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海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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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林且行睁开眼睛。

混沌的失重感席卷而来,他似一颗被丢进光滑容器里的小球,沿着没有摩擦力的表面旋转倒错,周围皆空无所依。

林且行眨眨眼睛,再次睁开眼睛。他撞到似乎是皮质的靠垫上,风声引擎声,烟味汽油味,轰然砸进耳中鼻中。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想要抓住什么,只抓到一片温热潮湿的空气。他在坠落。

他落进一个体温偏低的怀抱,很轻的呼吸声在他耳边响起,干燥的皂香赶走了汽油与烟混合的气味。

“且行?醒了?”姬衡与的声音响起来,这样冷的声调,这样轻的语气,哐当一声,将世界归位了。

林且行从姬衡与怀中撑起来,他摸到车窗处的凸起,打开窗户,火热的风滚进来。林且行仰头,喉结动了一下,猛地砸了下车门:“停车!”

万物都是有颜色的。林且行曾经是对颜色最敏感的人,他踏出车门,在温度和触感到达之前,他最先感知到这里的颜色,这是一个火红色的地方,是夕阳坠落前留在人间的最后那抹红色。随后,高温与粘稠的气息才补足了他对这个环境的完整感知。

林且行抓住身边姬衡与的手腕,还未开口,姬衡与回握住他的手,稳稳地将人扶住,单膝半跪下来,让对方好像支撑着一把椅子似的撑住他,随后轻声道:“就在这里吐吧,面前是草丛。”

林且行能感觉到自己吐到了姬衡与身上,姬衡与一动没动,像一尊石雕。他轻轻地抚摸着林且行的背,像在摸一只不太熟悉的猫。

湿凉的感觉接触到下巴,林且行一把夺过,擦了擦嘴巴,眩晕和呕意消散了一些。姬衡与牵了他的手腕,带他转向车的位置:“现在上车吗?”

“等会。”林且行的声音十分喑哑。

姬衡与便站在原地,他似乎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这条路平坦无人,你为什么开成这样,我事先是怎么和你说的?”

“抱歉抱歉,姬先生。”

林且行吐出一口浊气,哕哕虫鸣铺天盖地,夹杂着几声鸟鸣与拍打翅膀的声音,气温很高,汗水沿着他的眉骨落下来。眼前了无生气的黑色像一颗太阳一般膨胀成了暗沉的橘黄色,缓慢地流动着。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姬衡与不紧不慢地擦拭着衣服上的污秽,他继续说:“本来在这里的一周都是你负责开车,是不是?”

“是的。”对面那个声音的来源方位越来越低。

林且行终于从夏日午后沉沉的睡意中完全清醒了,自从无法眼见光明,「清醒」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将我们送到目的地之后,你就回去吧。”

“姬先生,我事先不知道这位先生晕车这么严重,后面会注意点的,您......”

“不用说了,上车吧。”姬衡与打断他。他牵着林且行的手腕,想要问他好了吗,还没开口忽然被一推。

姬衡与踉跄了一下,站直了。

“那么多废话,你去开。”林且行说。

潮湿的空气安静了一瞬,没有人出声的时刻是林且行现在最讨厌的时刻。他并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说话,于是双手插兜,微微低了头:“站在马路上干什么,晒太阳浴?让你去开,听不懂人话?”

司机身体前倾,只坐了一点座椅,大半个身子都悬着空,紧挨着车门坐在后座上。车内空调开得很足,他的额头上依然冒着汗。

车内后视镜中可以看见驾驶座上姬衡与的侧颜,男人向来不苟言笑,司机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小心地去看身边的人。

林且行单手撑在车窗沿上,目光虚虚地不知落在何处,过长的纤密睫毛完全遮挡住了他的双眸。他看起来很年轻,微长的头发打着卷儿,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小揪揪,发尾是蓝色的。他的左耳上有一枚黑色菱形耳钉,反射着窗外刺眼的阳光。林且行长了一副好皮囊,错落光影投在他的脸上,呈现出浓墨重彩的俊美,但唇薄面冷,又有一股薄凉味。

