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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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纪白鱼怀疑他被人跟踪了。

与其归因于什么杰出的反侦察能力,不如说最近到处都是怪事。那人都快贴到他身后了,他却不能确定。

因为他是个脸盲。

大而明朗的诊室,两人对坐。窗外正在下小雨,淅淅沥沥的,柏油路上来往的大都是正值青春的大学生,只偶尔有一两个人打伞。

“但是你还是注意到他了。”坐在纪白鱼对面的是他的新心理医生,如是说道。

“因为很多事情都说不通,很奇怪。”

“我反而会觉得,他应该对你很重要。”程辰说。

重要。纪白鱼揣摩了一下这个词,觉得它并不适合形容某个自己都不明身份的跟踪狂。这个新医生最好不要臆测自己有什么被害妄想症,觉得这个跟踪自己的人是自己凭空幻想出的执念,才会发表“重要”之说。他耐心确认道:“何以见得呢?”

“因为你也说,你没有发现他固定的外貌特征,”程辰笑,“你一定对他非常熟悉,才能越过特征感觉到这个人的气质。”

“我虽然脸盲,”纪白鱼也笑了,“但就不能是靠声音和气质认人吗?”

“虽然程辰之前也带你做过不少辨声训练了,但就目前来看你好像还没有。”程辰从抽屉里抽出一张A4纸,“好了纪先生,我们今天预约的时长也差不多了,这次是我们第一次咨询,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帮我填一个患者满意度反馈表?”

“嗯。”纪白鱼接过去,快速做了两题后抬头问:“程医生要出差多久才回来?”

显然是对新医生不太满意。毕竟那句臆测的定论也没有解释清楚,咨询就被他强行结束了,程医生不会这样。

“和程医生感情很好?”程辰温和道,“放心,我不会代替他的。他带你也有四年了吧。”

“是。”纪白鱼握着笔,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不写字也不说话。

意思是不要答非所问。

“哈哈哈,出差的话,”程辰戴上了他的黑边半框眼镜,无奈道,“可以是明天,也可以是现在。”

那个黑色细框眼镜蹿到医生脸上的时候,他的灵魂也随之复归。纪白鱼一瞬间愣住了。他回过神来,颔首道:“抱歉,程医生。”

好吧,这个和自己聊了一个小时的“新医生”原来是老熟人,幸好他全程没说也没兴趣说什么他的坏话。而且现在他也必须承认,自己不是靠气质和感觉认人的了。

四年的交情,没认出来,确实说不过去。纪白鱼烦躁地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了,这几天四个小时都睡不够,大脑成了一坨浆糊。

“没关系,四年,记住我一个眼镜也不错了,”程辰调侃道,又拿他刚受伤时的情况安慰他,“比起一开始,我们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对吗?白鱼,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学长,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

来了,又是这种感觉,晕晕乎乎的下坠感。看来不睡觉是不行。

“想到那个人了吗?”程辰问。

纪白鱼看他一眼,也学他答非所问,“这是你的直觉吗?”

“我的直觉也是无所谓了,毕竟四年来你居然还有这么多瞒着我的事。”程辰从文件夹里翻翻找找,翻出一张长方形的照片,嗔怪道,“我们用毕业照练习过很久的认脸,我看着你一点点进步还非常欣慰来着。当时你也没有告诉我你是靠一个个细节特征,硬背背下来的啊。”

程辰怀疑他有一个备忘录,上面记录了日常需要记住的脸,以及用于对付测试的脸。而且自己在里面大概率叫做“眼镜”,后面可能还会附上颜色或款式之类。其实程辰也是可以理解他的,这是在纪白鱼在测试与练习中一次又一次被审判死刑之后,一种适应社会和维护自尊的最好方式。

“是,我的确一直是个……”纪白鱼微笑,“喜欢走捷径的人。”

程辰那刚被调侃过的直觉告诉他,这种微笑代表了纪白鱼的某种负面情绪,他开始转移话题。

“对了,真是巧了,我之前在新闻上看到一个访谈,仔细一看,这不是你同学吗——认了太多次我都背下来了。毕业两年就发了好几篇权威文章,真是人才。跟你一届的话,他还跳了两级吧?”

纪白鱼先是露出祝贺的神情,听到最后罕见地沉默了。

“采访说你们班出了17个清华北大?不愧是附中啊,不是我省的也略有耳闻。他在你们班排多少名啊?”

