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9-27 来源:常读非 分类:古代 作者:胡言 主角:梅淮安 夏博峦
【淮安啊,你怎么能在赛前心理医生那儿乱说话......】
“中州梅氏大势已去,捉住梅淮安......”
【你进国队才两年不到,所有人都把你看作今年古武道黑马赢家,你这个时候被诊断出来狂躁症倾向...】
“梅氏余孽在这儿!别让他们跑了!”
【梅淮安,你被终身禁赛了。】
“太子殿下——”
随着一道强健嘶吼声震进耳膜里,瘫在草地上的人猛地睁开眼睛!
“噌!啊!呲!”
周围无数个人影正在闪动打斗,刀剑碰撞出乱糟糟的刺耳长音,刮骨一般。
血腥味儿能把人活活腻死,直冲天灵盖!
连声的哀嚎惨叫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发出的动静儿,一股脑全都往耳朵里钻。
——这是哪儿啊,人间炼狱?
他身边的骨肉之躯一个接一个倒下,很快就在地面上又聚出一汪血泉。
有温热血花隔空飞溅,溅在他脸上,冰凉黏腻的往下滑落。
梅淮安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呆坐在地上,迷茫的看着周围这些人们互相残杀。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这是一处空旷的平原,他掌下的野草干枯粗糙,感受到指尖有些湿黏,抬起手一看。
满掌的血!
前一秒被人买通心理医生陷害,导致终身禁赛。
后一秒再睁开眼睛,他就成了中州梅氏的亡国太子。
是做梦还是穿越?
脑子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就在这一刻强行钻进脑仁儿,连头骨都是麻疼的。
“殿下快逃!夏贼追兵众多,我等...护不住您了!”
还是刚才喊他的那个壮汉。
一身古代武将打扮,浑身黄铜盔甲鲜血淋漓,手持长剑,饱经风霜的脸被周围火把映亮,约莫四十多岁。
梅淮安下意识张嘴喊:“陈将军。”
“殿下莫怕,莫怕!”
陈凌飞抬剑挑开几个敌兵,转身挤进被众人护着的围圈里。
小太子坐在地上,脸庞染了血色都能瞧出嫩如娇花,如往常一样满脸纯真迷茫的仰头喊他。
身上还穿着矜贵繁复的深红色祥云长衫,腰间如意玉坠儿白的刺眼。
他伸手把小太子拽起来,心里痛的直滴血。
金昭国有这样混沌不开智的太子,此番先皇病逝的大好时机,岭南王岂能不反?
金昭要亡国了啊!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一定得活着!老臣领兵应敌,您拿着玉玺快走!往狼啸山脉跑,躲起来保住命,啊?”
“......”
梅淮安低头看手里染了血的玉玺,又抬头看看周围不断倒下的兵将们。
全都是活人,全都是断臂残肢,真实的热血热肉。
原来人与人自相残杀是这样的场面。
耳边凄厉的惨叫声太重太痛,声声都像是有人拎着刀斧,劈砍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他快被这样的场面刺激疯了!
接收完原主的记忆后,残酷的真理就贴在他冰凉一片的心口上。
他不杀人,人就要杀他,他杀人,人还是会杀他。
不管是现代的憋屈愤恨,还是这个新身份经受的亡国之辱。
所有打击都化作绝望恶念,在他的血液里疯狂叫嚣着——
全都想我死,逼我死,那都他妈别活了!
把玉玺随意塞进怀里,这玩意儿像个冰块儿一样硌的人胸骨疼。
他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身上的衣裳太繁厚,腿包的都踢不出大步。
“刺啦!”
他弯腰伸手撕开红衫下摆,露出里面纯黑色的裤腿。
又顺手从地上尸身未凉的死人手里,拽出来一把长柄宽刀,横着颠了颠重量。
比在现代耍的要重一些,但这点小差异对此刻的疯子来说——
无关紧要了。
陈凌飞只顾护着眼前人,突然闷哼一声转头看。
左肩银亮的矛尖儿染着血,生生从他肩骨缝里戳了出来!
“反贼尔敢!”
