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驯服傻鬼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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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都说恶鬼害人,就算是死不见尸也要找个垫背的,渡不了忘川下不了黄泉也不让活人好过。

人找替罪羊,鬼找替死鬼。南风岭本就恶鬼横行,众鬼喜食人魂,找替身傀儡,小孩人魂纯净,众鬼纷纷垂涎,无疑是把他当做一块鲜美的唐僧肉。

尹秋水几日不敢出门,闲来与大伯唠家常,倒是相安无事。那老道士上山后一夜未归,回来后竟受了内伤,一个劲地吐血。

小孩对他虽谈不上喜欢,但看到地上一摊浓血还是觉得有些吓人,想到老道士死了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捉鬼怎么把自己给弄伤了?难不成是被山上的恶鬼打了?”小孩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开口就直问。

福来运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随手抹干净嘴边的血迹,“你个小没良心的!昨晚若不是我看好山上那群恶鬼,估计山脚下的村民都要遭殃。谁让山神不管事,还偏偏是个傻子,又不听指教,无常殿都拿他没办法。”

尹秋水想起那个白发小鬼看上去十五六岁举止神态却如不懂事的孩童,这一想果然是个傻子。

南风岭山脚下的村庄世世代代都由山神保佑,山神和那些恶鬼怨魂都被一道结界封于山上,近来结界破除,群鬼涌出,这才使得村民频频受害。

至于那个傻鬼也不知是怎么当上山神的,有权不管事,整日吃喝玩乐。听闻他腰间挂着的铃铛可操纵魂魄,使得众鬼听命于他,连掌管人间怨鬼的无常殿殿主都要畏他三分。

福来运一番抱怨之后,尹秋水顿时就没出声了,许久才道:“山神这么厉害,那他要是缠上我了要怎么办?我今后会不会死得很惨?”

“你自求多福啰。人都吃软不吃硬,鬼也是一样,你学聪明点,再厉害的鬼都有弱点。”福来运道。

尹秋水恍然大悟。任凭那白毛小鬼的灵力再强,法力再高深,但终究只是个傻子,就跟讨小孩欢心一般多多讨好他,小鬼也不会起害人的心思。

可他一想到昨晚那鬼在自己脖子上留下的咬痕,就心有余悸,于是颤颤巍巍地将那伤口展示给师父看,生怕出什么大事。

谁知老道士一看这伤口,顿时蹦地三尺,一惊一乍得让小孩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入土了。

“这是……是血契!没想到那小鬼真是变态,趁我不注意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

尹秋水瑟瑟发抖,“那怎么办?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那倒不至于,血契只是一种契约罢了,对你的身体没特别大影响。人与鬼结下契约后,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那鬼都能找你回来,民间许多心怀不轨的鬼修人也会用此法修炼。只是你年纪尚小,根基不稳就被鬼选中结下血契,其中的弊端可想而知。”

“那还有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可不想一辈子被鬼缠着!”

“这种契约按理说是没法解的,不知长生门有没有解决的办法。我可以带你回去问问,不行的话那边有诸位宗师坐镇谅那小鬼本事再大也不敢过去。”

小孩一听后放宽心了许多,这时大伯却忽然走过来跟师父说起了村里一人的死讯。

老道士听着边捋了捋发白的胡须,边点点头。

“你说那人呢,他死了,但又没完全死。他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前几年去这山上砍柴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我看他无人照料觉得可怜,每日都会去他家给我那亲戚送点吃食。”大伯惯用村里人八卦的语气轻声跟他们唏嘘道。

“今早我去他家送吃的,发现他家堂屋里多了一个棺材,他就躺在那黑漆棺材里一动不动。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还有呼吸,但人怎么叫都叫不醒了。”

村里人尽爱讲些离奇的鬼故事,大伯越说越激动,语气夸张,所言不知是真是假。

其人名为范志诚,三年前上山砍柴撞了邪,下山回家后就疯了,人也精神恍惚。嘴里常常念叨着看见了死去的亲人,一个人自言自语全然不把身边这些人当回事。

村里人看见他就害怕,生怕惹祸上身。有好心人帮忙请过道士,但没一个靠谱的。这会儿大伯干脆破罐子破摔,将所知范志诚的家底都向老道士抖得干干净净,已全然将希望寄托于他身上了。

老道士若有所思地点头,转而看向门外,故作高深道:“这人被鬼夺了魂还能把魂唤回来,但魂若是不愿回肉身,请再厉害的道士都无济于事。”

大伯一听就急了,半信半疑道:“你该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老道士不再与之解释,毕竟质疑他的人不在少数。

待到月黑风高之时,老道士才带着他那叛逆的徒弟去范志诚的家中瞧瞧。

小孩心中有惧,一口一个“你想送死别带上我”,奈何路上荒凉,他提着灯笼都不敢乱跑,只能跟着老道士步伐走。

范志诚已疯了整整三年,这三年间人们对其都是能避多远避多远。而当尹秋水到他家院门口时,却看到屋里灯火通明,门外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

