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骨

精彩段落

不过现在还没到头疼的时候。

谢露明照常地喝药,跟着谢禾在书房里看书。

动作有所收敛,也实在是不敢太放肆,于是乎两人忽然就像普通人家的兄弟一样,兄友弟恭着。

腰间挂着的玉坠子响起来的时候,谢露明却不由得思绪翻飞。

只不过这模糊着的心知肚明的状况骤然间像他之前摔碎了的玉坠子,崩裂了。

谢禾那时正在看书,他跪坐在谢禾旁边,眼睛盯着书,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恍然间忽然看到书上写了一句“定不负相思意”,窘迫之余又有些心悸,他收回心思,接着看,又是一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实在是自己找罪受。

他放下书,有些懊恼神伤地揉着鼻梁之间。

谢禾忽然也放下手中的书,起身。

谢露明连忙跟着起身,拽着他的袖子:“哥哥你去哪儿?”

平时谢禾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的。

谢禾看了他一会儿:“去见一个人。”

谢露明手指勾着他的衣袖,有些不舍,想跟着去,便说道:“哥哥带我去好不好?”

“你可知我要见的是何人?”谢禾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谢露明没由得来的感到不好,他咬着牙问:“哥哥是去见什么人?”

“说来你也知道他是谁,”谢禾眯着眼睛,很是愉悦,“谢家的玉树兰芝,我的亲弟弟……谢、幼、安。”

“弟弟”那两个字咬得格外的重。

谢露明瞬间脸色煞白,像是偷东西的贼被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抓了个正着。

“露明,你可要跟着去?”谢禾猛地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叫他露明,谢露明,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露明。他都这么说了,他难道还能恬不知耻地跟着去?

可他就是要跟着去。

不曾见过这所谓的谢家的玉树兰芝,他不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矜贵。

“自然是要去的。”他轻声道。

连咬着牙的愤恨都不敢,只能拼了命的把声音压低。

他怎么敢,那可是哥哥的心头宝。他再怎么样,在谢禾眼里都只是跳梁小丑。

有的人天生命好,生来富贵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有的人命差点儿,生在普通人家,虽说没有享清福,劳累大半辈子,也可以终得儿孙满堂彩玉绕膝。

他谢露明究竟是好命还是坏命?这么想实在是矫情。

不过看着哥哥那眉眼间压抑不住的舒缓,看向他是眼里又骤然升腾的恶意,谢露明觉得胸口很闷痛,矫情着总比痛着好。

还不如当日白狐狸没有托梦给谢夫人。

那这样他这辈子也就当个普通人,年少时鲜衣怒马,青年时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勤勤恳恳,平平淡淡过完这辈子。

要是想得开,他的命更好。等到及冠之后娶一个年岁相当的夫人,良人相伴兄长照拂,还没有平常人家那般劳累。

可是一想到自己会穿着新郎的衣裳,挑开鲜红的红盖头,而那盖头之下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谢露明宁愿自己想不开。

“走吧。”

一只白皙的手递到自己眼前。

谢露明下意识地伸手拉着。

“别哭。”

谢禾的声音很柔和。

是了,每次他流眼泪哥哥都用这般语气说话,柔和得很,让人越发委屈,只想扑在他怀里诉冤。

可他不敢抬头看,想都不必想就能知道,哥哥脸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就是这般给人虚假的柔情,叫人觉得有所依赖,觉得自己的委屈可以申诉,然后又用那种漠然的或者是嘲讽的神情把人的幻想亲手打碎。

谢露明现在不敢再去看。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谢禾到底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自欺欺人作茧自缚,说的都是痴人。还不如掩耳盗铃,总归是捂着耳朵去碰了自己想要的。

都是骗自己,不如高兴点儿。

但他谢露明只是前者。

然后跟着出门,往荒郊野外走,不备马,不驾车,不遣人跟随,也没有人跟着。

感觉是哥哥蓄谋已久的。

谢露明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一直低着头看路,看着哥哥的衣摆起伏。直到脚底隐隐约约传来疼痛的感觉。

“哥哥?”

“怎么?”

“脚疼。”

“……我背你。”

谢禾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谢露明的脚,然后转身,下盘扎得很稳,上身微微下沉。

谢露明趴在他背上,昏昏沉沉睡过去,幻梦中又见到了夜惊的黑影。这些黑影越靠越近,然后忽然像墨水被笔铺开一般荡开,光天见亮。

他看见哥哥一个人站在莲花池旁边听风。风声很轻微,再没有刻意压着的呜咽。

一个模糊的背影靠在哥哥旁边,哥哥侧着身子,谢露明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何之有幸,仰见明月。

谢露明睁开眼。

一只手盖在他的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休息一晚。”哥哥说。

“现在在哪里?”