他抬剑正要把偷袭的贼兵送上西天,就见身侧一柄长刀猛然而至。
“嗤!”
长刀穿胸而过!
那贼兵看见自己死在谁手里之后,突然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仰面倒下去。
这是梅淮安第一次杀人。
其实真到这一步没什么感觉,甚至还从心底冒出一阵怪异的舒爽。
是一种残杀同类,把别人性命结束的极致掌控感。
可他察觉自己的手指在抖,只好用了些力气攥攥刀柄,目光冷凝的抬眼看周围。
“......太子殿下。”
陈凌飞浑浊的眼里噙着不敢置信的泪光,嘴边只剩下喃喃呼唤。
梅淮安知道,以原主从前看杀鸡都能被吓哭的性子,此刻突然敢动手杀人,确实得让人惊讶。
这样做会崩原主人设?不好意思。
今天就没想从这杀戮场里活着出去,爱谁谁吧。
他收回长刀,朝老将扯扯嘴角:“愣着做什么?活不下去就只能杀个痛快,咱今天全死这儿得了!”
“......殿下!”
陈凌飞在这一刻,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眼前少年满脸充斥大无畏,一手攥着足有一人高的长刀,腔调懒散却又透着股狠劲儿。
就连平日里畏缩懦弱的眸子里,也都放出了森冷的劲光!
这样的气魄,这样的姿态!
他恍惚间重回年少,眼前是先皇挺直脊梁一举立国的雄姿。
“殿下威武,老将与您齐力共进退!”
没有别的废话了。
周围敌将们前仆后继,每一个都是抱着杀光梅氏余党的心,举刀冲来!
梅淮安起先下手还慢钝些,直到膊臂和小腿都挂了伤,堪堪毙命几回。
他才终于杀红了眼!
在现代就出生于武学世家,3岁习武,13岁拿全国少年组古武道冠军,17岁进国队,一年半就接连拿回三项金杯。
他在现代签署过禁止仗武伤人的条约,在这里可没有。
挑,劈,砍,刺。
招招式式都又快又狠,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手软!
只是这个身体太弱了,一看就是之前不怎么锻炼。
不论是力量还是筋骨步法,都还比不上他在现代的一半。
如果能让他有足够时间做做力量训练,估计也......
算了,能不能从这场厮杀里脱身都不一定。
不过这个身体胜在身姿清瘦,配上他自小修习的古武招式,还算敏捷。
他现在是冲着把自己玩儿死的念头,不要命的尽全力拼杀!
虽然累且吃力,但对付这些普通小卒们够用了。
短短几瞬间,他周围已经无需自家兵将护佑再侧,护着他的兵将只会被杀红眼的他误伤。
可这有什么用,敌兵太多了!
约莫是冬日里的傍晚,天色黑压压的阴冷至极。
可地面这处平原上,身姿修长挺拔的红衣背影,挥舞着长刀掠进敌群。
周围数不尽的敌兵都戴着盔,看不清脸,只能看见无数冲他高高扬起的刀!
他偶尔飞身上马,没多久马会被周围的乱刀砍杀,他就整个人跟着跌落在地。
可跌落不过一瞬,又猛地爬起再战!
明明浑身都是刀伤了,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
梅淮安已经很久没有打的这么痛快了,在现代的十次比赛,都不如今天这一战。
他隐隐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天生就该来到这里!
周围的痛呼哀嚎声,大大刺激了感官,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极致杀戮感!
某个瞬间,他在心底唾弃这样的自己。
难道那个心理医生评估的没错,他确实异于常人......
“殿下威武!老将痛快啊!”
“陈将军,你也觉得痛快么?”
梅淮安把刚刚在他手肘上划了一刀的小兵踹开,脸色煞白的扯唇问话。
他又不是个假人,谁不知道疼。
只是这点疼在颅内刺激的冲淡下,不算什么。
“痛快!老将这是头一回跟您并肩作战,不过说来可惜,哈哈,兴许是...唔!”
