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明相处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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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相传,在世界之北的边缘,坐落着一座高耸的雪山,山下草木蔓发,山上冰雪不化。

据说,在雪山之巅,是米哈尔王朝第一位国师达雅预示她的族人为神明奥古修建的宫殿。

……

那时的雪山还没有神殿,

“达雅,你要抛弃我吗?”那时的奥古并不总是沉默,还会悲伤。

曾几何时,达雅穿戴上祭祀的圣装,与她洁白的长发交相辉映,显得更加圣洁。

“奥古,你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你以后还会拥有信徒,但我不同,我是米夏(达雅对米哈尔一世的昵称)的国师,是他不能缺少的存在。”

“达雅,你要抛弃我吗?”

奥古仿佛没听到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不是抛弃,只是离开的时间长一点。”

“预言说你不会回来了。”奥古依旧悲伤地抱怨道。

“奥古,”

达雅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不要盲目相信这些虚有的预言,我警告过你,神力并非无所不能,你看到的也并不一定是完全真实的未来。”

可你最后还是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奥古没说出口,只是沉默地看着达雅渐行渐远的身影,如纯洁的白鸟般消失在天边。

……

“国师达雅,妖言惑众,陷害王后,今当众施以火刑。”

达雅一袭囚衣,被捆在高台上,下面架着稻草已燃起熊熊火焰。

她深爱着的,米哈尔一世,正安抚受惊的王后,连一瞥都没有施舍给她。

达雅被燃起的黑烟呛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依然坚持着说出最后一道喻示,无人在意也无人知晓的预言。

她在火中喃喃着,像先前无数次同她的米夏说晚安时那般温柔:

米夏,你知道吗,在火光之中,我看见了王朝的未来,你的子孙会被迷离的虚妄冲昏头脑,祸源从我死之时便已埋下。

你的所有辉煌都需要子孙来偿还,米哈尔这个姓氏不可能如你设想般永远熠熠生辉。

……

达雅的族人被王后贬到恶劣的雪山上,伴着未竣工不能回乡的旨意,用凡人的血肉之躯修建一座供奉神明的辉煌宫殿。

在神殿落成的那一刻,奥古拥有盛放灵魂的实体,达雅最后的族人,愕然注视着眼前完美的神明。

从来都没有什么妖言惑众,那个因开罪王后而被族人厌恶的灾祸之星,达雅,她是真正能与神明沟通的人。

他迈开脚步,憧憬向远在皇城的帝王诉说他们一族与达雅的冤屈,只可惜,耗尽力气,他最终跌落下山隙的深渊。

雪山上只剩下孤独的神明,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失去了感官,语言,甚至心跳,除了长寿,这位可怜的神明,一无所有。

奥古的孤独持续了很久。

直到,他的信徒,一位扬言要消灭他的圣教士,撒旦出现。

嚣张的男人身披重甲,在奥古的神殿里,与他对视。

“孤独的神明,请您允许我成为您的信徒。”

自称撒旦的男人用最嚣张的语气说着最恭敬的话,似乎天底下没有他不能做的事。

奥古没有理会。一个疯子的话有什么值得在意呢?

他透过圣柱间的缝隙向外眺望,蓝,白,一望无际的空旷。

“孤独之神,您累吗?”

撒旦仿佛是上天派来与他作对的,吵得奥古不得安宁。

奥古回过神,撒旦一脸关切,眼神赤忱坦然,如能灼伤一切的烈日之光般滚烫。

奥古不语。

即使在漫长的岁月中上天已经收回了他的大部分神力,他依然可以直视人心里最深处的欲望。

虚饰的言语往往比白纸更苍白。

这个撒旦,他之前狂妄的话语并不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他是真的想弑神。即使见到奥古后的撒旦不知为何改变态度,一厢情愿地想要成为奥古的信徒,但欲望始终没有发生改变。

比起愤怒,更多的是好奇,奥古想知道,究竟有什么能终结他存活了上千年的意志。

“您为何沉默不语?”

撒旦恶作剧似的声音再度响起。

奥古终于结束对撒旦的漠视态度,向他走来。

就像,曾经触不可及的冰川顷刻间近在咫尺,撒旦感受到一种寒冷,圣洁而不可侵犯。

苍白,如玉雕般完美的手指抵在撒旦的额头上,那冰凉的触感,没有一丝温度,直抵心灵。

撒旦毫不在意地发出笑声,在地狱烈火焚起的那刻,他似乎听到神明的低语,那是对弱者的怜悯。

“人类,我知晓你的一切辉煌与肮脏的过去。”

神明没有出声,是奥古的意念在撒旦的脑海里回响。

“是吗?”

