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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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新学校怎么样?”

“不怎样。”

“交到新朋友了吗?”

“……嗯。”

“好,先这样吧。等这边的会议结束,我就去看你。”

挂掉视频电话,李攀深深吁一口气。

临近冬天,这座位于旧金山的小镇逐渐变得潮湿多雨,雨从傍晚一直下到凌晨三点。李攀摘掉耳机,关掉游戏界面,接着迷蒙的夜色扑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他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这次轮到他冒冒失失地闯进教室,对老师说一句“抱歉”。

讲台下坐的满满当当,唯独后座靠窗的走廊有个空位。在老师点头后,他背着书包快步走过去。

刚卸下书包,身侧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他装作没听到,将课本随便翻开一页,然后盯着这页神游。

“二十四页。”身侧忽然传来声音。

他愣了愣,随后将书翻到第二十四页,低声说了句“谢谢”。

这里的课程间隔只有五分钟,下课后,他必须赶紧找到下一间教室才不会迟到。等他气喘吁吁地在下一间教室坐好时,才发觉自己落下了一支笔。

那支笔是他的高中同学送的,他不想弄丢。于是在课程结束后,他又背着书包匆匆赶往上一间教室。

遗憾的是,笔不见了。

中午放学后,他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

“嘿!李攀!”张京在走廊叫住他,“别走啊,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吧。”

跟张京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白人男孩哈米德,黑人女孩吉尔玛,他们都是美术社团的成员。

“今年的万圣节聚会绝对会很有趣,为了今年的鬼屋寻宝活动,社团制作了二十多个鬼头南瓜。”吉尔玛说着。

“我不喜欢万圣节。”哈米德大口吃着三明治,“免费的糖果除外。”

“我知道,你只是在为装扮发愁,去年你就没能塞进最大码的青蛙人偶里。”张京无情揭穿道。

“你可以扮成迪卡普里奥,还有什么事情比杰克的发福更恐怖?”吉尔玛调侃道。

李攀默默吃着餐盘里的东西,吃力地听他们说着万圣节的事情。

直到一行人又从餐厅出口吵吵闹闹地进来,吉尔玛才转变了话题,她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格里斯和索菲娅分手了。”

“什么?”张京闻言瞪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可能在前几天,我听说……”话没说完,吉尔玛倏地噤声。

几秒钟后,李攀的眼前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粗大的指节间夹一支贴有熊猫贴纸的笔。

“我猜,这是你的。”声音悦耳怡人。

李攀闻言抬头。

样貌眼熟,声音耳熟,可他并不认识这人。

“谢谢。”

“不客气。”

他接过笔后便没再抬头,以至于错过了让张京和吉尔玛目瞪口呆的迷人微笑。

“天呐,他真是个尤物。”说话的是张京。

李攀看一眼捧脸花痴状的张京,有些意外。

“他有如此的美貌,根本不必有如此的身材,有如此的身材,根本不必有如此的美貌。”吉尔玛陶醉道。

也许是被张京和他的朋友们感染,李攀头脑一热就答应了加入美术社团。还好他小学学过三年的素描,不至于在社团里毫无作用。

事实证明,他完全没必要担心自己的美术水平。在所有的社团成员里,他以他的童子功甚至可以跻身前三。

这些人里画功最好的是张京,他拍拍桌子,试图阻止大家伙的闲聊:“安静!我们来商量商量万圣节的版面该如何涂鸦。”

“你决定就好啦。”粉发女孩冲他眨眨眼,接着同伙伴讲:“这个赛季的橄榄球竞赛很有看点,我们校队胜算很大……”

“或许你可以去参加拉拉队竞选。”

“我不行。”粉发女孩摆手,“十二岁那年,我还是拉拉队队长的时候,被一群高个子男孩抛向空中,结果摔断了胳膊,从此以后就退出了拉拉队……”

另一边,吉尔玛也在和几位女伴说着:“真不敢相信,凯蒂刚堕完胎就来学校了,她看起来还很骄傲,被格里斯玩弄够让她吹嘘一辈子了……”

张京回到李攀身边,无奈道:“所有人都患上了格里斯fever。”

“格里斯?他是什么人。”饶是李攀再不感兴趣,也对这个人有了丝好奇。

“他,他是绝对的人气王。”张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实话说,我也不太了解他,入学快两年了,我还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李攀觉得他这样不值钱的样子很可怜,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猜,他是个混蛋。”

“哈哈哈,你猜的太对了!”哈米德大笑道。

“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粉发女孩看向他,脸上是不解而非质疑。

“他具备一个混蛋的所有特质,不是吗?”