梅淮安转头看去。
陈老将军大腿外侧血流如注,刚被一个反将生生剜掉一块肉。
他也能猜到这老将军的后半句是什么。
尽管此刻杀的痛快,可这兴许是他们最后一战了。
“...不碍事!老将只是舍不得殿下,看着殿下有长进,老将高兴!”
陈凌飞做梦都想不到,征战沙场一辈子的他,有一天会泪撒战场。
可他高兴又难过。
如果太子殿下能觉醒的早一些,那是不是就不用赔出去中州数十万兵将?
看着此刻杀伐果断的红衫背影,让他几次陷入绝望的心仿佛又活过来了。
陈凌飞老泪纵横,心底有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如果今天他们能在这场灭顶之灾里活下来。
那来日中州梅氏...是否还能有复国的希望?
梅氏老祖建造的长乐宫,殿外八百步傲龙青玉阶,蜿蜒如巨龙,辉煌磅礴。
他们此生还能不能再去走一遭?
先帝尸骨未寒,亡身至今还停在寝宫未能安葬啊。
被贼占了的江山,一寸一寸都是他们曾经南征北战打下来的。
还能不能有机会,夺回来!
陈凌飞呼呼的大喘着气,脸色有些青白,脚步也开始踉跄了。
他一路护着小太子从长乐宫里逃出来,身上的伤太多太多,血都快流干了。
最后身躯震颤着抬头,眼里是头顶一轮苍凉薄月。
他抖着嗓子粗声怒吼——
“太子殿下,老将不甘心呐!”
“殿下——”
“咱们金昭没啦——”
“您若能活,带老将我,回家吧——”
“唔。”
梅淮安原本被杀戮冲昏了头。
可那位自小跟在先皇身边的老将军,吼的话他又一句不漏的听清了。
他仓惶转身望过去。
不久前满身浴血跟他说别怕,后又随他并肩作战的老将军,已经被十几个敌将乱刀穿腹了。
死状极惨,却至死都没弯下膝骨。
老将军死后还是僵直的立在那儿,身体被十几柄长刀钉在空中。
眼睛直愣愣的瞪着他所在的方向,死不瞑目!
这个场景此后经年,总能出现在梅淮安脑子里。
不仅是老将军不甘又愤恨的脸,还有最后那句撕心裂肺的祈求。
梅淮安愣住了。
周围有其他中州兵将们齐齐涌上来,用肉身替他挡刀,死死围护在他左右。
这些兵将们年纪参差不齐,有十几岁的,有三四十岁的。
一个个都是眸中血红泛着泪花,明明都疲累到了极致,却又不甘认输。
梅淮安突然就开始发抖,被一个念头激的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这三四万的兵将们,大可以丢盔卸甲,向已经侵占皇宫的反贼低头求饶。
可是他们每一个都不曾后退过!
他不走,这些人就准备全陪他战死在这里,绝不后退。
这些中州梅氏兵将们,不断往他身边聚拢,围来一个死一个,死一个又围来一个。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在拿命来把他牢牢护在中间!
梅淮安终于意识到,这些兵将们护的不是他这个人。
护的是金昭江山,护的是心底期盼的家。
这一刻,他猛地幡然醒悟,几乎是仰天嘶吼出声。
“中州将士听命!随我退!退——”
不战了,不战了。
他一个人死了没什么紧要,他不能都要死了还拖累这几万人的命啊。
“请太子殿下先行离去,末将等断后相随!”
“殿下快走!”
“殿下,快!”
“......”
梅淮安心里的震撼,如同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他知道自己不走,这些人绝不会走,多耽搁一分就又是几条人命。
脚步快速的随着身边兵将们,往左侧山路跑去!
——
天冷,月圆。
身边黑压压的都是护着他的兵将们,高举着照路火把,火苗晃荡。
一路靠脚疾行,梅淮安嗓子干燥凉疼,饥寒交迫。
身上的血全浸透衣衫了,风一吹遍骨生寒。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想领着这群残兵活下去,到底还有没有出路?
......
