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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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谁是李晟?”

记忆里的那个人仍旧是一脸冷漠相,如霜雪般淡薄的一张脸,盛气凌人地看过来。只是这张脸看起来有些年轻,眉间尽是压不住的狷介孤傲。

满座无言,神色各异地打量着他。

“现如今这京中连我的话都不中听了,诸位好大的能耐!”又是一声怒喝,手边的酒杯被他一把掀飞了出去,正好将一直殷勤赔笑的鸨母淋了个湿透。

她脸上厚厚的粉腻在那张有些丰满的脸上,化作一团的红铅白粉在这张脸上纷呈乍现,好似一只大花猫。即使如此,那张脸仍旧是谄媚地笑着。满座的嫖客们想笑却也不敢笑出声,鸦雀无声地看着这一出闹剧。

鸨母惶恐地扫了一眼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练家子,个个虎背熊腰,精壮干练。她一眼便看出这些人是行伍出身,“这位爷,行行好吧。奴家是真的不认识你口中的那人,他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都与奴家无半分干系呐!”

这眉眼含霜的少年一个眼风冷飕飕地瞥过来,鸨母身子一抖擞,将算计好的哭闹都咽回了肚中。

在座的已有不少人认出了他,闻燕雪,朝中新贵,少年将军恃功而骄,最为跋扈不过。李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浪荡皇子,也不知是哪里触了这位的眉头。

李晟现在何处?他自然也在这里,与楼下看客们的情态别无二致。他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躲在一个姑娘层层叠叠的罗裙下,偶尔露出一两分余光,惶恐不安地紧盯着楼下。

“齐明,齐明。”有人小声呼唤他,李晟脸色忽得一变,朝那人低声吼道:“小点声,你生怕他发现不了我吗?”

来人瞪着一双明亮的桃花眼,他冲那拢着裙角的姑娘眨眨眼,猫着腰戏谑道:“这场好戏可是千载难逢啊,你怎么就惹着他了。”

李晟耷拉着一张脸,苦思冥想了半晌后,说道:“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上哪儿去得罪他。”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闻燕雪常年与祖父一同守在边关,两人莫说交情,就连面都没见过。在此之前,李晟连他长得是圆是扁都不清楚。莫非是这小将军看中了哪个姑娘,被他这个浪子捷足先登,先采了去?还是他无意中冲撞亵慢了闻家的女眷?李晟依稀间回忆起了什么,但也只是在那一瞬间,再也抓不住,叶落无声,稍纵即逝。

那人忍俊不禁道:“你现在不就知道了。”

“瞧他那架势,是要打死我才肯甘休!”李晟狼狈地在那姑娘的裙下翻了个身,用扇子遮着脸,一点一点往一旁的楼梯挪动,“若存,你挡着些,莫要让他发现我。”

楼梯旁就是一扇云窗,两层楼不算高,跳下去难免会伤动些筋骨,但总比被闻燕雪抓了好。李晟正一点点地挪动着,忽听得争执声戛然而止。

他心中害怕,但又好奇,于是将挡脸的折扇拿了下来。

饶是闻燕雪的脸再怎么俊俏,但眼下四目相对,就连对方脸上有几道褶子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管再怎么俊俏的人,也有了几分恐怖。

李晟抖着手推了推他,没推动。

闻燕雪的目光被他手中的扇子吸引了过去,扇面上龙飞凤舞地题写了一首风华流丽的艳词。

他忽得攥紧了李晟拿扇子的手,五指渐渐收紧,似是要勒断他的腕骨,只听他冷声道:“这是你写的?”他眼中威胁的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李晟强忍着手腕上传来的钻心之痛,哆嗦道:“是、是我的。”

“那这个呢。”闻燕雪从袖中掏出一方带有兰麝熏香的绣帕扔到他脸上。李晟忙拾起来一看。绣帕上几排清秀的簪花小楷,用清涓白水线绣了的,缠绵悱恻,哀婉柔靡的情诗,俨然是他自己的手笔。

见他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闻燕雪冷笑一声,“既然你亲口承认了,那也算不得枉杀好人。”

“什么意思.......”李晟话还未说完,只见闻燕雪当胸踹来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这一脚踢得毫不留情!他在地上翻个好几个滚,疼得眼冒金星,喉间涌起几分腥甜。

“住手!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不待他说完,闻燕雪带来的人蜂拥而上,沙包大的拳头雨点般朝他砸了过来,未出口的话被痛呼声压了下去。

“你就是皇子王孙又待如何?”闻燕雪凉凉道,听他语气,分明是知道的意思。

“齐明!”王若存脸色难看得很,忙上前阻拦。

青楼内乱作一团,呼喊与惊叫齐飞,姑娘们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遮了眼不忍再看。

这场闹剧最终草草收尾,王若存在禁军领有差事,他叫了那日当值的巡城指挥使来才堪堪将去了半条命的李晟救了下来。后来李晟才知道,他是被自己那胆小如鼠、无甚担当的堂哥李微出卖了。

闻燕雪的妹妹闻姝乃是京中第一美人,平日里鲜少抛头露面。只有那么一次在一场赏花宴上露了个脸,李微就像失了魂一般念念不忘了。但闻家嫡长女又岂是他一个不得势的皇子能攀附得的?李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迟早会知难而退的。怎料他听说闻姝平日里好吟风弄月,与京中的贵女们常交游酬唱。便哄得李晟在一方帕子上题写了一首诗,他并未说明要送予谁,李晟就只当他要送给哪个相好的姐儿,便爽利地应下了。

