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仙君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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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沧州街头,新年之后的气息尚未过去,大街上仍有满地的红纸鞭炮,竖着总角的小孩吹着风车,从冒着热气的摊头一路跑向了人群里。

“诶!卖糖人了!”

“糖画凌翌!来走一走,看一看啊!”

新年的一切都很热闹,完全看不出一百年前沧州的破落样子。沧州是凌翌从前的地盘,传闻在他死那一天,沧州之人同哀,并不如旁人所想的那般拍手称快。

小孩跑过了糖人铺,举着风车,遥遥朝街市口的宫殿跑去。

宫殿巍峨,站在几百丈外都能看到它的布置。

那是凌翌以前住过的宫殿,它如今已然成为了一处据点,也经常会有仙人从别的州过来视察。

快跑的小孩子并不知道一百年前发生的事,他们笑嘻嘻地绕过人群,像鱼儿一样穿来穿去。

人群中站着一个穿着黑帽兜的青年,墨色的帽兜盖住了他的面庞,只露出高挺的鼻梁,他的神情隐没在帽兜之下,人群中太挤,小孩忽然撞上了上来,他伸手扶了一下。

青年的那双手修长而白皙,扶人的一下稳又快,一看就是练刀的好架子。

小孩子停下了步伐,忽然抬头看着他,青年依旧在往前,好像刚才就没发生过那场碰撞。不过,如果仔细看的话,其实能发现,青年的背影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般从容。

青年抬头看向宫殿时,眉心微蹙了一下,他又左右四顾,放慢了步伐,并不能习惯这个街头居然有那么多人。

天地很大,他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走。自从他醒来以后,太多离奇的事情没法得到解释,突然被丢回这世上重新复生这事就不提了,但凡修士都有筑基的基础,他从来没有发生过修为失尽这种情况。

天际,又一位修士御剑从天际飞落,徐徐进入了殿内。

凌翌看了会儿,抱着臂膀挑了下眉,无奈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朝前走去。

沧州……

上下九界……

耳边所有的名词都变得很陌生。

从前修真界分上九界和下九界,定都白玉京和沧州。眼下已经不分家了。

而这掌界的人……

想到这里,凌翌突然停住了步伐,他再一次在身后人的交谈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谢危楼”三个字。

听到旧相识的名字,凌翌朝前走的步伐开始变得很慢。天际开始飘雪,落在身上很冷,他身上的衣服太薄了,也少了灵气庇体。

凌翌抱着自己的胳膊打了个哆嗦,又叹了口气。他的肚子很饿,而且可以肯定,这幅身体是彻底废了,这件事若是放在两百年前,凌翌指定嘲讽嘲讽自己,但他现在没有心思调侃。

没有修为,没有刀,没有灵石。

什么也没有。

重生后的懵懂还在脑中浮现,凌翌身后突然传来了修士的争吵声。

头顶上一道红光飞过,狂风翻动了凌翌头上的帽兜。

半空中,红衣少年驱使着身下的长剑,用出的灵流几乎可以用霸道来形容。他的修为莫测,红衣后还有一条白色的尾巴,头顶上也有一对藏不住的狐狸耳朵。

狐狸少年停在糖画摊前,就像是街头蛮不讲理的混混,随手化出一道灵流汇聚的长剑。

一时间,摊头糖水泼溅,又刹那化作齑粉。

有不甚被灵力波及的路人抱着脑袋快步奔逃,很快让那个地方留出十丈长的小圈。

小贩还不知道怎么得罪了眼前这尊神,双目微睁,嘴唇发抖:“修士,修士!”

狐狸少年别开目光,像是极厌烦再去见到他,又甩出一记灵流,也不管对面怎么在他面前抱头讨饶。

鞭子抽够了。

少年抱着臂膀,额角微微跳动,周围人都噤声不敢出气,他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起那个人的衣襟,问道:“谁给你的胆来画那个人的相。”

呜咽的哭泣声传来,那名男子身量也不算小,此时颤抖着手,竟掩面不能言语。

凌翌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闹剧,目光逡巡在满地狼藉上。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凌翌没想到狐族对他的恨意可以随着时间日复一日地加深,小到摊头偶然提到他的名字,都犯得着他们像个地痞流氓一样地大打出手。