纪白鱼想了一下回答,“第二。”

“哇,第二。”程辰把照片递过去,与他闲聊,“那第一可不了得。你还记得吗,指出来看看。”

纪白鱼一个个扫过去。人人有头,而无面目。他通过自己硬背的特征辨别出每个同学来,最后落在那个自己没背过,也是唯一认不出的脸上。

自己的脸。自己的脸用得着背吗?他突然没由来地困惑起来。

然后仔细端详那张脸。

整洁的白色校服,日光射线像一把金剑悬于头顶。他是在笑吗?热情与野心,崭新的意志,少年的意气风发,以挺拔的姿态和昂扬的笑脸跃然于相纸之上——

“……你一定对他非常熟悉,才能越过特征感觉到这个人的气质……”

纪白鱼的视线躲开了。

“第一名,”纪白鱼说,“我忘记了。”

这回答就好像知乔戈里峰,而不知珠穆朗玛。

好在程辰本意就是想测试他一下,现下只当是他认不出来了,也没有过多追问第一名的名字。

“今天虽然是个乌龙,但也算小捉弄了你一下,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不走费用。”程辰站起来,来到沙发旁边,“我们说回跟踪的事情,首先我要向你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这确实不能怪程辰,毕竟纪白鱼是来看神经卫生科的患者。

引他到布面沙发上躺下后,开始了例行放松冥想环节。程辰看着纪白鱼那只他依赖无比的加热丝绒眼罩,发现它有点潮湿,可能下雨浇的。本想怕连电提议他换一个,但看他没有插电,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纪白鱼表面上看着随和,其实则不然,就连小事儿上也倔得不行。上次他朋友约他毕业旅行之后就好久没见到他,最后纪白鱼和程辰坦白,因为机场核查标准不一样,他的充电宝带是带去了,但回来时候给扣下了。正常人直接就留在那了,结果他是直接放弃机票坐高铁回来的——回来之后一时间没钱来治疗了。也不知道参数都被磨没了的充电宝有什么值得留恋,说的再直接一点,机票钱够买几十个了。

纪白鱼逐渐露出平静的神色。

就是这样一个对细节执着的人,偏偏得了这样的病。

对于纪白鱼刚刚没认出自己的症状,大多数人会把患者叫做脸盲,不太严谨但的确是更普及的说法。其实这只是他症状的一部分,医生一般称为面孔失认症,只是视觉失认症中的一种。

而视觉失认症,顾名思义,患者能看到物体却不能辨认,甚至是以前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即使患者的视力与推理能力都没有任何变化。而且,除了面孔失认,空间失认也是视觉失认的一种,也就是患者每次获取的空间信息都是孤立的,无法将各个元素重建成一个地域性结构。

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的眼睛看得见,但大脑无法正确理解眼睛所传递的信息。如同一个正常人在喝得烂醉后盯着一个谜题,虽然在看,但大脑无法识别其中的线索和答案。

脸盲、路痴、认图困难……不幸中的万幸,受伤后在医生及时干预下,认读文字的速度和准确率还是可以的,数字和字母相对来说会差一点。

但像他这样严重的神经损伤不可治愈,这也是程辰和纪白鱼都心知肚明的。只是出于人的私心,知道纪白鱼甚至认不出镜子里自己的这张脸时,还是倍感可惜。他不得不承认,可能上天的确是公平的,自己无法记住,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替他记住。

因为这是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令人过目不忘。若即若离的白皙,极致和谐的骨相,最后融成一副俊丽的东方容貌。乍一看就是那副永远提不起劲的样子,像一湾水,润物无声,但没东西托着,就会毫无征兆地地落下去。有低洼就落到低洼,有缝隙就渗到地底。更多时候像一团水汽,那眼神飘得就像能通过墙壁望向月球的土坑一样——无论像什么,总之不像个人,就算再使劲儿挤,也发不出什么富有活力的声音。叫你情不自禁地想透过那眉眼探悉他的神情,探明他为何有这样的神情,最后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