他轻敲了几下门,屋内并无任何声响。门没上锁,他推开门时正好可以看清堂屋,屋内也与大多数普通村里人家无异,没有忽然蹦出一具骇人的尸体。

尹秋水在堂屋里走动了会儿,屋子干净整洁,桌上没有积满厚厚的灰尘,一眼就看出有人经常打扫。

他听大伯说范志诚躺在堂屋的棺材里,可现下一见并未看到有什么棺材,就连范志诚的尸体都不知道去了何处。

他正觉得疑惑,想到那老道士懒人屎尿多,关键时刻掉链子方便去了,把他一人留在别人家里就恼火得很。

里屋也亮着火光,颤颤巍巍的光影投映在凹凸不平的墙上,余光处是若隐若现的幽黑。

尹秋水不敢继续往里走了,一种诡异之感涌上心头,浑身一个激灵,拔腿就往外跑去。

好巧不巧,大门却忽然栓紧了,将其困在屋里。无论他怎么推门都推不开,就像无形之中有双手扼制住他的力量。

里屋传来一阵声响,火光忽灭,周遭暗下来不少。尹秋水看着自己的影子慌张地晃动,像是村里老人口中奇形怪状的怪物。

声音近在耳前,他却没看到任何人影。

“你是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小孩浑身寒毛竖起,直接给愣住了。

那女子走到他的身侧,又道:“你是来找志诚的吗?他睡下了,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我再告知于他。”

“我……我没事。”尹秋水依旧面朝大门,生硬地挤出个笑容,脱口就是认亲,“姐!姐!我不是故意跑到你家里来的,我只是附近经过迷了路,以为屋里没人才到此借宿,姐姐性子好,我一时莽撞才……”

他的身边传来一声轻笑,那女子弯腰提灯在他眼前晃了晃,语调平和道:“好了,我以为多大点事,你还能吓成这般模样。”女子倒也不恼,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了他。

尹秋水转身把灯笼对着女子照了一会儿,发现她的长相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妇人,并没有长成恶鬼那般青面獠牙的模样,举止仪态也跟人无差别。除了那晃荡的灯笼始终照不出她的影子,尹秋水险些把她当做凡人对待。

“既然你是来留宿的那就待上一晚再走吧,不过我这里没地方睡了,你挨着角落坐一晚上也成。”

“不!不了,我立马走。”尹秋水识相得赶紧滚,但两扇门却跟粘在一起似的始终推不开。

“孩子,你是外乡来的吧?想必你也已经听说过我们南风岭晚上一向不太平,不说途中出没山匪野兽什么的,特别是到三更天里,这里容易闹鬼。”女子的语气柔和,传到尹秋水的耳里却冷冰冰的,激起一身哆嗦。

里屋传来一阵咳嗽,惹得火烛微微颤动,一个身影遮住墙面的烛光,脚步声接踵而至。

其人看到家里来了个陌生小孩,难免有些吃惊,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小孩都被他那副神情吓到了。

“我前几日看到一位道长带着的小孩便是你吧,你师父呢?那些村民是不是找你来我家捉鬼的?”男人见他就一顿发问,小孩不知该先回答哪个问题,烛光下男的人影子若隐若现,却是一道残影。

“我……我……”小孩结结巴巴了一阵,还未把话说完,男人忽然打断他的话,道:“你明日回去后告诉你师父还有那些村民,叫他们别再请什么和尚道士来了,我没中邪,是他们有意陷害于我。”

尹秋水之前听大伯说范志诚中邪后疯疯癫癫的,如今一看却正常得很,难道大伯真陷害了他?

可当尹秋水再次将灯笼光照着范志诚时,那道残影在地上渐渐消散,就像人的魂魄在慢慢散去。

人之将死人魂也会归入地府,范志诚不似其他被鬼陷害的人那般显得憔悴不堪,但他的魂魄已在脱离肉身,烛光下的影子才会变得残损,直到魂魄完全脱离身躯,他的肉身会成为一具尸体,而魂魄投不了胎则会变成孤魂野鬼在这世间游荡。

小孩在此地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害怕女鬼伺机陷害他,浑身猛地一抖,抖出了师父送给他的保命符,大着胆子顺势将符纸甩向女鬼,使出浑身解数向门上一撞,竟硬生生地把门给撞开了,他也因此重重摔到在地。

身后传来女子的惊呼,他顾不上身上的剧痛,拔腿就是横冲直撞,直到路上的一块石子绊住了他的脚。

小孩再次跌倒,猛然惊醒。

灯火通明的屋子已变了模样,四周无比荒凉,破瓦颓垣,院门口杂草疯长,门前还贴着一副纸糊破烂的春联。

风起,月色匿于山林,枝叶飒飒作响,地上杂草耸动,风中凄声哭诉哀嚎。

尹秋水睁眼就看到堂前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材,而棺材里空空如也。他的师父手提灯笼怼到他面前,照得他眼睛疼。

“醒了?”福来运见小孩一脸茫然却表现出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

尹秋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棺材,想着范志诚的居所一时之间竟变得如此荒凉,好似一场大梦破碎。

“我……我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这间屋子里有邪祟,你进来时被邪祟迷了心智,入了幻境。”福来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而后又问,“你都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鬼……”小孩进入幻境时早已吓得不轻,如今回答只想到这一个字。

老道士脸色一黑,反手就在他的脑袋上爆了个板栗,“废话!是个人都看得出这间屋子有鬼,鬼也分模样的,我是问你都具体看到些什么。”

“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有一个女鬼,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她还想留我进屋,幸亏我拿出纸符逃出来了。”

“除此之外,那女鬼可曾对你说些什么?”