“你们敬重那个魔头是你们的事,当着青丘的面再敢提及。”这句话被狐狸少年用灵力传遍所有人的脑袋,啸声吵得凌翌几乎头脑发胀,好像那句话就是贴着耳朵说给自己听的,“就别怨自己撞在枪口上。”

凌翌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可他没回答那句话,为首的少年仍在急于得到答复。凌翌左右望了两下,穿进了过道里,他听到身后清点的声音,越跑越快,恨不得拔腿直接离开这里,可身后灵流却蛮不讲理地朝他蹿动了过去。

灵流从地上爆起,凌翌往旁边一躲,勉强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道灵力。

少年的声音传了过来:“前面的,转过来。”

所有人让开一条道,只凌翌站在人群最前端,他回过头,对上了那双忽然骤然亮起的眼睛,整个人一激灵。

“追!”

狐族的人别是认出了他!

他真是撞了什么大运,才能遇到狐族在街头锤人。

仙门破阵的金光身后亮起,在凌翌身前撞开了一条道,他转身进了另一条小道,在心底骂了声娘。

凌翌捞紧了穿在身上的帽兜,穿进了一栋红粉装点的高楼,他一路在楼梯间穿梭,鼻尖满是脂粉味。

今时不同往日,两百年过去,想来他在修真界的名声依旧很糟糕。

如今这幅身体都失去了恃才傲物的本领,等人追踪到他的神魂,一定会把他抽筋剥骨。

在恩客红娘的尖叫声中,凌翌破开了窗户,直直从二楼跳了下去。

他飞身落下地面,踉跄了两步,自如地穿梭在沧州的街市口。

灵力没有了,凌翌一身功夫再好也空有架子,他穿过狭窄的小道,弯入了拐角。可就在通道前,红衣少年杂着红毛的耳尖晃动,一回过头,那双对上凌翌的眸子里却满是恨意。

狐狸少年抬起手,灵流在他手上汇聚,化作一道气浪,朝凌翌击打而去。

白光环绕,凌翌朝旁边躲去,偏头时,气浪擦过面颊,他摔向了丢满废弃烛笼子的角落里。

摔下去的时候,凌翌抱着臂膀,借力在竹笼里滚了两下,替自己挡了一下冲力。

少年伸出手,半蹲下来,道:“摘了他的打扮!”

七八盏灯笼一齐朝凌翌照了过去。

白光刺目,凌翌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觉得自己眼睛都快瞎了,火光照得他几乎眼底发痛。呼吸声在耳畔不断放大,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可他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恐惧的神情,好像坦荡地等来了期许已久的东西。

哗,斗篷摘下。

光照汇聚时,围观的人就算再好奇这个人,却都屏住了呼吸,握着灯笼的手都在抖。

黑色围兜下,凌翌皮肤微白,鼻梁高挺,他没有像任何人一样,避开眼前的烛光,反而坦然地穿过那些烛火,望向了对他喝令的少年。

传闻中做鬼久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勾人的本事。

原本心浮气躁想要围堵,拿凌翌大卸八块的人,忽然都口干舌燥了起来,那分明是一个男子,但他们却觉得他好像身上没穿衣服。

而那双坦荡荡的眼睛好像穿过了他们的欲望,正在冷漠地望着他们。

就是这个模样,恨不得让人产生施暴的念头。

狐狸额角跳动,那对藏不住的狐狸耳朵不再显得可爱,相比之下,他像是在望着早该死去的死物。整张面容都浸润在烛火后的阴影里,满目都是难言的亢奋。

“真的是你?”狐狸少年蹲下来,耳朵抖了起来,“下九界的脏东西。”

凌翌:“这么多年了,我和你们狐族的账早就算清了。这么着急地把我抓了做什么。”

少年蹲了下来,骂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两百年前,你害了我们青丘那么多人,合该死透。”

沧州此去青丘甚远,凌翌一路颠进了沧州的天南殿。

“君上!”为首的狐狸少年把凌翌往地上一丢,齐齐朝大殿前的人影一摆,难抑激动道,“人已抓了回来!”

