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如伴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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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冬去春来,春草萌芽的时候,是沈云稚的生辰。

他身为东宫之主,每次过生辰的排场都不小。他的生辰那天叫千秋节,每年的千秋节,他都要在东宫接受文武百官的觐见朝贺。

看着一群老头排队给他磕头,大概是全世界最没意思的生日了。

到了沈云稚生辰这日,陆沉舟送了他一块儿玉。

沈云稚在宫里见惯了好东西,这块玉一入手,他就知道不是凡品。

“送给我吗?”沈云稚有些不敢相信。

陆沉舟淡淡应了一声:“嗯。”

沈云稚又摸了摸那块玉,说:“这个不便宜吧?你买的吗?你哪来的钱呢?”

陆沉舟早已转向书案,语气有些不耐烦道:“给你就拿着,哪来那么多问题。”

沈云稚撅了撅嘴,把玉小心揣好。这块玉品相太好,打孔可惜了,他决定改天找人给他打个络子包住玉,他好戴到脖子上去。

沈云稚生辰过后没几天,陆沉舟又收到了栖山族族长的帖子。

那天是栖山族的春祭,和丰年夜祭一样重要,是栖山族最盛大的两个节日。

春祭在白天,要奏乐,念祭文,还要献礼。沈云稚看得稀奇,一直玩到深夜都不知道困。

这次晚宴上陆沉舟一直盯着他,免得他再乱喝什么东西。

沈云稚没有再喝上次那种梅子酒,但是喝别的酒也喝了个半醉。晚上回不去,他们在女族长安排的客房里歇下了。

陆沉舟躺在床上,想起上次两人在这床上时的情形,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沈云稚醉了之后更是软趴趴没骨头一样,哼哼唧唧折腾他。一会儿要擦身子,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又缠着陆沉舟给他讲故事。

陆沉舟好不容易给他伺候好了,他还不肯睡,说热,非要开窗子。

陆沉舟只好起身,把窗子打开。山间凉爽的夜风穿过木床吹了进来,带着草木潮湿的气息,沁人心脾。

好大一会儿,两人都在风中沉默,没人说话。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同床共枕了,此时似乎有什么暧昧的东西在悄悄破土。

最后是沈云稚先耐不住了,他张口叫陆沉舟的名字。

陆沉舟却不敢应答,只好闭眼装睡,假装没有听到,可睫毛却在月光下轻颤。

“陆沉舟…陆沉舟…”

沈云稚酒醉的声音裹挟在山野的夜风之中,每一个字都带着缱绻的深情。

陆沉舟如果听不懂沈云稚的感情,那他真的是白活这么多年了。

可他却没有动。

两人都察觉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滋生,在疯长,让他们越来越绝望。

月亮过了树梢,沈云稚终于睡了。

檐下的青色琉璃灯盏晃动,夜风也在青灯里手足无措。

月光洒进来,陆沉舟发出一声长叹。绝望伴随着一种酸意,在他心中蔓延四散。

过了十七岁生日,沈云稚日渐成熟稳重了起来,只是还是一样喜欢黏着陆沉舟。

学问随着岁月增长,沈云稚心中也慢慢有了丘壑。

这一日,在巡街的时候,沈云稚又想吃糖牛了。他学会了跟陆沉舟谈条件,说:“陆沉舟,你给我买一个糖牛,我回去一定好好背书。”

陆沉舟又如何能拒绝他,只好掏出一文钱给做糖人的老人。

沈云稚吃糖牛有一个习惯,第一口总要去咬牛尾巴。

他们在街上走着,突然看到一个家仆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一副铜镜,在街上奔走。

那人边走边侧耳,仔细地听街上人的交谈,经过肉摊鱼档药房的上到时候就加速疾走。

沈云稚觉得怪异,问:“他在干什么?”

陆沉舟看了看,说:“耳卜。”

“尔卜?”沈云稚愣了愣,问:“尔卜尔筮的尔卜吗?”

