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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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六月,下着绵绵细雨。

江潮开车行驶在路上,天色越来越暗,车辆流速也逐渐慢下来,拥堵在逼仄的道路上。

GPS显示前方几公里都惨红一片,连同西面八方的其他道路,密布延伸,就像城市里快要爆开的血管。

这一带房价在善川市最贵,市重点初高中有好几个都在附近,堵车也算司空见惯。

江潮看着前方车窗,雨珠在车窗上乱跳,雨刷规律地摆动着,像在玻璃表面玩着跳皮筋。

一道温柔女声在车内响起:

“您好,欢迎收听善川之声。今天是2018年6月8日,也是高考的最后一天。‘十年磨一剑,试锋在今朝’,学生们走过三年的金色时光,承载着所有年少的梦,勇敢地赴往考场,准备好迎接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加油!祝愿所有善川市考生取得一个好成绩!”

雨声更大了。

江潮的眼神微动,手指往下一滑,切换了广播频道。

距离2014年6月8日,已经过去整整四年。

那个人也已经失踪了整整四年,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仿佛人间蒸发,甚至从未存在过。

善川市上空的乌云越积越重,整座城市都黑了下来,雨也下得越来越猛,雨珠不再是一跳一跳,而像是整盆水都倾倒在车窗上,糊住了整片视野。雨刷怎么擦拭也擦不干净,唯有一些光扭曲地折射在窗前,呈现出陆离的光斑。

车里有些发冷,广播里发出一道冷然的男声。

“大家好,这里是善川财经。特大喜讯,今年善川市GDP依旧突飞猛进,增速23%,GDP总额已经超越省内清安市,成为我省GDP第一名,同时,我市GDP增速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位居第一名。GDP发展牵动着善川市各行各业的发展,新的一年,我市将推出更多的招商引资政策优惠,促进善川市的经济发展快中求稳、欣欣向荣。”

江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方传来混乱的鸣笛声,催促着他往前。

拥挤的路况已经有所好转,这离不开善川市的交通警察的努力工作,他们即使冒着瓢泼大雨,仍然恪尽职守。

近几年的善川市蓬勃发展,日日有新象,几乎每天都在开发建设,到处都在盖新楼,善川市民就连每天上班都有了精神头。

江潮开着车,慢慢地驶过校区路段,临近六点,高考已经结束了。

他的目光向右移去,芳华中学映入眼帘。那是他的母校,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就是从这个大门里走出来,和现在的这些学生一样。

不过,他当时的心情没有那么激动,因为他已经拿到了保送名额。

他记得自己出考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的同桌李洗河打电话。

可惜,对方的手机关机了。

那时,他以为是对方还没走出考场,在学校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还心情颇好地在雨天里买了两根雪糕。

然而,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能拨通对方的电话。

……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江潮的思绪。

他收回视线,看向震动的手机。车辆仍然在缓慢行驶,他不便接通电话,就任由它响着。

“等一下,我还有没说完的话……落日是我不甘闭上的眼……”

这是江潮的手机铃声,也是2014年初大火的一首歌曲。

给他打电话的人很执着,铃声都响过了六七轮,还是没有放弃,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

江潮把车停在路边,接通了电话。

“江潮!你在哪儿啊??”大嗓门立刻从话筒里传来,是江潮的大学室友,杨丰。

江潮把手机夹在耳侧,说:“善川。”

杨丰声音惊诧:“善川?那么远??你干嘛去了?”

“回家,也去了一趟春晖园。”

“回家?春晖园?”杨丰像个复读机,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哦对,差点儿忘了,咱俩老家都是善川的。你去春晖园干啥?拜文曲星么?哎哟,那个地方都破成啥样了,谁还去啊,而且咱马上就大学毕业了,难道是你亲戚家的孩子要高考?”

杨丰啰嗦的话实在太多,江潮问他:“你打这么多电话,有什么事?”

“就想问你去哪儿呢!咱宿舍昨儿不是说好了么,要一起嗨到毕业典礼那天,你怎么转天就蹿回善川去了?!我告诉你啊,立刻回来!不然后面的饭就你请客!”

“好,今晚就回去。”

江潮放下电话,刚要挂断,听见杨丰在电话那头嚷嚷。

“草,大学生有车了不起啊?!有车就能在马路上到处蹿啊?!求你了,爸爸,明天带上我们哥儿几个行不行?”