“这次这么好抓?不会又是一只西贝货。”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大殿内响起,所有人在低头时,唯独凌翌抬头望着殿内,殿内若有若无地飘荡着一丝雾气,接着,雾气聚散成了尾巴的样子,靠拢在一起,变成了九条尾。

尾巴晃动间,狐狸的耳朵从九尾上冒了出来,涂山原徐徐转过了身,周身灵气萦绕,蓬勃肆意,白雾浮现,少年淡金色的瞳孔露在了狐狸爪子上。

涂山原身上穿着桃花色的衣衫,他低下头,朝凌翌望了眼,接着,那双瞳停留在凌翌面上,他个子不算高,蹲下来才刚好和卧倒在地上的凌翌平齐。

涂山原垂着眸子,眨了两下,他面上喜怒不定,颦着眉,蹲在地上望了凌翌好久。

末了,他勾过一缕灵气,放开了凌翌的锁灵网。

涂山原偏过头,伸出手。

就在他触碰凌翌的帽兜前,刀光一亮,刀锋却削到了少年的皮肉。

凌翌抽出涂山原腰间的刀,又被一道灵流打飞。

涂山原低头盯着指尖冒出的血迹,在一片寂静中,怪异到没有任何人会接话。血水很快从他指节渗透了出来,没有带任何灵力修为的刀,也不过是寻常兵器。

涂山原像是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捻了一下指尖的血迹。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还真是你。”

下属很快又重新补了刀,这次足足有十把刀架在凌翌脖子上,只要眼前人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的脑袋被削去无数次。

凌翌擦破的面颊开始发热,他抬手抹了下,落了满手的血迹。他胡乱在面上抹开血色,顶着满脸的血光,喘了两口气,嘴角也是弯着的,侃侃道:“怎么,你见到我太高兴。”

涂山原伸出手,提起了凌翌的衣领,他几乎欺身而上,又像看到了垃圾,轻声道:“一百年,你早该死我手里了。不死也不该活第二次。”

凌翌不怒反笑:“我和你无冤无仇,人也都死过一回了,你至于这样么。”

涂山原轻笑:“谁和你没仇?你杀了修真界那么多人,像只老鼠一样在下九界蹿来蹿去,我就知道有天你肯定阴魂不散,让我猜猜看,你是在轮回的时候找到了钻地道的方法。”

凌翌耸肩:“这事我还真不知道。”

涂山原耳朵颤动了两下道:“不想说的话,我可以剥了你的皮。”

“反正如今你也是个废人了,你哪来的底气这么和我说话。”涂山原歪过脑袋,对着凌翌轻声道,“难不成你觉得谢危楼还会来找你?”

仙都白玉京。

白玉京在三百年前建造了一处宫宇,宫宇巍峨,四面漆白,大殿中央,仙门百长,雪衣长袍,各自分据两座。百般宗卷如长浪,横在道坛中央。

道坛中央的男子也是一身雪衣,面容俊朗。

仙人修士各自陈述,话语声和缓,像是玉珠落在盘上。一个人讲毕,另一人又说起。

“沧州有人看到那个魔头死而复生。”

“这里又不是讲奇闻话本的茶会,你提它做什么?”有修士回首,轻笑道。

“沧州是蛮荒之地,心术不正的修士大有人在,如今就算收编了又如何,人心向背,竟都以为那魔头不曾作恶。这种空穴来风的事情说得多了,三人成虎。真的要假借魔头名义借机攻占白玉京,也不是不可能。”

“人死了就算能复生,他又能成什么气候。”

忽然间,道坛为首,帘纱撩动。

帘纱后站出一名黑袍男子,那件黑衣穿针飞过银线,如同在墨色间的银光,来人的剑柄挑开了帘纱,身侧的黑玉禁步上下交叠地晃,莲瓣舒展,共有十七瓣,谢氏世代守墨泽,莲纹用来区别门内忠志之士,从来只以十五瓣封顶。

道坛前,黑靴踏上了白玉阶,黑袍曳尾,走过时徒留淡淡的檀香,不染一丝薄尘。男子束着墨冠,立冠之后,满身的矜贵儒气依旧挡不住那股子肃杀。

底下所有修士拱手了一礼:“谢首尊。”

谢危楼扫了底下一眼。

修士欠了欠身,成群地后退,如浪潮退散。

谢危楼径直踏上了上座。蒲团前,黑靴落了下来,接着又响起剑身与剑鞘的碰撞声,谢危楼只是俯身,半抬眼,望着陆文竺。

陆文竺:“又是因为沧州的事,你亲自来了?”

