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阴郁疯徒妄折他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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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他立刻焦急上前,拍门,“师尊,你怎么了?”

“……滚!”

男人声音冰冷,也很沙哑,似乎发了很大的怒火。

好在段轻舟平日也是副阴晴不定的鬼样子,突然生气也没什么不正常。

只是……

方书年从那沙哑的嗓音中分明听出了欲色。

不过他倒是能肯定,段轻舟的异样与金溯莺无关。段轻舟在异常时也能蒙混过去,神情平淡的说话可以看出他习惯了隐忍这种痛苦。

看那种游刃有余的模样,应该很久了。

他看着里屋紧闭的方面,神色淡淡的后退了两步,拱手作揖,然后转身离去。

当天夜里他便收拾好那少的可怜的行李,搬进了段轻舟隔壁的房间。

名正言顺的,住进了南斗长老的寝殿。

师尊之名,他做徒弟的怎能不从?只是他的好师尊啊,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当夜,段轻舟没有入睡。

在子时,他听到隔壁房门轻轻闭上的声音。

他靠着门缝,望着男人身着黑色披风远去的背影,所有所思。

翌日,段轻舟不见踪影。

第二天,段轻舟没有回来。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他都无事可做,整天就是吃和睡,段轻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自从第一次从浮生镜出来后,每天安排厨子给他做不同花式的菜品。

厨子很开心,因为山上大部分人都辟谷,不这么进食,好容易他终于能露一手了。

段轻舟也很开心,但他不知道段轻舟为什么开心,可能把他当宠物养了?

倒是他无所谓,因为平日都扫地,体力活,不会嫌饭多了。可自从段轻舟不让他扫地了,他反而无所事事起来,古籍剑谱他都练不了,段轻舟前不久才告诉他,他是天生绝脉,注定无法修炼。

那为什么还要将他带进来?

他问掌门。

掌门回答令他诧异——原来,他能进来这里全都是因为段轻舟的需要。不然根本踏不进山门。

他一时间心里茫茫然,心里的不满和怨恨都消散了。

一直没见段轻舟,也没有事做,很不适应。

按理说段轻舟平日也是这样神神秘秘,整天出去厮混,作为唯一的徒弟都很难见他一面。

可偏偏这次,方书年察觉到一丝异样。

直到第八天夜里,雷雨大作,他透过门缝,看见男人在雨中身着披风走回房间。

没有撑伞。

借着惊雷和闪电,他恰巧看到男人异常苍白的脸,冷厉的眉皱着,眼尾发红,如同被人欺负哭过一般。披风拢的很紧,脖子也遮挡的严严实实,碎发被雨打湿,他从未见过这样落魄颓废的段轻舟。

伴着滂沱的大雨,隔壁房门发出关上的轻响。

方书年躺在榻上,半宿未眠。

次日,雨过天晴后的清晨阳光格外明媚。

段轻舟从里屋房间出来,对着阳光看了一下手中的透明晶石,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相当漂亮。

随后,便把小徒弟叫到了书房,蒙上眼睛。

一旋身,二人便到了地窖里。

他摘下少年眼上的黑色丝绸,划破少年的手指,血一如上一次一般吸入浮生镜的水滴状的红色水晶里,只是这次要多一些。

因为还有一部分,滴进他挂手中的透明晶石,血也化成丝丝缕缕的带状雾气在晶石里浮动。

然后悬浮在浮生镜上空。

晶石的影子在浮生镜里映出血红色。

上次只有神识进入镜子,而这次两人的身躯也被吸入了浮生镜中。

进入镜中世界。

方书年捏了捏眉心,晕眩的感觉还没褪去,四周渐渐亮了起来,他打量着周围,这是一条小巷。

熙攘吵闹的声音源自于前面的大街。

“这次活动自由了,不用背记忆碎片的时间限制。我们连人带身体都已经参与到了这个世界里,这里的人能看见伤害我们,我们也可以触摸攻击他们。根据记忆碎片持续的时间,为师预测最多在这个镜中世界呆七十年。当然,我们的不会老去。”

“……七十年?”方书年微怔。

“这里的一年不必现实,它很快的。怎么,免费给你人生涨点经验还不开心?”

他摇摇头,“没有,师尊在哪徒儿就在哪。”

方书年面露担忧,“可是,我们这样进入这个世界,不会更改世界原本运行的轨迹吗?”