江潮轻笑,说:“废话太多,挂了。”

……

大学时光总是飞快,尤其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周,大家都是争分夺秒地度过。

杨丰是个喜欢组织热闹的,先组织了一轮全班的通宵聚会,又组织了一轮社团的散伙餐,中间夹着无数轮男生宿舍的饭局。他的肚子也是能装,一天吃五顿饭也能装得下。

江潮吃得没那么积极,但是架不住别人连拉带劝,多了也能被一天拉着吃四顿饭,有一次都半夜两点了还没结束。

转眼之间,就到了毕业典礼的这一天。

六月的太阳,挂在天上已经像个火球,晒得全校学生都蔫蔫儿的,连毕业的兴奋劲儿都给晒下去了。

校长发言又慢又长,杨丰在底下小动作不断,精力仍然旺盛,几个男生在偷偷地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台上已经讲到了最后一句。

“祝贺华大的学生们,毕业快乐,前程似锦!”

台下学生们集体耶了一声,瞬间乱成了马蜂窝,有的学生把学士帽高高地抛到空中,如同此刻放飞的心情。

老师赶紧喊道:“再等一会!再等一会!还有发放毕业证的仪式呢!”

学生们难压激动,仍然开心地交头接耳,直到校长开始公布优秀毕业生,大家才渐渐地安静。

一串串的名字念着,杨丰在旁边挤眉弄眼,低声说:“这肯定有你,江潮。”

他的话音刚落,台上就念了江潮的名字。

杨丰嘿嘿地笑:“看!我说什么来着?”

有人回头祝贺,有人起哄请客,江潮在小小的嘈杂声中走上台去。

台上的老师送给他一束鲜花,华大每一届优秀毕业生都会收到这样一束花。他们并成一排站在中央,江潮刚好站在中间位置。

阳光无比刺眼,让人头晕目眩,有一种不真实感。

全校的目光聚了过来,校长给每个人分发学位证书,无人机在不远处发出嗡嗡声,记录着这一幕,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人生,总会有几个这样的纪念性场面。

江潮抱着鲜花与学位证,被簇拥在目光里,却在这热闹与盛大中,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

如果一切都沿着轨道正常进行,此时此刻,站在江潮旁边的应该还有一个人。

……

忽然,江潮感到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走下台后,江潮打开手机,看到一条来自陌生人的短信。

内容非常简洁,只有九个字,他却盯着短信久久无法回神。

当中写着:

“李洗河,黄泉道,十字楼。”

江潮紧紧地攥着手机,视线无法从这九个字里拔出来。

杨丰从身后勾住江潮的脖子,问:“瞅什么呢?手机屏幕都要盯出洞了。”

他一探脑袋,把短信内容念了出来:“李洗河,黄泉道,十字楼……这什么意思啊?”

江潮这才回神,把手机放进兜里,说:“没什么。”

“别搭理它了,肯定是那种无聊的短信,要么唬人,要么诈骗!”杨丰一拍脑袋,“对了,要不你下载一个国家反诈app,看看是不是诈骗的新套路?”

江潮无声地看了他一眼。

“哈哈,开个玩笑!短信里说的李洗河是谁?听起来像个人名,你认识他么?”

“认识。”

“这还不简单,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啊!”

李洗河的手机号停机多年,真能打通才是有鬼了。

不远处,班长拍着手喊道:“1401的同学们,拍毕业照了!快点儿过来集合!”

杨丰推着江潮:“走了走了,先去拍照!”

人一多,拍照的事情就特别慢,一会儿要等还没来的同学,一会儿要选拍摄的地点,拖沓下来,竟是好长时间也没结束。

江潮趁着空闲的功夫,在手机上翻看着善川市的地图。虽然短信里没说黄泉道在善川,但是对方的手机号来自善川,他也尝试了回拨过去,却传来呼叫的用户已关机。

江潮把地图定位在善川,搜索黄泉道的名字,显示暂无搜索结果,他把黄泉道三个字删掉,改为十字楼,仍然显示暂无搜索结果。

摄影师喊道:“最后一排边上的那位同学,别看手机了,抬起头笑一个!”

江潮收起手机,抬起了头。

摄像机的白光闪过,紧接着,天边锤下一声巨响。

有人喊道:“打雷了!”

旁边的人叹气:“天气预报也没说今天下雨啊!”