李微喜滋滋地拿走那帕子时,又岂会料到有今天这一出祸事。

李晟白白挨了一顿揍,一肚子的委屈无法说出口。前因后果水落石出后,闻家也只是差人送了些不菲的欠礼,他哪能期盼闻燕雪会亲自上门赔个不是。

闻家起于刍牧,跟随大雍开国皇帝,以从龙之功受封,累世公卿。起初天下灾兵数动,贼因乱割据,民不聊生。大雍尊宣皇帝之谟训功烈,起兵于大泽,平定祸乱,复失地,却其外寇。救万民于水火,天下方才承平。

与李晟这些整日在京都吃喝玩乐的纨绔不一样,闻燕雪自小便随祖父远征塞北,在边关摸爬滚打,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圣上对闻家盛宠不绝,对闻燕雪这个年轻的将才更是赞不绝口。无外乎他能在京中横行而无人敢触其霉头,称他一声跋扈将军都不为过。李晟还是皇子时,常由李微带着,和京都里数得上名号的二世祖们一同眠花宿柳,沉湎酒色。在他父皇眼里,他的用处自然是比不得闻燕雪,那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他若是真要讨个公道,才是惹祸上身。

王若存来看望他的时候,李晟歪倒在软榻上,有三两美人陪侍,端茶倒水,还有一个美人正用纤纤素手揉着他的胸口,过得好不恣意快活。

王若存失笑道:“害我白担心一场,你这伤养得还挺滋润。”

李晟闻言,将胸口的衣襟一敞,在一片白皙细腻的皮肉上,横亘着一块碗大的淤青。王若存便不再言语了。

两人又是一番唏嘘,又是一番感慨。李晟握着那美人的手贴在自己胸口上,感慨道:“冤呐,我连京中第一美人的手都没摸着,更不知道她长得是丑是美,就被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回忆起那天气势汹汹的闻小将军,端的是肤白貌美,一嗔一怒皆活色生香。

“不过……”他话锋一转,摸着胸口,语气飘忽道:“既然她哥哥长得那般貌美,想必她自己肯定差不了。”

王若存的桃花眼犹如潋了一池春水,眸光微动,“怎么?这就惦记上了?他揍你一顿,你还看上了人家不成。”

李晟回忆起闻燕雪揍人那股狠劲,后背冷汗直冒,他摇了摇头,皱眉道:“我可不搞你们断袖那一套,就算他是个天仙我也不稀罕。”

王若存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闻言也只是笑了笑,又说了些其他,将这话头扯了过去。

自那以后,李晟虽有心与闻燕雪冰释前嫌,怎奈人家连半点余光都不屑分给他。在朝堂上,也只是留给他一个孤傲的背影,一身绯罗朝服笔挺,梁冠云履,锦绶玉带。在一群垂垂老矣,鸡皮鹤发的大臣中,宛如一柄宁折不弯的利剑,俊秀挺拔。

后来,闻老将军述完职后,闻燕雪便随他祖父一同回到了边关。

再后来,发生在两人身上的种种。他们之间虽算不上情深义重,但也不至于今后令他二人反目成仇,刀兵相向。

李晟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团模糊却刺眼的光,刺得他太阳穴钝钝地疼,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人。

他伏在床上,缓缓地动了动腿,身下随即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刺激得他清醒了不少,他掀开被子一看,身上斑斑点点尽是青紫痕迹,昨夜闻燕雪紧箍着他不断挣扎的手,此时腕骨处高高肿起,一圈青黑淤血在白皙的手臂上甚是触目惊心。被褥凌乱地堆积在一角,昨夜他受不住闻燕雪粗暴的凌虐,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分开了腿,抓着脚腕拖了回去。那织金帐也在匆乱中被他拽了下来,逶迤在地。

“禽兽......”李晟艰难地骂出声,口唇被亵玩不止,破了些皮,嗓子眼更是艰涩疼痛。

看样子闻燕雪玩完他就走了,没有片刻停留。李晟强忍着恶心,随意找了块布擦了擦身上的痕迹,身子好歹没那么黏腻了。他从地上捡起件衣服披在身上,遮住了青紫斑驳的痕迹。不管脏不脏,也顾不得讲究了。他扶着腰,艰难地走了几步,一瘸一拐地挪到桌边,从壶里倒了些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清凉苦涩的茶水入喉,总算缓解了喉间的灼热肿痛。

从昨天被抓至现在,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还被闻燕雪那个禽兽折腾了一番,现下脚步都是飘着的,每走一步都在打颤。

闻燕雪对他所做种种简直擢发难数,罄竹难书。饶是李晟再怎么荒唐好玩,在房事上他也自诩是个正人君子,从不折腾姑娘们。

李晟耳根发红,是被气的。他扶额痛苦地呻吟着,也不知道闻燕雪究竟有何意图,昨晚两人做了那般亲密无间的事,难不成闻燕雪爱慕他,这话李晟自己听到都会忍不住发笑。怎可能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的肚子便发出了长长的叹喟。不必遑论其他,如果再不找点吃的填饱肚子,不用闻燕雪亲自动手,他就饿死在这里了。

他一瘸一拐来到门前,用力推了推门,发觉没推动。他双拳紧握,用力砸了两下门,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吗,快来人呐!”

叫了半天,无人应答。李晟耐心告罄,发狠踹了几下门, 不仅没有人来,门纹丝未动,还扯到了腰。他的嗓子干得冒烟,壶里连隔夜的凉茶都要见底了。

李晟疼得龇牙咧嘴,他扶着腰靠着门缓缓坐了下去,脑袋靠在门扉上,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京都有一百零三坊,诸侯显贵多居于西京朱雀街西,西京县所领五十四坊之中,平日里门庭若市,宝马香车,喧闹荣华。贩夫走卒多藏迹西市里坊、东市南曲。人们买酒置宴,高声吆喝越过朱墙,绝不会这么安静。

所以他现在是被闻燕雪带去了哪里?若是出了城......