“你以为世界轨迹是你说改就改的?晨检分数都不好改呢。”段轻舟一面不屑的嗤笑。

一面又心累的给自己的傻徒弟耐心解释,“我们进入的不是浮生镜中的过去,而是用往生石所凝铸的一模一样的世界。因为往生石根据浮生镜的世界复刻,所以只要浮生镜未碎这个世界的主线就不会改变。”

良久,他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沉沉叹了一口气,“我们太渺小,还不足以成为一个世界变数……”

段轻舟随便拉了个大娘,问现在是几几年,大娘说,景德三十年。

段轻舟气的差点当场背过去,不是那个李元景的年号吗,浮生镜就只记录凡间一个朝代?

景德三十年,正好是云骁死在冷宫后的第三年。

实在不愿意再见那人间皇帝的嘴脸。

多亏小徒弟贴心小棉袄还知道安慰他,让他感受到有孩子的好,“我们此次的世界主要围绕的人物还没有出场,多半不会再是皇室的人,绝大可能是不会再见到李元景了,所以师尊不必介怀。”

这话很有道理。

段轻舟点了点头,就听到脑海里声音响起,一个很动听很清脆的男声。

“我自幼没有别的喜好,唯独对戏,情有独钟。”

“但我没想到,我堂堂镇南王世子,棋城一呼万应说一不二的人,竟有一日要靠唱戏为生。”

“这年我十岁,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叫萧风觉,父亲萧崇。”

“皇帝前几年还是个好皇帝,自从那个妖妃死了以后就开始不理朝政,沉迷于鬼神,招揽天下方士,只为了能让死人复活。一连几天甚至几个月不上朝都是平常状态,朝中大权逐渐掌握在丞相王重温手中。”

“我父亲镇南王是个忠心的臣子,多次上书劝皇帝理国家大事,看不惯奸佞丞相手握重权祸害百姓,有次秘密上书弹劾丞相被丞相截下,反而在陛下面前栽赃父亲勾结朝廷官员,寓意谋反。”

“皇帝早已不管朝堂,他就惦记着让那妖妃起死回生!”

“他轻信谗言,于是父亲和府上男丁都被砍头,女眷都被流放边疆,我的龙凤胎姐姐为了护着我,伪装成我,被活活烧死。而我,镇南王世子,从此在姐姐血淋淋的身份下活着,只为有朝一日血刃奸臣,为家人报仇雪恨。”

“今日,是父亲和爷爷被拉去刑场之日,京城的大街上你拥我挤只为看一眼所谓的寓意谋反的外姓王。世事无常,人们都信流言蜚语,忘却了父亲曾为他们做的一切。那些建起的水利和建筑都还在,人心却沧海桑田的变了。”

仅仅听了这几句话,段轻舟便能从中提取出一股极度悲凉和无可奈何的情绪。

他终究也才活了几十年,相比方书年这种少年是成熟很多,可对那些看尽人间百态的上神界的神袛而言,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

他尚有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会因别人之语而中伤,会替他人感到不值得。

他是人。

所以需要历练,才能化神。到达分神期很难,成神更难。

强者都想向上爬,他也不例外。

但他有一颗炙热的道心,最终的目的小来保护玉坤山安然无恙福泽千载,大来维护天下苍生稳定。

进入镜中世界既是为了寻找离魂剑下落,同样也是历练了自己。只有见识和经历的越多、成长的越多,道心才能更加稳定。

只要心智坚定,所有的外接干扰都不会左右他。

包括……那个人。

没有任何宿命能够羁绊他行进的脚步。

段轻舟从小巷中走出去,看着远去囚车里白发凌乱目光寡淡的老人,看着人们扔去的臭鸡蛋和菜叶,感到了萧风觉的悲凉。

他们进入镜中世界会修为全无。

好在段轻舟本就不依靠丹田运气修炼灵力,而方书年恰好也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进来也感觉不到什么不同。

碍于需要衣食住行又要观察随萧风觉的一声,更不能过于干涉萧风觉,所以两人先定了路线。

去最近的客栈定了房间,且休息一晚,明日便是萧风觉被流放的日子。

因为客栈人爆满,老板腾不出地,段轻舟只能委屈自己和别人躺一个榻上。当然以前也不是没和别人躺过,只是都是美艳各样的女子,且睡法也“略有”不同。

不能同日而语。

两个人躺一个榻上,这样正八经的睡觉,倒是很少的。

奇怪的是,他入眠出奇的快。

可能前几天来有点劳累,体力没有恢复,再加上镜中世界有玉坤山的天地灵气修养身心,一躺下立刻便进了梦乡。

方书年第一次同别人挨得这么近休息,睡不着,目光落到了身边气息绵长的人脸上。

从男人浓黑的剑眉,再到细长浓密的睫毛、闭着的眼睛、高挺笔直的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唇上,久久停滞。

绯红的薄唇十分诱人,唇形优美,唇珠饱满,唇线带着一丝锋利的意味。

说话时,会感到讥笑和邪肆,冷酷薄情;安静时,则会显得柔软好欺,引人不由得靠近、再靠近。

方书年喉结微滚,在意识到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后立刻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男人唇边瑰丽的深色。

他在心里唾骂自己如此恶心,怎么会生出这样龌龊的想法?