“还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姬衡与的声音响起,“晕车贴在右手边的口袋里,还不舒服的话可以贴一个。”

林且行并不答话。

“我们一会先去旅馆,A海旅馆紧邻海岸,可以听见浪声。”

姬衡与似乎并不在意林且行是否应答,他继续说着。

“到旅馆可以再睡一会,等不热了我们去一家s国餐厅吃海鲜饭,餐厅也在海边。”

姬衡与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他说话时语速不快,声音不重,每句话之间略有停顿,内容也不甚有趣。

司机咽了下口水,坐直了身体开口:“这家餐厅旁边有个没招牌的烧烤摊,海鲜才是最新鲜的,是打捞上来现做的,都能看见虾蟹还在蹦呢......”

“闭嘴。”姬衡与打断他,平静的声音下隐约含着点怒气。

司机像是被凭空打了一巴掌,哆哆嗦嗦地住了嘴。

林且行忽然抬脚踹了一下身前的驾驶座,姬衡与手肘晃了一晃,稳住方向盘。

“你瞎还是我瞎?「看见」两个字都听不得了,满大街都是长眼睛的人,没见你挨个把人眼睛扣下来。”林且行嗤笑一声。

姬衡与不说话了。

“你继续说。”林且行向后靠在座椅上,司机才看见他那双没有光亮的浅灰色眼睛。司机像是被烫到一般火速挪开目光,看向窗外,但很快意识到这个动作对林且行毫无意义。

车内又出现了沉默。

引擎声,路面摩擦声,风声,呼吸声,整个世界都在流动,也应该包括阳光,树叶,海鸥,浪花,金色,绿色,白色。颜色为什么没有声音呢?林且行想,他听不见颜色。

“说啊。”林且行烦躁地开口,他对司机喊道,“烧烤摊还有什么?”

“......海边还有个村子,叫石居村,过两天会进行仲夏祭祀,虽然主祭祀活动外人不能围......不能参与,但是有很多热闹的民俗表演能感受一下。”

林且行也并不接司机的话,他按着车窗上开窗键,车窗便升起又落下,发出嗡嗡的噪音,十分有节奏,窗外的热风也一股股地涌进来,像是拍打着沙滩的海浪。在这样的节奏里,司机一刻不停地说着,他的嘴巴干得起皮,徒劳地吞咽着口水缓解。

车终于停了。

“到了。”姬衡与才再一次说话。他停好车,打开林且行这边的车门,一只手握住林且行的手腕,另一只手护在他的头上,牵他下车。等林且行站稳,姬衡与关了车门。

司机松懈下来,瘫坐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

林且行的听力一日变得比一日好,他听见了这声长叹,他想,这个司机是一个墨绿色的人,是被海浪日复一日冲刷的岩石,布满了潮湿的青苔。

天气应当很好,光是热的,比身边的姬衡与热上三分,海鸥的鸣叫急促,在头顶盘旋,盘旋,浪声从不远处传来,带来潮气和海岸边隐约的人声。

但四周很安静,连和姬衡与说话的人都轻声细语。林且行走过柏油路面,姬衡与在他耳边道:“前面路上有石块,小心一点。”

林且行来到了凉爽的室内,脚下的触感由坚硬的大理石变成了柔软的地毯,咸湿的海风变成了檀木香,他听见门打开的声音,门关上的声音。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贴得更近了,这股温热蔓延开来,笼住了他。

“累了吗?洗个澡睡一会好吗?”姬衡与问。

林且行弯起嘴角,他一笑这张冷淡的脸就生动风流起来,但那双眼睛不再能流淌出动人的情愫,浅灰色的眸子像无机质的石头,这份风流里的疏离,却更添几分挠人心尖的痒意。

姬衡与呼吸发热,他迷恋地凑近了些,张张嘴却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呢喃道:“......且行?”