撒旦的脸上印出一道道奇异的斑纹,显得他非人非魔。

他的盔甲燃起熊熊烈火,火焰喷薄而出,隐隐有龙吟咆哮之声,他身后的巨剑也即将出鞘。

奥古无视了眼前蓄势待发的攻击,更加贴近撒旦的脸庞,如数家珍般道出撒旦身上每一件器物的来历。

“你的剑因淬上神明鲜血而被冠以屠神之名;

你穿的盔甲是由远古龙神遗骸打造;

而你脸上,既有诅咒,又有祝福,罪与罚相伴而生。”

紧接着,奥古又道出撒旦的过去经历。

“在世人的记载中,你成功除去了库曼的心头大患,米哈尔守护神,龙神以及司掌罪与恶的神明。

但,你还杀死了一位神明,你力量的源泉,王朝的罪人,米哈尔·珀恩,你的老师,你肮脏过去的见证者。”

奥古紧接着攥住撒旦想要拔剑的手,怜爱地轻吻上撒旦脸上的斑纹,可他的意志却一遍又一遍揭开撒旦不愿回忆的伤疤。

“可怜的人,你一直在逃避,不惜种下诅咒迫使自己遗忘你曾迫害的恩师,挚友,信仰,国家。

你用罪恶的鲜血换取荣耀,却又遗忘过去的混乱肮脏。”

撒旦退开半步,与奥古拉出一小段距离,脸上露出笑意,愈发灿烂,那是疯狂,偏执而刻毒的笑意。

“不愧是最后一位神明,您若真没有些本事才让我失望。”

紧接着,屠神之剑突破禁锢,毫不留情刺入奥古的胸膛。

相传,屠神之剑一旦污染神明的鲜血,破土而出的诅咒会如荆棘一样纠缠不止。

奥古一脸木然,达雅的命运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米哈尔的守护神,不过是一个偶人,被施下诅咒的可怜孩子。

“这不是所谓真相,而是刻意篡改的事实。”

“那么,我的神明,您对被抹黑的事实,会感到愤怒吗?”

……

“为什么要愤怒,或者,什么才是愤怒?

时间赋予了我很多经历,同时也剥夺我的一些能力,千年的时光太长,长到足以让我忘记曾经的情感。”

撒旦没端由地笑了,一边笑,有些疯癫,一边哼唱着那首熟知的歌谣。

“罪人放下忏悔之梯,倾倒在血泊里。

守护圣像一夕崩塌,弑神号角吹响。

深渊开出腐败之花,鲜血见证辉煌。

……

天之端的宫殿空无一人,

最后的神明,孤独的神明,永不消亡。”

“可怜的神明”,撒旦直直看着奥古。

“您既得到上天的祝福,同时也受到禁制。”

奥古的脸上出现一丝波澜,撒旦饶有兴致地继续说道,

“让我来猜测,您的成神之因。

众所周知,神明被守护的信念左右而获得神位,而信仰之力则是神明一切的源泉。

您的信徒,达雅,她的族人用生命献祭供奉您的神殿。

可怜的受害者在死前对您的信仰无比虔诚,他们的亡灵甚至滞留在这雪山中,阻挡了不少企图惊扰您的人,这是迄今为止无人知晓您存在的原因。

倘若不是借用另外几位神明的力量,只怕我也早已成为雪山中的亡魂。”

“他们可以拦住人,但无法阻止非人非神的存在。”

奥古并没驳回撒旦的观点。

撒旦也没有否认自己不是正常人类,而是继续阐述他的猜测。

“您被阻隔在尘世之外,既不会拥有新的信徒而获得实体,也不会因信徒消失而消散天地。

供奉您,信仰您,崇拜您,不是生人,而是死魂。

您如这周围的空气一样,都是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所以一切攻击,对于您,都是无效的。”

撒旦到最后,几乎已经是肯定的语气,“您永远不能像其他神明一样福泽四方,雪山如屏障也如牢笼,拘留您和您信徒的灵魂。

您可以洞穿一切,可什么都做不了,这孤独的神明,奥古,的成神之因,多么孤独的原因。”