“她让我在这留宿一晚。倒是范志诚,他并没有大伯说的那般疯疯癫癫,反而正常得很,他跟我说大伯要陷害他,让你别操闲心。”

老道士听他这一番话,若有所思地捋了捋白须,又道:“你待在此处不要乱走,我进屋看看。”

尹秋水嘴上连连应声,内心却抵不住好奇,师父前脚刚走,他就跟着进去了。况且大院阴气也重,说不定一不留神就会被恶鬼抓走。

屋子里老道士烧香贴符,嘴里念叨着一些听不懂的咒语,有种玄乎其玄的意味。尹秋水看得入神,对于这些道法玄术觉得稀奇,静静地靠在墙边,丝毫没感觉到一只发凉的枯手正悄悄缠上他的衣袖。

“啊——”屋子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吼声,打破了静谧的夜色,林间鸦雀纷飞。

尹秋水双腿跟没了骨头似的跌倒在地,他的身旁站着一个蓬头散发,油头垢面,乞丐似的男人。

男人瘦得已不成样子,双颊凹陷成皮包骨,脸色蜡黄,衣裳烂得只剩一块薄薄的布料,皱巴巴得黏在身上。

这个男人看上去有些不太正常,他一个劲地往桌底下缩,看见这对师徒后比见鬼了还要害怕,一副惊恐的模样,布满血丝的眼珠子瞪得都要凸出来了。

尹秋水见这人眼熟,好像幻境中出现的范志诚。但那时的范志诚比此人要正常得多,身上也是干净整洁,哪有他这般疯疯癫癫,精神恍惚。

“别杀我!别杀我……”范志诚神神叨叨的,双手胡乱挥舞着。

“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尹秋水好言劝慰,那男人依旧跟见了瘟害似的避得他远远的,浑身抖成筛子,带动整个木桌都在颤动。

老道士却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跟他说这些没用,他的魂魄早已离体,阳寿却还未尽,剩下的这具空壳自然也就成了个疯子。”

“那范志诚的魂魄呢?会不会还在这间屋内?”尹秋水问道。

“你可算有点出息了。”老道士欣慰一笑,“范志诚的魂魄确实游荡在这间屋子里。不过此地阴气极重,想必还有投不了胎的怨鬼。”

尹秋水想到了那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她自称为范志诚的妻,都说鬼善迷人心智,想必就是那个女鬼迷惑了范志诚,将他的魂给勾走了。

张贴在墙上的符箓发出一丝金光,屋内无风却能带起符纸飘动,甚至有一张符无缘无故落在了地上,像是有人刻意撕掉的一般。

范志诚张望一角暗处,颤颤巍巍地挪了过去,几乎连滚带爬。他将墙上的符都给撕了下来,指着一角痴笑着,“我的魂……我的魂快回来。”

此刻老道士手里的灯笼晃荡,烛火摇曳,一圈圈光晕映照在发黑的土墙上。门窗如振翅的鸟,扑腾着带起一阵阴风,借着灯笼的光,墙上倒倒映出几个人的影子。

那些影子或站或立,坐着的是范志诚的影子,小孩的影子相对矮小,他特地数了数墙上的人影,发现有些不对劲,角落里竟多出半个影子。

尹秋水起初还以为看花眼了,想走过去确认一下,他刚迈出步伐,就听见老道士在他身后叫道:“别过去!”

他顿时止住了脚步,但伸出的手却没能立马收回来,墙上的半道残影像是成人了一般,竟忽然从墙上钻了出来,一只黑幽幽的手猛得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墙上拖。

尹秋水毫不意外的撞在了墙上,撞得他头晕眼花。再往墙面看去时,那道残影竟还在。站在桌上的影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我的魂!我的魂!”范志诚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挥手在墙上摸索着,那道黑影又从墙上伸出触手般的黑手来,死死地掐住范志诚的脖子,几乎要把范志诚给悬空提起。

黑影手段残忍,似乎要将范志诚置于死地。范志诚毫无招架之力,枯柴似的手腕掰动着黑影,脖颈上青筋直冒,眼睛凸起,他张开口绝望地发出嘶哑的呻吟,那只黑手又收紧了几分。

趁其不备,一道符贴上黑影,瞬间燃出熊熊火焰。

烈焰中,范志诚顿时被松开,他摔倒在地滚了几个圈,痛苦地干咳几声。而那黑影被一团火焰包围,墙上都燃起了火光,可偏偏触不着火焰。

“大胆恶鬼,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作祟!”老道士呵道,两手结印向黑影击去,没料一旁的范志诚如挺尸般立起,直直挡在黑影面前,挨住了老道士重重一击。

鲜血四溅,范志诚七窍冒出血来,倏地倒地。

面对此般惨状,老道士连眼都不眨,抬脚对着范志诚就是一顿猛踹。

“你踹他干嘛?他人都快没气了。”尹秋水有些看不下去了,于是扯住了福来运。他着实不理解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

“一具空壳罢了,若魂魄再不归位,怕是与死人无异了。”老道士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看向墙上的黑影,“没了躯壳的鬼魂投不了胎,永生为孤魂游荡,永世不为人。”

他面露寒光,威胁着那道黑影。

尹秋水想来也是明白了,指着黑影道:“你是范志诚的魂魄?你为何要……”掐死自己。

小孩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范志诚的魂魄施法扼制住了声带,无论怎么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把我身上的火扑灭,我放了你徒弟。”范志诚也威胁起老道士。

眼见黑影身上的火团一点点消失,尹秋水才能吼出声来。他满脸谨慎地看了范志诚一眼,学着福来运踹人的模样踹了那具人身几脚,给自己壮胆,“我不怕你!你都成鬼了,要是你再敢害人,信不信我把你的人身解决掉,让你再也做不了人!”