侧身背对着男人,慢慢入睡。

半夜,方书年感到身上很热很沉,像是被热的石头压着,每喘一口气便热到冒汗,呼吸困难。

惊醒发现那位“风姿翩翩”的南斗长老以极其不雅的睡死压在他身上——

胳膊卡在他喉咙处,好像要掐死他是的,一条腿搭在他身上,恨不得压到他残废。

方书年愤怒的掰开他的胳膊,就在用脚踹掉他的腿时,男人猛然睁开眼睛,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榻上,凶狠的目光露出杀意,只需要轻轻一掐,这脆弱的脖颈就会被捏断。

却在看清他脸的一瞬间松开。

方书年捂着脖子剧烈咳嗽,青紫的脸才渐渐缓了过来,“咳咳,师尊…咳咳咳……”

“你这……”

段轻舟看着第一次和自己一间屋就被掐了个半死的小徒弟,实在有些对不住。

他睡觉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以前也有女人被掐过,吓得瑟瑟发抖,都给钱堵上了嘴。

方书年缓过来,解释道,“师尊,你隔壁卡在我脖子上,腿搭在我肚子上。我睡不着就想挪一挪,结果你就醒了。”

段轻舟:“我……”

少年又补充了一句,“师尊,你睡姿不雅。”

段轻舟心里愤怒的想,我知道自己睡姿不雅,用不着你特别点出来。

介于他有错在先,且一错再错,这点直白的讽刺他就忍了。

反省了一会儿,段轻舟总结出来一个真理,“你师尊我适合一个人独美,以后就算挤死我也要单间。”

方书年:“……”

这话说的,简直不可理喻。

不过他可不敢把心里话说出来,敢顶撞段轻舟,今晚准会被追着打成猪头。

方书年默默的拾起被子,缩在角落里躺下。

段轻舟作为表面仁慈宠徒的好师尊,用力的拉过来大半个被子,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再无奈叹息一声,“镜中世界可真冷。”

方书年:“……”

段轻舟不过是想气气这个小兔崽子,真不会只顾自己盖被子,感觉小徒弟睡熟了后又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小徒弟瘦的和竹竿一样,脸上也没什么肉,到底不是修士,没有修为支撑就是个普通人,又因为营养不良显得弱小又可怜……

想到这里,段轻舟眼神黯了下来。

挺对不起这孩子的,其实方书年除了上山给他当徒弟,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只是一旦走了这条路,二人便再也不能这样轻松的说话了。

第二天,两人乔装成了士兵,混在押送镇南王府上的女眷的军队里,将他们流放到蛮夷之地。

易容对段轻舟来说很简单。

只是方书年的身高略微不合适,浪费了一些时间。

一批又一批的流犯一个挨一个踏过满天的黄沙,全都是被抄家砍头的女眷们,她们眼里流着泪,皮肤干裂出血,蓬头垢面,脚底磨出一个个水泡。

拷着的手铐和脚镣是链接她们的绳索,让她们跟进队伍不会迷失方向,也是她们挣脱不开的桎梏。

这一路上,都有一个女子用婉转的调子断断续续唱着戏曲里的词:“今夕秦将落了马,明日东山在起时——”

到了押送地点疆谷口,她们被安排做毫无人性的苦力,为边塞堆砌城墙,浑身是泥和汗、鞭打留下的血和泪。

那个女子,依旧唱着。

像一颗悬崖峭壁生长出的草,对狂风暴雨永不低头。

那姑娘头发用白布扎着,额前也用白布绑着,汗水从额角流进白布里,日月堆积,染黄了粗糙的布。

有妇女问她为什么非要这么倔,在这里只要流犯佩穿白会被鞭打,她摇摇头,眼里倔强又隐忍:“今天是我爹砍头的第一百三十四天。”

妇女用脏浊的手揩了揩泪水,将土块搬开又放下,终于忍不住爆发的哭了起来。

却被领头的兵看见了,狠狠抽了一鞭子,骨瘦如柴的妇女被抽到在地。

顿时皮开肉绽。

在这里,没有人性没有天理,只有生存。

绕是段轻舟再心疼这些人,也只能暗地里偷偷分几个馒头,让她们好过些。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几百年前的,早已经发生了,他无法改变。