奥古并没有因撒旦语气中流露出的怜悯与轻蔑而有任何起伏。他只是,如一个旁观者一样,陈述自己的悲哀。

“所以,人类,你无法杀死一位孤独的神明。

人总说神是凌驾一切之上,殊不知再强的神在天地法则前都束手无策,正如米哈尔的没落,其他神明的消失,我的不死……

我的命运早在戴上孤独的冠冕后就注定。

人类,你在这样的法则前,一如我在你们面前,什么都做不了。”

奥古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哀,达雅死时的画面似乎又出现在他眼前,那时的他,只能旁观,无力改变。

撒旦,似乎毫不在意。

“那我总得先尝试。毕竟,截止目前,我还从未尝过失望的滋味。

所以,我的神明,请您怜悯我,允许我成为,您唯一的信徒。”

撒旦的嘴角半咧,显示他愉悦的心情。

身为世间唯一的神明,奥古一眼洞悉撒旦的思想,想让他走出雪山,走出禁锢,想让他拥有实体。

奥古叹了口气。

“一旦你成为我的信徒,确实,生人的信仰之力可以让我拥有血肉之躯。

与此同时,我身为你信仰的神明,完全可以支配信徒的力量。

撒旦,最强大的圣教士“弑神者”,且不说天地间无法离去的亡灵源源不断为我提供力量,除了你,在库曼还有谁能为我带来威胁?”

“杀死神明并不局限一种方法,正如您所言,既然有法则限制您的活动,自然也会有法则消除您的痕迹。”

“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无用功。”

奥古无可奈何,便在撒旦脸上印下一吻,吻后出现在脸上的黄金标记使撒旦亦正亦邪。

撒旦对奥古行了一个屈膝礼,古老的咒语萦绕在神殿上方,“从这一刻起,我将燃烧生命来供奉您,您将成为我的唯一信仰,支配我的灵魂。我的神明,奥古。”

撒旦说完,双手合在胸前,无数细碎的颗粒被一种法力束缚着,来到撒旦面前,旋转,凝聚,直到——

一个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吊坠塑成。

在吊坠的正中央,一个微型的奥古雕像静静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奥古用食指轻挑起悬于撒旦胸前的吊坠。

清冷的声音出现在撒旦的脑海中,“不要总是浪费时间去做一些无谓的事情,人类。”

“无谓?不,我的神明,我是可怜您的尊容无法得到供奉。”

“可怜?我?呵。”

“我的神明,毫不隐瞒的讲,您是我见过最值得怜悯的神明。”

“若是真值得怜悯,唯一理由便是我拥有你这个宛如恶魔的信徒。”

“宛如恶魔?我只想说您轻看我了,在这个腐烂的世界,我可是从骨子里就烂透了的恶魔。”

奥古对这段谈话失去了兴趣,转身向宫殿深处走去,直到——

后方传来撒旦戏谑的声音,“我亲爱的神明,您既已拥有实体,为何不走出雪山,去人间看看呢?”

走出去?

去人间看看?

奥古不得不承认,这于他来说是一个很新奇的想法。

在漫长的时光里,奥古的绝大部分记忆都充满了终年不化的寒雪与一望无际的蓝天,偶尔会有风呼啸来拜访。

人间是哪里?有人的地方吗?

现在很少看见凡人了,奥古从久远的回忆里抽出与人有关的一切。

*

最初看到的是达雅,他那同母异父的妹妹,有着一头金灿灿的长发,像小精灵一样永远充满着活力。

奥古突然意识到,自达雅离开尘世,已经过去了千年。

奥古出生在这座禁锢他的雪山之巅。他的母亲芙尼思向来热情自由,诞下他的当晚便放歌离去。

雪山拘不住一位向往爱情的神明,彻夜买醉的酒馆与拨弄风琴的吟游诗人才是芙尼思流连的梦乡。

奥古是由一只雪狐抚养长大的。

在奥古被扔在雪山上不吃不喝三天差点饿死时,一只刚丧失幼崽的雪狐发现了他。

悲伤抑制住这位丧子的母亲猎物的本能。她一步一步缓缓朝奥古走来,最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奥古的脸颊。