林且行伸出手摸到面前人的下巴,他的手指上还有茧,是长年累月握笔画画留下的痕迹,半年的时间依然没能磨平。他在姬衡与的脸上摸索着,带来轻微的剐蹭感,拇指指腹抹过姬衡与的唇角,忽然问:“姬衡与,你的嘴角有痣吗?”

姬衡与回答:“没有。”

“啧,那是我记岔了。”林且行不在意道。

林且行凑近了姬衡与,拂起他的刘海,呼吸落在姬衡与的脸上,像是要给他一个吻。平日发丝都不曾乱过的男人滚动着喉结,眼眶发红,浓烈的渴望快从他的毛孔里倾泻出来了,却是一动不动,任由林且行摸索。林且行的手指以往总是沾着洗不掉的五颜六色,没有像现在这样干净过,苍白得让人心惊。

林且行一只手摸着姬衡与的五官,另一只手虚空勾勒几笔。他记不清姬衡与的脸,在林且行发生过关系的人中间,姬衡与是存在感最淡薄的一个。

这并不是说他长相平庸,床伴也好,男友也罢,林且行对脸的要求极为苛刻,姬衡与绝对长着一张十分英俊的脸,才能即使性格无趣至此也得到过林且行的青睐。

离得最近的时刻,姬衡与已经能触碰到林且行脸上的绒毛。

林且行却猛地将姬衡与一推,姬衡与下意识抓住柜子边沿,还是重心不稳跌落在床铺中。

“帮我放洗澡水。”林且行居高临下地说。

林且行躺进浴缸里。温热的水流如一双手将他温柔地环抱住。

他们住的大概不是酒店而是民宿,林且行伸出手,抚摸着墙上粗糙的纹理,像裸露的木头。

“毛巾在左手边......”姬衡与轻轻敲了敲门。

林且行拨动水面发出哗啦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结束的时候叫我好吗?浴室滑,容易摔倒。”

“你想进来?”林且行问。

姬衡与一时没应答。

“你进来我也不知道。”

“不会的。”姬衡与立刻接话,“我会让你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林且行又拨弄了一下水面,水珠溅在他的脸上,亮晶晶的。他及肩的头发飘散在水中,蓝色的发梢像是深海里的水藻。蓝发是林且行在出事前染的,如今只剩发尾的一小截还是蓝色。

姬衡与轻轻地打开门,小心地掩上,拖鞋摩擦地面发出沙沙声,他坐在浴缸旁。

林且行突然笑出声:“姬衡与,我听见你的心跳声了。”

姬衡与动了动,他靠近了一些,那聒噪的心跳声就更明显了,林且行伸出手,被姬衡与抓住。

姬衡与紧紧的袖口被打湿了,水珠顺着他的手臂滑落,在皮肤上留下蜿蜒难耐的痒。姬衡与低头看林且行,他那双永远含着轻蔑笑意的眼睛现在盛着满满的头顶灯光,像华美的玻璃容器。

“且行......”姬衡与吻了一下林且行的指尖,气息滚热含混。

“嗯?”林且行任由他动作,毫无防备地躺在浴缸中。

姬衡与坐在浴缸旁:“帮你洗头发好不好?”

“洗头发?”林且行冷笑一声,他忽然坐起身,水溅了姬衡与一脸。他抓住姬衡与的发尾,强迫他抬起头,得以找准方向,“你进来只是想给我洗个头发。姬衡与,你处心积虑地在我身边做牛做马,终于把我骗来这里,你说你要做什么?”

林且行用了很大的力气,姬衡与头发发疼,但他只是轻轻地握住林且行的手腕:“且行,你听我说......”