此番金昭国的国都中州,被岭南王夏氏率兵攻打。
中州死伤惨重,金昭国已经国破人亡了。
而他一路从中州长安宫领着兵将逃出来,过程中又被反贼不断追杀缠斗。
此刻兵马不足四万人。
夏氏反贼们却像是源源不断,前仆后继的还在追赶不休。
可眼下的状况是,数十万兵将追杀他这区区三四万残军。
他不可能有胜算。
身后是造反成功的岭南王追兵,身前刚跑过去的岔路,是比追兵更可怕的宿敌。
渭北王的封地。
眼看着敌兵的援军已经追到近处了,不出一刻就能来到他们面前,到时候势必会呈现包围圈。
梅淮安一边跟着兵将们跑路,一边感受着不断撞击胸骨的玉玺。
玉玺。
啊!
金昭国有东.西.南.北四处主军大帐,各自都屯兵数十万之多。
凭什么他岭南夏贼认为夺了皇位,就能坐的稳?
中州梅氏一灭,天下群雄势必愤然崛起,哪家不想争皇称帝?
想到这里,梅淮安猛地停下脚步!
身边黑乎乎的看不清人脸,他也不管不顾,直接将横刀朝天一指,扯着干涩的喉咙喊。
“中州将士听命!弃山掉头,随我连夜奔袭渭北!”
渭北,贺氏,那也是一方枭雄啊。
只要他能说动渭北出兵夺皇位,尽管渭北王不一定会保护他。
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先逃过今夜再说,走一步看一步。
他这个命令喊出去之后,兵将们都傻了。
陈老将军死后,现在的两个主将是他两个儿子。
大儿子陈元礼,二儿子陈元义。
两兄弟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看着没比梅淮安年长几岁。
却都眉眼坚毅,很有老将军的风范。
兄弟俩刚失去父亲,跑一路无声哭了一路,弟弟怀里还抱着父亲的佩剑不撒手。
陈元礼拱手回话,眼里有些焦急:“殿下,您可知贺氏如今是佛子贺兰鸦当家?”
“边跑边说,来不及了,快!啊,把火把全都熄灭,咱们摸黑跑过去!”
夏贼们一定猜不到他会投奔宿敌,后面的追兵要是往山里搜过去,就能给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梅淮安率先动了脚步。
他这一动,身边兵将们自然也都跟着他跑。
两三万残兵败将,身边没有一匹战马,甚至有的连刀剑也被敌兵打落了。
此刻全都浩浩荡荡互相拉拽着,跟在梅淮安身后跑。
眼下的境况,其实所有兵将们从心里就没觉得自己能活到明天。
所以不论梅淮安说什么,他们全都照听不误。
哪怕让他们排队跳悬崖,也不会有人生出异议来。
毕竟,若能死在今夜,便算是给父母族亲报效了。
梅淮安身边紧紧跟随着陈家两兄弟,陈元礼还在试图规劝。
“殿下,那佛子年幼时被先皇押在国寺里六年,贺氏早就对咱们积怨已久,此番咱们身处绝境,他们未必会肯收留啊。”
何止是不收留。
说不定跑到那里之后,贺氏为了求荣还能主动把他们捉了,送给岭南夏氏处置。
陈元礼以为太子并未听闻过这其中的积怨,所以才在此刻一一详述。
梅淮安认真听完,由于失血过多以致脸色苍白到极致,他弯了弯唇。
“要的就是他怨气重,他若是怨气不重,反倒未必会搭理我们......”
他主动送上门,叫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再主动把玉玺拱手送出去,让那位什么佛子去争皇位。
而他能把中州所有的地势兵力部署图全画出来,递给那位佛子。
梅淮安没幻想过复国,他就是个拼死也不让敌人好过的狗德行。
挑拨离间也好,什么都好,闹也要闹的夏狗们日夜不宁!
