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带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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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深春的首都气温偏低,气象预报说体感温度达到二十二摄氏度,穿衣建议为长袖,不易感冒。

沈榆南方亚热带体质,没信气象预报,穿了稍厚实的半高领毛衣,却还是头脑发热,并用完了工位上放的半包抽纸。

一个月前,他通过首都这间成立许多年并极富盛名的植物研究培育所的实习考核,成功留在了这里,成为一名正式的技术员。

虽说许多同事在知晓沈榆与植培所那位年轻的植物分类学教授的关系后,结合他稍显平淡的能力,对他留下的方式颇抱有些微词,但毕竟是没有实质性证据的事,沈榆平日里受到的明面上的排挤反而少了。

也不算排挤,难搞且自视清高的人哪里都有。

并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搬到了人的面皮之下,沈榆性格是很温和,他不太在意。

“小榆,样本数据整理好了给我发一下。”林皎脸上的妆到现在接近半夜十二点都看不出斑驳,趴在沈榆工位前的挡板上对他笑。

林皎入行五年,资历深能力强,为人处世有自己的一套做派。

她并不排斥沈榆,此刻在沈榆面前站着,还要递来一盒切好的蜜瓜。

“加班好辛苦噢,给你吃。”

沈榆吸了吸鼻子,闻不到味道。

他一旦感冒,味觉和嗅觉就无法避免地被感知屏蔽,只是心意与人情束缚开口的场合,沈榆还是接过来,带着鼻音说谢谢。

“数据我马上弄完,待会给您直接打出来。”

装蜜瓜的外卖盒劈里啪啦被打开,香甜的蜜糖味大约溢出得快,林皎看了眼成色饱满的果肉。

“您什么您,江浙小孩儿是客客气气,怪不得总被欺负。”

林皎笑着打人手臂,却没太用力,“养不熟的小白眼狼儿似的,不许再这样叫。”

她是北方人,正宗首都户口,沈榆爱听她说带着京味儿的掺半本地话,低下头,也跟着笑了两声。

沈榆没剩几个数字好算了,林皎也就差他这篇文档,站在一边等他算好。

“欸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有嘴,八卦狗都爱听,林皎眼看着跟前这白白嫩嫩漂漂亮亮的南方孩子就想着调侃,“你和那位,现在怎么样啊。”

“哪位?”沈榆低下去导出数据的手都不抖,心里却一颤。

他在一次单位组织的聚餐中酒后吐了真言,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听众说过“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这话,林皎是其中之一。

不过没说是谁,真言只有半拉。

“别跟我装,”林皎见他没要说的意思,换了个问法试图缩小广阔的范围,“问问男女老少行不行?”

打印机就在沈榆工位左手边,他站起来,眼见机口吞了冰凉的纸又吐出一叠滚烫的字。

封面有此次项目负责人的姓名,三个字,太熟悉。

首都植物研究培育所的植物分类学教授。

用脸和专业技术杀人的非人类物种,沈榆是被杀的俗子,要说前缘和前怨在植培所不见家里见的环境下猛然消耗见底,大约不太可能。

油墨没干透,那个名字在沈榆指腹下被擦糊一笔折勾。

他太久不回话,林皎想必也从沉默中悟得情路坎坷,没再纠结男女老少。

“我说你这位架子挺大,”她垂着眼睛打量沈榆,“你这长相按理说求之即得。”

“是架子大。”

沈榆低声:“没什么意思。”

植培所位于首都外环,接近郊区,平日里要是加班晚,赶不上地铁公交的同事,或担心夜晚出租车安全风险较大的女士都会选择在所里凑合一夜。

但沈榆不同,他是无论如何都想回家的。

电子手表表盘上的数字一瞬间全部归零,很快再次计算,电子表有播报时间的功能,沈榆设置静音,也知道这时系统在用默认的机械女声报时。

“2025年,3月17号。”

时间太晚,地点太偏,又有降水,沈榆在植培所门口干站了半个小时,打车软件还是没一点动静。

犹豫两秒,沈榆取消了订单。

从这里走回家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沈榆胡思乱想,寄希望于深春夜晚山风蓬勃,被推着走或许只要一个半小时。

植物的味道沈榆常闻,山郊里种类混杂,雨水拍打起泥土的腥味,变成一股混乱但也清新的香气。

静谧似乎同行,所以当沈榆的手机在半夜发出尖锐,令人感到刺耳的响声就尤为突兀。

没有来电人姓名,是一串数字。

林皎曾对他和电话推销人员说“不用了,谢谢”之类的话不解,表示她看到不认识的电话号码一般会直接挂掉。

沈榆不是,他接起来放在耳边。

“喂……”他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语气更急促地打断他。

“沈哥,温老师出事了,你现在能不能来一趟医院,我们在,在……”沈榆认出声音属于刚入所不久的实习生,他在那头哭腔都明显,“在第一人民医院,剩下我让医生跟你讲。”

沈榆没反应过来,那边就换了个人说话。

“沈先生您好,我是您兄长温先生的主治医生,我来和您说一下您兄长的情况。”