可偏偏,他看着这种场景会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权力之争,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也不放过。

那个会唱戏的姑娘对所有人都很好,她很温暖,给了所有人生的希望,所以在她们集体逃离失败被捕时,她们把唯一的生存希望留给了她。

那个姑娘被她们用生命暗中送出去,扔上了一艘驶向江南水乡的大货船,带着她们所有人的仇恨与苦难,彻底摆脱流犯身份,去到她们再也碰不到的远方。

这个会唱戏的姑娘,就是顶替姐姐活着的萧风觉。

妇女们一直都没有识破他男儿身,一半是有奶娘的掩护,一半则是因为他为了生存和报仇,早就把自己弄得残缺了。

为了能够顶替成功,那个曾经矜贵高傲、桀骜不驯的镇南王世子,在同胞姐姐被活活烧死的当晚,挥刀自宫。

“我们一家的血铺在我面前,姐姐的血肉被烧出来焦糊的味道,凄惨的嚎叫穿透耳膜,我是那个侥幸活下来的,有什么不能够舍去?残缺又如何,我身上背负了太多条性命,我只想活着,我也必须活着!”

萧风觉常年唱戏的嗓子说出话来怎么都好听,不似太监的尖锐,而是一种细腻饱满的柔和,甚至于他咬牙切齿说出的这段自述,也让人听着像是在听戏文。

情感融于声音,抑扬顿挫。

“我到了江南,在船靠岸前跳下了河,却因为不会水而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时我已经被青楼鸨母和一群小女孩困在一起,因为我生的好看,比女子还要漂亮。”

“我爹从前厌恶我生的和姐姐那么像,厌恶我喜欢唱戏,娘娘们们没点男人样子。于是为了父亲高兴,我勤练武义,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成了棋城那群肥头大耳的少爷们的头领,父亲便不再说了,也同意我请师父教戏。”

“我知鸨母还未发觉我是个残缺的男人,与她约定卖艺不卖身,我会让她获得更高的收益。起初她不信,后来我夜里蒙面唱了一段后在座皆掩泣,获得高声赞誉,收入可观,于是她答应了我。”

“从此我叫季三月,世间再无镇南王世子萧风觉。”

“没过多久,来青楼的戏客也多了起来,引来了江南有名戏班子班主的青睐,重金买下了我,从此我恢复自由,也允诺报恩让戏班名声大噪。”

“我的鱼饵,同时引来了一条大鱼——王诗嫣,那个杀他爷爷父亲和姐姐逼死他全家的奸相的女儿!”

“可笑,她竟然喜欢听戏。”

“万幸,她钟爱听戏。”

十年后,萧风觉凭借一副上天赏赐的好嗓子和学戏天资,边学边唱,二十岁便戏名远扬。

段轻舟暗中跟着他,也体味了民生百态,比年轻时下凡历练看的还要深刻。

方书年更是飞速成长,虽然他在段轻舟眼里仅仅是十七岁少年,心里却早已经成熟。

很多年幼无知藏在心里的东西随着时间改变,有的慢慢淡化,有的却如倒刺深深扎进血肉里,愈发的鲜明。

心理年龄十八岁时的方书年已经很会伪装了,可当夜里被异梦惊醒时,浑身燥热未褪,感受身-下濡湿一片,他却没能做到心平气和。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梦、自己在梦里又做了什么,又是关于谁的。

梦中被他压在身-下、囚在臂弯的人,是他的……师尊。

他第一次任由情绪在脸上扭曲,一向谨慎小心一步三算的人那天夜里摔了一地玻璃碎片。

他沐浴完,将衣服洗干净晾起来,躺着榻上整宿未眠。

……

“师尊,我们要跟上吗?”

方书年看着已经二十三岁的萧风觉一身戏服随着戏班一起走上游船,询问男人。

男人面容一如既往的俊美无双,脾气却在这十三年里变得好了不少的,可还是挺容易就暴躁的。

“跟上做什么?你会唱戏,嗯?”