想到这点,李晟瞬间面如死灰,闻燕雪手中至少有八万府兵,昨天他只带了数百人出现在城内,那他其余的兵只能被安置在城外,豢养在闻家私庄中。京城现在已经被闻燕雪的兵围成了铜墙铁壁,不论他现在身处何处,是真的插翅也难逃!

“不能死,本王不想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李晟口中絮絮叨叨,他扶着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持之以恒地拍打那扇门。

没敲几下,门从外面推开,李晟被这股力道带得向后仰,跌了个结实的屁墩。他的脸色蓦然大变,捂紧了腰臀,痛到喊不出声。

他抬头一看,来人竟是闻燕雪手下走狗,副将刘敬,他还记得闻燕雪叫他肃之。

刘敬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眼中满是不屑与厌恶,仿佛多看他一下就会脏了自己的眼。

嫌恶的目光在乍然瞥见他脖颈处来不及遮掩的红痕后,更是变本加厉。

刘敬冷冷地哼了一声,径直迈过他身旁,将手中东西放下就要走。李晟趴在地上,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袍角。

“等等,你先别走,告诉本王这是哪里?闻燕雪呢?叫他来见本王!”

刘敬懒得理会他,毫不留情地将衣袍扯了回去,他没有收劲,李晟被他扯得向前踉跄。

刘敬甚至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放下东西就忙不迭地离去了。看他行色匆匆,身上穿着的还是甲胄,似乎是兵戈未止,送饭时顺便来看一眼李晟的死活。

是谁授意,自然不必多说。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李晟的屁股和腰频频受难,可谓是一波三折。他爬起来,去看刘敬拿来的东西,是一碗糙米饭和一碗野菜汤。

李晟锦衣玉食惯了,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便痛苦地全吐掉了,再没有去碰。

刘敬走的时候,将门又重新上了锁。逃也逃不掉,饭菜也粗粝不堪,难以下口。李晟干脆躺在床上摊平等死,浑浑噩噩间,因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屋内没有掌灯,什么也看不见。李晟又饿又渴,浑身上下使不上一丝力气。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人影烛光影影绰绰地映在门窗的实木花格上。

“啪嗒”——

静谧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开锁声,李晟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看着两个粗使婢子手中提了灯进到屋里来,一言不发地将已经凉透了的饭菜撤换,她们连半分余光都没施舍给角落里的李晟,拿了碗筷就要退下去。

李晟好不容易见到人,有气无力地叫道:“别走,本王要沐浴......”

两人已经退出门外,不知道听没听见。李晟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爬下床,摸索到桌边。那两个婢子换了些热汤热饭来,李晟将野菜汤泡了饭吃,拿着筷子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许是饿得太久了,李晟竟然觉得这野菜汤吃起来还挺有滋味。

想他堂堂安陵王,平日里过的都是前呼后拥、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过这些委屈。一朝沦落至此,连他自己都没料到,怎就稀里糊涂落入了闻燕雪的手中。他一边艰难地咽着饭菜,一边努力地回忆着。各地纷争早已有之,朝廷也在陆陆续续派人去清剿匪患,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叛军兵临城下......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李晟绞尽脑汁地回忆,那时他好像正在王府中与一众姬妾饮酒作乐,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似醉非醉中有人依偎在他怀中,柔声细语地劝酒,一杯接着一杯往他嘴里灌酒。夜以继日,喝到昏天黑地,人畜不分。

再后来,宫中来了人,到他跟前说了什么。那时他头疼欲裂,连那人说的话都听不分明,只隐约听到一句皇上驾崩了。紧接着,他便稀里糊涂地被人架着放在了马背上,云里雾里不知往何处奔袭。

再然后,就是闻燕雪有如神助般从天而降,银枪乍现,将他挑落下马,这酒才算是彻底醒了。

李晟呆呆地捧着碗,如遭雷击般恍然回神,那他的妻儿呢?他的母妃呢?

在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论他怎么吵嚷着要出去,都无人理会。那两个婢子又老又丑,还听不懂人话,对李晟提的要求置若罔闻。每日只在送饭时出现一下,目不斜视,耳不妄听。李晟放弃了和这二人交流的想法,也不知闻燕雪是从哪里找来的又聋又哑的奴婢,也真是难为他。

每日送来的饭,他多少会吃一点。他是逃不出去,只能望眼欲穿地等闻燕雪回来,再与他好好谈一谈。李晟将这个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找到,连件能换的衣服都没有,光有一些古玩字画。看来这里不常有人住,应当是闻家的私宅。

转眼间已是过了五天,闻燕雪再出现在李晟面前,他竟然没认出来。

暗夜降临,万籁俱静,夜黑浓稠如墨。那两个婢子没来点灯,李晟缩在床角,用被子将自己裹紧了。静谧的夜让他混乱的思绪平静了下来,他阖上了眼,再睁开。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廊道上传来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隐隐有些骚乱。李晟没来由感到一丝慌乱,他用被子整个蒙住身体,一动不动地躲了进去。

闻燕雪遣散了下人,行色匆匆地穿过一片回廊,在门外停下,他顿了顿,径直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不点灯?”他出声询问,却无人应答。

闻燕雪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将那盏放在桌上的银雀灯点着,照亮方寸之间。

他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这里和他离开前没多大变化,他一眼望过去,便看到床上鼓起一个明显的包。他回来得匆忙,兵甲未卸,便索性解下腰间的剑,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靠近,拿着手中的剑戳了戳那个包。

李晟缩在被中瑟瑟发抖,察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戳了一下他的腿,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蒙在身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掀开,待李晟借着朦胧的灯光,看清眼前的人后,嗷一嗓子嚎出了声。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来人呐!救命啊——”

硬邦邦伫立在床边的是一个身着戎装的汉子,此人身材高大,一脸浓密的胡子,目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他。

闻燕雪看着李晟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般惊慌乱叫,额间青筋忍不住跳了几跳。

“蠢货,住嘴!”