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如果能安安稳稳的把这三两万残兵们安置妥当,那他就能死的更舒心些。
省得...在心里老觉得欠这群兵将们一个过命的情义,难还了。
他从来没被人拿命护过,这种感觉说不清。
这群丧家的残兵们,叫他看着有些心疼。
“殿下,您...别难受,只要咱们都能活着,就还能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他沉默的这一会儿,让身边两兄弟以为他是在难过金昭灭国的事情。
梅淮安一愣,得,他心疼他们没家可回,他们也心疼他没家可回。
说来说去,家是同一个家。
这个念头一出来,下句话也跟着映在心里。
他和这群残兵败将们,拥有着同一个已经失去了的家。
梅淮安含糊不清得应了一声:“嗯,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那是很遥远的前方。
遥远的前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
月亮挂在阴云边上,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钻进去。
他们一行人就这么只靠双脚,玩儿命的往前奔跑着。
一个个跑的肺管子生疼,几乎要咳出血来,喘不过气。
周围没了火把,一片昏暗。
他们只能伸着脖子往前看,望着山坡下的天水关城楼。
城门前点着明亮篝火,城墙上似乎有人影晃动。
那就是渭北贺氏驻扎在此处的边境大营!
夏贼造反已经惊动天下了,说不准那个佛子此刻就在下面的天水关。
梅淮安跑的脚踝疼,几乎是用肉坠着骨头跑。
可一双脚又冻的冰凉麻木,只有小腿上不时浸出来温热的血,让他还能感觉到双腿的存在。
“啊!反贼发现咱们了!殿下,他们骑着马追过来了!”
“什么...这么快!”
梅淮安瞪大眼睛往后看,果然。
骑兵开道,约莫数百人已经朝他们的位置追过来了!
“妈的。”
他往地上吐了口带着血的沫子,忍着焦躁放眼目测距离。
此处离天水关不足八百米了,可身后的骑兵们绝不超过两分钟就能追上来!
似乎他穿越来的这一晚上,都在为活命而努力奔跑。
此刻还不止是他自己,还有身后这黑压压的一片残兵。
他又扯着嗓子往后喊,咽口唾沫喉间都是腥甜的。
“将士们,随我往下冲!”
“未必能活,可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跑得动的拽拽身边人。”
“跑啊——直冲天水关!”
逃命大奔袭。
兵将们撒丫子跟在梅淮安身后,连滚带爬的往天水关城门前冲!
这个时候他们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有的迎风流泪,就干脆闭上眼往前跑。
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没有一个回头看的。
身边同僚们的脚步声,是他们心底最后那根柱。
领头的那抹红衣,是他们有可能再也触不到的家。
他们不是在逃命,是在往家的方向跑。
心跳声如擂鼓,每个人的情绪几乎都一样,绝望中又夹杂着几分人之将死的平静。
听着后面的铁骑马蹄声如催命符一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身后是死路,他们闭着眼往前冲,仿佛天水关就是生门。
万人狂奔!
——
天水关,城墙上。
一袭白衣身影静立着,目光淡泊如水的望着远处,那群败兵正朝他脚下城门狂奔而来。
裹着的白狐大裘把他从头盖到了脚,连同头顶一起遮住。
即便这样,也能从帽圈儿边缘瞧见里面光洁的头皮,没有头发。
说他是和尚,又不像和尚。
世间不会有如他这般气质似妖似邪,却唯独不似佛的和尚。
一张脸是让生人见了会惊艳失神的程度。
如此妖孽的和尚。
他身边站着个高大的乌金盔甲将军,剑眉星目,俊朗贵气。
“佛君,他们果然来了,要不要开城门?”
贺兰鸦睫毛清浅的抖了一下,自唇里吐出的话语,如他这个人一样冷冽。
“不急。”
“是。”
贺绛点头,又恶劣一笑,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倚靠在城墙上。
底下那群残兵败将被岭南数百骑兵追赶着,放牧牛羊一般,何止是狼狈,跑的那叫连滚带爬。
梅氏兵败如山倒,这样的好戏苦等几十年,总算叫天下人等到了。
......
城墙下。
城门紧紧关闭,门前空无一人,只有两侧一步一炉篝火,燃了八炉。
倒是映的古铜高门明亮刺眼,冷极了。
骑兵们到底还是追了上来,并以区区千百人,就纵马将三两万的败兵们‘包围’住。
总之是没人挪脚步反抗。
梅淮安喊的嗓子眼儿冒火,才把身边一群兵将们安抚下来。
“能屈能伸,这会儿出头是会没命的,传我令,只要刀没落到自己脖子上,谁都不许动!”