陆沉舟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到了尔卜尔筮的后句,心里一动。

他垂眸片刻后方道:“耳朵的耳,“耳卜”,也叫“镜听”。民间占卜的一种的方法,本应除夕夜的时候,怀里揣着镜子,走到大街上听人的无意之言,用来占卜来年吉凶。”

沈云稚怔了怔,又问:“可是今天也不是除夕啊。”

“嗯。”陆沉舟揣起扇子,说:“如果家中遇见了什么事,比如有人生病,或者丈夫远行,也可以用这个办法占卜吉凶。在街上听到的最多的一个意思,就是占卜的结果。”

沈云稚再次看向那个疾走的身影。

陆沉舟又说:“这个家仆应该是府上的主人生病了,所以经过肉铺鱼档和药房的时候,走得快些,怕听到不好的话。”

陆沉舟博学,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知道,治国大策能讲,民间小俗能讲。

沈云稚脚步放慢走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所以他会喜欢陆沉舟,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这么想了一会儿,沈云稚追上陆沉舟的脚步,正好走到一个卖女子物件的小摊。

沈云稚有些迟疑且不抱希望似的开口,说:“陆沉舟,送我一个镜子吧。”

本朝风俗,镜子一般都是男女恋人,或者夫妻才会相赠,或者作为聘礼嫁妆。

沈云稚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抱希望的试探,甚至已经做好了被陆沉舟训斥的打算。

然而陆沉舟停住脚步,看着那个花红柳绿的小摊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他一言不发地取出钱袋,买下了一面雕着芍药花的小铜镜。

沈云稚收到这个芍药花的小铜镜,视若珍宝,日日揣在身上。

有些东西没有戳破,却似乎已经心领神会了。

又到了一年七夕,和去年一样,沈云稚拉着陆沉舟去街上逛到了半夜才回来。

只是这次他没有再让陆沉舟背他。

真的好奇怪,他明明只长了一岁,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不像一个孩子了。他对陆沉舟的依赖也变了味道,似乎距离远了,却更加炽热了。

院子里放了榻,天热纳凉用,七夕自然要在院子里看星星。

陆沉舟在避免什么似的,没一会儿就背对着沈云稚睡着了。

沈云稚却睡不着,他看着陆沉舟的背影,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现在才慢慢知道,在以前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对陆沉舟说过太多羞人的话。

可是现在明白了,有些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沈云稚抬起手,轻轻地,在陆沉舟的背上划来划去。

月上中天,如同给院子里灌满了清凉的水。树影晃动,像水中的水草摇曳。

夜风拂窗,月亮照着前尘往事,和晦暗不明的去路。

陆沉舟听到身后人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之后,突然睁开眼。

他并没有睡着,刚才沈云稚在他背上轻轻划拉的时候,他就醒着。

沈云稚是在他背上写字,他写了四个字。

我、喜、欢、你。

一笔一划,都是他不敢诉之于口的真心。

陆沉舟轻轻撑起身子,转身去看沈云稚。月光下,沈云稚的面容显出一种幼稚的倔强。

这一刻,他心里又像是装满了水,又酸又凉。这些水太满太满了,最终从眼眶溢了出来。

沈云稚在雾城的第二年夏天,望月镇还是发生了水患,缘由是连绵近几日的暴雨。

望月壁上的水位淹痕从今以后又要重新记录了。

陆沉舟和沈云稚赶到到江边,入目是扭曲的小块儿田地,奄奄一息的庄家,崩溃的村庄和茫然的百姓。

沈云稚看着尸殍遍野的场景,突然没法办法呼吸。

拥挤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骤然而至,他突然跪了下来,泣不成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现场实在过于慌乱,没有人注意到他。

也没有人知道,在这个时刻,这个未来的储君心里发生着怎样天塌地陷的变化。

陆沉舟站在他身边,默默陪着。

一个帝王的责任此时才具有实感地铺陈到他面前,以如此惨烈的形式。

没有时间给他悲戚,接下来是繁重的救灾工作。

安置百姓、发放粮钱,加高堤坝,为防止瘟疫蔓延,还要尽快处理遇难的人和牲畜的尸体。

桩桩件件,都要落到实处。

人在实践中的成长总是很快的,经过两个月的时间,沈云稚可谓脱胎换骨一般成长了起来。

他收起了大部分的天真烂漫,终于显现出了一个储君的雏形。

尽管陆沉舟再不愿意,也要看着他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走下去。

沈云稚在雾城待了两年之后,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剑终于落了下来。

这天天未明时,县衙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一身黑衣,身形矫健,行走无声。

陆沉舟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看着在他屋里的桌前坐了不知多久的人。

他起身点上烛灯,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人,问:“何人?”