李晟暗中寻思,这声音听着怎么那么耳熟,他按下砰砰直跳的心,战战兢兢地抬首偷瞄眼前的人。

此人高大威猛,气度不凡。一双漂亮的凤眸从潦草的胡须乱发中直直看过来,带着几分沈懑,怒形于色,依稀能看出几分美男子的模样。

他们武将在外行军打仗,常十天半月在荒野山谷中奔袭,不眠不休,风餐露宿几百里,哪里顾得上倒饬自己。于闻燕雪来说是家常便饭,他早习以为常,但看到李晟反应这么激烈,他心中竟隐隐有些怒气。

闻燕雪不顾李晟的抗拒,单手将人拎到近前,凑近了在他颈窝处嗅了嗅。这动作有些暧昧,李晟感觉到一股浓烈炙热的男子气息扑在脖颈上,他缩紧了脖子就像一只鹌鹑般一动都不敢动。

紧接着他便听到闻燕雪嫌弃地说道:“臭了。”

这句话狠狠地戳痛了李晟的自尊心,他被闻燕雪翻来覆去地折腾时都没这么气愤,他一把推开闻燕雪潦草的脑袋,怒气冲冲道:“我这都是拜谁所赐!是谁将本王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两个又老又丑的贱奴,连句人话都听不懂!这些天连壶热茶都不曾伺候过!本王被你关在这个鬼地方,每日只有残羹冷炙!沦落至此,如今还要被你羞辱!”

闻燕雪维持着被推开的姿势,眸光闪了闪。

李晟一时头热,逞完口舌之快,后知后觉到自己的小命还攥在他手里,忙闭紧了嘴,缩回脖子,用余光偷觑闻燕雪的脸色。

“残羹冷炙。”闻燕雪慢条斯理地说道,每个字都放在舌尖,圆实地从口齿间吐出来,李晟从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的兵在外吃的军粮都是掺了沙石的糙米。”他捏着李晟的脸,指腹在他细嫩的皮肉上摩挲着,“你倒好,还嫌弃上了。”

李晟自然不信他的话,闻家怎至于窘困到连顿像样的饭食都供不起。他顿了顿,嗫嚅道:“这些我怎么知道,都怪那两个老婢装聋作哑,这怨不得我。”之前在安陵王府,李晟的衣食住行皆是有讲究的。每每盥沐都要有美人陪侍,拿香料皂荚净发,再用艾草水泡了身子,衣袍得用上好的沉香熏染,从头到脚都要被伺候得服服帖帖。就连头发丝都隐隐散发着暗香,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嫌弃不洁。

闻燕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臊红了的脸,幽幽道:“娇娇和怜怜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她们,会难过的。”

娇娇?怜怜?他说的是那两个老婢?闻燕雪果然有病,还病得不轻。

李晟正腹诽不已,身子却突然一轻,顿时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颠倒了过来。他只能看到闻燕雪修长而有劲的两条腿正有条不紊地迈着。

“你、你要干什么?”李晟抱紧了闻燕雪的肩膀,声音颤抖,人也在颤抖。闻燕雪却笑了笑,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连胸膛也在微微震颤,那笑中的意味李晟不敢深思,只听得闻燕雪拉长了尾音,漫不经心道:“别乱动,不然我就摔断你的腿。”

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扛着人来到了院内,院中央有一方不大的池塘,是在这座院子在初建成时从城外挖了一条渠引来的山涧之水,四时变幻,每到秋时凄凉彻骨。

闻燕雪扛着人来到水边,手臂一松将人直直抛了进去,李晟毫无防备,身子一沉,重重地跌入了水中,意识瞬间被冰冷的池水淹没。

闻燕雪竟然真的想杀了他!

“救、救命!”李晟在水中不住地挣扎,双臂在水中慌乱地拍打,只要一开口呼救,腥凉的水就会顺势灌入口中。

闻燕雪蹲在岸边,摸着自己的胡子,轻飘飘地说道:“这水只到胸口,淹不死人的。”

李晟扑腾了几下,慌乱中抓住了一个支撑,才堪堪站稳。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胸腔忽得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停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翻肠倒肚。

好容易停歇下来,一丝后怕又涌上心头,李晟又惊又惧地看着闻燕雪,头发湿哒哒地黏成一片在脖颈上,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闻燕雪一把甩开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洗干净点。”

他想了想,几乎是不近人情地补充道:“我可不要脏东西。”

“你才脏!黑心眼烂肚肠,心肝五脏都脏透了……”李晟在心里变着法地咒骂,他冷得牙齿直打战,可又不敢轻易动弹,他只要一上岸,就会被闻燕雪瞪着眼按回去。

夜风萧瑟,直到目送闻燕雪进了屋内,李晟才咬牙切齿地骂道“疯子!”闻燕雪简直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拿他的命当消遣。