“说什么?”林且行打断他,“你看上的不是我这张脸,不是我能画画的眼睛,你他妈到底看上我的是什么?”他咬着牙,喘着气,像被大雨湿透了。

“林且行,我爱你。”姬衡与重复了很多遍这句话,他捧起林且行的脸,“我爱你。”

林且行“啪”地打掉他的手:“别碰我!”他忽然变得很生气,眼前死水般的虚无黑色中闪烁着四处逃窜的光点,拖曳着变换颜色的光尾。抓住它,林且行心想,抓住逃跑的颜色。

姬衡与起身抱住林且行,牢牢禁锢住他愤怒挥动的手臂,他说:“且行,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做,我不舍得强迫你。”

“滚,放开我!”林且行如一只被咬住咽喉的野兽,他愤怒地,濒死般地挣扎着。

姬衡与不知道林且行此刻能不能听进去他说话,他也已经浑身湿透,衬衣紧紧地贴在身上,狼狈不堪,但他死死地抱住林且行,像在阻拦一颗要坠入悬崖的石头。

林且行抓住姬衡与的肩膀,猛地向后按去,姬衡与一时失去平衡,林且行正要挣脱,却也一滑。

失重感。

失明之后林且行最害怕失重感,他坠落在黑暗里,什么也抓不住,不知掉进什么样的深渊。

姬衡与再一次抱住了他。姬衡与紧紧地抱住林且行,仰面摔了下去,他砸在浴室中大理石的地面上,后颈磕在盥洗台边缘,眼前霎地一黑,等缓过来,看见林且行背着光的脸。

林且行的卷发贴在颊边,整张脸隐在黑暗中,他问:“......你还活着吗,姬衡与?”

姬衡与还没有回答,林且行又道:“心跳得这么快,还活着。”他摸到姬衡与背后的盥洗台,撑着站起身,对姬衡与伸出手:“手给我。”

姬衡与抓着他的手将他拥入怀里,他的手摸过林且行赤裸的脊背,在水珠的作用下几乎毫无阻力,手指从林且行优美的脊柱线条里滑落下来。

姬衡与的心跳声非常吵,像小时候楼上那个一到晚上就在家拍皮球的小男孩发出的声音。

“且行,我想要你早就想得快疯了......”姬衡与喉结动了动,他胯下一团火热紧贴着林且行,“你知道的。”

林且行伸手摸他的脑后,摸到发着热的凸起,他狠狠一按。

“唔。”纵使闷葫芦如姬衡与也疼得发出痛吟。

顽劣的笑声响起,林且行从姬衡与怀中挣脱开来:“你要是死在这里我会有嫌疑吗?我知道了,姬衡与,你就是想死在我手上,好让我彻彻底底地属于你,是不是?”

姬衡与没有否认,他拿过一边的浴巾裹住林且行,将这个喜怒无常的恶魔裹成一团云朵,再拥入怀里。姬衡与亲亲林且行的鼻尖,柔软的吐息落在林且行的面颊上。

“吃水果还是布丁?”姬衡与一边擦着林且行的头发一边问。

“布丁。”林且行感受着对方的手指轻柔地穿梭在发梢间,忽然说,“你真贱,姬衡与。”

姬衡与的手顿了一下,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应道:“嗯。”

林且行吃完布丁,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后窗帘间漏进来的光已经不再那样热,姬衡与不知为他穿上什么,丝滑的触感依附在皮肤上,像蛇爬过。

“去海边吧?”姬衡与问。

林且行伸手让他牵了。

“现在几点?”林且行躺在沙滩椅上,海浪声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耳膜,夹杂着玩闹的嬉笑,不灼人的阳光飘落在皮肤上,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

“傍晚六点四十二。”

“日落了吗?”

“没有,这里纬度高,八点半才会日落。”

“海是什么颜色?”

姬衡与犹豫了一下。

林且行又问了一遍:“海是什么颜色?”