他瞥眼往城墙上看,只能见到一点点白影,和一个靠在城墙石栏上的将领。
那将领是噙着笑的。
梅淮安就明白了,抖着呼吸呵出些白雾。
城墙上的人想看戏,他就给他们看戏。
让他们看个痛快了,兴许能收留这三两万的残兵败将。
看过三国演义的梅淮安,其实并没有觉得兵败有什么丢人的。
古人云,胜败乃兵家常事。
败兵不丢人,为了保命逃为上计也不丢人。
为了保命能屈能伸,更不丢人。
寒风呼啸,他耳尖都冻的泛红,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麻了。
现在正值十一月深冬,夜晚凉寒刺骨。
岭南军派来追剿他们的人,看模样也是个将领,穿着华丽的银袍盔甲,戴着脸盔看不出年纪和长相。
只一双上勾的眼尾,眸色十分凌厉。
此刻正抱拳朝城墙上扬了扬,就算是给上面的人见过礼了。
梅淮安眯了眯眼,他瞧不出这人是谁,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印象。
陈元礼显然很紧张,浓眉大眼的憨厚长相,两腮上的肉都崩的很紧,靠近他耳边提醒着。
“殿下,这是岭南王的同胞亲弟,大将军夏博峦,号称岭南银龙蛟,身手了得...就是他领人偷袭宫门。”
听着耳边咬牙切齿的语气,梅淮安表情没变,只是抬眼迎着什么银龙的目光对视。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下一瞬会听见太子的破口大骂时。
梅淮安理了理狼狈的乱发,仰头朝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笑。
原本就偏艳丽的五官,脸颊还染了血,此刻荡出笑意来,如阳光下滚进美人胭脂里的明珠,艳到都冲淡了几分狼狈。
“夏将军好雅兴,这么冷的天儿还追着我们一路不放,眼下我都到渭北境内了,将军快回去吃饭吧,宫里御膳房八宝烧鹅香的很,当然,如果御厨们还活着的话。”
嗓音虽然嘶哑,但语调平和。
中州将士们都是一愣,脸上还挂着的憎恶表情当场凝固。
为什么对夏狗说话这么客气?他们太子殿下果然还是温善纯良。
骑在马上的夏博峦,没有理会亡国太子狼狈的示好。
只慢条斯理把银龙鞭从手腕一圈圈的解下来,戴着黑皮软甲手套的指节,根根修长。
半晌才开口说话,语气似笑非笑,盔罩下的嗓音略显沉闷。
“你这是在提醒我此刻身处渭北,你这条丧家犬有了北佛撑腰,好叫我不敢动你?”
“......”
这人语气饱含讥讽,瞥来的目光里满是轻蔑,看的他身上阵阵发冷。
梅淮安抿了抿唇,原本就煞白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只剩一双眸子几乎要藏不住怒光了。
如果现代算前世,那么他的前世今生,从来就没跟谁说过软话。
刚刚那几句话,已经是他强忍着焦躁说出来的。
可对方轻蔑的态度,让他心头火气噌就飞出来了。
又怕自己轻举妄动,会连累这群中州兵将的命。
他生生忍着恶气,扯动嘴角:“你们夏氏定要斩尽杀绝?皇宫给你们了,长安城里还有二十万防守军也落你们手里了,连同我父王的尸身...还想如何,欺负人也该有个限度,你说呢,夏将军。”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二十万防守军都来不及出发救驾,就被岭南王使了诡计调虎离山。
等再回过头来救驾,皇帝死了,太子‘死了’。
岭南王拿出兵符连哄带骗,二十万中州大军就尽归岭南了。
梅淮安话里提到‘二十万防守军’,算是暗里讽刺回去,骂他们奸诈,胜之不武。
夏博峦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天下分分合合谁说得准,方才追赶你们的时候,有件很奇妙的事。”
“我部兵将杀了个路边负重伤还要追随你的老将,杀了以后觉得眼熟,你猜如何?”