寒风凄凄,冷飕飕地吹在人身上,湿透了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不消片刻,李晟就受不了了。他哆哆嗦嗦地抱紧了自己,吸了吸鼻子。泡在水中的半截身子已经没了知觉,再待下去会染风寒的。他是细皮嫩肉的王公贵族,哪里受过这种苦楚。哪怕闻燕雪真想要他的命,他也不干了。横竖都是死,闻燕雪想要折磨他,办法多的是。可这样的死法也太痛苦了,听说被那些被活生生冻死的人,四肢会像醉虾一般蜷缩着,脸色苍青可怖。他虽未曾亲眼见过,但也不想变成那副模样。

“闻燕雪,你给本王等着......”李晟抖擞着,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但他还是裹紧了些。冷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山响的喷嚏。伴随着院内的蛩虫啁啁,秋风呼号,真是好不凄凉。

此时屋内却温暖如春景,还燃起了熏香,淡淡烟雾从紫釉博山炉中缓缓升起,一张黑檀木屏风上搭着几件雪白的衬衣衬裤。

李晟甫一进屋,温暖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拥覆过来。他站在门边趑趄不前,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动静,而是伸长脖子打探屏风后的情形。那张屏风雕花格子中透出点细碎的光与绰约的人影,看得并不分明。

一道慵懒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你们下去吧。”

“是。”从屏风后走出两人,正是日日给李晟送饭的那两个婢女。两人目不斜视,丝毫不在意杵在门口的李晟,关上门便离去了。

“你进来。”闻燕雪的声音很放松,他的心情貌似还不错。

李晟左看右看,确认除了自己没有第三个人在,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两人目光陡然相撞。闻燕雪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他闲适地靠在桶壁上,两条手臂搭在桶沿。此刻他完全放松了下来,凤眸柔亮,冲着看呆了的李晟勾了勾手指。李晟不得不承认,闻燕雪的眉目确实好看,清俊疏朗。如果没有那大煞风景的胡子,的确是一副美男子沐浴的美景。

李晟转念一想,闻燕雪也当真不是个东西。把他丢在寒天冻地里不管,自己却在屋内享受着香汤沐浴。不管心里有多恨,李晟面上表现得不动声色,他咽了咽口水,惴惴不安道:“侯爷,你叫我?”

闻燕雪掀起眼看了看他的怂样,嗤笑道:“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不一定......”李晟小声嘀咕着,嘴上这么说,却也没少吃。

“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闻燕雪的手指在木质桶壁上敲了敲,每一下都仿佛一个无声的催促与暗示。

李晟向旁瞥了一眼,立马意识到闻燕雪要他做什么了,一旁的红漆木盘上摆着一把寸长的薄刃剃刀和一方棉布帕。

雍朝男子尚美仪风度,男子蓄须者无几。以往在王府中,这种净面的活儿他都是交给最心灵手巧的侍妾来做。李晟没想到,他也会有伺候别人的一天。

他绕到闻燕雪身后,将手中的帕子用热水浸透。闻燕雪闭了眼,仰首靠在桶壁上,李晟将帕子的水绞净了用手捧着敷在他的脸上。

闻燕雪微微睁开眼,垂眸看着近在眼前的修长白皙的手,被热水浸了后,指尖泛着细腻润泽的红。

李晟站在他身后,只能看到闻燕雪的发顶。再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精壮坚硬的胸膛。他拥着帕子,感觉到闻燕雪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扑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炙热的气息与温湿的水雾。

“够了。”闻燕雪忽然一把扯过了帕子抛在水中,“你开始吧。”

李晟摸了摸他的脸,闻燕雪的下颌线流畅分明,短短的硬茬依旧扎得人手心疼,他哼唧道:“本......我以前从未做过这些,若是弄疼了你,可不能怪罪我。”

闻燕雪被他摸得脊背发热,他蓦地回首,将李晟那副畏葸不前的模样尽收眼底。四目相对,李晟微微一愣,闻燕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目光森然,作狼顾鹰视之相,那眼神好像要将他拆骨剥皮,活生生地吞入腹中。

只听说老虎屁股摸不得,难道连下巴都摸不得?

被闻燕雪这么一看,他那颗脆弱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他伸出手,大着胆子将闻燕雪头又掰了回去。

闻燕雪:“......”

“侯爷你莫要乱动,万一伤着你就不好了。”他拿着剃刀在闻燕雪的下巴比划着,心想怎样才能又快又准地一击毙命。

闻燕雪冷笑道:“怕什么,本侯免你无罪。”

李晟讪讪笑道:“侯爷宽宏大量。”

呜呼哀哉!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李晟都要忍不住唾弃自己了。

不消片刻,最终还是闻燕雪做了妥协,李晟手脚太笨拙,在他那张俊俏的脸上留下了两道不大的血口子。

闻燕雪毫不留情地讥讽道:“安陵王还是有些能耐的,本侯在战场上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此言一出,两人却突然都没了话。李晟下意识瞥向他的侧肋,那块儿没入了水中,有什么也看得并不分明。

他看了又看,欲言又止道:“你……”

闻燕雪一边为自己操刀,一边挑眉打量他,“你想问什么?”