谢危楼神色不改,反问道:“来的路上,道坛上大大小小的事我都听到了。沧州那么小一件事,也犯得着让你亲自下文书。”

陆文竺了然道:“沧州的事情不算小,我总是要拿出来聊聊的。”

谢危楼没避开目光:“以后关于沧州的事不能公开谈论第二次。”

提到沧州,好像两个人都揣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沉默间,陆文竺低头理了理面前的卷宗,半晌才道:“好,不讲就不讲。这次你想派谁去沧州?”

谢危楼向下扫了一圈,转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我会亲自去。”

陆文竺抬起头,那双眼睛清澈,一身玉衣,气质超脱出尘,他对着谢危楼收敛起了笑容:“重山……自从你出关以后,和沧州有关的事你都要经手。我觉得你今天还是避避嫌为好。”

谢危楼不领他的情:“避嫌什么?”

陆文竺一怔,笑容淡去。

谢危楼收了目光,他低下头,眼底倒映出陆文竺的笑,倒是衬得他面色越冷。

陆文竺又道:“这件事修真界的人早对这事有看法,修真界总有人说那个人回来了,我知道这事子虚乌有,你们同门很多年,就算抓到了人也要给他几分体面。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你没必要祸及自身。”

话落,谢危楼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的目光微微顿了下,接着,他如常地站了起来。

佩剑咔哒。

帘纱四周飘荡,层层叠叠地把谢危楼的影子隐去,只留下一个墨色的黑影。

银色的发冠在帘子后微闪,脚步声渐行渐远,陆文竺抱着满膝盖的文书,脱口而出道:“谢重山,白玉京这里也没有人会希望你再去沧州,你知道那里有多少人盯着你。你不怕口诛笔伐,应该知道人言可畏。”

谢危楼:“陆文竺。”

话落,谢危楼回过头,他面色很沉,帘纱之间,他的面容在明暗下交替,可光影怎么变化,眼底神情始终不变。他回头望了陆文竺一眼,又背过身,道:“我留着你在这里,不是来听你说闲话的。”

*

白玉京和沧州相去甚远。

从前的上下九界,两地相去千里。

一路上,凌翌被拽进了熟悉的宫宇,当头就被泼了一盆盐水。面颊上被竹笼擦伤的伤口泛了白,冒着火辣的刺痛,冷水成串地从他发丝和衣袍上流下。

他浑身上下黏得很,眼皮也沉得抬不起来。

刀锋逼向了凌翌的脸颊,上下拍了两下。

涂山原淡淡道:“你来这世上多久了?瞧你这破落样,我猜猜,是十天?还是一个月?”

凌翌嗤笑:“这很重要么?”

涂山原故作遗憾:“那就是比这还短了,好可惜,没庆祝你复生。”

他又揪起了凌翌的衣领,叹息似地道:“只能折磨折磨你了。”

涂山原好像有意去折磨他,也不急着用灵流去抽他,他蹲了下来,拍了拍手,他见凌翌一不害怕,难得生出了几分耐心,匕首没急着砍断指节。

涂山原:“这一百年来,我总有一些事很困惑,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一个,你要去让我满意,这双手我也不废了。”

凌翌低头扫了眼,呛出一口水,失声地笑了两声:“你连威胁都是那么儿戏。如果我是你,面前是我百般憎恶的人,我要废了他,上来就会把他的手筋给挑了,水刑、穿骨这些东西一样都少不了,我也绝对不会给他一个痛快。”

涂山原手一顿,在指尖上转了圈匕首。

凌翌还在笑:“你会给我什么痛快的事。”

涂山原冷声道:“抬水缸来。”

凌翌被摁着肩膀,沉入了水中。在水中屏气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最长能屏到多久,涂山原就命人抓着他,摁下去有多久。

一下,两下。

他已经数不清被塞在水底有多少下。

不管涂山原摁他多久,凌翌好像只是不断地重复溺水、呼吸这两件事。

这令涂山原觉得烦躁,就好像他又被凌翌抓住了把柄,他再怎么做,也不过是像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在跑。

涂山原:“两百年前,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凌翌:“……我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

涂山原:“你当时为什么要假传青丘的血脉是绝佳的炉鼎一说。”

凌翌:“我从来没有那么说过。”