“原来那是他失散十七年的亲爹。”
“十七年前,我父君大抵都想不起来是哪一战丢出去的兵,十七年后,却站在你的营区与岭南作对。”
“太子殿下。”
梅淮安抿着唇,听着对方这声讥讽十足的‘太子殿下’,没做理会。
那人继续说。
“哪一部兵营没有融过天下兵马,你梅氏往日能融我们的,今日我岭南吞你二十万,又有何不可?”
“直说吧。”他攥了攥掌心,耐心已经耗费殆尽,眉宇间忍着烦躁,“你此刻追来要干什么?”
“很简单。”夏博峦眸中闪过寒光,下一瞬,垂在马腹的鞭子突袭而来,“斩草除根!”
梅淮安挑眉,气性完全上来了。
他没等鞭子落身上,而是反手抽出陈元礼腰间佩剑,撑着已经疲倦不堪的身子,跃身抬剑迎上去!
“呵。”
夏博峦眼里闪过一瞬惊讶。
疯狂逃奔两天一夜,这群人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这太子竟然还有力气跟他打?
这个画面也让所有人都愣了。
养尊处优的太子,和出了名骁勇善战的银龙蛟,小太子是怎么敢冲上去的啊。
......
城墙上。
知道不能叫前朝太子真死了的贺绛,原本是要叫停的。
只是胳膊突然被旁边的人按了下去,他转头看人,有些不解。
“佛君?”
贺兰鸦刚才一直平淡的眸子,此刻莫名有了些波动:“不到时候。”
“......”
贺绛心说,这还不到时候?
那小太子能撑多久啊,瞧着身上到处都是血口子,天寒地冻的一会儿别真被蚯蚓玩死了。
......
梅淮安真的快被玩死了。
夏博峦坐在马上只需甩甩胳膊,鞭子就能接连抽过去。
抽的不急不慢,模样活像是在逗弄一条狗。
他眸中有些兴味儿,这太子的身法剑式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传言说金昭太子只知深闺绣花鸟,当成公主一般娇养,可见传言不真。
不过,传言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
因为从今往后,天下再也不会有金昭太子梅淮安了。
......
燃着篝火的城门前,响起接连不断的鞭声。
一身褴褛红衣的清瘦少年,手里挥舞着剑左躲右闪,步伐踉跄,身影狼狈,却从没放弃过抵抗。
“啪!”
梅淮安吃力应对着抽来的鞭子,只有自己知道已经冻木了的腿脚,连抬起来都艰难。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只是在苦撑而已。
连夜的狂奔,滴米未进,这让原本就弱的身体更难支撑,脑袋都一阵阵的晕眩。
好在他是站着的,可以移动身子闪避。
而对方懒得下马,只是坐在那里恶意戏耍他,故意要在中州军面前把他狠狠踩在脚下。
双方的实力和状态都差距太大了。
即便梅淮安用尽全身力气去挡,也还是很快就落了下风。
“啪!”
终归一次躲闪不及,让后背挨了鞭尾,一阵麻痒!
没错,是痒。
紧跟着麻痒上浮起火辣,背后瞬间疼的快让他直不起腰来。
他生生把嗓子里要喷出来的血咽下去,转身瞪着马上的人,咧嘴骂:“该死的!”
他骂完,夏博峦笑的有些愉悦,但很快就眸光一沉又甩出长鞭,嗓音如逗鸟训猴一般。
“太子,再来?”
“少废话!”
梅淮安又狼狈躲过几鞭子,几乎是在地上连滚带爬。
他浑身都疼,动作已经很迟钝了,可又每次都能堪堪避过鞭子,对方摆明是在耍猴。
这一幕也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堂堂一国太子竟受辱至此。
又躲过一鞭!
梅淮安狼狈的滚在地上,指尖按在冰凉地面上颤了颤,竭力压住喉间的痛苦呜咽。
这回站起来有些艰难,他缓了有七八秒,弯腰站起来的时候眼前还是黑的。
心底的愤怒和屈辱感,已经要到达顶峰了。
从小到大,只有他把别人按在地上打,只有他用缓招戏耍别人的份儿!
“......”
“殿下!”