男人嗓音不屑,却有着勾人心弦的尾音,向羽毛一样轻飘飘的挠在方书年心里,挠的他心痒痒。

“不会。”

方书年现在不只会狗腿的说对不起了,也会浅笑着的回复两句正常人聊天时的对话。

段轻舟哼了一声,“那就是了,萧风觉知道王诗嫣来所以才在这里唱,我们租条船去看戏。”

只有租了船才能看戏,不然看不了。

卖船的老头能挣不少。

“嗯。”

方书年闷闷的应下,发挥徒弟狗腿子的功效。租船的人不少,可他还是极为效率的迅速租了船,摇着浆划过来了。

段轻舟坐在船上,船随着风轻轻摇晃,荷花稀稀疏疏的开在不远处,随手撩起一波水花,荡漾着动到了前面的船上。

方书年看着男人清冷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照的白皙,红唇一张一翕,透着诱人的光泽。

“发什么呆?你叫你二百遍了我都!你不摇浆就一边儿去,我来摇。”

方书年看着面前放大的脸,猛地回神,瞳孔微缩,惊的差点从船边上翻下去,被男人一把拽住了,霎时间脖子上了一层粉色,连带着耳根滚烫,“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段轻舟表情非常嫌弃,“不就是被我发现了,用的着羞成这样?大老爷们的,从脖子红到耳朵,好歹脸皮厚不上色……”

方书年眼神微闪,经历了一次突发事件,现在回答的语气倒是正常了,只是那耳朵还是热的厉害,“没什么。”

段轻舟啧了一声,摇摇头,一副孩子大了不由娘的糟心表情,“真是的,刚来那会儿还知道有好东西和师尊分享,现在都养成独立自主的大白眼狼了!”

方书年听了,嘴角微抽。

我要是分享了,你不得拿着鞋底往我脸上抽死我。

那些见不到光的肮脏想法,他恨不得一辈子都埋在心里,谁也不告诉。

他想好了解释的话,却被段轻舟抢先一步。

“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美人,不会是上次我去的那家百花阁的吧?哎呀,你上次去找我,我就看着你使劲盯着人家小紫看,当时我问你你还顾左右而言他,你看吧!果然有事。”

段轻舟说着说着,语气倒认真了不少,“我觉得就算是玩玩,你不能选你师尊我先前看中的那些。”

“一直都看你没长,跟个孩子似的。去那些个花街柳巷也没考虑带你一起,现在想想你心理年龄也不小了……等今晚上再去翡翠搂看看,准能给你挑个小紫更好的!”

听着这些话,方书年耳朵和脖子上泛起的红彻底褪了个干净。他紧抿着唇,眼睛一瞬不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漆黑的眸子压抑着复杂情绪,幽深晦涩。

如蛰伏黑夜的猛兽,死死盯着猎物,只待一个机会,便狠狠扑上去。

要换做平常,段轻舟定能发觉异样,可惜此刻沉浸在孩子长大了的感慨中和挑选花楼的困难里,丝毫没有感觉不对劲。

等他再看回来时,方书年已经低下了头,像是偷东西被抓包的小孩。

段轻舟看着面前只有十六岁身板的少年,父爱泛滥,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也别太在意,师尊不笑话你。”

戏开场,一席水袖的青衣随着舞台而变化手势,每一步都很稳,眼神时而温柔时而冷漠,每一句都含着厚重的感情,唱完一场精彩的戏,悲伤气氛渲染到极致。

戏终,观众都还沉浸在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之中难以走出来,许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坐在前排一艘精致小船中的美人儿,由丫鬟托着手,走进了唱戏用的那艘展演大船的后台去。

头戴茉莉花簪,流苏轻摇,一身粉色曳地流纱裙,浅色绣杜鹃,金粉绘着茉莉花的薄纱披帛搭在双臂,娇美若仙,娉婷袅娜,步步生莲。

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富贵小姐。

身姿、神态、气质,无一不彰显她的身份。

而这样的千金大小姐,却屈尊来看一个戏子即兴的一场戏,甚至亲自前去探问。

这是闻所未闻的。

萧风觉对着镜子淡淡加深妆容,准备下一场,看到镜中反射出的人进入屋里,他唇角勾出一抹笑来,在妆容的遮盖下美且妖媚,“阿嫣又来看戏?”

王诗嫣抿唇一笑,举手投足间俨然是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是,听了戏感觉心情很好,你的戏总让我有种百听不厌的感觉。也是想来看看你,近来可又学了新曲?”

萧风觉坐在梳妆镜前,抬头看着她,眸光含笑,“还没成呢,估计要等下个月了。相爷近来没有为你吗?”