江潮看向远处的天空,不知何时,乌云挡住了太阳,重叠着巨大的黑影,整片天空都要坠下来,天际的雷声有如一道悲鸣。

班长喊道:“好啦好啦,毕业照拍完了,大家快回去吧,马上就要下雨啦!”

……

当天晚上,杨丰果然又要组织饭局,不过大家这几天都累了,就用外卖点了些烧烤和啤酒。

吃到一半时,突然有人眼泪汪汪,倾诉起大学四年的感情,旁边的几个人都忍不住抱头痛哭。

最后,是江潮收拾了桌上的残局。

凌晨一点,室友们全都躺在床上睡了,姿势是各有千秋,五颜六色的行李箱堆在中间,预示着将临的别离。

只有江潮的灯还亮着。

……

次日,杨丰刚一醒来,就看见江潮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盯着天花板发怔。

江潮似乎连昨天穿的衣服也没换,胳膊垂在腿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腿很长,往前一抻就显得桌前非常逼仄,还衬得椅子很矮,别人就抻不出这种效果。

杨丰戴上眼镜,发现江潮桌上的电脑还没关。

“大哥,你昨晚干嘛了?”

江潮动也不动,盯着天花板,安静了足足好几分钟。就在杨丰以为江潮已经石化成一座美学雕像,准备把好兄弟们都叫起来参观的时候,江潮冷不丁地站了起来。

杨丰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只见江潮合上电脑,把它装进行李箱里,又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拎着行李箱居然往外走。

行李箱齿轮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现在才不到八点,宿舍走廊还安静得很。

杨丰抻着脖子,问道:“大早上的,江潮你干嘛去啊??”

齿轮声停了,江潮回过头,说:“回善川。”

“你不是明晚的飞机吗?”

“机票我退了,开车回去。”

“这么急?”杨丰吃惊,又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要去短信里的那个地方?难道真的有??”

“嗯。”

“先报警比较好啊,你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吧??喂!”

江潮的表情变得复杂,但是他没有解释,只是说:“毕业快乐,杨丰。”

杨丰的嘴巴张了张,看到江潮对他挥了挥手,露出微笑,又说:“其他人还在睡,我就不打扰他们了。你回了善川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出来聚。”

杨丰还想说话,江潮却没有再回头,走廊里响起渐去渐远的齿轮声。

……

江潮带着毕业的行李,开了六个多小时的车,回到善川市。

他把行李放回空无一人的家中,由于太过疲惫,先在卧室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

江潮没有开灯,只是一直躺在床上,回想过去的事。他与李洗河当了三年的同桌,却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就连高中毕业照也由于当天李洗河请了病假,而遗憾地没有同框。

当年李洗河失踪以后,李洗河的奶奶就去报了警。可惜的是,老人家还没有来得及正式立案,就死于一场车祸。

不知不觉之间,江潮再度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窗外的天空蒙蒙亮,带着一层雾气。

他开车独自出发,前往通过卫星地图找到的十字楼。十字楼的地点在善川市的最西边,那里是大面积的未经开发地带,得有几百平方公里,人烟稀少,估计是开发的成本太高,善川市就一直任由它那么荒着。

江潮也不确定这就是短信里说的那个十字楼,更没有找到所谓的黄泉道。不过,从卫星地图上看,那栋楼的附近确实修有一条干道,光秃秃的,延伸上百公里,在十字楼前分开两条岔路,呈现出一个剪刀口的形状。

整个善川市里只有这座建筑和十字型最接近,不管那里是与不是,江潮都要先去看一看。

他开了两个小时的车,逐渐驶向目的地,繁华热闹的市区离他越来越远,路上的车辆也越来越稀少。已经九点了,雾气还没有彻底散尽,白茫茫的天像在迎接世界末日,天地寂静,只有江潮的车在笔直的公路上慢慢行驶。

在距离目的地还剩十几公里时,空荡荡的公路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年轻人。他们有的背着书包,打扮时尚,有男有女,向着江潮的车疯狂地挥舞手臂,似乎企图让江潮停下来。

江潮犹豫了几秒,打开双闪灯,把车停在了路边。

几个人看到江潮停车,欣喜若狂地追了过来,为首的一个年轻男生敲了几下他的车窗,声音短促有力。

江潮打开车窗,看到一张憨笑的脸,像条小狗一样。

“小哥,我们打不到车了,你能不能载我们一段?”

江潮看着他,问:“你们要去哪儿?”

男生嘿嘿一笑,说:“黄泉道,十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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