黑影发出一阵惊悚的笑声,“死了好,我为何要做人?做鬼可比做人逍遥自在得多,我巴不得这具肉身早些消失,最好谁都别再见我。”

尹秋水觉得村民们说的没错,范志诚果然是疯了,哪有人能好好活着却一心求死,死了都不愿意给自己的尸体好好安葬。

世人都注重礼节形式,信轮回转世,特别是村里的人家,他们生前节俭到连饭都吃不起了,都想存着点银两死后好好安葬,选块好地方好棺材,体体面面地离开。

这范志诚倒是个奇人,不仅不信那一套,甚至伤害自己的躯壳,恨不得自己死得难看些。

“既然你求死心切,不如老夫先助你一把,送你肉身归西,魂飞魄散。”老道士边说着,掏出符纸欲要收了这只疯鬼。

门外刮起一阵强风吹倒两扇门,木窗破裂,寒风卷起灌进整间屋子。老道士衣袍飘起,身上的符纸尽数吹散,小孩紧紧拽着桌角才没有被吹走。

老道士甩出手里仅剩的几道符,做出一道金罩抵住这股邪风。

“何方孽障?”

“无常殿云锦。”素衣女鬼从门外飘了进来,如轻纱般落定在他们面前。

“无常殿的鬼怎会出现在南风岭?你们殿主难道没好好管教你么?为非作歹害人可是要受十八道刑罚。”老道长道。

“我从未害过人,是殿主派我到南风岭盯着山神大人的。”云锦极力为自己辩解。

她身旁的范志诚对这师徒二人没好气,毫不客气地道:“云锦,你跟这些道士废话什么,他们收了那些村民的钱,只会多管闲事,不分青红皂白地想要除掉我们。”

“无常殿的事我不会轻易插手的,无常殿的鬼当交给殿主处置。”

无常殿相比人间的阎罗殿,掌管人间众鬼。而福来运只是个闲散道士,确实没资格替无常殿主管教犯错的鬼,他怕殿主到时候怪罪起他来。

“这位道长,我确实从未害人。山脚下的村民出事都是因为南风岭结界受损,山上的恶鬼跑出来害人所致,我不仅要替殿主看着山神大人,还要管制那群擅自下山害人的恶鬼,实属忙不开身。”

“你……你胡说!”尹秋水扒在老道士的身后,看着他在幻境中所见的女鬼,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你有没有害其他人我不知道,但范志诚本来是人,你迷了他的心智还让他的魂魄和肉身一点点完全分离,直至变成和你一般的鬼,你说说你这样是不是害人?”

魂魄离体还能招魂,离体时日越长越难唤回肉身,范志诚的魂魄是一道残魂时本还能再回到肉身,但他一心求死,竟把自己的身体给活活摧残掉了,这下彻底世不为人。

云锦被小孩这一质问顿时就慌了,眼神飘忽不定,身体连连后退,像抑制着极大的痛苦,而后她竟掩面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害任何一个人……”

范志诚见小孩刺激到了云锦,忽然又暴起,但老道士的一张符贴在他的身上,把他牢牢束缚住了。

“你们到底要耗到什么时候?我和云锦本就是夫妻,我们一家人又不做缺德事,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你们这些道士为何要多管闲事?”

“你们夫妻的私事我不干涉,但强行引魂出体违背天道运行,阴阳逆转必出祸端。”老道士发出一声叹息,对云锦投以怜悯的眼神,“你身为无常殿的鬼,应该知道违背天道会受何种惩罚。以后不仅你的功德榜上少了一笔,范志诚也会无法再投胎转世。”

“我知晓,一切只不过是我咎由自取。”云锦依旧忍着极大的悲怆,声音都有些不成调了。

她生前丧母丧子,丈夫还被抓去从军多年未归,她一人在乡野生活,没想到竟被路过的山匪所杀,执念太深才做了怨鬼。

死后云锦成鬼飘荡世间多年,却迟迟盼不到丈夫回来。直到无常殿的殿主收她做了侍女,她才用心悔过,往后的日子里她都是在为无常殿做事,争取多积德行善,早些投胎转世,重新为人。

可就在殿主派遣她到南风岭时,她又想起了曾经跟家人住过的地方。此时之景不比往常,南风岭的村民世世代代耕种繁衍,屋舍田野都还在,只是已不是当初她住的那间陋室,人也不是当初那般模样。山脚下村民安居乐业,一派祥和却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范志诚是第二年春回家的,他从军返乡时南风岭已换了一批人,当年山匪横行,跟他一起生活的村民死的死,逃的逃,如今的村民们不仅面孔陌生,口音也不同。