“无非是觉得我这样整日听你唱戏扫了他的颜面,为我择良婿,想让我早早出嫁,可我真心觉得,就这样和你一起,挺好。”

王诗嫣拉住戏子的手,眼里尽是温柔,她的手是热的,比他的心还要热。

他恍惚间想,如果两人就这样执手共老,也好。

可惜,她是杀父仇人的女儿。

而他,是个背着几十条人命的废人。

今生注定有缘无分。

他虽然回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攥着,叹息着说出的话却是现实的,“这怎么行,你是尊贵的相府千金,而我身份卑微,况且还是女子,纵使我们相知相惜,我们也不能相守。相爷不会同意,这个世界也不会同意。”

“也是。”

王诗嫣眼中流露出一丝落寞,“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嫁人,三月,你愿意陪着我吗?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的……”

他嗓子有些干涩,笑容依旧,“我……当然愿意。”

他愿意,当然愿意,他是季三月,不是萧风觉。

季三月怎么会不愿意呢?

对于季三月来说,一切能够接近那个奸相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这是他的命。

无法抗拒的命运!

段轻舟是个言而有信的好师尊,尤其有美人儿的情况下,他的信用更加保障。

于是,在夜里,方书年被拎到了一家外表看起来典雅朴素的阁楼前,被自己的好师尊领进了那扇罪恶之门。

推开门,红的绿的紫的花的没有的,总之穿什么样衣服的美人都有。

没穿衣服的当然也有——那是另外的价码。

老鸨一看手里接住的沉沉一定金子,双眼放光、欣喜若狂,马上把店里目前没有工作中的招牌美人都请进了段轻舟预订的两个隔间里。

方书年看着面前云集的美人,眼睛没看进去几个,倒是鼻子快受不了了,吸入的都是香粉味道,令他忍不住皱眉。

段轻舟问他看上了哪个,他摇摇头,“香粉味,太冲。”

立刻,一群美人都被轰了出去。

招呼老鸨过来,不久就来了一批自带体香的姑娘。

只是姿态样貌上就显得略次一点,不过也都是好看的。

方书年坐在桌前看着段轻舟认真挑选,拒绝了,“看不上这些,想自己逛逛,师尊不用在意我。”

段轻舟皱眉,这要求还不少。

沏了杯茶,解解渴。

“行吧,反正付了银子,你看着挑,为师忙得很就不张罗你了。”

男人将美人都带出去,说完也走出了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瞬间,少年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

拿袖子遮住鼻子,眉头微皱,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劣质东西,比不上师尊身上清幽的莲花香……

段轻舟看女人先看气质和身段,其次才是脸。他喜欢前凸后翘有料的,像是面前这个姑娘。

来都来了,钱都付了,也不能白白回去。

折扇一收,挑起面前人的下颌,风流轻佻的笑了一下,“你就是白玉?”

女子白兔般楚楚可怜的眼里有几分害怕,一席白裙下,不符合脸的妖娆身姿若隐若现,手指绞缠着上衫衣摆,“是,奴叫白玉。”

纯情的像是不曾待客。

怎么说也是花楼里的头牌,肯定有两把营生的刷子。

且不说面前客人是从未见过的美如冠玉俊美无双,就仅看鸨妈妈手里那一定黄金,她也得做出最勾人的模样。

“不错,那就让我瞧瞧,是不是真的如白玉一般。”

他吐息湿热,沙哑的嗓音性感又撩人,苏的人腿软,按着怀里人的腰,白纱裙从肩头滑落到了地上。

段轻舟也就这时候能收敛那副放浪不羁的模样,眼里露出少有的足以溺死人的温柔。

方书年不是喜欢听人墙角的人,要怪就怪上等间都占满了人,段轻舟安排时仅剩相邻的间位,而这房间隔音效果又差劲的很。

只要在这房间里,无论如何他都能听到一些不能入耳的声音。

他听着隔壁男人的声音,端着那人不久前用过的茶杯喝水,将唇深深印在那人碰过的杯沿上。

他心想,自己真是执念疯魔了。

空气是热而闷的,压在他肺部让他呼吸困难,那隐约传来的让人颤抖的声音,穿透他耳膜,一点点挤入他心脏,几乎要让他窒息。

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怎么也无法驱除…段轻舟,他的好师尊……

手中的茶杯渐渐出现了裂痕。

方书年恨不得把他捏碎了,捏碎在自己怀里。

这种痛苦怕是只有自己能明白,他讥嘲的笑了笑,惨白着脸下了阁楼楼梯,挥开老鸨和缠上来的莺莺燕燕,独自走出花楼。

他是做不到继续呆在那个房间里,哪怕一秒,也煎熬的他快死去了。

他好恨段轻舟。

恨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力,恨自己没有能力去杀了他,恨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终究是懦夫。