首都植培所28岁的植物分类学教授温遇旬是24岁沈榆的哥哥。

继父继母家庭重组的哥哥,和沈榆住同个屋檐下却视他若空气的哥哥,他暗恋很久,明恋也很久,最后却变成哥哥的哥哥。

温遇旬脾气差,对谁都冷淡,沈榆却觉得自己仿佛他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异类。

要说异类有什么特权,沈榆觉得他大约是厌恶自己的。

不然怎么会在他勾引温遇旬上/床后对他说“只是成年人互相解决需求”,说“别和别人说我们的关系”。

说“沈榆,我们还是算了”。

此次野外采集的作业地点在本市远郊的一座深山,降水导致小面积山体滑坡,沈榆下午听同事讨论,但那时说的还是幸好没有人员伤亡。

完全违背温遇旬意愿,沈榆和温遇旬的关系是他刚转正不久就被所里人知道了的。

他们重组的父母都是地质观测人员,比他们还忙,常年不见人影,手机往往在补给总站放着,就带个信号接收器,打不通电话很正常。

所以这通电话打到了沈榆手机上。

沈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边往外走,边又打开了打车软件,还由于一直变化的上车点位而被司机骂了几句。

不过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肋骨断了两根,左手手臂前叉骨折,内脏有多处不同程度的破损,”医生翻着诊断报告,眉头皱得紧,“最主要的还是脑部,中度脑震荡,硬脑膜下血肿。”

“送来的时间太晚了,没救了,也就这几天。”

“准备后事吧。”

一旁的站着的实习生叫汤至臻,适才给沈榆打电话的就是他,他的手机在山体滑坡事故中掉了,借的医生的手机。

三甲医院的专业医生宣判死刑犹如真理,汤至臻立刻就没绷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没。

漫长的,令人鼓膜发颤的寂静后,有啜泣声从不远处的其他组员处传出来。

温遇旬毕竟不是沈榆,性格不好也不招人讨厌,沈榆相信他们的伤心大约是真心实意。

只从面部表情来看,沈榆反倒是最冷静的一个。

沈榆愣很久,眼珠无法聚焦,血液凝固只存放在心室,四肢的温度被倒吸,然后说:“好。”

沈榆跟着医生去签放弃治疗的同意书。

耳朵旁边是汤至臻惊惶的声音:“沈哥,都怪我的,是我走路不看路,没跟紧队伍,走到了悬崖边,我要摔下去的时候温老师拉了我一把……”

他没说下去,沈榆神游天外已久,只会根据医生的指令做出相应的反射,他听不到汤至臻在说什么。

签好同意书,沈榆没和汤至臻一样在医院留着。

甚至医生说可以让家属去见最后一面,沈榆想了想,难得思考,然后说:“我就不进去了。”

午夜的首都西城金融街灯火璀错,温遇旬和沈榆同住一间复式楼长达四年时间。

房子是继父买给温遇旬的,沈榆觉得自己顶多算个舔着脸又赖着不走的跟屁虫。

他们的房间都在二楼,隔着薄薄一片水泥墙。

父母的电话又没打通,这样残忍的报丧沈榆也不想做,扔了手机,把自己摔在床里。

原本以为睡不着,但沈榆眼眶干涩,干脆闭上,黑暗中的疲惫感变成能把人吞没的泥潭。

今天过后,或许会有在场的同事传出沈榆此人颇为不知好歹的言论——温老师把他弄进植培所,他沈榆呢,你看看他,眼泪都没掉一滴。

沈榆也确实掉不出眼泪。

从生物学角度解释,人类感到悲伤的原因是大脑中情绪中枢的杏仁核区域受到刺激释放化学物质,沈榆不像温遇旬摔坏了脑袋,他的大脑还处于健康的状态,然而为什么没有感到痛苦,大抵是还没有真正接受这个事实。

过了很久,沈榆捂住脸,恍惚中察觉袖子好像湿了,大约是窗外进不来的,早就落在地上,融进泥里的雨水。

反正不是沈榆的眼泪,就算真是眼泪,他不感到难过,眼泪它有自己的想法,从眼眶里冒出来就脱离了“沈榆”这个主体,是不归他管的。

沈榆把自己蜷成一团,背上的脊骨突出,像即将枯死的,僵硬又丑陋的缺水叶脉。

温遇旬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世上不可或缺的,他不会少沈榆这一两滴廉价的雨水,朋友同事父母,有一个算一个,不管在人间还是另一个世界,他都不会需要沈榆的浇灌。

脸颊越来越烫,液体被袖子上的纯棉布料完全吸收干净,沈榆爬起来想洗脸,洗到最后觉得身上黏,干脆放了一浴缸水坐进去。

他不是感知不到自己体温的变化,只是仿若行尸的生物大约不会思考,沈榆明明想站起来,最后却控制不住地滑入水底。

这也算是坐实不知好歹的骂名,沈榆在高热的幻境中走马灯地看到一切梦魇来源,然后沉沉睡去。

夜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退的,而沈榆没有给报时闹钟开静音模式。

他是被惊醒的,脑子里的事情全部乱成一团,背脊先感受到干燥,迷迷糊糊从床上翻起来。

“2021年,3月18号。”

报时音响起来第二次,沈榆听得烦,想伸手按掉,手指却悬在按键上停住了。

也只是几秒的事,他那向来早晨宕机的脑子没法多想,以为只是系统老化出现计时错误,拿起报时钟,将年份调整成2025年。

真正意识到不对劲是沈榆开门的一瞬间。

他的母亲站在餐厅,听到开门声,与他隔着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无数粒尘埃视线相撞,搬进温遇旬三环内复式之前的名为四季花园的老破小内,破败墙漆一如既往地露着马脚。

“小榆,”岑漫摇将清汤长寿面从锅中倒进碗里,“面煮好了,快来。”

“20岁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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