“城外。”

“……哥哥你陪我。”

“……好。”谢禾回答得很轻巧。

谢露明却忽然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流,把谢禾的掌心都打湿了。

“谢禾……你陪我……你陪陪我……”谢露明哭着说。

“……好。”

眼泪多的人眼泪不值钱。

可是谢露明不知道,捂着他眼睛的人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握着拳,指甲刺进掌心的肉里。

他也在茫然不知的心疼。

……

第二日。

谢露明困倦着睁开眼,眼皮有些红肿,看什么都得眯着眼。一双鹿眼这时也没了光彩,反倒是更像狐狸的眼睛。

他摸索着坐起身来,慢慢地穿戴着衣裳,逼自己不要去想昨天的种种。

可那些话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在他脑子里狠狠地叫嚣。

滑门悄无声息的被人打开。

来者低眉善目:“小公子,请。”

谢露明随他去,下榻的时候穿鞋子愣住了。磨伤的脚被人用白缎缠好,他轻轻拆开那同样轻巧的包扎看,只见自己的脚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膏,冷冷的空气接触,凉意清爽。

不再是那些面目模糊的黑影如影随形,反倒是救他的幽香挥之不去,在他身边萦绕,这辈子都摆脱不了。

他跟着低眉善目的人走。

“我哥哥呢?”

“谢公子自己的事,我们不知道。”

一时没了声响。

谢露明随他去净手洗漱,然后喝粥果腹,再之后就留他一人。

谢露明四处探看着,漫无目的的游走。这里风景很好。

哥哥是要带他去见真正的谢家的幼子。

他不担心哥哥自个儿去见而不带他,谢禾只要说到,他就会做到。他答应的事不屑于反悔。

这时就不免开始想着那人到底长着什么模样。

最开始幼子被过继到谢叔父家是无奈之举。据说幼子的命格和洛阳的地界冲煞,要是养在本家,可能会活不过十岁。于是谢大人就将人过继给谢叔父。

谢叔父是个实打实的文人,也是个十成的痴人。整天研习古文残篇,在他眼里这些几乎比他的生死还重要。但好歹是自己的亲侄子,谢叔父同意这过继。

据说还是将人养得不错的。在洛阳人尽皆知,谢家有个聪慧的幼子被临图的叔父过继;而在临图,所有人都只知道谢真有个放在手心上的“娇儿”。

叔父名叫谢真,幼安是他给幼子取的名,娇儿也是。这娇儿只是小名,给男孩儿取的一个娇气的女孩名,也是为了躲高人算的命数。

可是这娇字本就是个纵容的字眼,娇儿,宠溺的溺爱着的孩子。这么一看又无关其他,只是谢真想要好好疼这孩子。

哥哥你看,你的弟弟已经有人疼了。

谢露明几乎想对着谢禾这般说。

他看着眼前的湖泊发愣,站得久了,脚底有些发疼。

这地方倒是清静,给他带路的那人一走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知道这儿叫什么地方、有多大,除了他之外似乎就没别人了。

谢露明往四周看了看,还是挪了挪步子,走到一棵树下靠坐着。这棵树有些年岁了,盘虬着的树根突出表面,像一把长凳一样可以容人坐下。

他坐了会儿。等到脚底没有这么疼了就想站起身来继续看看,去找哥哥。

可一只雪白的狸猫忽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只小家伙罕见的通体雪白,像是裹了一层雪一样,姿态优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微微拱起背脊,摆出戒备的态势。

狸猫也是通灵的,不知是谁在这里养了一只这么罕见的。

谢露明绕过去,他不喜欢狸猫。

可那只狸猫不知道怕人一样,谢露明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最后更是凑到他脚边,充满示威意味地朝他低吼。

谢露明朝边上躲,谁知越躲这狸猫越发放肆,简直要扑倒他身上来撕咬。

谢露明慌张的倒退几步,脚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狸猫眼中精光一闪,眼看就要直接扑上来。

“灵珠子,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那只就要扑出去的狸猫骤然间收住了攻势,舔了舔自己的前爪,轻巧地跳上树枝,然后踩着那纤细的枝干走得曼妙。

谢露明顺着它的行动一路看过去,郁郁葱葱的树木下只见一扇敞开的木门。

一个白衣的少年席地而坐,那只狸猫凑到少年的身边,乖巧地卧在他腿边上。

谢露明侧着身子,直愣愣地看着那个少年。

长发束起,用一只玉簪子固定在脑后。背脊挺直,眉眼低顺。

他轻轻地抚摸着狸猫,然后慢慢地抬起了头。

谢露明却是恍然间看到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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