涂山原挥开了身边人,亲自摁着凌翌,他把凌翌沉在水中,足足超过了凌翌所能屏息的时间。

水上的声音朦朦胧胧。

凌翌在呼吸逼仄时,看到了扭曲的光影,他有的是底气知道涂山原绝对不会杀他,因为他太了解涂山原了,也太知道涂山原想从自己身上听到什么东西。

……或许他真的把修为捡回来了,也要让涂山原这样以眼还眼地尝一回。

……不对,他一定要让涂山原偿还。

……而且要变本加厉,让他偿还回来。

凌翌再被从水里抬起的时候,面颊上的伤口被重新划破了,泛白的伤口又冒出一行残红,他深呼两口气,呛了两口水。肩上的力道骤然一松,他只能扒着水缸,支撑起自己所有的身体。

他低头看到水缸里的自己,但目光无法聚焦,只能感受到面上的血还在流,又被他无所谓地擦去。

于是一道残红又从他面上流了下来,再配合他水珠淋漓的样子,活脱脱像一个水鬼。

凌翌抱着水缸,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像鬼就像鬼吧。

他人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世上除了生死之外,也没有让他再去在乎的事。

凌翌眼前朦胧,一瞬间,目光几乎无法聚焦,他失了力气,只能顺着水缸缓缓地滑下。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说还是不说?”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像在水下,听不分明,凌翌耳畔的声音都是堵住的,他看着姬樊嘴唇开合,看着对面焦躁无比,失声笑了笑。

在朦胧的光影中,他好像听到了四下惊恐的声音,那缕被带进来的风好像静止了,莫名让他镇定,再不让他惶恐。

他的鼻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

很清淡。

像是白檀燃烧的味道。

好像就是为了呼应他的感觉,周围陷入了诡异一般的宁静。

满室寂静中,狂风灌入,剑气四流。

剑流蓬勃而四溢,化作一声清而透的剑啸。

空气像是逆流了一般,所有钉上木条的门窗爆裂,像碎裂的水缸一样,在刹那化作了齑粉,四周狂风大作,天南殿外的天光骤然照入禁室。

“白玉京还没管的事,青丘倒是也敢置喙。”一道冷淡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凌翌身上失了修为。

身前来人穿着白衣单袍,脚上蹬着黑靴,他的力气很大,单手把他捞在了身后,抱了起来。

凌翌身上很快被盖了件衣服,他耳朵也堵着,才从溺水的劲里缓过来,眼前如同蒙着白布,等他看清了大门敞开的偏殿,所有人的神情如同见了鬼一样的噤若寒蝉,四周刑具挂在木架上,水缸里的水还在左右晃动。

黑衣厚重,檀香味从衣襟里渗了出来,凌翌深深吸了一口,伸手触摸过衣服上细密的走向和纹路,顺着衣袖,慢慢地摸到了莲花瓣。

莲瓣触及指尖的刹那,凌翌指尖抖了下,接着,他又一瓣瓣地触摸过去,越触摸,他眼前又从清晰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莲花瓣他数了过去。

十四、十五、十六……

十七。

来的人,是……谢家的。

等到凌翌看清楚了抱着他的人是谁,凌翌浑身的冷意达到了巅峰,头皮一下子轰然炸了,那浑身的颤栗之后,又让他莫名觉得烫,好像身上被猛然灌了一盆热水。

谢危楼身上穿着白袍云纹单衣,浑然不觉那件衣服被弄脏,他的面色沉如铁石,一脚粉碎了满地的木屑,他踏着碎木走了上去,踩在涂山原的胸口。

涂山原胸口上被死死压着,目光掠过凌翌,面色发红,他愤而怒道:“谢危楼!你他妈真的疯了!”

谢危楼低头睨了一眼,脚下用力。

涂山原面色瞬间变了,骂道:“谢危楼!你不要以为你在修真界就能肆意妄为,青丘一族险些因他灭门,他又杀了修真界那么多人,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还能如何?一百年前,你碎了的修为到底稳不稳固,你自己心知肚明。”

凌翌抱着谢危楼的胳膊顿了下,他的眸子停在原地,好像没听清楚那句话。

凌翌走神的时候,抱着他的臂膀揽紧在他身上,让他骤然收了神。

谢危楼提步上前,瞬息间,不归剑凝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剑意,冷嗤一声:“你倒是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满室狼藉间,水流静静朝下流淌,瞬息间,水花静止落在地上。