一个徒弟,对着自己的师尊生出了可怕的念头,然后放任其如野草般疯狂生长,与对其的嫉妒和厌恶交织,割裂着自己的思想,日积月累深深扎根于血液脊髓,最终死死缠住心脏。

终有一日,他会被这种扭曲的感情绞杀。

方书年明白,他一向很透彻。

想他毫无记忆如一张白纸被掌门带回玉坤山,突然被南斗长老点名成为座下唯一弟子,他当时疯狂的喜悦。

但那喜悦在日积月累的无视和冷落中渐渐变成失望。

又因无人在意无人关心又不被允许修炼而产生了怨念。

仰望含着金汤匙被万人捧着又高高在上的人,那个只用游戏风流便可让掌门等若干长老温柔以待的人、那个没有教过自己半点技艺就可以仅一句话就对自己呼来喝去的人,生出了恨意。

他无数次想,他未上玉坤山以前是个什么模样。

有没有父母,有无心上人,是否心怀怨恨,是否是死里逢生。

他全都记不起来了。

玉坤山的人也不会给他答案。

掌门只说当时见他躺在玉坤山脚下,心生慈悲便救上山了。

他无依无靠,仅有的一点依赖给了那个一眼惊鸿的人。

却被摔的粉碎。

现在他渐渐想起了一些片段,却很模糊,不足以让他找到自己。

他跌跌撞撞的寻找自己,却没有看到过去,只能看到现在的自己。手上没有沾上鲜血,不会如男人一样挥手间便断人性命。

他知道,只是因为他不够强。

如果有一天他能和男人一般强大,手上绝对不可能再是干净的。

可能他原本就不是好人,对他而言,怨恨是个很简单就生出来的情绪,但他从不将那些恨意显露在他人眼中。

他最擅长听话和认错。

他擅长在自己极为生气的时候笑,尤其喜欢看着别人因他而笑。

那些讥诮和嘲讽的表情、那些嫌恶和不屑的眼神、那些自私和偏激的语态……

一切让他感到不舒服的笑,他都会收藏在记忆里,在夜深无人时一遍又一遍的描摹和学习,直到僵硬的再也做不出这样的表情,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他渐渐变得更加温和懂理、知进退,会看人脸色行事,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

他最开始的时候,向段轻舟随口提了一句自己想要像同时入山的师兄弟们一起修炼功法,却被男人一口拒绝了。

段轻舟拒绝了。

他那时就对这个师尊失望,也没抱多少想法,可当男人用极其平淡到几乎冷漠的语气对他说“你?不行!”时,他还是无法遏制那种几乎将他淹没窒息的难过。

后来发现不是段轻舟的错,是他天生无法练习那些功法。

是他自己的问题。

从不甘到接受现实,他只用了几天而已。

但他仍不能忍受自己一文不值,也做不到自甘堕落苟且于什么都不是。

于是,他利用在浮生镜里的时间,学习基本的体术,不需要丹田催动,凡人就能练习。

从最简单的扎马步到各种保命的功夫和武功,尽管知道这些对于段轻舟来说不过挥手便可击破,但他还是选择坚持。

他不认命。

因为镜中世界他的身躯是不会成长也不会改变的,那些武功练习起来比常人吃力百倍甚至更多,但他都一字一句将书籍里的内容刻在脑海里。

弱者不很弱,强者不恒强。

今日的强者,明日未必依然强盛。而今日的弱者,可能成为明日的强者,站上顶峰。

勤自锻造,久久为功。

终有一日,他会变强。

哪怕还是无法匹敌那些玄门修士。

等到他在玉坤山的用处耗尽,段轻舟不再需要他,他自己下山,去人间,凭着一身功夫,也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这是他从前的打算。

他意志力坚强,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对段轻舟产生觊觎之心是他计划里唯一的变数,也是他的劫难。此时他便隐约有种难以控制的感觉,却不知不久的将来会成什么样子。

段轻舟这样万众瞩目又自由自在的人,天命风流,多情放荡,脾气臭又挑剔。

可认真看着你的时候,眼神温暖又柔情。

明明一副高傲恣睢的模样,却是嘴硬心软。在你不知道时为你盖上被子掖好被角、偷偷记住你的偏好为你点喜欢吃的菜、在人追杀时也会护着你,让你周全……

这样的人,真正长久的接近了,又怎么能恨的起来。

方书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小桥畔,看着远处夜景和高高悬在天边的下弦月,不知怎么就笑了,嘴角牵出的弧度讽刺的很。