“殿下啊。”
“太子殿下——”
后面的中州将士们看着自家主子被辱,一个个都咬牙攥紧了拳头,忍得几乎要呕血,眼看就要不顾命令冲出来了。
梅淮安听见身后的动静,嘴角溢出的血渍顺着下巴滴落,被他用拇指随意抹去,偏头朝身后吼。
“别他妈过来!”
他们要是一动,他这场自虐式表演不就白演了。
中州将士们急的眼含热泪,可脚下却不敢乱动一步。
此刻的太子殿下,气势跟从前简直是两个人,可又像极了先皇,无人敢不听话。
夏博峦的嗓音适时响起来,还是欠打的嘲讽语调。
“太子殿下也不过如此嘛,这就爬不起来了?其实你没必要自取其辱,我若是你,早就抹脖谢罪了。”
梅淮安回过头来,目光恶狠的盯着马上那人,大口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平。
“我,有什么罪?”
“还得多谢你气死老皇帝,否则我岭南哪有机会偷宫。”
“.......”
原主不是故意气死老皇帝的。
老皇帝知道自己染了重病,不久于人世,就迫不及待想教原主自强起来。
处决贪官污吏一家老小的时候,特意领着原主去观看刑场。
结果原主死抱着一个罪臣幼子不撒手,说孩童无辜,求老皇帝赦免。
老皇帝深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恶果,苦口婆心跟原主讲道理。
可原主什么都听不进去,甚至说如果老皇帝敢行刑,他良心过意不去,就也不活了。
一国太子如此妇人之仁,还痛哭流涕的窝囊模样。
当场就把重疾未愈的老皇帝气的一口老血喷出来,直接昏了过去。
回宫后没多久就咽气了。
可这些...关他梅淮安什么事?
他认个屁的罪!
喉间腥甜还在不断往上翻涌,被他咬着牙咽下去,绝不吐出来。
“从前种种一笔勾销,我只知道从今天起,我与你夏博峦不共戴天!”
“小太子,落水狗不配有这么多废话,老皇帝没教过你?这话还是他说的。”
夏博峦对于一个‘死人’放的狠话,嗤之以鼻。
梅淮安看在眼里,强烈的屈辱感让他浑身血液都沸腾了。
“夏博峦!”
他嗓音嘶哑到极致,气极了吼的这一声,把自己耳膜都震的嗡嗡响。
就像只困兽正濒死挣扎,面对仇敌时恨不得饮其血嚼其肉。
此刻连握剑的力气都快没了,理智彻底崩溃。
恶念突临!
他在又躲过一鞭后,找了个对方扬鞭的时机,猛地改步直冲夏博峦马前!
夏博峦很快反应过来,鞭子也如附骨之蛆一般缠上来了。
“唔。”
梅淮安脖子绕着一条冰凉的鞭子,感觉自己脖子都要被勒断了。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改变自己被拿捏命脉的处境,而是如同疯了一般。
——不要命的抬剑刺向夏博峦!
“嚯!”贺绛都忍不住攥上栏杆,探头往下看,激动之下在外面都忘了喊尊称,“哥你看!”
贺兰鸦终于舍得挪了脚步,让他的脸暴露在明亮篝火下,垂眼往下看。
“去死——”
梅淮安这一刺是发了狠的,自己都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力气。
他站着的高度,剑锋刚好能刺进夏博峦没有银甲护着的侧腰。
这样鱼死网破的架势,让夏博峦只能被迫松开鞭子,狼狈飞身避开,落地时还踉跄了几步。
尽管他躲的快,可侧腰还是被划出手掌长的血口。
如果躲的慢一分,估计就要横尸当场了。
他诧异于对方到此刻还能有力气,吼:“你疯了!丧家之犬还——”
话没说完,更匪夷所思的场面来了。
他能逃开,可他的心爱之马就没那么幸运。
梅淮安没能把人戳死,一点都不解恨,直接反手瞄准了马!
夏博峦瞪大眼睛,心疼喊:“江雪——”
这是那人赠他的马,平日里他骑着珍爱非常,饿它一顿都舍不得。
此刻却被这疯犬一剑穿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