修为从谢危楼的体内破除禁制,肆意在宽阔的屋舍内蔓延,如今所有人的修为少说也有元婴,他们只感觉到了一股可怖的灵流蛮不讲理地闯入,和他们神识缠绕在一起。

所有人的背后都冒出了冷汗。

哪怕刚才怀疑过谢危楼的人,如今都觉得三界之上,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他的敌手。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除去任何人。

灭世的力量到了这个人身上,或许其他人都应该庆幸,谢危楼并非是独断专行之人。

涂山原面色从惨红突然变成了煞白,他像是溺了水,张口拼命喘息着,周围明明都是空气,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紧了谢危楼的脚踝。

灵流就在这一刻收回,涂山原像是得到了空气,拼命呛着,他才呼吸两口,那道灵流脱离了所有人,又重新缠绕在他的身上。

底下人才松了一口气。

谢危楼忽然问:“他抓着人,溺了几次水。”

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等他们知道谢危楼问的是谁,颤颤巍巍答:“好好像是五次……”

“五次?”谢危楼沉声道,“我要具体的数。”

“七次。”

空荡荡的室内,回响起了一道清朗的声音。

周围人的目光聚焦在坐在谢危楼臂弯中的凌翌身上,凌翌身上还落着水,乌发贴着面颊,脸色还没恢复血色,他嘴唇是颤的,声音却毫不颤抖,道:“他溺了我七次。”

……

最后,涂山原反复溺水、呼吸、溺水了七次,他被折腾到都要快断气,就在所有人以为凌翌会扬眉吐气的时候,凌翌的眉头凝在一起,却是不想再去看眼前人。

凌翌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被追着跑了很久,颅内紧绷的弦就在松开。

恨意并不会因为报复消弭。

可是不那么做,那口气又像如鲠在喉。

他的耳畔好像充斥了无数的声音,让他觉得周围时而吵闹得要死,可事实上,周围沉默到无声,空气几乎不能让人喘气。

凌翌本能地朝谢危楼伸出手,在对面抱紧他的时候,凌翌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在谢危楼怀里吸了一口气。下巴偶然蹭到了对面肩上,让他觉得微微的痒。

他用力抓紧了指尖的衣服,抵在谢危楼肩上,身上都是水,贴着皮肤要他觉得混乱又冷。

凌翌也没指望谢危楼会回答自己,搭在他腰背上的手忽然收紧,热意从掌心传了过来,又把浸湿的衣服焐热。他被抱在了谢危楼怀里,心口贴着对面的臂膀。

谢危楼又道:“他人是白玉京的人,怎么生、怎么死,都只能由白玉京来定夺。”

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着凌翌从那间四面漏风的禁室里走了出来。

禁室外,水榭下清流汩汩,气候到了冬天,莲花和浮萍草还没有到生长的时候,满池还有见底的清潭。

谢危楼对凌翌的宫殿也很熟悉,不需要任何人指路,就能娴熟地穿梭过长廊上的水榭。

四周修士见他行了一礼,随后愣住,目送他抱着怀里的人远去。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怪。

就算是带走逃犯,也不该是这样抱着。

一时间,凌翌耳道里都是水,把所有声音堵住。

谢危楼这算救了他?

凌翌偏头望了过去,对上了谢危楼迎上来的视线。开口时,他连牙齿都是打颤的。

对面没有回声,只颠了颠他,揽紧了抱着他的手。

一路上,那触觉像针芒一样刺在凌翌背上。

凌翌浑身觉得不舒服,咬了牙,只挤出九个冷硬的字:“谢危楼,你把我放下来。”

谢危楼看了凌翌一眼,随后,真的把怀里的人放在了长廊里。

凌翌挨着水榭时,谢危楼靠他很近,好像也没打算离开。等凌翌后知后觉抬头了,看到谢危楼挪开视线,低下头,伸手在自己面颊上触了下。

这动作很轻柔,不会让人太疼,拇指触及到伤口,轻轻刮了两下,所到之处竟全然随着拇指的移动,伤口刹那结了痂,又在指节抚过之后,消去了疤痕。

凌翌觉得自己脸上的烫意褪去,只剩下了凉。

凌翌眸子顿了下,刚想发问。

谢危楼抱过他,又道:“我带你去洗洗。”

凌翌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如今分明是逃脱在外的阶下囚了,谢危楼这样问他,总给他一种相安无事的错觉。