“蓝色。”

“不对。”林且行摇摇头,“海不是蓝色。”他伸出手,对着面前的海岸虚空抓了一把,凑到鼻前嗅了嗅。

好腥。林且行皱起眉头,这股腥味顺着他的鼻腔直冲进脑子里,让人几欲作呕。

“哥哥,那海是什么颜色?”一个小孩的声音响起来,听起来十分沙哑。

这道童声响起的同时,那股腥味也消失了,林且行猛地吐出一口气,才觉察到自己已经憋气了许久。浅淡的咸湿味重新回到林且行的鼻腔内。

林且行没有回答这个孩子的话,他问:“哪来的小孩?”

“哥哥,我在这,你在看哪里?”小孩继续说。

姬衡与抓住孩子的手起身将他带到一边,对着四周问道:“谁家的孩子?”

无人应答。

姬衡与对孩子说:“回家去。”重重踩着沙子的脚步声响起,小孩嘴里喊着“我去游泳了!”跑远了。

“这位先生您好啊,一个人来旅游吗?考不考虑跟我们这个团去感受一下海祀呀?”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

“不需要。”姬衡与走回来。

“什么海祀?”不远处响起一个女声。

“哎美女,海祀就是这附近的石居村村民每年都会进行的海上祭祀活动,因为大海是地球的子宫嘛!明天就开始了,持续三天。”

“都干些什么呀?”

“我这有宣传册,你看看,游客可以参与篝火舞,群村宴,还有织鱼网,海钓什么的。”

“多少钱啊?”

“只要交车费就行,五十一个人,每个项目另算钱......”

“哎,那边的帅哥,一起吗?”女生冲林且行喊道。

林且行摘下墨镜,转向声音来源处:“瞎子去看什么?”

姬衡与抓住林且行的手腕:“且行......”

对面的女生一下子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发出声音:“抱......抱歉,我不知道......对不起啊......”

“我们也是好心问一句,又没有冒犯的意思,这么冲干什么?谁知道你瞎啊?”她身边冒出一个男声。

“好了,少说两句!”女生赶忙阻止,“不好意思啊,打扰了。”

林且行好似不在意地笑道:“祝你们玩得愉快。”

“谢谢,谢谢。”对方连连道谢。

姬衡与摸摸林且行的腕心,低声道:“不要这样,且行。”他的声调里带着点颤音。

别滥赚他人的愧疚感折磨自己。

“这位帅哥,你可以去吃好吃的嘛!”油腔滑调的声音打断姬衡与,“喜欢吃生腌不?腌血蚶、腌虾姑、腌螃蟹、腌生蚝,腌虾......”

“不需要,还要说几遍?”姬衡与冷声道。

“过两天阴天,太阳也没得晒,躺酒店多没意思......”那人走远了,嘴里嘀嘀咕咕,可能又看见了目标,忽然大声道,“帅哥美女们,有没有兴趣来海祀节玩一玩啊?”

这人的声音比海风还要无孔不入地铺满了整片沙滩。

“姬衡与。”林且行忽然喊他,“我想游泳。”

姬衡与犹豫了一下,轻声应好。

海面应是镀着金边,跃起的小小浪头晶莹圆润,如将化未化的冰块,碰撞摇晃,清脆叮当响。夏天就该如是透明刺眼。

沉入水中,四周的声音都沉在朦胧混沌的水下,林且行的听觉与触觉不再突兀地敏锐着,他像一条鱼似的轻巧挣脱开姬衡与的手,不知目的地漂浮着。

去年此时林且行正在S市参加画展,画展结束之后他和当时的恋人溜进空无一人的展厅里,对方问他你们白天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生生死死,虚无欲望,基督救世的?他指指身后那幅画,这画上面不就是一片海吗?

林且行笑起来,他说,不这么说怎么骗人买画呢?

对方戳戳林且行的鼻尖,你们画画的惯会骗人。

林且行摇摇头说,我可不是。

对方说,你最会骗人。

林且行举起手指发誓,我要是骗你呢,这片海立刻倒灌下来把我们淹死,怎么样?