李晟想了想,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里移开,“也没什么,只是在府中叨扰了许多日,难免有些牵挂心柔与母妃的下落。”

许心柔是当朝户部尚书之女,是李晟的王妃,虽说是少年夫妻,两人却素来不和睦。她看不上李晟浪荡成性的模样,即使是婚后同了房,也从未拿正眼看过他。李晟也不愿在她面前自讨没趣,两人即便是夫妻,却形同陌路一般。

“想不到你居然还记得她们。”闻燕雪话中带着刺,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既然心中牵挂,为何那日你逃跑时只顾着自己,不将她们一同带走。”

李晟情急道:“并非如此!那日我喝醉了酒,就连怎么上的马都记不清楚了。等到酒醒过来……”就已经被你抓住了。

闻燕雪想了想,似乎是在回忆,“许心柔虽说是女子,与你相比,却不知强了有多少倍。她早在大军围城之前,就跟着许尚书逃出城去了。”

“她无事便好。”两人就算没什么感情,总归夫妻情分摆在那里,他知道人还在便安心了。

“我的母妃呢?侯爷可见过她?”这是李晟此时最关心的。

“阿兰公主……”闻燕雪眉心微蹙。

阿兰公主乃是二十多年前乌孙战败后进献给大雍皇帝的美人,在那时,先帝并不见得有多喜爱她。若说不受宠,可阿兰公主容貌倾城,天子也是凡人,红袖添香,美人小意殷勤,爱也爱过,赏赐也未曾落下。可若说受宠,却始终未有一个名分,天子吝啬到连一个妃位都不曾赐予她。众人也知她处境尴尬,仍旧唤她在乌孙时的番号,阿兰公主。

李晟提心吊胆地注视着闻燕雪的双唇,生怕从他嘴里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闻燕雪缓缓摇了摇头,“整个京城我都寻过了,并未见到她的身影。”

李晟先是心中一紧,城中遍寻不得,那她又去忘了何处,到处都是兵荒马乱。可他又转念一想,既然闻燕雪这样说,那她如今应当暂时没有什么大碍,至少最坏的情况没有出现。

氤氲水雾中,闻燕雪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而他自嘲一笑,他竟然会觉得闻燕雪是为了他寻遍了整座城。

风回小院,稀落的树枝纷乱地扑在门户上,有节奏地敲打着。强声阵阵,李晟的心也乱得很,闻燕雪离去的短短五日足以改变很多,只是任凭外界如何风云变幻,却都与自己无关。这一切就像一个黑漆漆的深渊无底洞,他现在外面往里看,事态如何他是丝毫不知晓的。

他打了个寒颤,屋内暖和,身上的衣服早就干了。可他的身子并不爽利,脑子也乱作一团,想的尽是一些有的没的。如今朝廷是谁主事?李微子嗣单薄,皇子仅有那么两个,又良莠不齐,仅有希望登上大宝的......他心中一动,垂着眼眸轻轻往旁扫过一眼。闻燕雪刮净了胡子,正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揽镜自照,洗干净后的闻燕雪,面庞依旧清泠有致,好看得很。

李晟忍不住想到,闻姝的儿子他只见过几眼,也只是匆忙之间不经意地一瞥。都说外甥肖舅,他这个侄儿倒有几分闻燕雪少年时期的风致,在李微一众歪瓜裂枣的皇子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只可惜年岁太小,若闻家有意立少年天子,难免会大权旁落。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闻姝那样一个矜贵傲气的奇女子,最后还是嫁入了宫中。宫变之时,李微藏身在茅房才得以躲过一劫。当众臣把这颗沧海遗珠从茅房里拎出来时,李微抖若筛糠,一身汤汤水水的黄白之物,那模样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可就是这样一个近乎无赖的皇子,被众臣拱上了皇位。闻家是最先嗅到风向的,今上是这样一个人,当是众人之幸。营建始尔,纲纪未举。大雍国祚未衰, 皇帝欲开壅蔽,还需依仗他们这些世家。

只不过令李晟没想到的是,闻姝竟是主动提出要入宫的。世家立身之道,不外乎此。闻家权势隆盛,爵位相继,需得有舍有得。

闻燕雪侧头看了他一眼,李晟回过神来,不敢再想,他抿了抿唇,嘴角扬起一抹笑,“侯爷?”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闻燕雪眯了眯眼,意味深长道。

李晟连忙移开视线,心中连连唾弃闻燕雪,面上仍旧挂着诚惶诚恐的笑,他干巴巴地说道:“侯爷风姿无双,令人心折,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呵呵。”闻燕雪森然一笑,舌尖抵着尖利的虎牙,那模样就像是一只饿了许久的猛虎盯上了猎物。

李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额角抽动,只怪这里只有巴掌大点的地,不论他再怎么躲避闻燕雪,都会被他不紧不慢地网入无处不在的目光当中,李晟被他看得手足无措,“侯爷......”

只听哗啦一声响,闻燕雪也不避讳他,直直从水中站起身。他赤足踩在地上,黏腻清晰的水声慢慢靠近,李晟默默地转过脑袋。闻燕雪捏着他的下巴,阻止了他的动作。

在李晟擂鼓般的心跳声中,闻燕雪慢慢靠近,在他唇边印了一个浅浅的吻,然后按上了他的肩膀。心声震聋欲耳,李晟捂紧了自己的胸口,生怕被闻燕雪发现什么端倪。他心不在焉地红了脸,手心满是汗,小臂青筋暴起。

闻燕雪眼角微挑,他并未注意到李晟的不寻常,揽着他的肩膀又要继续时,李晟却挡在他的胸前。

他脸上的红晕退去,变得有些苍白。李晟是风月惯手,自然不会因为这一个吻方寸大乱。他这副模样,多半是怕的。

幽暗的烛光下映照着闻燕雪精壮的身子,他的背部厚实宽阔,依稀可见经年累月穿甲胄在肩骨上磨出来的茧。四肢粗糙黝黑了些,身上却是如白瓷般,每一道肌肉纹理都清晰可见,就像一个白玉做的人。李晟忽然感到有些可惜,闻燕雪这样的,正适合做一个纨绔,做将军有些可惜了这一身精细的皮肉。