弥弥之中,奥古听到了雪狐的心声——孩子,以后我来抚养你吧。

雪狐用洁白而温暖的毛发包裹住他。

奥古模糊的意识逐渐清醒,在喝下雪狐赐予他的第一口乳汁时,心底有个声音提示他,应该对帮助他抚养他的恩人表示感谢。

于是,奥古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一个懵懂还不知道意义的词语,“母亲。”

奥古与雪狐在雪山上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雪狐告诫他,人类是狡诈的,卑劣的,阴暗的。

每当这时候,雪狐那琉璃般的眼睛里会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奥古知道,他的母亲开始缅怀他那素未谋面,刚出生就被人类夺取生命的孩子。

奥古这个名字是雪狐在晚年为他取

的名字。

年复一年,奥古长成了少年模样,雪狐老了,如雪般的皮毛失去了光泽,她的双腿也不再矫健,哪怕最新鲜的肉摆在面前,于她而言如同嚼蜡。

如果没有奥古,雪狐甚至活不出雪山上的一个冬天。

迎接死神的最后时光里,雪狐放下了对人类的憎恨。

在靠近死亡的同时,智慧之神的福水也向她撒来,弥留之际,雪狐洞悉了世间运转的法则。

“奥古,我的孩子,让它成为你的名字吧。你是时间送来的孩子,用这个名字,它将会陪伴你,永生永世。”

雪狐离世后,雪山上又只剩下奥古一个人,他像是不会感到孤独一样,坐在雪地上,看着黑夜变为白天,白天又转回黑夜。

雪山上一年四季毫无变化,奥古只能趴在地上,通过倾听深雪下泥土变换的声音来判断当前正处于哪个季节。

在奥古第三百个生日时,一件事打断了他以往的生活。

奥古血缘上的母亲芙尼思找到了他。

这位不知几千岁的神明的样貌依旧如同十八岁的少女一般年轻。

芙尼思没有在雪山上久留,她要求奥古完成一个承诺,之后便离开了,没有一点想要与亲生儿子叙旧的想法。

芙尼思走后,奥古低头看着她丢入奥古怀中的包裹——一个不足三月大的女婴,奥古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芙尼思要求的承诺。

芙尼思告诉奥古,达雅与他不同,身体里只有一半神明的血脉,她是芙尼思在混乱中与一位思想高贵的骑士结合的产物。

可惜骑士没过多久就在战乱中死去,芙尼思这才想起她的大儿子,血统尊贵的神之子。

风情万种的女神挑起奥古洁白如雪的长发,不得不说,相比于刚出生就被抛弃在雪山上的儿子,对于女儿,她显然更关心一些。

“奥古,好好照顾她,她会是将来唯一一个为你修建宫殿的人。”

奥古遵守着诺言,精心照料着他的妹妹。

达雅像个小天使一样,金灿灿的长发为枯燥无味的雪山增添了一抹亮色。

奥古看着他的妹妹,捧起一堆雪细细嚼咽,在雪地里用枯枝画着奇异的图画,照着奥古用冰雪刻出一个雕像。

达雅成年的那一天,奥古似有所感,给达雅取了名字,如当初的雪狐一样,他也从命运中窥见了什么。

“达雅。”奥古告诉他的妹妹,这就是她以后的名字。

“达雅。”达雅跟着奥古复述一遍,就在这时,达雅那金黄色的头发转瞬变为白色。远远望去,拥有共同母亲的两人站在一起,就连神情都一摸一样。

奥古突然有了一种名为“生气”的情绪,他嘟囔着,“达雅,你该走了。”

以后雪山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奥古暗想。

达雅笑了一声,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在雪山上回响,“我还会回来的。”

达雅离开前夕,奥古取下自己的左眼,点点微光进入达雅的眼睛里。

奥古左眼蕴含的神力可以让达雅看见奥古落下的神谕,这是哥哥送给妹妹的成年礼。

奥古通过自己的左眼注视着达雅,盯着她离开雪山后的一举一动:

年轻的少女被她的族人带走,城邦与城邦之间不停地交战,她与族人辗转于不同城邦之间。

尽管战火带来了尸体与疾病,但少女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始终不变。

奥古每天都降下神谕,告诫达雅身边的危险,以免年轻的生命过早被死神夺去。

一日,达雅听从奥古的神谕躲避战火,不小心闯进一位将领的住所。

将领听闻达雅能与神明沟通,大喜过望,极力挽留达雅留下来。

就这样,靠着奥古的提醒,他们终结了战乱,将领于城邦中称王,他的姓氏米哈尔在整片大陆上传响。

在达雅被封为国师后,她返回雪山,见了奥古最后一面。

不要再走了。

奥古警告她,如果再次离开,达雅将为此殒命。

那是达雅第一次违反神谕,她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奥古知道,达雅的心不再为雪山而驻留。半人半神的少女爱上一个凡人,一个君主。

回到国邦后,达雅遵守约定,喻示族人为奥古修筑一座神殿。

还未开工,达雅就被施以火刑,本该在皇城里修建宫殿的族人们被王后赶回雪山。

高贵典雅的贝蒂王后紧紧依靠着米哈尔一世。

“供奉神明的宫殿,理应在神明的诞生地修建。”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宣布一群人的未来。

这座用达雅族人的鲜血建筑的神殿花费数年,终于竣工。

神殿落成的那一刻,奥古拥有了身体,但他始终无法走出雪山。

奥古的左眼自达雅死后就回到奥古的身体里,他没有任何媒介去观察人间。

大雪掩盖住通往宫殿的道路,千百年来,没有人能来到这里。

孤独的神明,贫穷到只剩下时间。

千百年来,奥古终于拥有了一位新信徒。

不是早已在历史中逝去的故人,也不是被拘固在方寸之地的死魂,他的新信徒,活生生的信徒。

奥古甚至能听到这位信徒皮肉之下血液流淌的声音,可以看到被骨骼包裹在中央跳动着的心脏。

托这位信徒的福,奥古第一次拥有了实体,只要张开口,吐字伴着气息从喉腔中喷涌而出。奥古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用言语交谈来代替自己的意念。

他的手臂,他的额头,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可以感受到风割的痛感。雪山上冷风呼啸,大雪飘扬,寒气侵袭着奥古的身体。多么新奇的痛感。

很突然地,奥古的心脏一缩,这又是一种新鲜的感觉,奥古回想起千年前还未丧失情感的自己,他现在,应该是处于一种名为“高兴”的情绪中。

晶莹莹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奥古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奥古还未来得及分析这到底是什么,他那胆大妄为的信徒就欺身上来,脸凑得很近很近,呼出的热气洒满了奥古整张脸。

奥古只能看到,撒旦伸出舌头,之后便被遮挡住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

眼睑处,有一团热热的,柔软的,滑滑的,贴上来,卷走了他眼下的湿润。

没过多久,撒旦就远离了奥古,脸上露出餍足的微笑,当他看见奥古一脸木然地站在原地,撒旦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神情对他的神明说,“奥古,我的神明,您哭了。”

哭?

奥古从脑海中搜刮着关于“哭”的记述,但得到的信息寥寥无几。

奥古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心里第一次萌生出渴望,迫切希望他的信徒能好好解释。

撒旦直直的看着奥古,但很快就转过头去,停顿了一下,撒旦的声音才响起,“哭,是凡人表达情感的一种激烈的方式,它和笑一样,是一个很矛盾很神秘但又无处不在的东西。”

笑?

这奥古知道,他经常在达雅的脸上看到:达雅第一次离开雪山时,达雅与族人相见时,达雅追随米哈尔一世时,达雅被架在火上时……

撒旦打断了奥古的思绪,“时间不早了,下山吧。”

此时正处于黑夜与白日交换的节点,远方的天空,有一抹亮色突破了黑幕,划开天际。

滞留在山中的亡魂们察觉到他们的神明即将离他们远去,呼啸着,尖叫着,他们极力挽留奥古,哀求着,他们的主不能离开,不能抛弃他们。

撒旦不屑地笑了笑,伸手,斑纹再度亮起。

瞬息之间,诡谲幽明皆消失不见。

奥古看着撒旦的举动,“你的力量很强大,但也很危险。我可以看到,你的内心正盘踞着一条毒蛇,它腐蚀别人,最终也会吞噬你。”

奥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会说出一句类似于关心他那讨厌的信徒的话语。

撒旦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主,这是罪与恶的神明,亚伽,他赐予我的祝福与诅咒。我曾与他立下契约,接受他的力量,他痛苦的源泉,代替他坠落深渊。但我也得到了祝福,当我的内心不再被罪恶占据,一切都将消失,时间的齿轮将运转回原点。”