众人齐齐看着他,仿佛在等他接着说下去。他于是继续道:“身高190以上,满身横肉,橄榄球队队员,花心滥情,如果他不是混蛋,那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混蛋。”

“说的有道理。”身后传来声音。

李攀心头一僵,诧异地回头。

门外几人一看就是橄榄球队的,而他们中最最显眼的、中午为他送钢笔的那个,一定就是他口中的“混蛋”。

话题的主人公埃里克·格里斯斜挎着背包,抱一颗橄榄球,脸上没什么表情。

“走吧,混蛋。”身后的队友搭上他的肩,带他离开艺术教室门口。

众人看着他,眼里有同情,有戏谑。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像电视剧里嫉妒主角的卑微的路人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蹩脚的英文和自以为是的态度,去那样贬低一个陌生人。

“呃……”张京咽咽口水,试图打破尴尬的局面,“我们接着商量万圣节的版面怎么样?”

“今天怎么样?”

“嗯?”

“我问你今天怎么样。”

“还不错……对了,我加入了美术社。”

“那就好,钱已经打到你的账户了,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就点中餐外卖。”

“嗯。”

“好了,就这样吧,我挂了。”

李攀看一眼时间,刚好晚上十点钟。这里下午三点钟放学着实让他有些不适应,一天好像被拉得很长,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

想起自己还缺一条用来擦脚的毛巾,他揣一把零钱出了门。

他买了浴巾和几罐饮料,去结账的时候,竟在前面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尽管他们之间隔着两个人,但他还是清楚地看到那人把两盒杜蕾斯装进了口袋。

他提兜出了超市的门,沿着街道走向公寓。刚拐进另一条街,忽被一个流浪汉拦住了去路。

“给我钱!”流浪汉一步步走向他,“我要钱!”

他敢确信,这条街上没什么人,而他大概不是这个流浪汉的对手。

于是他缓缓退后几步,伸手掏兜。

后背蓦地撞上一方硬朗的胸膛,温热的手掌触及他的手腕,制止他拿钱的动作。

“没有钱,有啤酒,你要喝吗?”埃里克·格里斯将他护在身后,扬扬手里的易拉罐。

流浪汉眼看讨不到什么便宜,便重新坐回到墙根下。

李攀心脏狂跳,第一次遭遇打劫,还怪紧张的。

“谢谢。”他说。

“不客气。”格里斯冲他笑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李攀本想拒绝,但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是道歉的良机,于是他说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

一路上,二人没怎么说话。

格里斯喝完手里的啤酒,两手一合将易拉罐拍扁,随手丢进垃圾箱里。

李攀绞尽脑汁地想自己该如何挑起话题,难道开门见山的道歉?会不会有点太……草率了?

结果到了公寓楼下,他都没能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明天见。”格里斯冲他摆摆手。

“再见。”他干巴巴地回一句。

真是没礼貌到极点了,他对自己说。

正如格里斯所言,他们果真在第二天见面了,就在上学路上。

布舍利尔是一所非寄宿制私立中学,所以上下学途中总是能碰到很多人。例如啃着面包片的张京,以及被众人簇拥着的格里斯。

“攀,他是不是瞪了你一眼。”张京看向前方。

李攀没说话,他的确看到搭着格里斯肩膀的某个人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汤普森,据说被诊断出了躁郁症,你小心一点。”

李攀根本没有在意,他并不知道那一眼意味着什么。

上午二节课后,李攀原本要到更衣室换衣服,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拉进体育器械室里。

“你个无礼的弱鸡!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混蛋!”汤普森屈膝踢向他的腹部。

从未有过的疼痛让让李攀疼弯了腰。

汤普森还没打算放过他,紧接着一拳砸在他的左颊。

“没人有资格说埃里克是混蛋!”