落花成泥,流水潺潺,他踏着一地落花,顺着溪流轻车熟路地往家走去。当那群面容生疏,操着一口奇怪方言的村民纷纷围上来时,他所感受到的再不是近乡情怯,而是如浮萍飘荡的恐惧。

范志诚疯了。

他疯前去过南风岭的山顶。那个地方人人畏之,山顶有成堆尸骨,千里孤坟,荒木丛生,还有吃人的恶鬼。

范志诚并非不知,他还听过另外一个传说。南风岭山上住着一位山神,只要诚心祈祷山神就能使人看见一片桃源,满足其人的心愿。但若是其人心不诚,或是山神心情不好,他就会把那人留在山上,供万鬼啃食。

范志诚想着自己本就一无所有,唯一值钱的也就是这条命了,铤而走险也未尝不可。

他两手空空就上了山,甚至连干粮都未带。路上范志诚饥肠辘辘,快到山顶时饿得头昏眼花。

他的眼前渐渐模糊,此时一片荒地却传来了花香,落花纷飞落在他破成一块烂布条的衣裳上,他猛地清醒,如临大梦。

寒冬六月,山脚下大雪纷飞,枝叶颓败,山顶却是阳春三月之景,桃花盛开。

想到此般场景,云锦愧疚万分,难掩面色悲怯,“我以为时隔多年就能放下,却还是心有留念。阿诚看到的那片桃源,是我向山神大人求来的,往后的日子里,阿诚都被我困在幻境中,我有劝过他,但他不愿再回到现实。”

范志诚一生历经坎坷,独醉也好,做梦也罢,他只是想求个避世的法子,与亲人粗茶淡饭安心生活,再不与这混乱的世道有任何瓜葛。

“我如今过得很好,这来世不要也罢。人身只是一具空壳子,死了就死了罢,人死又不能回生,尸体安置得再体面,该下油锅的魂照样逃不掉。”范志诚想得倒是很阔达。

云锦从他的话里听到了安慰,面色缓和许多,便也不再责备自己。她看向老道士,恳求道:“道长你也听到了,我们夫妻二人隐居多年只过着自己的日子,从未干涉村民的事。是他们把阿诚当做异类,认为他会给村子带来不详,想除掉我们。”

老道士缄默无言,他行走江湖多年还从未处理过别人的感情问题,更何况此事牵扯到无常殿,他哪有本事管教殿主的鬼。

一旁的小徒弟见师父面露难色,拿胳膊肘捅了捅老道士,窃窃私语道:“哎,你是不是觉得事情很棘手?要是我们就此作罢,那怎么跟村民们解释?”

“几个乡里人而已,能拿我们怎么样?”老道士对此很是不屑,发泄似的一拳轻捶在小孩脑袋上,“咱们把范志诚的尸身好好安葬,村民们问起就说他自尽了,以后的事再慢慢定夺。”

尹秋水想来也是,于是从角落里拿出铁铲去院子挖坑埋人。庭前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叶凋零,枝木颓萎,他看着树下,觉得那个地方很适合安葬入土。

“剩下的话我也不必多说,你们好自为之吧。若是做些有违天道,伤天害理的事,我自会替天行道。”老道士对那两个鬼魂说道。

云锦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云锦谨遵道长教诲,多谢二位道长成全,还望道长帮忙安葬好我丈夫的尸身,待云锦功德圆满成功投胎为人时,定好好报答道长的恩情。”

老道士一经夸就得意起来,吹胡子挑眉,露出一副贼眉鼠眼猥琐的面容,随即朝着挖坑的徒弟呵道:“你快些把活干完,事态紧急,咱还有别的事要干!”

尹秋水望着东起的朝阳,朝晖而至落入坑上,他一铲子一个坑,恨不得再挖个坑把这老不死的道士给埋了。

青山埋新骨,庭前树下一堆土砌得老高,埋坟时挖得仓促,连石碑都来不及刻。

云锦待他们师徒二人走后,从屋内找来一块积灰的木碑插在坟头,木碑上刻着范志诚的大名,却唯独没刻上“亡夫”两个字。

人们都信那一套,以为人死后肉身好好安置,灵魂也会解脱。可惜云锦魂魄飘荡多年早已死无全尸,当年南风岭尸骨成堆,她也找不到自己尸首何在。

“你弄这些东西做甚?多晦气!”范志诚彻底成鬼了,两只鬼在庭下私语。

“渡身也是渡魂,如今你我魂魄皆已自由,肉身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云锦看着歪歪扭扭立于坟头的木碑,若有所思道,“入土为安,烧了怕引发山火。只是选得地方不太对,不过既然是那位道长选的,想必也有他的用意。”

范志诚为之不以为然,趁云锦不注意将那块碑给扔了。他生前受尽风霜,如这间破屋般已成残垣,倒不如痛痛快快把这一切都给摈弃,做他逍遥快活的鬼魂去。

尹秋水和他师父二人赶到大伯家时已近黄昏,金光似火,暮色渐入,屋舍间升起袅袅炊烟,有妇人背着背篓携小儿回家。

小孩听着鸟雀闹枝头,闻到了柴火煎油的香味,顿时口馋吞口水,肚子咕咕叫。想来他挖坟赶路了一天,夜里又没入睡,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行至大伯家,大伯家里的大门敞开着,门前栓着一条大黄狗,那狗看见福来运就猛得拉扯着铁链汪汪直叫,露出一口锋利的犬牙,叫得可凶。