你真恶毒啊,发誓还要带上我。对方说着解开林且行的发绳,轻嗅着他微卷的发丝,伸出舌头将发尾卷进口中,忽而巨浪滔天,那画中倾泻下来密密的发丝,将两人缠绕......

“哥哥!哥哥!前面不能去,你快回来!”小孩的声音打断了林且行的思绪,他觉得憋闷,下意识猛吸一口气,咸湿的海水瞬间倒灌进口鼻里,剧烈的呛咳导致更多海水涌入,林且行挣扎起来,手脚撞在坚硬的物体上,火辣辣地疼。

周边焦急混乱的呼喊声像是一颗颗弹性小球掉进水里,一时间忽然有千万种不同语言的低语在耳边响起,环绕在四周冰凉的海水忽然被煮沸了,林且行的眼前闪烁着岩浆一般火红的光芒,沸水之中,构成万事万物的线条在翻滚中拆解、重组,一秒就有万帧的画面冲进林且行的脑中:海岸颜料黑色汽车巨幅油画血泊锁链唇齿地壳中涌出岩浆海水倒灌回天上鱼鸟虫......寄生虫似的吞噬着他。

就在最后一丝黑暗也要被这滚烫的海浪蚕食之时,有人搂住林且行的腰,猛地将他带出水面,海水如一张塑料薄膜似的被穿透了,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且行?林且行!”

林且行本能地缠住对方,不住地咳喘,五官似乎都在往外沥着水,思绪一片混沌。等再次清醒过来时,林且行挥挥手臂,没有了失重感,手下是粗糙的沙砾。

“且行?还好吗?......别动,你的手臂划伤了,疼不疼?”姬衡与的声音传来,他抓住林且行的手,拿湿巾轻轻地帮他擦着伤口。

“嘶——”此时才感觉到海水腌过的伤口针扎一般疼,林且行咬着牙没能止住痛呼。姬衡与立刻不动了,他揽过林且行,密密的吻落在林且行的额头上,唇齿间的呼吸温热,像是落下几簇软趴趴的云朵,纵使再担忧焦急语气依然柔软:“且行,我们回酒店处理伤口。”说着把人笼进怀里要抱起来。

“写了那么大的警示牌看不见?那是祭祀的海域,是圣地,谁都不能玷污,要不是小雀儿看见了拉你一把,被石居村的村民发现了,他们可不讲理!”一个粗厚的男声响起。

“毗邻圣地的海域开发成旅游景点,怎么没让你们的神出来卖艺赚钱?”林且行讥笑道。他陷在姬衡与的怀中,蓝色发丝与绿色海藻缠绕着卷在苍白的脖颈上,遮掩着锁骨处一串黑色的花体字纹身,水珠一颗一颗地沿着青年薄而有力的身躯线条滑落,混着手臂处伤口渗出的血液,变成浑浊的棕色,滴滴答答地落在沙砾中。他像在掉色一般。

“放肆!敢侮辱马塔!”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他话没说完人已经逼近了,林且行只觉得自己被抱住转了个圈,拳风擦过耳边。

“放开我!”“冷静一点!马塔会做出抉择,轮不到你僭越!”“你们回去吧。”......

吵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低,林且行在背离着那片海远去,但潮湿与腥气却黏在他的身上。林且行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意识坠入深渊。

热。

这个字分裂着,密不透风地拥挤在林且行的脑子里,不再给其他任何思绪一丝空间。似曾相识的浓重腥味弥漫开来,翻着肚皮的鱼填满了大海,苍蝇组成海沫,随着鱼潮撞击礁石而被拍散,又很快聚拢,海鸥落下便脱了那层血肉外衣,轻盈地带着骨架沉溺进天空里去。

林且行是被饿醒的,胃里空荡荡地疼着。他撑起身体,晕得分不清方向,又倒进柔软的被褥间,喉咙干渴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沙哑地唤道:“......衡与。”

四周的声音这时才迟钝地传进林且行地耳朵中,他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在洗澡么?林且行深吸一口气,准备再大声些呼唤姬衡与,却吸了一鼻子浓郁的檀木香,呛咳起来。

姬衡与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响起,床铺塌陷一角,林且行颊边汗湿的卷发被撩起,柔软的纸巾擦了擦他面上的汗水,唇上抵了一根吸管。

“先喝点水,是不是饿了?刚刚你迷迷糊糊地起来吐了一会,不能吃太荤腥的东西,喝点粥好不好?”