又是一拳,砸在另一边脸颊。

“这两拳只是个教训,你胆敢再无礼,就滚出布舍利尔!”

汤普森警告完,便怒气冲冲地开门走人了。

李攀捂着腹部缓缓坐在地板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他苦笑着想,今天不能再打视频电话了。

张京走过来,一脸关切的看着他:“攀,你的脸怎么了?”

“我没事,只是智齿发炎了。”上课前他照过镜子,只是稍微红肿了一些,并没有那么明显。

张京却一脸严肃:“你的意思是,你的智齿在二节课后突然发炎了?”

李攀揉揉牙根处,点点头。

趁着排球课热身的间隙,张京用他那声调怪异的中文说:“你完全没必要隐瞒,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李攀趁着侧转体的时候面向他,心虚道:“我隐瞒什么了……”

“我看见汤普森拉你进了体育器材室。”张京同情地看向他,“这很严重,你应该同老师讲。”

“……这没什么。”李攀无奈地道。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这两拳头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你不说,我说。”张京道。

“这不关你的事。”李攀对他狗拿耗子的行为很无语,“别掺和,行吗?”

“好了!孩子们,让我们分成两组……”

排球运动比李攀想象的有趣,他之所以选择排球,就是因为在国内没接触过。排球老师还单独给他开了小灶,讲解了一些技巧和方法。

他和另外一位男生站在拦网两侧练习接球。起初还好,他还能接得住,没过多久手臂开始酸困,他接得就有些费劲了。

不到十五分钟,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两眼昏花。对方却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深信东方人的体育并不比西方人差,一直咬牙坚持着。

直到排球迎面砸过来,他抬臂想要去接,却忽然两眼一黑。

“天呐!”

“攀,你没事吧……”

“……好多血,快去把校医喊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

李攀捂着呼呼冒血的鼻子,脸上发麻,脑袋发懵。

校医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再三确认他脑袋不疼后才提着医药箱离开,并嘱咐他下午来医务室一趟。

“攀,你真倒霉。”张京为他这一天做出总结。

中午吃饭的时候,吉尔玛和哈米德也注意到了他红肿的脸,他解释道:“我被排球砸到了。”话音刚落,一滴鼻血忽然滴落在餐盘上。

糟糕,怎么流鼻血还会复发?

三人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吉尔玛慌张地从包里翻找:“真该死,最后一包纸巾被我用完了……”

侧方递来一块毛巾,李攀看也不看地接过来,捂住鼻子:“谢了。”他下意识地中文回。

“我很抱歉……”

李攀讶然地侧头,蓦然撞上一双充满担忧的浅褐色瞳孔。

埃里克·格里斯看着他,重复一句:“我真的很抱歉。”

李攀不明白他的意思,默默地摇了摇头。一小会儿后,他揭开毛巾,一大摊血渍赫然在目。

他感觉不再流血了,吸吸鼻子:“谢谢你毛巾,非常非常感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赔你一条新的。”

中午,李攀趴在课桌上,听张京他们闲聊,就当在练习听力。

“这次的万圣节寻宝采取抽签的方式,两两凑对,想象一下,可能会有幸运儿因此收获一段完美的爱情。”吉尔玛眼里满是期待。

“或许,我们可以搞些小动作?”张京算盘打得很响,“比如事先安排某人和某人组合……”

他话音未落,门口忽传来一声大吼:“谁是Pan Lee!Pan Lee在不在这里!”

“攀,他好像说的是你耶。”张京小声道。

李攀愣愣地起身:“那个……你有什么事吗?”

“妈的!快跟我过来!”门边的男生急吼。

一路上,李攀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他甚至想到了远在天边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婆,他祈祷最好不要有什么坏事发生。

结果,前面的高壮男孩只是把他带到了一间教室。教室里桌椅散乱,人高马大的几人围在中间。

“埃里克,快住手!Pan Lee过来了!”