福开运用不着跟一条畜牲计较,他走近屋时,那条狗就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顿时焉巴巴的,警惕地低身往角落缩。

尹秋水紧跟其后,进屋就见大伯一家人做好一桌子饭菜热情招待,他也不客气,捂着饿扁的肚子上桌就是一顿风卷残云般的大口吃菜,竹筷如残影般在桌上扫动,愣是让那一群人无从下筷。

福来运也没心情管他,让小孩自个儿吃去,福开运正举杯跟那一家人畅饮。大伯本就生着一副笑相,显得和蔼可亲,这会儿对福开运又是敬酒又是夹菜的,热情过度却有些恭维。

“真是麻烦道长了,千里迢迢来我这穷乡避壤。”大伯又给福开运斟满酒,笑呵呵地敬他一杯。

“不麻烦,不麻烦!”福开运酒瘾一犯就爱贪杯,一杯接着一杯的往嘴里灌,面色倒是丝毫不变,口齿清晰,显不出一点醉态。

酒是陈年桂花酒,大伯埋在地底下许久才拿出来的,酒味香气四溢,沁人心肺。福开运与那一家人畅聊之际只顾着享美酒,全然忘却在一旁吃到撑的小孩。

尹秋水从来没吃得这般丰盛,一顿吃饱喝足后,脑袋昏昏沉沉的,便早早睡下了。当他身上沾到床后,却再也动弹不得,迷迷糊糊间他还能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搬什么东西,紧接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悬空起来。

晓日暂歇,村里传来第一声鸡鸣,公鸡报晓划破凉夜里的寂静。

小孩是被晃醒的,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体悬空挂着,眼前一片黑暗,好像装在一个麻袋里被人提着走。

荒郊野岭,明月高悬,山中湿气重,瘴气浓雾弥漫四野。有两个扛着麻袋,手提青幽冥灯的“人”,他们与常人无异,只是面色发青,脸色苍白,比常人要多了几份阴气,看久了显得有些诡异。

“欸,我说老王,那群村民把一个小孩扔上山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献给我们当祭品?”其中一个阴鬼道。

“童子的生魂确实纯净,吃了能涨修为,说不定还能助我们修成人身。”另一阴鬼应和道。

“可这人只有一个啊,怎么分呢?要不咱俩一人一半。”

“魂魄不全吃了没功效,我说不如你把他的生魂让给我,下回我给你找个更好的。”

“你瞧瞧你这话说的,你就是想讹我,这小孩是我先捡到的。”

“我帮你提了一路,怎么说我也该有份吧?”

两个阴鬼僵持不下,你一句我一句,争得尹秋水头都大了。最后两鬼说不过对方,决定以武力解决事情,看谁打赢就先夺得小孩的生魂。

尹秋水想趁他们打架之际赶紧溜走,但浑身像抽走了骨头似的软绵绵的,脑袋还在发昏,根本挣脱不了身上绑着的绳索。

四周传来一阵阵阴风,荒林间树叶飒飒落下,两鬼斗得正激烈,其中一鬼甚至起了杀意,张开口,那张嘴竟成了血盆大口欲将另一鬼吸进腹中。

恶鬼相残,遍地狼藉。

尹秋水缩在一旁的麻袋里不敢动弹,身上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霜,比那霜降夜里还要冷上几分。所幸他未曾看到这般怪诞的画面,但双眼不见,只闻其声就已浮想联翩。

他的耳边传来狂风怒号,草木摇晃之声,在此声中还夹杂着一种清脆的铃音。像在招魂,呼唤,也似哭诉,似黄泉中的哀怨娓娓道来。

他想起了那个腰间挂着铃铛的白发小鬼,听闻那小鬼是山上的山神,法力无边,生得一副好皮囊,长得人模人样,可惜痴痴傻傻如七八岁孩童般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

铃音愈加近了些许,击碎了这混沌长空,愈加清晰,直至在心间缠绕。

周遭又陷入寂静之中,只有铃音如丝缠绕,延绵不绝。

小孩感觉自己像坠入一片深渊,他睁眼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身体往下坠,直至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是我的人。”

尹秋水满脸不解,而后细细思索,这山神大人该不会要跟前两只鬼一同争他的生魂吧?三鬼相争,他只有一个魂魄,若是这三只鬼再凶残一些,他不仅会魂飞魄散,更至于死无全尸。

“大……大人。”鬼魂已在瑟瑟发抖。

铃音能摄鬼心魄,那两个鬼魂听其音后捂住双耳痛苦地扭曲着,狰狞着面容,怨气在体外散发。

白毛小鬼一挥手,隔空将那俩鬼甩到一旁的灌木上,银霜笼罩的瘦小身躯更像一具阴气森森的白骨,身上散发着一股渗透骨子里的寒气。

尹秋水都被这股子寒气冻得打寒颤了,他浑身哆嗦着,感觉头顶处的寒意更加明显,于是抬头——

一张鬼脸在麻袋上方正对着小孩。

一人一鬼四目相对,相望许久,一刹那如隔着一个日夜。小孩屏住了呼吸,表面云淡风轻,面色发白,唯有那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震得他耳边吵闹。