“嗯?”他的胸膛微微震颤,似乎是有些不解李晟为何会推拒他。李晟的目光落在他肌理分明的腹部,又看向他的侧肋,在那里有一道深色的疤。

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指摸上他湿漉漉的身体,停滞在那块儿疤上。闻燕雪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摸着,看着他动作轻柔地 碰了碰,又像烫着了似的,飞快收回了手。在触及那道疤时,就仿佛触及到了令人乍惊乍喜的旧事,满室旖旎一扫而空,李晟忽得回过神来。

“侯爷。”闻燕雪听到他颤抖着声音唤他,李晟抬起头来,在一片朦胧中,墨眉明目,愈发分明。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艰难道:“你放过我吧,你我之间何至于此。你放过我,我会记得你的恩情的。”

“恩情。”闻燕雪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李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任凭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闻燕雪这样对待他的理由。“侯爷,你若是喜好龙阳,这天下绝色男子多了去。我定然精挑细选,送到府上来。你身份尊贵,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又何必揪着我一人不放。”

他越说闻燕雪的脸色就越难看,听到最后简直黑若锅底。李晟飞快地闭嘴,不再言语。

闻燕雪再次凑近,李晟这回不敢再阻拦,闻燕雪却没再强迫他,而是在他衣领处嗅了嗅。

李晟不解地眨了眨眼,回过味儿来后,他抬起胳膊在腋下和袖口处闻了闻,闻燕雪只觉得他那副情态简直和狗没什么两样,李晟讪笑道:“侯爷,外面实在是太冷了,您大人有大量......”

哗啦一声,一只强有力的手勾着他的腰带,将他整个人提起扔到了水中。

李晟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臂,他的手掌撑着闻燕雪结实的胸膛,掌心下一片温热,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皮下的血液沸腾翻滚,叫嚣着欲望。

李晟手足无措着,一双手不管放哪儿都不合适,他只得悻悻地放开了手。

“侯、侯爷,你要干什么?”他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更不敢向下看。

闻燕雪上半身微微靠近,他舔了舔唇,舌尖抵着尖利的虎牙。一双狼目凝视着李晟的脖颈,湿了的发如水藻般缠绕在那里,不经意间可窥见一节若有似无的茭白。

他身上水珠未干,身上每一处起伏都清晰可见,李晟的脸有些发烫,他恨恨地想,我明明不是断袖,床笫之事也没少经历过,做出这幅羞答答的情态又给谁看。

李晟闭上眼,已经做好了被轻薄的准备,可闻燕雪只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兴趣,把一块儿巾帕扔他脸上,冷冷道:“洗干净了就出来。”

这是什么帕子?不会是闻燕雪的擦裆帕吧。李晟在心底咒骂不休,好你个闻燕雪,软硬不吃,还让人用他洗过的洗澡水。闻燕雪没再看他,转身便走出了屏风。两个老婢女提着热水走了进来,也不知在外面等候了有多久。好在闻燕雪没让他用那桶水,热水也是早就备好了,还备了一套衣裳。李晟洗干净身子后,将衣服放在身上比划着,穿在身上觉得有些大,他草草地系了腰带,趿了鞋子走出去。闻燕雪已经做好在那里等他了,他长发未干,披在肩膀上。

桌子上摆了一些吃食,李晟晚饭还未用过,闻燕雪这个主人家不至于吃什么野菜糙米,他心里不由得对这顿饭期待了起来。

闻燕雪见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冲着李晟招招手,“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李晟把方才那些短暂的不愉快抛诸脑后,颠颠地过去,见闻燕雪没什么吩咐,便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闻燕雪好像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李晟一见满桌绿油油的菜色,心中情绪大起大落,高高抛起又狠狠摔下来。闻燕雪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忍笑道:“怎么?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李晟执筷夹了一根绿汪汪的菜,僵着脸吃了下去。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王孙贵族,一举一动自然是行止有度。闻燕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忽然冷不丁道:“你怕我。”

李晟的笑快要挂不住了,他艰难地将咽了下去,实话实说道:“嗯。”

他觑了眼闻燕雪,小声道:“是有点。”

闻燕雪顿了顿,眼底的情绪是李晟看不懂的。他细细回忆思索了一番,说道:“你以前的神气呢,怎么如今见了我,竟是这副模样......”

忽然提及少年时,李晟身子一僵,有些尴尬道:“此一时,彼一时。”

两人没再说什么,闻燕雪似乎也没了和他搭话的心思。这顿饭两人吃得心思各异,心中各有各的打算。

吃完饭后,该就寝了。闻燕雪率先钻进了被窝,掀起被子一角拍了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李晟有些踯躅,不敢过去。他的屁股上次被捅得狠了,到现在还没好。

闻燕雪讥笑道:“不碰你,快些滚过来。还是说,你想去外面睡?”

李晟能屈能伸,又颠颠儿地晃了过去,无比听话地钻了进去。闻燕雪信守了承诺,果真没有碰他。李晟却睡不着了,他盯着闻燕雪的侧脸开始胡思乱想。

这几日闻燕雪定然是累狠了,不然不可能一沾枕头就睡着。李晟往一旁挪了挪,想离他远一点。过了一会儿,又挪了几寸。

“再乱动,我就打断你的腿。”

“好个直娘贼,不是睡着了吗?”李晟当然不敢这么说,他低声道,“哦,我晓得了。”说罢,再不敢动弹半分。就这样一动不动,两人相安无事,李晟竟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乾阳宫。

太后王氏端坐在宝座之上,牡丹凤凰纹簪长长的凤尾流苏点缀在白腻的额间。太后今四十有五,眼角仅有几道细纹,白皙的脸若银盘,端的是威仪雍容。在她右手边下座跪着一个美貌的宫妃。她低垂着头,只能隐约看到轮廓秀丽的侧脸。她身着一袭素白宫袍,身旁依着她的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正不安地牵着她的手。

