒸上。”

梁修和乖乖坐在沙发上，一面四下打量着客厅里的摆设。白墙木地板，装修十分简洁。白色的布艺沙发，一个单人位，一个双人位，脚下铺了一张长绒毛的白色地毯，一切看上去都一尘不染，并不像一个单身男人的客厅。

这几天他工作比较忙，每天只能和米昱发几条微信，但米昱的回复明显比之前亲昵了一些，有时候会发给他一些很可爱的小兔子表情包。他前几天跟做出院检查的钱星星套了话，知道米昱放假期间基本都会在家，而且每天九点多肯定起了床，因为班里的同学有时候在班级群里问问题，米昱都会及时回复。

他没想到会撞见这样的米昱。

总是像向日葵一样开朗笑着的男孩，像是突然收起了所有的花瓣，背向阳光伫立着。偏偏背影还无比倔强。

梁修和盯着眼前的地毯发呆，直到上面出现了一双修长白皙的脚，然后对方坐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

甚至刻意往他这边坐了一些。

米昱往后靠了靠，眼睛并不看他，而是直视着前方：“豆沙包蒸好要十五分钟，你不着急吧？”

“不急，今天休息了。”

“梁修和啊……”米昱的头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怎么办，我真的很不想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他第一次这样唤梁修和的名字，声音拉的有些长，一个字连着一个字，合着窗外的经久不息的蝉鸣声有种说不出来的缱绻。梁修和微微侧过身子看他，他看起来很疲惫，右眼上的小痣颜色似乎都暗了下来。

他们肩并肩坐着，梁修和伸出手轻轻揽过米昱的肩，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米昱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躲开，也没有睁开眼睛。

“对啊，怎么办呢？这副样子被我看见了。”梁修和的手指轻轻拂过米昱右眼睑上的痣，又用拇指碰了碰他的黑眼圈，最后落回他的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这样的话，如果不嫁给我，那就只能杀我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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