小孩晕了过去,晕时满脑子都是那张苍白诡异的脸。

……

良久,晌午将至,林间鸟鸣雀叫不断。

福开运手摇破烂蒲扇,踏着一双破布鞋推门而出,正见老大伯和其他村民围在一起说些什么,他也走上去凑热闹。

“恶鬼一日不除,我们这些老百姓也难以安心。惶惶度日,提心吊胆的也不是办法啊!”一位村民叹道,“前阵子我儿子种田时莫名其妙溢血身亡,印堂还散发着黑气,一看就是邪祟入体,被那恶鬼所害。”

“可惜了,咱请了几位道长也无用,不知上次来的白胡子老头……”几位村民窃窃私语,恰巧让走过的福开运听见了。

人群中一时鸦雀无声,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白胡子福开运的身上。

“无事,你们接着说。”福开运呵呵笑道,毫不在意。

此时村民中走来一位道士,与白胡子福开运相对的是,这位白衣道长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神态炯炯,气朗神俊。

再看福开运贼眉鼠眼地向他问好,眼睛都眯成了一条弯弯的缝。

这位道长一眼就认出了福来运,显得很是诧异,“师兄,你不是归隐游历四方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处?”

“路见不平,积德行善,乃修道之人一生所为。”福来运难得说出一句正经话,这会儿说得他自己都有些怀疑。

“师兄果然心存大志,我定要好好向你学习!”这位道长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心中又燃起一股信心。

这位道长名唤无忧,是长生门最小的弟子,小时候得师兄福来运照料,跟他关系一向较好。三年前福来运出山云游去了,再未归过道门,直到今日熟人相见,无忧两眼差点涌出泪来。

相比之下福开运却显得风轻云淡许多,他看向一旁忧心忡忡的村民,心知叙旧之事今后再说,于是继续跟那些村民打听情况。

其中一位拄着拐杖,年龄较长的村民表示要防火烧山,将山顶的恶鬼全都一网打尽。

“什么!烧山?万一山火太大又扑不灭,将山下的村庄给烧没了又该如何?”福来运闻言都震惊了。

“不是还有你们这些道长么?听闻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法力无边,能引出神火专烧恶鬼,再者山上的结界还在,若能及时补救咱就把那群恶鬼困在结界中再放出神火将他们一网打尽。”村民道。

“我们修道的并非法力无边,只是学些本事为百姓做事罢了。至于防火烧山是我们一同商议的结果,到时候我带几位弟子上山做法,将结界修补好或许不会危及到山下的村庄。”无忧道。

“南风岭山上住着一位山神,若是他怪罪下来了又该如何?”福来运道。

“那又怎样?”年迈的那位村民是南风岭的村长,他行至福来运跟前将拐杖重重戳地,一脸沟壑间满是愤懑,“这么多年来,我们村民每年都有献祭山神,鸡鸭鱼肉年年不断,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本就没什么银两,前几年我甚至让村民们筹钱为他专门建了一座庙,就连旱灾水涝时节收成不好,我们也得从牙缝里挤出粮食来供着他。”

村长越说越激动,脸红脖子粗的,“可他呢?他被我们供奉多年,如今南风岭出事,村民们相继被恶鬼所害,他却置我们黎民百姓于不顾。到时神火一烧,结界一关,我就不信他还能下山来杀我们不成?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也好比苟延残喘吊着脖子度日。”

村民们被村长这一番话煽动,纷纷亢奋起来,一副要上战场斗志昂扬的模样。

“烧山救民杀山神!”村长高举一只手用嘶哑的嗓子呐喊道。

“烧山救民杀山神!”村民们纷纷应和。

“……”

一时之间,村民的呐喊极其规律整齐的回荡在山野之际,鸟雀惊扰,飞散开来,而人声回荡不绝。

福来运这才想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他刚收下的小徒弟却迟迟未出门,于是便夺门而入,随即喊人。

屋里没有任何回响,他进屋去看时连小徒弟的人影都不见了。

那小子不蠢,小小年纪甚至处事过于圆滑,能屈能伸。他从一个父母双亡的乞儿再到有人收养,大鱼大肉也有得吃,是不可能轻易逃跑。附近多鬼怪出没,小孩贪生怕死也不可能随便到处乱走。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唯一可能的是……

“是山上那些害人的恶鬼!”大伯表现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急得满头大汗,“昨夜我为了犒劳道长就摆上了宴席,一时疏忽,怎料那些恶鬼竟敢在道长眼皮子底下抢人。”

“恶鬼一日不除,百姓就一日过不了好日子,求神不如求己,此次行动刻不容缓,三日后我便召集其他弟子上山摆阵。”无忧一向舍己为人,为求苍生大义而活,他深知百姓们的苦难也为师兄弄丢的小徒弟感到不幸。

