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3-08-29 来源:长佩 分类:古代 作者:枫烟 主角:池野舟 顾鳞
顾鳞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就问了一句:“以前你命怎样,现在又怎样?这玩意儿难道是好变的?”
正在他说话的中间,河上本飘远的纸灯被一阵阴寒的风又吹近,随一层层的微波荡到他脚边。
小叫花子已馋纸灯好久了,一直蹲在卖灯人旁边的阴影里,每每让过路人误以为他也是卖灯的助手。
那卖灯的虽瞌着睡眼,每逢小孩偷伸出爪子去探,他却总能精准地拍他一下,疼得小叫花子赶紧抽手缩回怀里。
可此时夜极深,一不小心就要跌进晓光里去,卖灯人已合了眼。他就敏捷地拈起就近的一个,尽量放轻脚步凑到河边,来不及写什么心愿,就赶忙推进水里。
他回眼瞧卖灯人并无察觉,才放肆蹲下赏起自己的河灯来。
一条微泛黄的鲤鱼,用嫩竹枝撑起筋骨,拢上浆纸,还在剖开的鱼背中间放了一支红烛。
顾鳞听脚边刚蹭过来的小孩忽惊叫起来:“我忘点了!快还我!”说着就捞过铁钩去寒波上探。
倒是勾住了,只不过刺穿了纸灯壁,心疼得小孩嗷嗷叫唤,他只好慢慢往过扯。河水又不合时宜地荡起来,一涌,恰把莲花灯和鱼灯拍在一处。
小孩更着忙往回拉,露出的细竹枝夹在莲花瓣的隙缝里,他又一推,纸灯怎耐得住?
水漫进鱼脊里,鱼灯缓缓就要沉下去,连带着莲花灯一起倾翻。铁钩挂住的薄纸经水泡已软烂,他还用力往回拽,纸便即刻离散碎裂。
顾鳞看自己的灯要被带倒,就撑着岸,倾身去探,想救回。
哪知小孩以为他嫌鱼灯连累了他家的,就要摆落掉鱼灯,而那鲤鱼灯早已灌满了寒水,没莲灯支撑,势必要沉翻。
于是小孩就不管不顾扯住他脚踝,抱住他的小腿猛一摇,顾鳞刹那间重心不稳,回头见是衣衫破旧的小孩,又不能踢翻,收了劲的瞬间失去平衡。
他指尖本已摸到了莲灯,不想被这孩子一晃,整个人就狠狠砸入水中。水花纷纷溅进纸灯,浇灭莲灯烛火,两灯一同沉进去。
小孩吓了一声,立即扭头望了望那和尚,悄悄退了两步,小声辩驳道:“他非要拨弄我的灯,是他自己掉进去的,可不怪我!你看,我千难万险得的灯可不就被他搅进水里头了?你该赔我呢!”
那和尚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盯着水里,却不施救,只等着顾鳞自己爬上来。
卖灯的忽被落水声惊醒了,懒懒欠了欠身,一伸腰,哈了口气:“恐怕他上不来喽!这河里淹死不少人呢。前些年头,不知道哪里的流言,非说这河底藏着一副黄金骨!”
他咂了咂嘴:“哎呀呀,可把这里的闲汉挑动的,都巴不得一头扎进去沉底,还惹了好些外地人争着来献白骨,结果谁也没捞着!只可怜把这河底挖深了几倍。”
那卖纸灯的笑睨着和尚,吹了个口哨,嘲道:“小情人都快没气了,还干站着,不愧是释家人,一点儿尘垢也不染,无心无情哟!”
那和尚分明听见了,却没动。
顾鳞自负水性好,又几次碰到了灯壁,就追得更深。河水卷涌,莲花灯却被鱼灯紧紧勾着往下沉,他离得近却抓不到。
纸灯渐渐被水浪冲散了,顾鳞才意识到自己扎得过深,想回身撤时,却被一阵浪迎面拍来,竟有细枝抽打在他大腿上。他就捏起来,勉强睁眼一看,竟是一根被鱼啃残的人骨。
那和尚静静盯着水波,心中竟莫名焦躁起来。
那卖灯人越看他不动声色,笑得越欢:“这河底偏有些夜叉水鬼,趁人不备,就要揪住人的腿拖下去陪他。可惜喽,你的人还颇有几分动人的姿色。兄弟,说实话,你不会还没尝过,就喂了野鬼吧?”
那和尚被他嘲弄得心微乱。河面上又漾起一个小波,却依旧静谧得随风摇动,就是不见顾鳞。他便不再空等,解开袈裟,轻轻抛下,就跃入水中。
小叫花子偷捡起来,就要抱着跑,被卖灯人喝住:“灯钱什么时候还?”
那小孩手一抖,忙扔下袈裟,边跑边回头喊:“跟他们要去!是他把我的灯弄沉了!”