谢危楼抱着凌翌去了天南殿的偏殿,这屋子四面糊纸,小而私密,是一处偏僻又安静的地方。

凌翌被谢危楼抱在了榻上,偏殿大门推开,很快有人抬了热水进来。

水汽蒸腾,满屋子都是熏得人发酥的热意。

凌翌抱了会儿自己的胳膊,他望着重新紧闭的屋子,又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谢危楼。

从重逢到现在,他还没有仔细看过谢危楼。

等凌翌看清了谢危楼的样貌,他才发现,虽然修士样貌固定在结婴时,又一百年没见,谢危楼和以前更不一样了。

都说贵气养人,在高处久了,哪怕不去刻意打扮,他身上的贵气挡也挡不住地冒了出来。

凌翌也不是没看过谢危楼衣冠华服在身的样子,他也曾见过谢危楼披发戴冠,黑袍拖曳的样子,那个样子的谢危楼很矜贵,像是个文气很重的雅士,半点没武将的样子。

他应该在应天学府里传授入道之法,臂上也该抱个拂尘。

或许所有人都觉得,谢危楼就该是那样的人。

谢危楼转过头,偏了偏,淡道:“进去。”

这句话太自然了。

凌翌无所适从了起来,他紧绷了脊背,湿衣贴在身上,水珠滴答间,冷意透了进来,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热意蒸腾的香炉。

凌翌站在那里,足尖朝向沐浴处,站得笔直。

这里四周没有别人。

他反手抹了一下身上的水,不知道满手的脏水该往哪里擦,又怕弄脏了谢危楼给他的衣服。这一动,身上那些污水兜也兜不住地往下流。

凌翌擦了擦那件外袍上的污渍,别开目光,半解下身上的衣服,对谢危楼道:“我要脱衣服了,你避一下。”

谢危楼接过了那件衣服。

凌翌径直走向了屏风后,脱下了贴在身上的那件湿衣。

他踏在地上,脚踝长而有力,落得很稳。

屏风后,衣衫落地。

湿透的里衣覆盖住了足踝。

凌翌脱下贴身里衣,忽然倒抽了一口气,他背过身,照向了镜子。

之前那群狐狸追他的那会儿,他摔到了竹笼里。这下摔得太狠了,之前太紧张,他压根不觉得疼,如今放松下来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后面摔得青青紫紫。

真疼啊。

凌翌躬身看了会儿,龇牙咧嘴地别开了目光,伸手触了触温水,让自己泡了进去。

热水漫过脖子,凌翌靠在木桶边缘。

空气好像变得很黏稠,呼吸间哪里都是温热的味道,这让他骨子里泛起了一股痒,好像所有紧绷的神经都在这个人面前可以得到短暂的放松。

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间,谢危楼换了坐姿,低下头,触了触刚才凌翌坐过的位置。

隔着那道蒙着白纱的木屏风,木榻和衣服相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满室安静,凌翌觉得自己后背好像也落了一双手,刚才谢危楼抱过他的位置开始发烫,浑身上下都让他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热。

凌翌舒展姿态,让自己泡在了水里。他就隔着缝隙,和谢危楼两两相望,也许,他们都意识到彼此在看着对方,沉默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水汽在两个人的眉眼间跳动,凌翌抬着眸子,在那道狭窄的缝隙间,又看见了谢危楼收回了望着他的视线。

凌翌收回了思绪,忽然听到谢危楼叫他:“凌翌。”

这声叫的是本命本姓,难得唤的是大名。

凌翌坦然答:“在呢,本人本姓,也没打算逃了。一觉醒来,我记得的事情不多,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现在的回答可能会让你失望。”

“凌翌。”谢危楼又唤了凌翌一声,他开口时,保持着凝视的姿态,好久才转动眸子,道,“我要的不是这个东西。”

“可是你想知道什么呢?”凌翌靠在了屏风上,背后,夕阳渐移,天色从窗口照了进来,给他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面上还保持着一百年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老去的变化,连同心境也是。

谢危楼:“我要问你一百年前的事情。”