福来运也跟着应和这些人,露出一副笑相,皮笑肉不笑。他昨晚在小徒弟的枕下放了一张符,若有鬼怪经过符上会显灵,他也能及时察觉恶鬼到来。但方才他进屋时那张符好好摆在枕下,小徒弟却凭空消失,其中也未曾有过恶鬼经过的痕迹。

山顶上,尹秋水被五花大绑在地上翻滚,滚得浑身是泥,身上脏得不成样子,满脸灰尘,衣衫也被石块划破几个洞。

他的双手双脚都用绳索给束缚住了,他知晓自己这般模样极其狼狈,像是茅坑里蠕动的一条蛆。

“蛆”继续蠕动爬行翻滚,最后靠在一块大石头边上再也滚不下去了。

“大家快来看呐,这里有个活人!”一声鬼叫唤出,众鬼从四面八方赶来纷纷群集。

孩童的生魂纯净,未经俗世污染,于恶鬼修炼大有益处。几只小鬼在他身边嗅了嗅,已经闻出生魂的美味来了,其鬼垂涎欲滴,大嘴下的哈喇子都滴到小孩的脑袋边上。

尹秋水瞬间反胃,强忍住肠胃的不适,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嘿嘿嘿……”流着哈喇子的是个饿死鬼,他挺着一个大肚子,细瘦的手指放在嘴边吮吸,看着地上躺着的“佳肴”口水如泉涌,在小孩脑袋上浇下一罐大水,瞬间淋湿一地灰土。

“你个饿死鬼,死一边去!”鬼群中闯出一个身材细瘦的鬼魂,面色发青,猩红的舌头能有一丈长。他走过时狠狠地扒拉着这群怪模怪样的恶鬼,接着一脚将那饿死鬼踹飞出去,“山神大人有令,此人谁也不许动!谁要是敢碰他一根毫毛,十八道酷刑伺候。”

众鬼闻言纷纷都不敢动了,满脸颓丧,近在眼前的美食可看不能吃,任谁看了都泄气。

这时地上传来一声巨响,地底下爬出许多大大小小的白骨骷髅,顾不上骨头散架奔走而来,随即幻化为一座枯骨桥梁架在小孩的眼前。

“山神大人到了,你们快些准备。”一只鬼边说着,边拽着绳索将小孩提起就走,“起锅烧油!”

!!

小孩吓得冷汗淋漓,村里人说的果然不假,这群恶鬼不仅食魂还吃人,可谓残忍至极。

他如长虫爬蛆一般疯狂扭动着,却始终挣脱不了绳索的束缚。一只鬼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木架,将他挂在木架子上,下面是一口油锅,锅中正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尹秋水被一根绳索吊在木架上摇摇欲坠地旋转,那口油锅近在眼前,热气直冲面颊,熏得他浑身冒汗,眼睛都睁不开了。

救命的话他已说不出口,附近荒无人烟全是孤魂野鬼,在此鬼怪横行的地方,就算他喊破喉咙也未必有人来救他。

熟悉的铃音而至,白骨骷髅搭建的木桥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深灰宽大的兜帽斗篷将他整个身躯盖住,看不出面容,兜帽下只露出苍白削瘦的下颚。

群鬼跪拜,面容奇形怪状的恶鬼纷纷垂下头来,不敢抬头看那个身影一眼。

一片柳叶如飞刀般扫过,刹时将油锅上的绳索割断,小孩顺势从木架上落下,他身上的皮肉感受到一种灼热的剧痛,眼见就要掉进烧开的油锅当中……

小孩在空中翻转,转了一个圈,眼睛闭得死死的,然而他并没有落进油锅变成一块熟人肉。一股清凉取代油锅中散发的灼热,小孩下意识地抖了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白毛小鬼的怀里。

小孩大惊失色,差点两眼翻白窒息而亡,但见小鬼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咧嘴傻笑,抱着他不肯撒手。

“又见面了嘿嘿……”与在众鬼面前截然相反的模样,白毛小鬼在小孩面前却显得憨态可掬,露出孩童般真挚的笑容。

小孩一时失语,呆呆地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小鬼,全然不知做何反应。

白毛小鬼的相貌算得上是众鬼中比较出挑的了,他不似那群恶鬼一般长着一副青面獠牙样子,眼斜鼻子歪的。小鬼的五官很是端正,甚至精致,可因其非人,浑身散发出来的阴冷气息和呆傻的气质,倒有种诡异的美感。

“鬼……鬼兄。”尹秋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你别抱着我,人鬼授受不亲,放我下来好吗?”

“好嘞!”白毛小傻鬼一松手,小孩就重重摔了个屁股墩,他艰难起身,看着一群围过来的鬼,浑身抖得愈加厉害。

众鬼很是不解,他们的山神大人不谙世事,一百年来从未对一个凡间小子这般在意。

“大人,您这是何意?我们连油锅都准备好了,把他绑到山上不当做祭品煮了,难道还要养成供着当祖宗伺候着吗?”其中一个鬼说道。

白毛小鬼闻言,看了看那口还在沸腾的油锅,挥手间施法将其炸得粉碎,油汤顷刻迸涌,洒落一地。

饶是那群鬼再蠢也明白山神大人的用意了,山神大人对这小子又是搂又是抱的,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于是他们识相得不再过问此事,就算再馋小孩的人魂也不敢摆明了让山神大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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