到底是夜太黑了,让他迷失了方向。

又因月光清辉太过刺眼,让他忍不住向着奔跑。

可他只能摸到水中月的倒影,不能将月亮藏在袋子里。月亮多情,光辉洒在所有人的身上,而他被黑暗遮住,月亮永远不能为他驻足。

他自知,但却难自抑。

……

第二日。

段轻舟给白玉扔下了几两银子,摇着自己特意写的“天下无双”四个大字的折扇风骚的走出了花楼。

他自诩魅力无边,街上的行人和小贩也是这样认为的。

每每他出现在人潮之中,都会有人向他仍来大束的鲜花和漂亮的水果,刚来镜中世界的时候还不适应,以为他们要攻击自己,后来才知道,这行为是这个朝代见了美男子的习俗。

于是乎,他便欣然接受了,人们扔,他便接。

反正身手好。

拿不了就让小徒弟抱着,实在多了就随意送给街上的行人。

今天小徒弟不在,他就接一个抛一个,引得好些姑娘满眼爱慕挤着抢,最后回到客栈时怀里已经揣满了花和足够吃一天的水果。

这几天,萧风觉都会和王诗嫣见面,因为王诗嫣的坚决要求,萧风觉被请到相府为她专门解闷。

段轻舟看两人情深意浓的模样,不由得咋舌。

好好的相府小姐,在知道季三月是女子的情况下纵容自己喜欢上她,不顾亲爹王重温的大力反对,竟然能把其请到府上,怕不是以死相逼吧。

结果还真是。

不过半个月,皇帝就下旨,将相府二千金王诗嫣赐婚礼安庆王房庆之子房子良,择日六月初八完婚。

当天,诏书下达到相府。

王诗嫣接着重重的圣旨,单薄的身躯晃了晃,明黄色刺的她睁不开眼睛,失去血色的唇瓣张合,说:“谢主隆恩。”

早就猜到要嫁人,没曾想竟然是陛下亲自指婚,更没想过会这么快。

她不哭不闹,只是整日闷在房间里。

只有萧风觉能够和她说上话。

王重温都已经做好了她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打算,没想到她竟然出乎意料的听话。

本来也是个妾生的庶出女儿,唯一的家长是用于联姻巩固自己地位,根本无所谓她是否难过,她愿意把自己锁屋子里就在屋子里呆着吧。

至于那个戏子,一个唱戏的也不能阻碍浩荡皇命,留下让王诗嫣乖巧一点也未尝不可,省的她整天摆出寻死觅活的模样惹了安庆王世子不满。

而萧风觉这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安插好了人手在相府,有十成把握能够一击毙命。

只待十天后大婚之日,他便可以替父亲报了血恨仇。

一旦到那时,王诗嫣会对自己恨之入骨,像是他恨那奸相一般。

好在,他不在乎。

萧风觉对着镜子一笔笔勾勒容颜,本就妖冶雌雄莫辨的脸被戏妆遮掩,嘴角扯出一抹僵硬弧度,显得很是难看。

罢了,笑不出来就不笑了。

把那些欢喜全都留在大仇得报的那日也未尝不可。

六月天,丞相府的后院很清凉,荷塘上大片的荷叶衬托着娇嫩荷花盛开,阳光照在上面,光线柔和。

出嫁的前一天,王诗嫣请季三月为她画上妆,上戏妆时,她眸光比往常日都要眷恋柔情,似乎要将面前这个人深深印在脑海,“三月,在我身边的这段日子,是我从小到大最幸福的时光。”

“因我生在丞相家,有一个心狠手辣的父亲,自小便没有人同我说话,之后偶然遇到了一个人,他不因我的身份而巴结,也不会因为怕被人诟病而避嫌。但被我父亲知道了,父亲把我锁在家里。那人说他喜欢听《霸王别姬》,我便学唱了很久,想着等父亲放我出去我便去找他。可等我出去时,所有人都说他已经死了。”

“从小我就不被人喜欢,我喜欢的也都离我而去了。三月,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直好好的,我会保护你的,不会让你像他那样死去。”

她话里有话,眼里也含着泪,希望他能明白。

可他的心早已经被仇恨占满,怎么会想起从前的事情?

他画眉的手很稳,听了这些话只当是她随口的宣泄,并没有放在心上。

仅是笑笑,“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死,我还要一直陪着你呢,说好的一直。”

“三月,明日我便要出嫁了,再为我唱一支霸王别姬好吗?你做一回霸王,我来当虞姬。”

萧风觉为她穿好戏服,牵起她的手,“好。”

就在她的闺房里,为她和一曲霸王别姬,了她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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