凌翌望着头顶上飘拂的烟雾。

对视间,凌翌伸出手,指节上的水顺着臂膀缓缓往下流,那道流水又缠绕过他的臂膀,徐徐转过了手肘、小臂、手腕、指节。

水流从凌翌臂膀淌了下去,让他想到了某个雨夜。

他记得,他做公子很多年,后来家族破落,和谢危楼一起被赶出了上九界。寻常修士在别的地域立足很难,出幻境会被人抢东西,也很容易死在各种陷阱里。

修真界有一种烟草叫镜花水月。

它必须放在烟斗里抽,最大的效用是镇痛,抽它的时候能短暂地产生出一段幻象。幻象这效用因人而异,日思夜想久了,幻象扎根越深,所以在修真界它也成为了部分人的禁药。

镜花水月不好抽,入口的时候也呛得很,嗓子里就像被塞满了稻草,入口除了镇痛的效果,压根就不想再来第二口。

他和谢危楼从幻境中摔打出来总是很疼,没有额外的灵石买外伤药,只能靠镜花水月硬撑过去。

只是在那个雨夜,他实在太没有经验,在毒株上的蛊虫不能碰,他为了拔一株仙草,直接用手拿了虫子,结果那只蛊虫咬了他。满身忍不住的刺痛和热意刹那间就发作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能忍,假装没什么事地找谢危楼去汇合,但那股跗骨难耐的热像入了骨髓,让他差点要发疯。

最后,他和谢危楼被迫草草找了一个山洞。

凌翌抗拒了很多次,他拒绝谢危楼为了他做这样的事。谢危楼有他的骄傲,而他也有自己的自尊。

他先是让谢危楼走,谢危楼都掰过他的手,让他不要乱动,每一次肢体上的接触都让凌翌觉得渴,让那股跗骨的痒意难受到了巅峰。

“谢、危楼,你你放开我好不好,让我用一口镜花水月,我、自己、熬过去就好了。”

“你不要用它……”

凌翌眼睛闭得死紧,所有的声音被他堵在了喉头,谢危楼压在他身上,呼吸喷在脖子上,沉而热。

再后来。

重石撞破了瓶口。

凌翌记得自己落了几行泪,咬着牙,下巴好像脱了臼,他看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天旋地转间,他抱着谢危楼,好像落在一艘乌篷船上,他在起起落落地晃。

船底下湍流涌动,几乎要把船身撞翻。

他想开口说几句,起码能让眼前的一切没那么尴尬。

可一开口,凌翌就后悔自己发出了声音,他只能抓着谢危楼的衣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在起起落落间,凌翌慢慢恢复了理智。心脏在心口跳动,好像快得要撞出自己的胸膛,他哭得有点懵,一口气没接上来。

谢危楼就是这样碰过他的手臂。

他伸出手,那段带着薄茧的指节在后颈、喉头流连过,又顺着臂膀往下。

那像是某种告慰,又像是某种纠缠。

刹那就抚平了凌翌身上所有的尴尬和恐惧。

……谢危楼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找到他。

凌翌泡的水彻底冷了下去。

哗啦。

他从水底起了身,水声哗然间,从木桶里踏了出去。松软的巾帕就放在旁边的木架上,凌翌拿了一块,擦过自己的头发,若无其事道:“你是要兴师问罪,还是要问别的。”

谢危楼:“别的。”

谢危楼问得很直接,他很少这样直接,好像急于去得到一个等待很久很久的答复。

凌翌擦着头发,低头望着天南殿的门外,停顿了会儿,又擦了起来。心在他胸膛里又缓缓地跳了起来,随着他擦头发的动作,时而快,时而慢,他呼吸急促了起来,只能偶尔屏息,获得一些容他喘息的从容。

凌翌展开了一件新袍,系上了衣带,他咬着发带,拂去了发丝间的水珠,草草绑了系带,又把头发束起,道:“你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凌翌系衣服的结绑在了自己的手上,衣扣没系好,他低头望着手里空开的结,心底没由来地烦躁。他系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靛蓝色的衣服很衬凌翌的肤色,像是美人出了画,何况还是沐浴后的美人。

凌翌头发梳理顺了,用一根细带松松地捆了起来。

谢危楼就在这个时候抬起了眸子。

他的眸子顿住了,停留在屏风后的影子上。

凌翌从前就很喜欢披发,他不爱束冠,也不喜欢把头发高高扎起来。他成日里都爱披散头发,身上的衣衫也是一件一件地换。衣裳就像是一件鉴赏品,鲛纱、云锦、蜀锦都要用来裁衣,凌翌也喜欢自己身上穿上不同的颜色,活得张扬又肆意。

眼前的影子重合,就和一百年前的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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