诅咒与祝福同生同灭吗?奥古感觉心里泛起了一丝苦涩。

他再次打量着他的信徒,表面狂傲的恶魔,其实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洒脱自由。

两人往山下走去。

当太阳完全升起时,路边已经可以看见鲜花与树枝,远处人声嘈杂,炊烟缭绕。

撒旦这时褪去了轻狂,难得流露出温柔,“神明殿下,去人间看看吧。”

信徒牵起神明白如玉的手,步入人群中。

街头小贩卖力叫嚣着他们手上的商品;孩童们在前街打陀螺,欢声笑语传遍了大街小巷;妇人们结伴行走,讨论哪里新买的帽子便宜又好看。

偶尔会有士兵路过,当两队士兵碰面时,会起手互相敬礼,口中喊着响亮的口号,“愿光荣伴你同行。”

这与奥古认知中的完全不同。

奥古曾透过达雅的眼睛,看见米哈尔的士兵们。

军队与军队之间完全缄默,只有当拜见君主与大祭司等人时,他们才会跪下,以头扣地。

良久过后,当仁慈的君王赐他们起身,他们会将手护在心上,用充满感情而高亢的声调,如唱诗班的孩子一般高歌着。

“感谢神赐予我光明,赐予我苦难,磨练我心性,让我心中的信仰更加坚定……”

冗长的一段念白,将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全拾起来,镶嵌在这神明的赞美诗里。

信徒开口了,“您应该没见过战后的景象。”

奥古摇了摇头,他所能看见的有限,出现在眼睛里最多的是庄严的神庙与焚香祭拜的典礼。

“我猜,神明殿下没有见过库曼崛起之前的米哈尔王朝,那是一段混乱,让人不愿回忆的时光。”

撒旦娓娓道来,他那不为人知的旧日时光。

卡索•米哈尔,是米哈尔皇室远到不能再远的一个旁支的子孙。

在米哈尔繁衍了几十多代后,诸如米哈尔,达雅等,这些古代贤人圣人的名字被刻入他们后代的姓氏里,永远地闪耀下去。

当米哈尔•泊恩立储的消息从皇宫里传出来时,几个耳熟能详的姓氏已经泛滥到几乎整个皇城全是他们所谓后人的地步。

倘若在路上碰到一个乞丐,没准他往上数到某代祖先曾与皇帝陛下喝过酒呢。

与米哈尔嫡系一脉自幼出生在皇宫里被精心培养不同,卡索•米哈尔的童年是在贫民窟中与下水道里老鼠作伴中度过的。

尽管幼时曾被带到教堂里进行祷告,陪伴的修女姑姑会温柔地告诉他,只要内心坚定,神明会回应任何愿望。

但卡索一直不相信什么狗屁神明能让他离开贫民窟,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米哈尔这个姓氏,在上流社会,是结交政客权贵的敲门砖,但在贫民窟,它不但一点用都没有,还会成为被别人欺负的一个借口。

卡索经常被贫民窟孩童的老大,揪着耳朵,按着头塞进泥水里。

那帮饱受苦难的人同样需要一个弱者来宣泄他们的悲愤,卡索便是一个极好的借口。

他们看着卡索的惨状,会一边笑,一边肆意亵渎着神明,“你不是皇帝的后代吗?怎么没见到神明殿下更青睐你呢?”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卡索的七岁,有自称是皇室的人找上门来。

几个脖子上挂满了璀璨宝石,穿着洁白圣袍,与贫民窟的臭水沟格格不入的大人,轻蔑地看着卡索,“确定是这个小孩吗?”他们露出了打量商品的那种挑剔的眼神。

最后,没有人询问过卡索是否愿意。可怜的卡索,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就被带上马车,拉回皇宫。

在一间华丽庄严的宫殿里,卡索看见了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

与卡索不同,那个男孩一言一行,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般,完美到让人挑不出任何错误。

大人们都尊称那个男孩为,泊恩殿下。

一个领事般的人物告诉卡索,他是泊恩殿下的玩伴,他所有生命价值就是让泊恩殿下露出笑容。不然,领事的表情变得狰狞,“卡索,要是你胆敢耍什么小花招的话,你将会比贫民窟的任何一人都更加不幸,我以神明的名义起誓。”