不过令程辰没想到的是,他非常配合治疗,就算再忙至少一个月也会来一次。接触久了就发现他其实是一个矛盾体,疏离,疲惫,但永远有一股气儿吊着。这些年的治疗下来,说实话,他从不敢说自己摸透了眼前这个人。最直观的案例是,他曾和同事一起去玩桌游店玩狼人杀,发现纪白鱼正好在隔壁密室逃脱做兼职,遇见时他刚好下班,随口一问要不要来,他居然非常爽快就答应了。本来就是想叫他放松一下的,结果纪白鱼硬是在一群心理医生犀利而敏锐的目光下,靠着无懈可击的话术带领两头狼赢了。

一战成名。但下次出去玩有同事想叫他他又不来了,非常直白,说以后都不去了。可当时纪白鱼明明非常尽兴的样子,事后还感谢程辰带他过瘾。搞得那个同事想了很久上次哪里得罪了他。

此役之后搞得程辰时常怀疑自己捕捉的微表情是不是他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毕竟他真的很擅长……不卑不亢地示弱。

就像此刻,就当程辰以为他已经进入状态时,他突然摘下眼罩,盯着远处的桌子的方向:“医生,我讨厌那个。”

是了,刚刚没认出自己时,他的态度可不是这样的。

程辰收回杂乱的思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墙壁上的一个方块插座,样式是国内最常见的上二下三的五孔插座。

程辰语气冷静而温和:“为什么?”一边问一边走到桌子旁,随手撕了张便利贴回身把它盖住了。

“我觉得它像一张脸,”纪白鱼补充,“或者说,一个骷髅。”

“这种症状是最近才出现的?”

“一直有,但之前没有这么在意吧。”

“嗯……”程辰沉吟几秒,“除了插座,还有别的吗?”

“主观来讲,我觉得SUV的车头很凶,打火机口像个小丑,”纪白鱼认物困难,思维却非常流畅,“运动鞋好像在尖叫,两个螺母……下方最好不要有一个窟窿。”

“嗯,所以你是害怕脸,并不是害怕骷髅。”

“是的。”因为在兼职时纪白鱼经常扮鬼。

“我可以问问是谁的脸吗?”

“不知道,就是抽象意义上的脸。”

程辰皱起眉头。

人脸幻想性错觉,即对面孔的捕捉过于敏感,以至于把不该看成人脸的物体也错认为人脸,其实算是一种反应机制,一种祖先迫于生存需要发展出来的快速识别面部能力的遗留。像他所说的“车脸”现象确实存在,也有调查表明:车头看起来攻击性不强的车销量越来越低,可见许多人都有这种心理暗示。

但只不过这种症状放在“脸盲”的纪白鱼身上,就有点不对劲了。如果这些张“脸”只能算是他自己害怕的抽象符号,那么大概率和他感觉自己被跟踪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些年的治疗大部分都集中在神经内科范围的康复练习,纪白鱼倒是很少在心理上的问题袒露过多。除非自己问得非常直白,他才会简短地给出一个客观的回答。就像自己当年研究生导师刚把纪白鱼介绍给自己时,程辰好奇为什么不去正规医院或者找自己大学的教授,而是跨过半个城市来另一所大学找到自己:

纪白鱼说,不想自己留下档案影响就业。

那年他才十九岁。他说这话的预设是“如果有一天我能康复”,所以不知道他发现效果甚微之后,暗自决定靠“捷径”来放弃训练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些一切的心路历程,程辰都无从捕捉。纪白鱼只会说“谢谢你,程医生,我觉得训练很有效果”,或者“怎么会呢,和你聊天心情很好”。像那天狼人杀一样,一边一脸真诚地说着,一边嘴里吐出一些漂亮的迷雾。

但话又说回来,这也说明这次他真的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严重到——都已经戴上眼罩失去视觉了,还是如此在乎在屋子另一边的插座的存在。

“所以那个跟踪你的‘他’让你害怕所有脸,”程辰推测道,“甚至于像脸的东西,因为你总会把那张脸混淆成‘他’?”

“不是害怕……”纪白鱼终于开始纠正这个词。程辰突然想到他曾纠正过自己“害怕”和“讨厌”的区别,是程辰自己觉得他只是逞强了。

他刚想抱歉一笑,尊重患者的说辞,就听纪白鱼说:

“是恨。”

他第一次见到纪白鱼长时间维持着一种无比困惑的表情,但说话时那眼神又称得上笃定:“我唯一能确认的一点是,我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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