来人眉眼冷峭,身姿挺拔,身上散发着凌冽的气息,道:“凌云,从京中来。”

陆沉舟心中一震,已有猜测,问:“何事?”

“替某人送信。”凌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

陆沉舟接了过来,这是一封加急的密信,笔迹出于温玉衍。

信上说,静王伏诛,皇帝病重,沈云稚需尽快回京以备继承大统。

陆沉舟看完信,抬头望着屋顶上逐渐亮起来的天光,默然不语。

旭日东升,谁都拦不住。

凌云:“我还要替某人接储君回去,今日就得动身。”

陆沉舟点点头。

陆沉舟和凌云又深谈了一番,然后来到厨房,沈云稚正坐着矮凳在饭桌前喝粥。窗棂外的晨光照进来,照出了他脸上的细小绒毛,仿佛覆了一层光圈。

陆沉舟最后的一点善心就是等沈云稚吃完早饭,然后才对他说了这件事。

沈云稚并没有怔愣很长时间,仿佛为这一刻准备了许久。他站起身,说:“那你也快去收拾东西,随我一起回去。”

陆沉舟手里握着那封京城来信,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同殿下回去。”

两年过去,陆沉舟又开始叫他殿下了。

沈云稚这才僵住,看了他许久,确认他不是在说笑,然后声音发颤道:“你是帝王师,怎能不随我回去?”

陆沉舟说:“我本是当今圣上给你留的一条后路,如今我职责已尽。”

沈云稚带着一种能将人看穿的眼神,看着他说:“我以东宫之令,命你随我回京。”

陆沉舟告罪,说:“恕下官难以从命。”

沈云稚知道陆沉舟的性子,犟得像那头青牛。他再也无计可施,哭着跑了出去。

一路穿过热闹的街市,听着集市上的交谈声。

“今天的梨好啊,娘子称点回去吧。”

“掌柜的,我要这匹布,你帮我裁一下。”

“老板,这个点心我要两斤,给我分开包。”

“瓦匠啊,这里给我砌一堵墙,把两个院子隔开。”

“离”、“裁”、“分”、“隔”…

沈云稚跑到街尾僻静处,终于停下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就是耳卜,这就是镜听,这就是结果吗?

陆沉舟找到沈云稚的时候,他蹲在一个墙角埋头抱膝,小孩子一般的抵抗姿势。

陆沉舟强忍心中酸涩,说:“车马行李都备好了,你午后就走。”

沈云稚低着头,还是那一句:“我要你你陪我一起走。”

陆沉舟:“我不能跟你走,有人护送你。”

沈云稚抬头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跟我一起走?”

陆沉舟执扇,指着身后看似繁荣的街道,说:“你看看!这个街上摆摊的全是老弱病残。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沈云稚不语。

陆沉舟问:“再随便指派一个官员?带着催收长随上任?为了搜刮民脂民膏而来?”

几句话把沈云稚问得鼻头发酸。

“那我怎么办啊?”沈云稚哭着问。

陆沉舟垂眸,看着面前这个即将担负千斤重担子的人,心里是心疼的,可只能狠着心说:“我该教你的,都已经教了你。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沈云稚抹掉脸上的泪,大叫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陆沉舟耳边如有惊鼓在疾捶,登时愣在那里。

沈云稚掏出怀里的铜镜,问:“你连这个都送我了!你让我怎么办啊?”

陆沉舟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你还年轻,你以后要做帝王。你要娶皇后,纳妃子。”

沈云稚猛地抬头看他,那目光可以说得上是在质问。

一向磊落的陆沉舟,在他明利如刃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许久之后才说:“回去吧,吃完午饭,有人送你回京。”

沈云稚不语,看他的眼神近乎含恨。

陆沉舟只好蹲下来,哄他说:“什么时候,没有雾城这种地方了,我什么时候就回京了。”

沈云稚离开的当天,陆沉舟坐在屋顶,看了整整一夜的月亮。

直到月亮越来越薄,薄得像一片冰刀,割得他心里生疼。

沈云稚在凌云的护送下回了宫,回头望去,只觉山高水远,再见似乎也遥遥无期。

他回宫的当天,皇帝驾崩,看起来是吊着一口气在等他。沈云稚第二天即位,一个月后举行登基大典,成了新帝。

沈云稚在十八岁这年登基,从此和陆沉舟山海两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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