河上渐渐泛起波纹,越来越急,紧接着那和尚破水而出,怀里还抱着顾鳞。
那卖灯人便吹一声响亮的口哨,立即向他们招手,一时惹得路人尽偷望他们。
顾鳞甩了甩湿发的水珠。他本就疲累至极,从墓里爬出来时就想满心歇一歇,结果撞见钟惺这个天真的小混账,又替他忙到半夜。此刻满掌血渗入刺骨寒水,疼得逼迫他清醒。
他挣扎上岸,本要躺在草上,却被那和尚一拉手臂,又带入怀中,额头磕在他肩上。
那和尚目不斜视,却明了路人都在悄悄瞅他们,便拾起衣衫一抖,替他披上干燥柔和的袈裟,裹住他。顾鳞才在他怀里微微喘了口气,安下心。
那卖灯人看和尚竟真如此关心顾鳞,便一撇嘴,笑脸扭曲起来,遥向对街一指,高声道:“湿成一团了,还傻呆在这儿?你这小和尚真不解风情!看见那条狭巷了吗?里头有间专供你们这种人的旅店。天都快亮了,就是你硬挺着,他呢?可还撑得住?你真不懂还是装憨?”
那和尚并不多心,只当是提醒他,低头看顾鳞拧着眉心,靠在他肩头直喘,便扶起他,在众多路人目光的环伺中,朝对街走去。
路过卖灯人的瞬间,只听那人冷笑一声:“这般不体贴,他未必从你。”和尚只当没听见,踏入小巷。
冷湿幽狭的巷里,真如那人所说,藏着一间窄铺子,里头闪着昏黄的光。
老板娘正掖起白发,迎门见两个浑身湿透的人跌撞进来,其中一个还是和尚,就忙说:“这里可没布施!不如换家罢,大师傅。”
那和尚抿着唇,也不多说,只扶着顾鳞凑近柜台,静静把钟惺给的令牌搁上来。谁知几乎同时,顾鳞还淌着血的手扯下腰间墨玉鱼佩,亦放下。
老板娘低眼扫了扫二人,一面恍然道:“原来二位是来寻乐子的,这个容易,容易得很!”一面又将墨鱼佩擎在手中,擦净血,不停翻看,却没理会和尚推来的钟家令。
她又捏又揉墨玉,笑得皱纹里盛不住烛光,满溢出来,她笑向和尚道:“可别怪我不识货。这镇上哪听说过什么钟家李家,单就新来了个姜县令,还有几分派头。快收了罢,这条小鱼足够了。”
顾鳞指骨抵住太阳穴,忍着昏沉,笑道:“只当个抵押,明日姜府自会送来银子。”
那老婆娘惊笑一声:“别是哪尊菩萨来了,奴家眼拙不认得。公子你别只说嘴,姜府离这儿可不近。可即便是醉话,我也信了。等明早还不见东西,这条小墨鱼就送我了,那时就别再吵着要!”
说罢那婆娘立直身一挥手,就有两个小厮俯首贴近。她扬起下巴:“没眼力见的狗种!还不替这两位少爷寻件干净衣裳,送上二楼暖玉阁?”
她又转过头,压低嗓子笑问道:“这儿还有会弹小曲儿唱的俏姐,两位想自己玩,还是…”
那和尚冷冷飞来一记眼风,搂过顾鳞就扶他上楼。木梯下,还传来那婆子的小声咕哝:“都找到这里了,当着老娘的面还装样!亏我眼宽,什么没见过,不然谁容你们两个雀儿来染这清净女儿屋子?”
那和尚只当做没听见。
两小厮趁他们还没合上门,忙端来盛净衣裳的木盘,搁在门口。两个彼此一望,了然于心似的,飞快奔下楼。
顾鳞头斜倚在枕边,湿淋淋的墨发洇出一点水晕,缓缓四散。
和尚捡起干衣裳,分一件放在床头,只说:“施主,好歹换了再上药。”
顾鳞强忍着头昏,挣扎起来,一把剥开,眼前景象已旋做一团,他还笑:“不急,我哪里就半点力也没了?当然得换,你身上有药么?”
和尚替他把湿衣袖摊在竹架上,没说话,只走近,翻过他的掌心。河水已浸软伤口,血色浅淡,一股浓烈的红却从割裂处涌出,又晕散开。
顾鳞依旧忍着不喊痛,只笑说:“没带就算了,没事,我受过比这狠的伤多了,早就习惯了,先拿布条勒紧。只没想到咱们一逛灯市,就走远了。彻夜未归,钟惺肯定遣人寻你,只管放心。”
他实在撑不住,就仰倒在硬枕上。
那和尚却默默手伸进衣领里,轻拽出一串小而黑亮的磁石链。见顾鳞已累得微合眼,他便摸过一遍珠串,挑出一个,摘下,向下摇了摇,缓缓扣开黑磁石。
一半月形的薄壁中,盛满了散发异香的药末,他仔细捉着,扳过顾鳞血掌,替他撒上。
顾鳞心中微微一动,忽偏过头,问他:“这别是你师父留给你的宝贝?少洒点就够了,要在战场上还容我这么娇贵?少点罢,我没什么能还你。”最后一句嗓音放得很轻。
池野舟扔下鳞奴,寻了大半条灯街才摸到顾鳞的踪影,一直遥遥跟着他们二人。此刻却屏息贴在门外,他捏紧药包,听见顾鳞柔和下来的音调,缓缓滑落身子,蹲下。
他没再能理直气壮地推门闯进去,头只垂在臂弯里,抚了抚发皱的药包,心头却莫名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