卡索发誓,他才不是被那些威胁所吓到,他只是,单纯地对未来的储君,米哈尔•泊恩感到好奇而已。

卡索眼中的泊恩是个很有趣的人,面对宫里其他人时,他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生机的玩偶,机械地按照轨迹动作。

如果单独面对卡索时,泊恩却会露出倨傲的神色。

泊恩不允许卡索叫他殿下,也不允许别人称卡索为他的玩伴。

他蛮横地要求卡索必须称呼他为老师,因为卡索未来能学习的所有知识将由他来传授。

“这是一场交易,但你没有拒绝的余地。”泊恩告诉卡索。

卡索从来没想到,米哈尔最正统的继承人骨子里居然毫无对神明的信仰。因为,泊恩教卡索的第一课,就是“学会不要相信神明”。

卡索感到疑惑,“为什么?”但他仅仅只是发问,泊恩就拿着象征着惩戒的教鞭狠狠地打在他的手心。

“你只要知道,神明都是一类从不关心凡人死活的存在。”

泊恩的情绪变得激动,“你看看你现在被我责打,你去向神明祈祷,他们连让你免于责罚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到。”

过了很久,泊恩的气息逐渐平稳,他告诉卡索,“世间有两类神明,一类是真实的神明,他们匿于山野,藏在天边偶尔露出的一点踪影就会被看见的人们激动地称为神迹。”

泊恩语气中带着鄙夷,“这类神明,是世间最自私的族群。”

“另一类则是虚假的神明。”泊恩脸上的鄙夷之色未消,但又多带了一丝悲哀,“他们则是世间最可怜的存在,他们从诞生到死去,都是为了满足凡人的私欲。”

最后,泊恩摸了摸卡索的头发,“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神明,他们一定是你的敌人,如果你以后见到神明,请一定,杀死他们。”

……

卡索与泊恩共度三年的时光,泊恩如他所说,将自己掌握的所有知识都传授给他,从政客的谈判技术到上流舞会的交往规则。哪怕卡索离开皇宫,也能依靠这些知识成为权势的新宠。

第三年,泊恩说,“我快死了。”

在泊恩被神庙的人拉走之前,他告诉卡索,米哈尔王朝最肮脏的秘密。

每隔五十年就会选出一个新生的婴儿作为“储君”,他们会用各种方法剥夺储君身上一切的人性。

等到储君十五岁时,就会被带到神庙里,举行一场仪式。

在那之后,储君的灵魂会被完全抹杀,留下来的只剩下一个拥有神力,按照皇族意念行事的空壳。

“人的贪念是无穷的。”泊恩发出一声惨笑。

这具承载神力的躯体还会被绑在柱子上。他的手腕,脚腕处会被锋利的刀刃割破,流出的血被盛在镶金砌玉的碗里,供给权贵们,让他们延年益寿,甚至重焕青春。

卡索终于知道为什么泊恩的眼中永远是一潭死水,因为他一直知道,自己只是神明降生的容器。

泊恩在最后关头,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卡索,你是个意外。我曾经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一屋子的神神鬼鬼摆出各种祭祀,将我从鬼门关扯了出来。

这恰好给了我一个借口,我告诉他们,我梦见一位遗落在贫民窟中的皇嗣,他与我关系紧密。

本来我只是想刁难他们,没想到居然真让他们找到你,让我这三年增添了许多乐趣。”

泊恩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卡索,我已经将我的一切都交给你了,带着我的恨,活下去。”

米哈尔•泊恩正式即位的那天,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被神庙中的大祭司无情地抹杀,他的玩伴则被赶回贫民窟里。

在慈善晚会上一掷千金的富豪们在此时变得尤为吝啬,不愿意多出一份口粮来养活卡索。

与此同时,世间最强大的弑神者,撒旦,诞生了。

……

卡索轻声说,“这就是我选择库曼的原因。”

他偏过头,眼睛直直地看向奥古,“人人生而自由,不必再当神明的奴隶。”

奥古并没有感到冒犯,他知道他的信徒一向肆意妄为。

不知为什么,奥古伸出手,摸了摸卡索的头。

动作结束后,他才意识到,在凡间,这个动作往往意味着安抚,但卡索并没有说出任何挑衅的话语,他始终保持着沉默,温柔的沉默,与雪山上初见的恶魔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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