林且行咬住吸管,喝了口水,他伸出手,姬衡与立刻抓住了,林且行摸了摸对方的脸和领口,湿漉漉的一片。

“你穿衣服洗澡?”

“没有......在清理卫生间。”

林且行发着烧,手指却冰凉,姬衡与握住他的的手指收拢在掌心里。

林且行凑近姬衡与,动了动鼻子,像某种警惕的动物,灼热的吐息从姬衡与的额顶落到他的颈窝处。难耐的痒意蹿遍全身,姬衡与按捺不住地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将林且行搂进怀中,竟被他一把准确地抓住手腕。

林且行微微一愣,用大拇指牢牢地按在姬衡与的动脉处,将他固定住,轻轻晃了晃脑袋转过头,鼻尖蹭到对方的掌心,似乎在确认手里抓住了什么东西。

姬衡与挪动了一下身体,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且行。”

消毒水的气味,姬衡与为什么要亲自打扫卫生间?林且行的思绪像一滩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流动着,理智被稀释了,饥饿感又蔓延上来。

好饿,好饿。

林且行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姬衡与的手腕处,几乎将他的血液燃烧沸腾起来。他说:“我要吃东西,衡与。”声音里像裹着蜜,黏糊柔情。

林且行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姬衡与吞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的身体晃了一下,手指半蜷着摸了摸林且行的耳垂,凑近面前烧得迷糊的青年,嘴唇轻轻颤抖着,极轻极轻地碰了下他的嘴角。

林且行毫无反应。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睫毛坠下来,遮住双眸。

姬衡与将他扶到床头坐好,起身端来一直温着的粥,舀起一勺试了试温度,递到林且行的唇边。

林且行的唇色苍白,唇珠被热气熏出湿润的一点红,他伸出舌头沾了一点粥卷入口中,很快吐出来:“这是什么?”

“燕麦粥,且行你......”

“我说我好饿,我要吃肉。”林且行打断他,那份蜜糖般的柔情像幻觉一样消失了。

姬衡与解释道:“你的脾胃比较弱,先吃一点清淡的好吗?”

林且行没有说话。

勺子碰撞碗碟的声音响起,一勺粥抵在唇边。林且行抬手打翻了这碗粥,滚烫的粥浇了姬衡与一脸,碗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燕麦的香气混着檀木香,在狭小的屋子里蔓延开来。

瓷片碰撞的声音响起,姬衡与轻声问:“有没有烫到?别动,还有碎瓷片,小心伤到脚。”

林且行说:“过来。”

姬衡与凑近了,面上黏黏糊糊的,冒着热气。林且行问:“你是假人吗,没有脾气的?还是说——”林且行用力拍拍姬衡与的脸,“你享受我这样对你。”他因病着声音沙哑,呼吸滚烫,语气神态无不灼人。

林且行的食指刮下一点姬衡与面上沾着的米粒,撬开他的嘴巴:“舔干净。”

姬衡与的口腔很热,舌头缠绕着林且行的食指,拼命地吸吮,发出清晰可闻的吞咽声。

“地上的也舔干净。”林且行凑近姬衡与,蹭蹭他的鼻尖,“我看不见,你不许骗我。”

姬衡与张开嘴巴,紊乱的气息好一会才平静下来,道:“我不会骗你。”

林且行的右臂伤口忽地一疼,一点奇怪的声响传来,他眨眨眼,没有理会,奖励性地咬了口姬衡与的鼻尖:“我要吃刺身。”

“......好。”

“要很多很多,我很饿。”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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