李攀被推一把。几个男生侧开身子,为他让道。

埃里克·格里斯扬起的拳头没再落下,他抬头看向李攀,眼里怒意未消。

“咳咳……”他身下鼻青脸肿的汤普森咳嗽两声,示弱道:“我发誓,我只是给了他两拳,比棉花还轻……”

李攀僵立在原地,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打架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催命似地叫他过来。

“埃里克,大家都是朋友,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动手呢?”一人打破沉默。

埃里克已经站了起来,他伸出手,将汤普森拉起来,说:“跟他道歉。”

“什么?”汤普森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说,跟他道歉!”

肌肉猛男汤普森瑟缩一下,缓缓垂下头:“对不起。”

“大声一点!”

“对不起!”

埃里克看向李攀,等着他表态。

“呃……”李攀犹豫片刻,“没关系……”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事后,李攀被埃里克送回了教室,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

直到来到教室门口,埃里克才说一句:“汤普森有躁郁症,以暴制暴有时候比药物管用。”

“攀,你现在很出名。”吉尔玛盯着李攀,她这才注意到,这个东方来的少年有一副俊俏的面庞,“他们都在议论你。”

“议论我什么?”李攀不解。

“议论格里斯为了你和汤普森大打出手。”粉发姑娘丽莎插话道,“谁不知道,他们是一起穿纸尿裤长大的,关系好得不得了。”

李攀无语片刻,道:“我猜,他也不全是为了我,换成任何一个人,他都会那样做。”

“或许吧。”吉尔玛耸耸肩,“谁让他是正义使者呢。”

张京眼睛一亮:“说起来,你们不觉得格里斯和亨利卡维尔长得十分相像吗?”

李攀低头想了想,嗯,确实有几分相似。

“好了,伙计们,让我继续商量万圣节的事吧……”

听过众人的商议后,李攀这才了解到,各大社团打算联合在万圣节搞一场鬼屋探险,地址选在东南角的废弃礼堂。参与者们将通过狭长崎岖的羊肠小道,来到精心布置的礼堂大厅,再通过抽签的方式与队友一起寻找遗失的宝藏。

“听起来是个大工程啊。”李攀低声道。

“没错,还好我们有足够多的人手,各大社团加起来最少也有八十人了。”丽莎道。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李攀和美术社的其他人留下来作画。他的任务很简单,把占据整面墙的硬纸板涂黑。他听着美术社的众人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枯躁。

涂完一面后,李攀轻吁一口气。他后退两步,看看这些厚重的硬纸板,开口问一旁的张京:“我们怎么把这些硬纸板搬去礼堂呢?”这些硬纸板虽然可以折叠,但叠起来的重量可不小。

“橄榄球队的人会来帮忙。”另一侧的女孩道,她冲李攀笑笑:“我叫凯蒂。”

李攀对她点点头:“你好,我是Pan Lee。”

“凯蒂,不会是你说服格里斯来帮忙的吧?”丽莎揶揄地看向她。

凯蒂娇羞地笑笑:“没错。”

“真是托了你的福。”吉尔玛似嘲非嘲道。

一个小时后,门外传来一阵笑闹声。

“他们来了……”张京低声道,他既紧张又期待的咽咽口水。

橄榄球队来了八个人,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搬完回来了。

“还有吗?”汤普森靠着墙活动手腕。

“有的,还有两面。”凯蒂回答道。

李攀还在执着于最后一片角落,他蹲在一边用笔刷来回涂抹着,确保不留一丝白隙。但当格里斯走过来,半蹲在他身边时,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了。

或许是刚训练完不久,格里斯身上还冒着热气,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和淡淡的香水味诡异的协调。

李攀刚搁下画笔,就听身侧人问道:“画完了,对吧?”

“嗯。”李攀点点头。

“好的。”格里斯起身,直接上手将硬纸板抬了起来。

“别!”李攀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还没干透……”

格里斯愣了愣,颇有些无辜地看向李攀:“那我是继续搬,还是……”

“还是等它干透吧,不然会弄脏衣服。”李攀道。

于是格里斯又将硬纸板放回地面,但当他转过身来时,洁白的T恤上已经沾满了黑色油彩。

“哈哈哈哈,你急什么埃里克……”队友无情地嘲笑道。

格里斯看看黑不溜秋的双手,无奈地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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