左手边的中年男子一身绯红色补服,长须清然,手执笏板,目不斜视,老神在在坐在那儿。殿内还有几位臣子,皆是元贞帝在位时提拔过的肱股之臣。

当今太后并非雍灵帝李微的生母,皇帝横死,在她身上也看不出多少疲态来。太后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居高临下,似能将一切汹涌的暗流尽收眼底。

半晌,上方之人才用宽和轻柔的语气道:“地上凉,庄妃也莫要再跪着了,赐座吧。”

“臣妾谢过太后娘娘。”跪在地上的女人抬起一张粉黛未施,却清雅绝俗的面庞。她拉着手中的孩儿坐到一旁,低眉敛目。

太后的目光在这对父女身上一扫而光,眼底闪过轻微的不悦,但这丝不愉快很快被她藏在深处。

“此次闻家平乱有功,计功行赏当属头功。”

闻亥拂袖,挥麈行礼,攸然而笑道:“太后言重了,当今之世战乱屡起,骄兵难制,为朝廷分忧,宴清四海,是闻家分内之事。”

“太傅不必过谦,若没有你父子二人,我等焉能稳坐高堂,此番闻小侯爷也功不可没啊。”户部侍郎李朗拱手笑道,脸上的厚褶笑出一层又一层。

“李爱卿说的是,我大雍江山国祚能绵长三百年,靠的便是诸位能臣。此次时运不济,遭此横祸,今后安定民生,晏安海内,需得仰赖诸位了。”太后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众臣只得连连称是,同时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孤儿寡母身上。后宫不得参政,庄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她不仅在此,还带了一位皇子,这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闻姝柔顺地垂首不语,温柔娴静,秀目低垂。清秀的脸有些苍白,看起来只是一朵温婉无害的美人花。

“哼,好一个治世之能臣,闻太傅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能坦然受之。”

闻亥听闻言并不恼,而是波澜不惊道:“仲怀兄此言何意。”

出言者是太后兄长王甫,在朝中任参知一职。

“哼,谁人不知从安西回京,快马只需七天即可。贼众不过千数人尔尔,北府军以一敌百,不过万数即可擒敌。闻家小儿却带了足足五万人回京!一路上走走停停,为的就是拖延时日,好坐收渔翁之利!如此包藏祸心,怎堪大用!”

此言一出,众人不敢再言语,心中各自有了算计。

大雍国运到了李微手里,飘渺难寻,又兼不施以明政,致使民怨四起。谁都没想到区区一些暴民组成的起义军,竟一路畅通无阻,朝着京城高歌猛进。一时间朝廷竟无可用之将,只得往边关连发几道召令,命闻燕雪回京勤王。

眼见贼寇们气焰夺天,愈发嚣张,闻燕雪却不紧不慢。回京之路硬是让他走了半个多月,等到他回来之时,京城早已沦陷,人们死的死,逃的逃。

李微身为皇帝,也无人去管他,竟被几个内宦活生生勒断了脖颈。

此时,闻燕雪姗姗来迟,才开始漫不经心、指挥若定地清剿叛军。与久经沙场的北府军相比,这些叛军简直不成气候,很快便溃不成军,四散而逃。可知朝廷上下早已烂到了根里,禁军也只是一帮子酒囊饭袋而已。

还未待闻亥开口,李朗便开口说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安西远在塞北,乃是苦寒之地。将士们常在关外,战事不紧时便圈地躬耕,军粮多半都赖以得之。此时正是秋收之际,若无军粮,来年与犬戎交战,将士们吃什么?更遑论乌孙对我朝虎视眈眈,虽说那蕞尔小国已对我朝俯首称臣,但仍不可小觑。所以军务繁忙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朗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王甫赋性急躁,见他一个小小侍郎居然敢跟自己叫板,便勃然大怒道:“简直是胡言乱语!你懂什么叫打仗?你这辈子怕是连京城的城门都没踏出过半步,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李朗不急不躁,拱手相让道:“不敢不敢,比之王大人,还是懂得一二的。”

“你!”王甫颤抖着手,正要说些什么,上座的太后却率先发怒,只见她长眉倒竖,一掌拍向御座,怒声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本应该是勠力同心,还政清明的时候,尔等还要互相攻讦!”

见太后发怒,王甫退了半步,他并未看向李朗,反而是恨恨地瞪了眼全程置身事外的闻亥。

太后冷声道:“今日便罢了,有什么事明朝再议,众爱卿散了吧。”她看向一旁的庄妃,目光在触及她身旁的孩子时,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庄妃也累了罢,带着涵儿下去好好歇歇吧,这些天也劳你受累了。”

庄妃施施然起身,柔声道:“臣妾谢过太后,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她身旁的李涵也端正了姿态,跟着行礼道:“孙儿谢过皇祖母恩。”

等到人都散尽了,太后才缓缓闭上眼,略感疲惫地扶额叹息。她身后的内侍见状,忙上前伺候着,在她额首两侧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揉了起来。

“唉,这朝中没了主事,太后娘娘也真是辛苦了。”

“辛苦?哀家可是半分都不敢松懈。”

内侍想了想,说道:“王大人会明白太后娘娘的苦心的。”

“兄长糊涂啊。”王氏睁开眼,一扫之前疲态,“哀家自然知道他担心什么,可现如今担心能有什么用?”谁叫那李微子嗣单薄,后宫中仅有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另一个皇子还是之前李微在潜邸时,一个身份低贱的侍妾所生,自然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的。

既便如此……王氏长叹一口气,说道:“这天下还能姓了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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